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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烧肉,其实是不上台面的家常菜

2018-01-24 畸笔叟 畸笔叟


红烧肉,不晓得从那一天起,忽然登堂入室,不管大小餐厅,高级与否,菜单上都有它。

岂但如此,红烧肉,有时几乎成了什么所谓“正能量”的代表。一讲“外婆的红烧肉”,“妈妈的红烧肉”,马上可以声泪俱下,牵连到其实并不怎么伟大的母爱。母爱绝大部分是动物本能。

上当者不计其数。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


所以,我今朝要讲一句:红烧肉,其实是不上台面的家常菜。

至少1950年以后是如此。


余生何幸,刚当记者,就赶上了市场经济的好辰光。从198410月开始,就有机会出入上海各大宾馆饭店,可以说是尝遍了沪上美食。


酱方

东坡肉


那个时候,上海所有上档次的饭店宾馆的菜单上,是没有红烧肉的。再怎么,也必须是“酱方”、“东坡肉”。再蹩脚点,也是“扣肉”。

“扣肉”要有“焐头”。常见的两种是:梅菜扣肉,或芋艿扣肉。

老早梅菜扣肉的肉,起码是三寸长,一根手指头那样厚的五花肉。哪像现在,切得比道林纸还薄,铺的辰光还铺得很开,太不上台面了。



让人想起几句上海小调:


薄薄匕来浅浅铺,轻轻装来无二重。

主人爱客兴正浓,玉箸挑开盆底松。

松间忽然起秋风,飘飘吹入九霄中。

疾忙使人追其踪,已过巫山十二峰。


芋艿扣肉


而芋艿扣肉,也是取上好奉化芋艿头,先煮熟并切成三寸长,一指厚的形状,再与同样大小的五花肉一块隔一块,隔花摆好,再上笼格去蒸。

加了“焐头”,实际上已经降了档次了。按北方的讲法,不算“硬菜”了。


坛子肉


与扣肉一样,还有一种差强人意可以上台面的是“坛子肉”。那是一道鲁菜,具体讲,算是济南菜吧。

“酱方”是连刀块,吃的辰光才用筷子分开。“坛子肉”则是事先切开。但放入坛子时,也要一律肉皮朝上,整整齐齐。绝不像现在的红烧肉那样,歪七畸八就端上来了。


        蛋烧红烧肉


这就说到了红烧肉不上台面的主要原因了:那就是怎么也摆不出样子来。屋里自家吃吃也就算了。请客?实在拿不出手。饭店就更不敢往桌面上端了。实在不上台面啊。

现在,大家也许觉得,红烧肉不是很有样子的嘛,加蛋也好看,加百叶结也好看啊。真是“污搞百叶结”了。

两千多年前,孔夫子就讲过,“割不正不食”。这才称得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


百叶结烧肉


老底子上海滩的饭店,不光是“酱方”、“东坡肉”,酱牛肉、白切羊肉,包括白鸡、白肚,都要先切得“的角四方”,再或切薄片,或斩成一指宽。每块大小都一样。这种“割正”的做派一直延续到1980年代中。

现在?大家天天看的到。

“割正”是饭店对客人的尊重,也是厨师对本行业的敬畏。全世界刀功最好的都在你们那里,你哪能敢歪七畸八往外端?

如果这也可以,手机也可以脱头落攀就卖给你啊。


梅菜扣肉


顺便说一句,没有“割正”,哪里来的边角料?夫妻废片用什么腌?糟钵头用什么填?滑稽的是,现在的糟钵头里倒都是“割正”的好食材。喂,弄反了。


然而,我们对美食的审美观已经屌丝化很久了。正所谓“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

我最近在沪上一家名气极大的饭店里点了一客红烧肉。歪七畸八就端上来不去说它,其中竟然夹杂不少不带皮的夹心肉。问一句,还讲,肉精一点不是更好嘛。里脊肉还要精呢,你怎么不放点进来。

瞧,从“酱方”、“东坡肉”到这种“杂夹种”红烧肉,我们在屌丝化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太远了。


