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江弱水:微言一克的重量 ——从郭在贻的训诂谈杜甫诗的校注
编者按
《杜甫全集校注》是一项历时三十多年的古籍整理与出版工程。但是否真正做到“借鉴”“别解新见”,或许也有一些疑问。江弱水正是从“千古文章未尽才”的郭在贻入手,带领读者进入杜甫诗歌的世界,并反观古籍整理中的一些问题,进而倡导一种读书治学的态度与精神。
微言一克的重量
——从郭在贻的训诂谈杜甫诗的校注
文 | 江弱水
(《读书》2017年10期新刊)我于古典文献和考据是门外汉,最近偶尔看到郭在贻先生的《训诂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一读之下,胜义纷陈,不能释手。关于郭先生的故事我也了解一些,比如说他“文革”前住在杭州大学语文资料室里整整看了四年书,“文革”期间充耳不闻外面的高音喇叭继续苦读,遂成其绝学,可惜五十岁差一天因病去世,真应了“千古文章未尽才”那句话。
郭在贻:《训诂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读这本《训诂丛稿》,意外的收获很多。举几个例来说吧。比如古书中的“哀思”“愁思”,我们一向把“思”理解为“思虑”,郭在贻说,其实“思”也是“哀”“愁”的意思,如《诗大序》“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淮南子》“春女思,秋士悲”,《洛阳伽蓝记》引魏庄帝诗“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都是对举成文的例证。又如陶渊明“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这个“暂”字,我们不假思索地理解成“暂时”,但郭氏认为,更准确的解释是“猝然”。再如白居易《琵琶行》的“幽咽泉流冰下滩”,连段玉裁都倾向于作“冰下难”,但郭在贻说理当作“滩”,因为“滩”是唐人俗语,气力用尽了的意思,就像《敦煌变文集·破魔变文》里的“鬼神类,万千般,变化如来气力滩”,气力滩即气力尽也。我的家乡话至今也还有这个说法。
书中有《漫谈古书的注释》一文,作者列举了名家注名著出现的很多错误,有的望文生义,有的以今律古,有的增字解经,等等,这证明注释古书之难:“注释家的学问宜乎博通,而不要太过专门。既专于此,则难免疏于彼。”通文学的人不一定精语言,所以文学作品的注释应该多听取语言文字学家的意见。作为训诂学家,郭在贻无书不读,但下笔极克制。他服膺顾亭林“采铜于山”之说,不屑于买旧钱废铜以充铸而已。他在《我的读书生活》一文中说:“我用了十年的时间研究楚辞的训诂,所得不过一篇万把字的论文,假如我用这些时间和精力编写一部《楚辞注释》之类的书,我想也并非不能胜任,但我没有那样做。”这样千锤万凿出深山的所得,编写注释的人没有理由不加以珍视,好搜罗了来以“充铸”新钱的。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训诂丛稿》里,关于杜甫诗语的义训占有相当分量。除了《杜诗札记》《杜诗异文释例》两篇专文,还有许多篇也经常涉及杜诗字词的释疑,那些精详的例证和按语,往往令人眼明。我不禁想起三年前出版的十二册《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这是山东大学承担的国家重点项目,前后十多位编委历经三十多年始得完成,应该是诛求已尽、野无遗贤的集大成之作吧,却不知道郭在贻的成果有没有被采纳进去。给古典做注释确实是“智者千虑或有一失”的事,给经典做集释尤难,钱锺书认为最好由集体来负担,因为“一个人总不免有见闻不到、收采不尽的地方”。《杜甫全集校注》是个集体大项目,“凡例”中说:“今世学者亦不乏别解新见,凡此皆足为本书之借鉴。”于是我很好奇地,根据我所认为郭著中涉及杜诗的别解新见之最精切不移者,逐一查检过去,却遗憾地发现,它们都被忽略了。
一
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二:
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
《杜甫全集校注》注曰:
