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lliam H. McNeill, 1976, Plagues and Peoples,1st Edition, Anchor (美) 威廉·麦克尼尔,余新忠,毕会成译,瘟疫与人,中信出版集团,2018.
1976年,历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瘟疫与人》首次出版之后,即成为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因为它会改变你的世界观,或者,构成你的世界观的基石。麦克尼尔通过揭示人类历史上各种疫病循环模式对过去和当今的影响,将疫病史纳入历史诠释的范畴。全书信息密集,诸多论述引发深思,需要细细咀嚼消化。读了《瘟疫与人》,意识到戴蒙德《钢铁、枪炮和病菌》部分论点的来源。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疫情仍在蔓延,再次体验人类面对疫病的脆弱,阅读《瘟疫与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传染病与人类之间互动的关系,如下编辑摘录部分精彩论述。
人类大多数的生命其实处在一种由病菌的微寄生和大型天敌的巨寄生构成的脆弱的平衡体系之中。微寄生物(microparasites)是指微小生物体(病毒、细菌或多细胞生物),它们能在人体组织中找到可供维生的食物源。某些微寄生物会引发急性疾病,结果,或者很快杀死宿主,或者在宿主体内激发免疫反应,导致自己被消灭。有时,此类致病生物体不知怎的寄生到某个特殊的宿主身上,使后者成了带菌者,能够传染给别人,自己却基本不受影响。而且,还有一些微寄生物往往与人类宿主形成比较稳定的平衡关系,这种感染无疑会消耗掉宿主一定的体能,但却无碍于宿主正常机能的发挥。人类宿主和病原体之间在经历了许多世代,以及数量可观的族群的长期相互调适后,会产生一种能让双方共容共存的相互适应模式。一个病原体如果很快杀死其宿主,也会使自己陷入生存危机,因为这样一来,它就必须非常迅速和频繁地找到新的宿主,才能确保自身的存活与延续。反过来,如果一个人的抗感染能力足以让寄生物无处藏身,显然也会对病原体造成另一种生存危机。细菌和病毒拥有产生下一代所需时间比人类短得多的优势,因而有助于病原体产生在宿主间安全传播的基因突变,它要比人类遗传天赋或生理特征的相应改变快得多。而人类要将其对剧烈新疫病的反应稳定下来,大约需要120~150年的时间。宿主与寄生物的调适过程是如此快速而花样繁多,以至我们必须假定现今流行的传染方式只是瘟疫当下的表现,历史已深刻地改变了它们的症状。出现在非洲的人类寄生物的极端的多样性,暗示着非洲才是人类的主要摇篮。从未见过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调适达到生物上如此的精妙程度。远古人类在走出热带环境的同时,我们的祖先也远离了很多前人已经适应了的寄生虫和病原体,健康和活力也相应得到了提升,于是人口的增加也变得规模空前。人类这种跨不同气候带的分布,造成了在不同社群间产生出一种可称为“梯度寄生”(parasitic gradient)的现象。毕竟,随着气候上寒冷与干燥的加剧而呈现的生物多样性的降低,就意味着能够侵入人体的寄生物的数量和种类的减少。而且,随着温度(和湿度)的降低、日照时间的缩短,寄生物在宿主间的转移也变得更加困难。于是就形成了如下的感染梯度:居住在暖湿区域内的人口若前往干冷地区,有可能很少遭遇不熟悉的寄生物,而潜伏于南部暖湿区域内的病原体,则往往威胁着来自寒冷北方或干燥沙漠地区的入侵者。人口密度、水源、食物和住所的特征与品质,以及人际交流的频率和范围,所有这些都会严重地影响疾病的模式。直到近代,即使是坐落在凉爽或干燥气候条件下的大城市,也总是不卫生的。尽管一般说来这种生态关系的局部性变异不会从根本上改变生物梯度规律,即感染的多样性和频率会随着温度和湿度的增加而增加。例如,疫病妨碍了中国早期南方文明的发展:拓荒的中国人在向南移入更肥沃的农业地区的同时,也正在攀爬异常陡峻的疫病阶梯!南方湿热的环境中比北方滋生出了更多的寄生物,习惯于北方疾病环境的人们在适应南方迥异的疾病方式时不得不面临着可怕的问题。