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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后,重回宝庆路3号

2018-01-14 畸笔叟 畸笔叟


承蒙网友“蒙特利尔的邻居”的厚爱,为我预订了宝庆路3号元月12号的参观预约券,我得以在50年后再一次从正门走进宝庆路3号这号称“沪上第一花园洋房”的所在。

为此,我早上七点就出了门。都说那天最冷,我没怎么觉着。

前一晚我甚至特地沐了浴。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到的有点早,于是我从常熟路转长乐路到陕西路,再从新乐路走到延庆路,大福里穿过来,大德里再穿回去,华亭路再走过来,还特意走进上方花园煤屑路(第四条横弄堂),走到西尽头,先看一下宝庆路3号靠这边围墙的是什么,传说中的周家子女楼究竟靠得有多近,到时候好对照。然后再走出上方花园,去宝庆路3号。

越靠近,越是心怯。


就在这时,我接到微信,帮我预约的“蒙特利尔的邻居”因公务来不了了。他把二维码发给我,让我自己进去。

这既是一个不好的消息,没了陪伴。又是一个好消息,从跨进宝庆路3号的那一分钟起,我的惶恐终于不会有人看见。


819分。大门禁闭。

门外有了四五个观光客。

我的心跳得巨快。不敢说话,怕心会跳出口来。


那条新铺的小路,几乎与当年的竹廊重叠。


823分,宝庆路3号的大门开了,两个年轻的保安验看参观者的预约二维码。我则贪婪地往里一望,原来的竹篱走廊当然不复存在,但那条新修的小道基本上是当年竹廊的轨迹。

但是,参观的路线要求所有参观者先进入左侧的建筑群。而这一建筑群正是我的小学校舍。入口是原来的储物间,它东边是原来的办公室,南边则是我上了六年课的教室,现在放了一架钢琴。


那间矮房子即周家的花房,我的小学教室。屋后挡板处,当年是假山池塘。

我的座位,就在琴凳前面一点的地方。


别的人可以轻松通过,谈笑通过,唯独我不行。我甚至恨所有别人的杂沓。这是我的教室!

但是别人们都不管,他们嬉笑着踏过我的岁月。


我问自己,心痛么?好像也没有。好吧,走过去。

我突然觉得,长大真是一件不好玩的事情。那么小的教室,那么小的池塘,那么小的操场,那么小的竹廊,为什么在当初看来,那么大,那么深,那么远,那么遥不可及。

我终于记起,我七八岁的眼光里,那一缕从主楼和客厅之间射过来的朝霞。如今的咫尺之间,当年却远如天涯。

我甚至宁可是当年的远如天涯。一切都近在眼前,多没意思。


小径通向的门,一如当年竹廊通向的门紧锁着。我们必须从客厅和主屋之间进去。这真的是一个很不好的安排。相信当年来这里跳过舞的人都不会满意。总要有一个迎宾的空间,再从主屋前廊去更衣室,再去舞厅。

我根本没有心思看什么沪上交响乐的变迁史,我只想找我当年的印迹。


当年徐家的书橱就放在这两扇落地窗之间。


我承认,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我也一样。

当年,我觉得徐元章先生带我去看的书橱在客厅。今天一看,客厅一色的落地窗对着花园,根本没处放书橱。我这才觉得,当年我看到的书橱是放在两间主屋的落地窗之间。一边一个。


左边是西窗,右边是北窗。当年里面摆的是沙发和圆桌。


我还找到了当年我看《大卫·高柏菲尔》的那间小屋。西窗对着门,对,黄昏时那里射进过最后的阳光。籍着它,我坚持再看了几页。北窗下有一张桌子,对,徐元章在那里埋头作画,从不催我。

就这么大,15平方米,刚刚好。哦,那些个黄昏,当年为什么没停格成永恒,要让我今日来怀念,太残忍了。


那个客厅,我并没有太多逗留。因为我一次也没有在这里跳过舞。我知道,这是徐元章最愉快的人生。我今天站在这里,首先想到的就是,祝福他。在他颇不明亮的一生中有这么一段辉煌。