黄生曰:“驱使,犹俗云‘差排’。料理,犹俗云‘照管’。” ……董养性曰:“言尚能驱驰于诗酒之间,未可以老相欺也。”朝鲜李植曰:“不必计较白头而不为诗酒也。”张溍曰:“末二句意谓老人尚有用处,春光无遽相害。”(2221—2222页)
关键在“料理”一词怎么解释。这段注释中,“料理”像是“照管”,又像是“计较”,但也有点“相欺”“相害”的意思。注释者只把互不相干的各种说法罗列出来,不管它们各说各话,却不做仲裁。其实正确答案已经在其中了。不错,就是“相欺”“相害”。郭著中《古代汉语词义札记》(二)和《杜诗札记》两文,都讲到这个“料理”。
《世说》和《晋书》中的料理,乃安排、照顾之意,施于杜诗,殊欠妥帖。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于“料理”条下归纳了四个义项:安排、帮助、排遣、逗引。并训杜诗“料理白头人”之料理为安排、帮助之意,其误与仇注同。
今按:除张氏所列四义外,还应增加一义,即“作弄”或“欺侮”之意。《太平广记》卷四四八“杨伯成”条:“伯成知是狐魅,令家人十余辈击之,反被料理。”“家人窃骂,皆为料理。”细绎文意,这两个“料理”都是“作弄”或“欺侮”的意思。
郭在贻认为杜诗的“料理”正应作欺侮、作弄、撩拨解。然后他串讲诗意:别看我已垂垂老矣,可我还能赋诗饮酒。我并不服老。春光呀,你不要欺侮(或曰作弄,或曰撩拨,均可)我这个白头人吧。联系这一组绝句的第一首“江上被花恼不彻”云云,恼者,戏弄也、撩拨也。花可以撩拨人,则春光何尝不可以作弄人?再联系杜诗又有“剑南春色还无赖”“无赖春色到江亭”,《汉书》有“江淮间小儿多诈狡狯者为无赖”的说法,所以,春色被老杜拟人化了,能作弄和欺侮人了。郭氏把整首诗串讲得圆融无碍,只差点出最后一句,这就是诗人“实怕春”的原因:自己“行步欹危”消受不起,“怕”“稠花乱蕊”来作弄、撩拨、欺侮啊!
妙的是,郭在贻找到了的解真铨,却不肯掠美,写了一段“附记”:
近购得钱锺书先生《管锥编》四巨册,其第二册八二二页,谓料理乃“相苦毒”“相虐侮”之义,亦引《太平广记》“杨伯成”条为例,其说与拙见不谋而合。然钱先生乃大名家,其书博大精深,蜚声海内外;笔者乃后生小子, 纵有与钱先生暗合处,亦不过千虑一得耳,固不敢与钱先生同年而语也。
复检《管锥编》此条,其实钱锺书并没有举杜诗此句为例,郭氏太谦虚了。但《管锥编》讲“料理”诸义项可谓充类已尽,确实可以联想而及。《杜甫全集校注》的校注者不读郭在贻是疏忽,可读钱锺书也读得不细吧。
二
郭在贻《释“努力”》一文,令人称绝。古诗《行行重行行》:“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努力”一词,各选本均不加注,显然认为是“用力”“勉力”的习惯用法,“努力加餐饭”就是劝君能多吃点就多吃点。但郭氏说,除此义之外,自汉魏到隋唐,“努力”还有“保重”“自爱”的一层意思。《三国志》卷九裴松之注引《魏末传》,有“好善为之”与“努力自爱”对应的话。《搜神记》卷一“弦超”条“积年交结,恩义不轻,一旦分别,岂不怆恨?势不得不耳,各自努力”,语义全同乐府诗《艳歌何尝行》“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远道归还难”。然后他便引到杜甫《别赞上人》:
百川日东流,客去亦不息。我生苦漂荡,何时有终极。赞公释门老,放逐来上国。还为世尘婴,颇带憔悴色。杨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是身如浮云,安可限南北。异县逢旧友,初忻写胸臆。天长关塞寒,岁暮饥冻逼。野风吹征衣,欲别向曛黑。马嘶思故枥,归鸟尽敛翼。古来聚散地,宿昔长荆棘。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
郭氏断言:“这里的‘努力’分明是保重的意思。”这是可信的。赞公是长安大云寺主,老杜故交,能诗,受房琯一事牵连被谪到秦州,所以颜色憔悴得很。《杜甫全集校注》于末句注曰:
《吴越春秋》卷十载勾践出征,军士与家人作离别相去之辞曰:“行行各努力兮,於乎,於乎。”阮籍《咏怀》:“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出处本谓仕隐,此处似指方内方外。张远曰:“此段叙别。言相会无几,离别随之,情难自已。第聚散自古而然,但当各自努力耳。殊深迟暮之感。”仇注:“末乃临别交勉之词。”(1696—1697页)