次一等的芋艿扣肉


红烧肉不上台面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老底子到饭店里,主要是吃冷菜和炒菜的,下酒嘛。一般都是猪内脏翻花头。什么猪肝、腰花、肚片、猪心、肺头、大肠等等。还有蹄筋、肉皮、脚爪、门腔、顺风呢。所以,最早上海郊区的本帮菜里,有“老八样”,还有“猪八样”。啥意思?就是说,即便只有猪,厨师也能翻出八种以上的花样来。

这才叫手艺。

烧红烧肉,算啥?又费时,让客人等,又未必比一般人家的家庭主妇烧得更好。烧好了又哪能,也不显水平。绝对是厨师的梦魇。


白鸡切法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红烧肉是什么时候走进饭店的。

大概是在1995年前后吧。

那时,我经常在徐汇区游走。我突然发现,天钥桥路南丹路一带突然开出许多小饭店,店招都是“XX家常菜”。菜单里都有红烧肉。

当然,这股风几乎是同时刮遍上海滩各个区的。在这之前,我印象中,乍浦路、黄河路那么多饭店里好像也没有红烧肉的。

我点了三十多年的菜,这点感觉,应该不会错吧。


现在想来,这竟然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当年,与红烧肉一起登堂入室的家常菜,还有本帮菜里的“油豆腐黄豆芽”、“咸菜毛豆”、“烂熩肉丝”、“三鲜砂锅”等等等等。老早好像“熏鱼”也不怎么上大台面。原因也是很难摆出样子。家里自己摆摆无妨。

与此同时,甬帮菜里的“黄泥螺”、“毛蚶”、“龙头烤”也纷纷登堂入室。而在以前,这些菜也都是不上台面的。家里自己过过老酒还可以,请客是拿不出手的。请客至少要用“银蚶”。

至于川菜及其他帮系里,趁机推出了一些什么,我就不在此地一一列举了。大家自己去分辨。


这一波家常菜,曾经风靡上海滩。

一度弄得商店里买“黄泥螺”、“蟹股蟹酱”还要排队。有一种叫“一只鼎”的,好像还因此创出了牌子。连“邵万生”老字号也不甘落后,来轧了一把闹猛。


白肚切法


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这二十年来,饭店从公家消费,大鱼大肉燕翅鲍,山珍海味,走向家常菜,是发展趋势。否则,也没有那么多普通大众走进饭店。何况,饭店毕竟还是有技术优势的,可以烧出比一般家常菜更入味的家常菜来。


我只想说,无论如何,这一波家常菜的进饭店,还是拉低了全民对美食的审美标准。很多历史悠久的待客之道、经营之道都遭到了颠覆。大家只要实惠、实惠、再实惠。而实惠的结果,很难不对传统的美食文化有所冲击。

饭店也只好“跑量”,争当“流量明星”,以门口排长队为荣。因为家常菜毕竟难开高价,也很难烧得更好。

而我们进饭店,迹近于填饱肚皮。吃环境、吃服务又从何谈起。于是,各种聚餐变得越来越俗气,一直弄到视为畏途。


酱鸭切法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也就从那时起,媒体开始拼命报道美食。我就是1995年开始跟着蓝鸟先生一起拍摄美食电视节目的。比我们更早的,怕是很难找了吧。

不过,恕我直言,电视上讲美食,基本上都是失败的。二十多年后,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们的电视,至今还没有找到一条如何诠释美食的路子。连形式也没找到。

摸了二十多年的石头,依然没有过河。

光靠主持人“嘶——哈——”,“味道不错”,太low了。


至于纸媒上的美食文章,我也不得不说,如果不是个中人物鲜活,恐怕都是读不下去的。因为如何烧红烧肉,真不值得浪费笔墨。

顺便说一下,那个什么《舌尖上的中国》,我看了一集就看不下去。如果它是标杆,那它真是标杆,真实映射了吾土美食文化和美食审美的现状。

题目也很没格调。试问,你会把你发自内心喜欢的东西一直放在你的舌尖上吗?比如你的母亲?


所以,当下的美食审美就是一碗红烧肉,不上台面的家常菜。

我欢喜红烧肉,欢喜家常菜。

但我一点也不欢喜当下如红烧肉、家常菜一般的美食审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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