客厅外的那个露台,一些儿也没变,绿白相间的地砖,好像也是原来的。只是那露台的沿,原来好像并不贴瓷砖。

走下去,便是大花园。



我再一次感到记忆的不可靠。

我在《花园洋房好读书》(点击蓝字可看原文)一文里,写到过,花园里好像没什么名木。其实不然。今天我至少看到了三四棵樟树,和两棵广玉兰。怪不得,当年跟着徐元章在花园里散步,没什么蚊子。

但是靠近宝庆路9弄那边的花园改变似乎较大。我的印象中,原来这里都是些杂树,靠墙的则是夹竹桃,现在好像都砍了,补种了十几棵桂树。沿墙新种的,好像是石楠。

无论如何,南半园太亮敞了,总觉得不对劲。当年来这里的舞友,如果一眼就能望见宝庆路9弄的房子,应该也会少了不少兴致。



程乃珊曾经写到过,周宗良老先生当年喜欢德国精神,于是在园子里造了一幢兵营式的子女楼,旨在让周家的孩子们励精图治。这幢子女楼是最靠近上方花园煤屑路的一幢楼。我事先在上方花园看好了地形过来的,但还是很令人失望。我怀疑这幢楼有很大的改变,要么当年的绿化遭到了很大的破坏,否则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周家子女楼与上方花园煤屑路之间的夹弄。感觉原先并没有靠得这么近。


跟我一起进来的游客几乎都已离开。他们毕竟与宝庆路3号没多大瓜葛。只有我,还在这里徜徉。

我在这个园子里,可以看到我读了六年的小学。那棵桑树虽然不在了,但我还记得我小学六年级因为采桑椹,从桑树上摔下,导致左上臂骨折,我是绑着石膏考取的上海市第五十四中学。


我的小学。就这么小。


我在这个园子里,可以看到我七岁以后的家,那个亭子间,那个门外的饭桌,我在那些黄昏,是怎么唱着一首又一首的《外国民歌两百首》里的歌曲,才等到母亲回来烧晚饭。


        效果图右上角最靠右边的第三个白色屋顶,即上方花园67号。


我在这个园子里,可以看到我小学班主任语文老师张清照和副班主任数学老师徐舜英的家,宝庆路九弄一号和二号。


远处两幢尖顶房子,左边是九弄二号,右边是九弄一号。


我在这个园子里,怎么就着最后一缕夕阳,看英国小说《大卫·高柏菲尔》,徐元章画着他的水彩,绝不惊扰我。

一切就像在昨天。


今天上午跟我同进院子的人们,他们只顾坐在壁炉前的靠椅上拍照,或在花园里漫步,他们根本不知道,当年,有一个青年徐元章,坐在树下,给他的爱妻Henny朗读翻译小说。

我从他们的女儿的微博上得知,徐元章的爱妻Henny亦已过身。转瞬之间,他们的女儿已成孤儿。这样的悲恸又有几人知晓。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一句,我看到徐元章的女儿在微博上说过,那个说他爸爸只分到55平方米的田林新村房子的说法不确切。

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当年,徐元章先生气愤不过,在自家的园子里隔着栅栏曾经贴出过大字报。我也不知道弱小如他,哪里找来的五六块大黑板,贴了十几张大字报,申诉将被赶出的不公。我就是在他亲手写的大字报里看到了“田林新村55平方米”。也许,这是动迁最早的条件。后来,因为媒体干预,他本人也出了点钱,才得以迁居王子公寓,亦未可知。



我真是有点昏头。

几圈兜下来,才在他家著名的客厅壁炉背后,应该是衣帽间吧,找到了宝庆路3号迄今为止对徐元章的记录。

有一张周氏家族图,下面有徐元章。

另一面墙上,有徐元章的照片,和简单的文字说明。还有他的两张水彩画作。



我很欣慰。

一个上海人,百年以后,还能在自己住过的老宅里留下自己的画像和简介,全上海能有几人。

一个画家,百年之后,还能在自己住过的老宅里留下自己的两幅画作,全上海又能有几人。

徐元章,你,可以了。

更何况,我看到了贴在客厅落地窗上的圣诞节祝福语。这是这幢房子今天带给我的唯一温度。我相信,徐元章你是喜欢的。



所以,我也该回去了。

我们毕竟是要在那个世界汇合的。

所以,这个世界,别人怎么看我们,不重要了。


我很荣幸,生命里曾经有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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