这条注,注了等于没注,因为只说“交勉之词”,我们自然会把“努力”理解成奋斗。但要老杜努力奋斗可以,他不是有志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么?但赞公是和尚呀,一个和尚还努力什么呢?杜诗早有“赞公汤休徒,好静心迹素”之语,你勉励这样的人继续“努力”,要么是嫌他修行不到家,要么是怪他奔竞不到位,都不是好话。再说已经是“相看俱衰年”了,还有多少时间去奋斗呢?所以“出处各努力”一定是各自保重的相互劝慰。
郭在贻(1939-1989)
训诂学有反训的现象,郭著中专文谈到过唐诗里的反训。他说,凡事皆有两面,看似对立,其实统一。“料理”一词,钱锺书说,既指“善视厚遇”,复谓“严治苛待”,真是“翩其反而”的事情。跟年龄和光阴联系起来的“努力”,也有反训的可能。阮籍的《咏怀》写木槿花是“日夕华”,但开得煌煌有光色;蟪蛄不知春秋,但叫得欢;蜉蝣更不过三日,但羽翼美得像楚楚采采的衣裳。所以阮籍最后说“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是因为生命短暂,所以要使劲精彩一回。但有人会退一步想:此生既然短暂,再怎么努力也终归虚无。佛道中人,答案往往消极。郭氏《释“努力”》最后引寒山诗“唯当鬒发时,行住须努力”“黄泉前后人,少壮须努力”,意思都是黑发易白,黄泉路近,趁年轻时好生保重身体才是正经。
三
杜诗里还有一个字,官司打了几十年。《羌村三首》之二的“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最后一个“却”字的解释,《杜甫全集校注》是这样的:
却,犹即也。“畏我复却去”,谓畏我复似去年,再立即离家而去也。“却”“即”二字,唐人诗文中多通用。杜诗《苏大侍御焕》:“余发喜却变”,谓喜即变也。刘长卿《长门怨》:“看却北风吹”,谓看即被风吹也。亦有“看即”连文者,如李贺《野歌》:“条条看即烟濛濛。”或解“却”为“回”“返”,于义为赘。(936—937页)
注释者以为“于义为赘”的解“却”为“回”“返”,正是郭在贻坚持的观点,而他针对的恰恰是《杜甫全集校注》的主编萧涤非。
关于“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两句诗,萧涤非从六十年代起就为文一谈再谈,八十年代初又发表了《不要强杜以从我——三谈“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二十年间,观点始终如一:“却,犹即也。”郭在贻特地为文,《也谈“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兼与萧涤非先生商榷“却”字的义训问题》,把萧涤非三谈中所征引的十几条例证一一予以反驳,从这个字的义训及其流变详加考察,得出的结论是:“却”字有“回”“返”的意思,并与“回”“返”“还”“归”“去”等词素组成“却回”“却返”“却还”“却归”“却去”等等同义复词——
到此,可以把我们的意见总括如下:“却”字既可训为“去”,则“畏我复却去”中的“却去”便是同义复词,这句诗应当读为“畏我——复——却去”,译成现代白话,即是:“怕我——又——离开。”
郭在贻的论证非常严密。同为训诂学家的蒋绍愚稍后撰文,亦同此解。从六十年代萧涤非二谈这两句杜诗以后,吴小如、傅庚生、信应举等加入讨论,但郭在贻可谓一锤定音。
萧涤非的文章发表在《中学语文教学》一九八〇年第七期上,郭在贻的商榷发表在同一刊物一九八一年第一期上,萧涤非不可能没有看到。从此以后,他没有再谈过这个问题了。但是我们看他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一仍其旧说。尽管此诗所在的卷四是郑庆笃执笔编写,但萧涤非是主编,审稿时是可以贯彻自己的意志的。这一条注释,所引三句唐诗,杜甫“余发喜却变”、刘长卿“看却北风吹”、李贺“条条看即烟濛濛”,都跟“却去”互不搭界,简直歪缠。而郭在贻所用的例句及其解释,很难推翻。单是最有说服力的对举成文就有:李白《见京兆韦参军量移东阳二首》:“潮水还归海,流人却到吴。”《十洲记》:“亦名返生香,或名却死香。”