大约生活于公元前145—前87年的中国史学之父司马迁就曾写道:“江南地卑湿,人早夭。”虽然人类与微寄生之间总体上总能维持某种均衡,但具体到不同时段和地区,这种均衡实在非常脆弱,人类任何生产方式和生活习俗的改变、生产能力的提升和交通的发展等,均有可能导致均衡的破坏。其中又以以下三种变化影响最大:1.人类舍渔猎而就农业生产;2.人口不断增长与集中,人口密度的增加以及城居生活方式的出现;3.交通工具与运输能力的改进,引发洲际社会、经济和文化交流的频繁。这些人类本身的行为,一般都会引起自然生态环境的变化,并最终促使人类与微寄生原有的平衡经受新的考验甚至崩溃。食物的生产使得人口数量迅速增长,而且很快推动了城市和文明的兴起。人口一旦集中到如此大的社群中,就会为潜在的病原体提供充足的食物来源。在人类的村庄、城市和文明的发展所创造的新环境中,这回轮到微生物猎食美味了。世界不同区域农业发展随着各地最初的野生状况中可资利用的动植物的不同而存在差异。一般说来,新大陆相对缺乏可驯养的动物,但有用的植物却不少,旧大陆则为人类的创造力提供了大量可驯养的动物和大量可能的粮食作物。农业、畜牧业的发明,使人类活动降低了掠食者的角色,而把越来越多食物储存起来仅供自己食用,缩短了食物链,将人类拖入了永无休止的劳作当中;除了要保护畜群和庄稼不受动物掠食者侵害,还要防范来自人类的侵害,这正是催生政治组织的主要动力。农业对生态平衡的破坏,缩短食物链,增加驯养和种植的动植物数量,也为寄生物造就了更集中的食物源。更重要的是,由于大部分重要的寄生物都微不可见,长期以来人类仅凭智力无法有效地对付它们的滋扰。几千年来人类的智慧在对付致病微生物上,仍然还停留在摸索阶段,因此,疾病在作物、畜群和人类当中的滋扰,在整个历史时期的人类事务上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生活在定居社会里的人们,比起他们处于同一气候区的狩猎先人或同时代的狩猎族群,更易受寄生物的感染。有的寄生物通过污染水源在宿主间随意转移,这种情况在经年累月依靠同一水源生活的定居社会中,自然就更容易出现。灌溉农业尤其是相对温暖气候条件下的灌溉农业,在某种程度上等于重构了有利于病原虫传播的环境,这种环境普遍存在于孕育人类远祖的热带雨林中。充足的水分加快了寄生物在宿体间的转移频率,众多潜在的人类宿主在温暖、浅缓的水域中驻足,为其提供了理想的传播媒介。例如,血吸虫病与古代欧亚大陆的灌溉技术紧密联系。当畜群、作物和人口大量繁殖时,原虫、细菌和病毒的感染的空间也相应得以拓展。在19~20世纪的中非和东非,欧洲殖民当局所推行的改变传统畜牧耕作方式这一错误的做法,也说明了农业向新的地域扩张所带来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副作用。这一活动加剧了嗜睡病在乌干达部分地区、刚果坦干伊喀、罗得西亚和尼日利亚的流行;最终的结果是,随着殖民政权的结束,这片大陆更深地受到了采采蝇的感染。在非洲的热带雨林和临近的草原地区——这个地球自然生态中最严峻和最多样化的地区——人类为缩短食物链所做的尝试仍未能成功,并依然以持续感染疾患的方式付出高昂的代价。这一点比其他任何方面都更能说明,为什么非洲与温带地区(或者美洲的热带地区)相比,在文明的发展上仍显落后。人传人的“文明”型的传染病确立的时间,不太可能早于公元前3000年。而一 旦它们真正行动起来,不同的疫病就在亚欧大陆不同的文明社会中确立下来了。这样说的证据在于,差不多公元纪年前后,原本孤立的文明社会之间出现定期和有组织的交流后,凶猛的传染病很快开始从一个文明蔓延到另一个文明。只有在上千人的社会里,这种疾病才会延续,频繁的交往可以使疾病不间断地从一人传到另一人,而这类社会就是我们所谓“文明”的社会:规模巨大、组织复杂、人口密集,而且毫无例外地由城市掌管和控制。因此,直接在人类之间传播而无须通过中介宿主的细菌和病毒性疫病,首先是文明社会的疾病(即所谓“文明病”):乃城市和与城市相连的农村的特殊标识和疫病负担。它们包括麻疹、腮腺炎、百日咳、天花等,几乎是所有现代人都熟悉的常见儿童病。在多数情况下,文明社会所特有的传染病原本都由动物传给人类。人类很多常见的传染病与家畜(禽)的传染病存在着明显的关联。比如,麻疹可能与牛痘或犬瘟热有关;天花肯定与牛痘一类动物传染病有关;流感则是人猪共患。