其实依我看,最熟悉的杜诗里就有最顺手的反证。《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曰:“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假如“却,犹即也”能够成立,就等于两次拿同义的字儿打头,犯了大忌。萧涤非曾经批评俞平伯解诗“过于求深,好为立异”,郭在贻却说萧涤非也是“求之过深,反失之惑”。
萧涤非(1906-1991)
在我看来,将这一问题一劳永逸地予以解决的,是马歌东《〈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唐宋部分注释商榷20则》(载《唐都学刊》二〇〇二年第四期)一文。郭在贻遍举唐人诗文中“却回”“却返”“却还”“却归”的用法,独缺最到位的“却去”的例子。马歌东不仅补上了,而且一补就是六条,想必是得益于电脑检索之便吧:
我们看唐人的用法:“却去”的用例,在《全唐诗》中,除此首外还有六处。其中两处的“去”字是“往”义:“何时无一事,却去养疏慵”(项斯: 《忆朝阳峰前居》),“却去金銮为近侍,便辞鸥鸟不归来”(韦庄:《含香》),与本诗不类,姑置而不论;其余四例如下: “发家见春草,却去闻秋风”(岑参: 《送王著作赴淮西幕府》),“到来逢岁酒,却去还春衣”(岑参:《陪使君早春西亭送王赞府赴选(得归字)》),“马死经留却去时,往来应尽一生期”(刘言史:《送婆罗门归本国》),“难说累牵还却去,可怜榆柳尚依人”(薛能:《留题汾上旧居》),此四诗中之“却去”,无一为注释所主张的“退下,躲开”义,而皆言离开某地,可为杜诗注脚。
谢思炜:《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谢思炜以一人之力所做的《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版),此句注释全袭马氏,而新添了张九龄《敕突厥可汗书》一例:“其马今并勒令却去,至彼之日,以理告示也。”到此,关于“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两句诗中“却”字的争论,可以落下帷幕了。
四
郭在贻《训诂丛稿》里还有很多精审的杜诗词语释义,未见《杜甫全集校注》采纳。
比如《丽人行》里,“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逡巡”二字,《杜甫全集校注》照常解释为“徐行貌”。但宰相杨国忠既然气焰熏天,旁若无人,为什么还骑着马儿慢慢走呢?郭氏从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说:“逡巡”是习见于唐诗中的一个俗语词,它既有舒缓、迟延之义,又有迅疾、短暂之义。这分明又是词的反训现象。“逡巡”犹如说“顷刻”,郭在贻的老师蒋礼鸿先生在《敦煌变文字义通释》(第四次增订本,一九八八年新二版)已经讲得透辟至极。蒋氏引了唐宋元二十条语料,其中就有这句杜诗,结论是:“逡巡是快速的意思,形容车马横冲直撞,以显示杨国忠的骄横。旧解作姗姗来迟,是不合当时情状的。”可是《杜甫全集校注》也未存蒋、郭的新解以备一说。
又如《彭衙行》里,“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这个“咬”字,解释女儿饿了咬父亲,有点不近情理。郭在贻从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之说,认为是“求恳”的意思。蒋氏从敦煌变文和敦煌曲,到《东京梦华录》和《梦粱录》,所引的例证十分有力。《杜甫全集校注》简单注上一句“极写饥饿之状”,可问题偏偏不是这么简单。老杜是在写饥不得食的女儿向父亲乞求吃食,而且是哭着乞求,所以父亲赶紧捂住她的嘴,怕虎狼听见人声,可是她被捂得透不过气来,便扭来扭去地挣扎,声音也越发愤怒了。杜诗太精确了,女儿不可能一边啼哭一边咬人,而且嘴巴被捂住了也没法咬。
当然,郭在贻解释杜诗,不一定尽善尽美令人全然信服。比如他释《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韵》的“但促铜壶箭,休添玉帐旂”,说“促”本字当为“珿”,是“整齐”“整理”的意思。可是滴漏的铜壶里只放一支箭杆儿标记时辰,有什么好“整理”的呢?更谈不上“整”而使之“齐”了。又如《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的“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郭氏以“雪”为“洗”,殊不知藕可以洗泥,藕都切成丝了,再洗岂不把淀粉洗掉,不好吃了么?《杜甫全集校注》注曰“雪,削碎也”,最说得通,但未知何据。我最不能认同的是郭在贻解释《悲陈陶》里的“群胡归来血洗箭”,以别本“血”作“雪”为是,而释“雪”为“洗”。要知道,打仗归来,枪用得着擦,箭恐怕是用不着洗的,何况野蛮粗豪的群胡哪里会耐烦去做清洁工的细活?《杜甫全集校注》注解为“犹‘匣里金刀血未干’”,才是正解。前文已道“血作陈陶泽中水”,所以强调“群胡归来血洗箭”。这生动而可怕的一幕,比笼统的“羯胡腥四海”更怵目惊心。正如陈弱水《思想史中的杜甫》所强调的,对胡人、胡乱的描写,属于杜诗最具思想影响力的一面,唐人夷夏观念从安史之乱后发生重大转变,未尝没有杜诗所起的作用。
黄侃自嘲学问“屑微已甚”,杨树达自号“积微”。训诂学家从不废话一吨,都是微言一克,但这一克微言却是从偌大的古籍库中一本一本、一页一页、一行一行细读下来再精炼出来的,这就有了千钧的重量,动它不得。我读完郭在贻的《训诂丛稿》,乘兴再去读蒋礼鸿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和《义府续貂》,同样给我知识上极大的满足,很多疑难都涣然冰释。比如我喜欢李白“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独漉篇》,但“独漉”是什么意思也弄不明白,注释者只解释说是“乐府旧题”便完事。蒋礼鸿告诉我们,“独漉”为叠韵,乃“鹿独”“落度”“落拓”之倒文。“落拓”有三义,不护细行,不谐世俗,这里是陷入水深泥浊中疲困不能自振的第三义。因此,《独漉篇》也就是《落拓篇》。又如周邦彦《六丑》之“春去如过翼,一去无迹”,蒋礼鸿跟我们一样,初谓“过翼”乃飞过的鸟翼,但他于不疑处有疑,翻检出“翼”原指巨舰,后世误以为是轻舟,清真此处实本元稹诗句“光阴三翼过”,而寒山诗有“快榜三翼舟,善乘千里马”,亦可佐证。至于杜诗的义训,蒋礼鸿的决疑发覆就太多了。仅举一例,《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黑白二鹰……请余赋诗二首》其二:“黑鹰不省人间有,度海疑从北极来。”《杜甫全集校注》此注引金圣叹说:“‘省’有数义:一,省觉之省;一,警省之省;一,省察;一,减省。此‘不省’字,乃是省觉、省察边字,从‘见王监兵马使说’五个字而来。君虽说有,我不省其必有。”(4341—4342页)其实还是望文生义。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援引二十余条材料,从正史到变文,从元白到欧苏,从《太平广记》到《聊斋志异》,有力地证明了“未省”“不省”就是“未曾”“不曾”,也就是“没有”。杜诗等于说“黑鹰人间不曾有,疑从北极度海来”而已。
这些宝贵的发现,可以修正我们对古人的文字似是而非的理解,足以引起当今古籍笺注家的重视。我只在《杜甫全集校注》卷二《秋雨叹》三首后面的“备考”中看见一条蒋礼鸿《义府续貂》的材料,但没有发现郭在贻的痕迹。当然,十二卷书或有引录,可能我失察了,而且注释者采纳别解新见无须标明出处,若有所吸收,也难为人知。陈尚君《杜甫全集校注》的“初读记”,称赞这是杜甫研究的里程碑,但指出“近人之说仅偶及之”。他希望“今后的研究应以本书为起点,将杜甫研究提升到新的高度”,话中有话。我也为这个本来是众望所属的、可以毕其功于一役的现代工程感到可惜。但像《杜甫全集校注》这样的集体大项目,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够达到最高的高度?我想,联合“博通”的狐狸与“专门”的刺猬,电脑检索,素心商量,做起来也不难。至于流程,远的、大的,有玄奘的译场可以效仿;近的、小的,有刘浦江教授主事的团队点校《辽史》的经验可以借鉴。
*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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