人类还可能因卷入野生动物内部的疾病循环圈而得病,如横行于穴居啮齿动物的腺鼠疫、蔓延于猴群的黄热病、蝙蝠易患的狂犬病(以及SARS,MERS,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都属于较为致命的传染病。传染病必定不断地从动物,尤其与人类长期紧密接触的驯养动物中传到人类身上。这种传染自然可以多向度进行,比如,有时候人的疾病也会传染给他们的家畜(禽)。同样,传染病可以在家养和野生的动物之间互换,既可以发生在同类间,也可以跨越物种界限,这是由接触机会以及潜在宿主的易感程度来决定的。一个适度感染、经地方病的病毒和细菌感染而在易感人群中形成抗体的社会,从流行病学的观点看,要比更简单、更健康的人类社群更为强大。直到晚近,若没有周围农村移民的大量涌入, 城市将无法维持自身的人口规模。因为,城市的健康风险实在太大了,除了存在像儿童病那样的在人与人之间传播的、借由吸入空气中由喷嚏或咳嗽喷出的传染性的飞沫所致的疫病外,古代城市还经受着因水质污染而强化的传染循环,以及许多以昆虫为媒介传播的传染病。而且,任何长途运送粮食的交通的中断,都可能让城市立即陷入饥馑的危机。因此,城市很难自我维持人口的数量,而只能依靠农村移民来弥补由饥馑、流行病和地方病所造成的人口损失。感染一个新宿主所需的剂量,传染病从一个人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所需的时间,诸如此类的传染方式,以及影响交互传染机会的习俗,都决定着多少人得病和什么时间得病。通常,只有人类宿主大量聚集在大都市,传染病才能长久地生存下。去。对麻疹在现代城市社会中传播方式的详细统计研究表明,某种波浪式向前推进的方式在每隔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达到一次高峰。而且,要维系这种模式,麻疹的持续性要求有至少7000名易感者。麻疹若要在现代城市中延续下去,其人口下限大约为50万。另外,通过在农村地区的散布,稍小规模的人群也可以维持麻疹的传染链不致中断。真正让该病毒难以为继的人数底线为30万~40万人.鉴于已知现代城市保持麻疹流行需要50万人,值得注意的是,最新有关古代苏美尔——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发源地——的总人口的估算,正好是这个数字。自大约5000年前出现城市以来,到1900年,世界城市人口才第一次能够不依赖 农村移民而自我维持甚至有所增长。在长期的人口关系中,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变化。19世纪之前,各地城市都是吸纳人口的无底洞,离开了农村健康人口的不断迁入,城市就无法自我维持。比如18世纪伦敦死亡人数平均每年超出出生人数6000人。在当代条件下,肺结核在城市环境下传播最快,那里互不相识的人们频繁往来,咳嗽和喷嚏即可以把结核杆菌从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从城市兴起到大约公元前500年之间,旧大陆的主要文明地区都各自发展了特殊的人传人(person to person)传染病。此外,在拥挤的城市和邻近密集的农业定居区中,通过水、虫和接触传染的疫病也有了较大的生存空间。在生物学意义上,携有这些疾病并产生抗体的文明社会,对于不曾遭遇过这些可怕疾病的邻居而言是危险的,这使得文明社会的地域扩张更加容易。在交通运输日益紧密的时代里,交流足以保证所有人类疫病在全球文明人口中循环往复。只有病原体的基因突变,或者非人类宿主的寄生物向人类宿主的转移,才有可能暴发毁灭性的疫病。把发生于1300—1700年的流行病 的“驯化”看作基本突破,其直接起因源于那个时代的两大交通革命:一个是由蒙古人发起的陆路革命,一个是由欧洲人发起的海路革命。文明社会的人—人传染病,是随着城市的兴起和50万左右的人口间相互交流的发展而出现的,最初只发生世界上农业效率甚高的地方,特别是交通便利易于集中资源的城市和帝国中心。此后数千年间,这些文明传染病又扮演了不光彩的双重角色:一方面,原本隔绝的族群的人口在与来自文明中心的带病者接触中被其削减, 从而加快了将小的原始族群不断扩张的文明社会政治共同体中的“消化过程”;另一方面,这些同样的病又在文明社会内部享受不完全的文明社会生活,并时常因此侵入特定的城市或农村,其致命程度不亚于对隔绝人口的无情削减。1300年以后,旧大陆主要文明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疫病感染也随之活跃,可带来的却往往是不甚致命的灾难。在16、17世纪,当美洲印第安人的疫病死亡率处于巅峰时,文明传染病的全球均质化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欧洲扩张的整个过程中, 细菌的作用与技术同等重要,土著人口的减少以及欧洲人口能够占领如此广大而多样的土地,无不得益于特殊的现代疫病模式。如果没有天花,西班牙就不会在墨西哥取得胜利。更为经常的跨海接触趋向于使传染病均质化,当船只开始出没于地球的各大洋,并把所有的海岸线联结为一个国际交流网络时,疫病分布的均质化过程就意味着疾病将被传播到更多更新的地区。一面是原来隔绝社会所经历的惨烈的人口损失,一面是具有患病经历的民族所展现出的全球性人口增长潜能,这样的对比使世界的力量平衡明显有利于欧亚的文明社会。随着传染病的长期破坏,随着幸存者融入日益扩大的文明社会圈的进程在全球各地的加快,人类的文化多样性和生物多样性也相应减少了。人类同微型寄生物的关系,在19世纪之前很大程度上仍停留在生物性的层面上,也就是说,人类无法对其有意识地加以控制。直到1850年之后,医学技术与医疗机构才开始对人类存活和人口增长产生大规模的影响。科学家成功地发明了廉价而有效的方法,以控制各类传染病。19世纪末,德国人科赫发现了导致霍乱的弧菌,由此极大地推动了疫病的病菌理论。不仅如此,霍乱的致病谜底一旦被揭示,防治霍乱的方法便不言自明。化学消毒剂和加热都可以杀死霍乱弧菌,谨慎处置患者可以避免该病的进一步传染,1893年治疗霍乱的疫苗也研制出来了。其他许多长期困扰人类的重要传染病,也很快被细菌学家开始掌握的新技术所驯服。伤寒于1829年第一个被确认为特定疾病;到1896年,伤寒杆菌被发现并研制出有效的疫苗;白喉杆菌在1883年被确认,1891年发明的一种抗毒素被证明是有特效的。牛奶中的病菌采用巴氏杀菌法(pasteurization)加以控制。1882年科赫发现肺结核的病原菌而一夜成名,50年后,即1921年,一种有效对付结核病的疫苗终被研制出来。1909—1912年间,虱子在传播斑疹伤寒上的作用被发现。1937年,一种廉价而有效的疫苗的成功研制,大大消除了黄热病对人类生活的威胁。新的化学药物,如DDT、硫酸盐、青霉素和疟涤平等,使原来可怕的疫病变得容易控制和能够治疗。20世纪40年代以后,医学科学和公共卫生管理对人类生活状况的影响已经真正地全球化了。在大部分地区,传染病已不再重要,许多传染病在它们原本多发且严重的地方已呈衰退之势。一个引人注目并具有讽刺意味的现象是,出现了因清洁过度而引发的新疾病, 突出的例子是20世纪急性脊髓灰质炎的日渐流行,尤其是在格外注重卫生细节的阶层当中。在传统社会,人们大多经婴儿期轻微感染,获得了对脊髓灰质炎病毒的免疫力,却不会出现非常显著的症状;然而,那些讲究卫生、谨防接触病毒的人,等到长大后遭遇该病,则往往会发生严重的下肢瘫痪甚至死亡。1918—1919年的大流感,向世人展示了另一种将会威胁人类未来,起码是存在潜在威胁的流行病。流行性感冒曾长期存在,其特点是传播快速、产生的免疫期效短暂以及病毒的不稳定性。流感病毒自身极不稳定,其遗传细节频繁改变。因此,所有新的大流行肯定来自另一种病毒,它可以绕开人们上次注射的疫苗抗体。人类显然仍处于这个星球上最大规模和最不寻常的生态动荡之中。因此,在不久的将来,正如在不久的过去那样,从目前微寄生和巨寄生的动态平衡当中,可被预期的不是稳定,而是一系列激烈的变化和突发的震荡。假如我们能像了解过去那样,努力地预测未来,那么,对传染病的影响就绝不能置之不理。技能、知识和组织都会改变,但人类面对疫病的脆弱,则是不可改变的。先于初民就业已存在的传染病,将会与人类始终同在,并一如既往,仍将是影响人类历史的基本参数和决定因素之一。最后借一张图片表达对战斗在疫情前线的医护人员的感谢,希望你们都平安。
图片来源:豆瓣“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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