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中正對淞滬會戰之戰略再探
編按 本文內容節錄自《國史館館刊》第四十六期(2015年12月)蘇聖雄 <蔣中正對淞滬會戰之戰略再探>(頁61-101),原文較長,本文以「結論」部分為基礎,將「結論」之前部分內容摘要插入進行改編,並省略注釋部分,因此與原文有所差異。請諸位點擊文末原文網址進行完整閱讀。
國軍第88師於上海閘北,在環形工事內與日軍進行攻防戰。
蔣中正在中日全面開戰前,已策定持久戰略,此一戰略,隨著時間不斷完善。該戰略最遲於1932年的一二八事變便有考慮,待四川等西部根據地收歸中央,蔣中正獲得供給人力、資源的大後方後,持久戰略遂獲確定,國軍圍繞於此戰略,積極進行整備。最晚在1936年10月,持久戰略衍伸出更為具體的軸線移轉說,規劃在上海發動主動攻勢,以轉變日軍由北往南直取武漢之進攻軸線,而為自東向西之仰攻,國軍藉此獲得節節向西撤退之廣大空間,以撐持持久戰之進行。然而,此戰略僅在高層將領間討論,並未成文為戰爭計畫或命令。
1935年,隨著國民政府中央軍為追擊共軍進入四川,中央漸漸對四川有實質掌控,也因此獲得對日戰爭時的一大根據地。3月4日,蔣在重慶的黨務辦事處擴大紀念週演講,明確提出「四川應作復興民族之根據地」,指明四川人口眾多、物產豐富、文化普及,一切條件完備,應作中華民族立國之根據地。7月9日蔣在日記中寫到:「對倭以長江以南與平漢線以西地區為主要線,以洛陽、襄樊、荊宜、常德為最後線,而以川、黔、陝三省為核心。」8月1日記云:「肅清基地方能對倭。」8月20日,德籍軍事顧問法肯豪森(Alexander von Falkenhausen)呈送關於應付時局對策之建議,提及:「對海正面有重大意義者,首推長江。敵苟能控制中國最重要之中心點至武漢一帶,則中國之防力已失一最重要之根據,即範圍廣大是也,於是直至內地,中國截分為二。」「四川為最後防地,富庶而因地理關係特形安全之省份,宜設法籌備使作最後預備隊,自有重大意義。」
蔣中正最晚於一二八事變時便已思考持久戰略,但當時尚缺乏足以撐持持久戰的後方根據地。及至1935年中央軍入川剿共,方獲得此一人力、物資充裕的大後方,因此而對日持久戰略大定,蔣更加致力於持久戰的戰爭準備。「空間持久」與「陣地持久」皆為持久戰的一環,只是著重點不同。前者重視有生力量之保存,在廣大的空間與敵軍周旋;後者重視陣地、城池之爭奪,在既有戰線上與日軍持久。
據陳誠回憶,持久戰、消耗戰、以空間換取時間等基本決策,均於1935年10月策定:「即敵軍入寇,利於由北向南打,而我方為保持西北、西南基地,利在上海作戰,誘敵自東而西仰攻。關於戰鬥序列,應依戰事發展不斷調整部署,以期適合機宜;關於最後國防線,應北自秦嶺經豫西、鄂西、湘西以達黔、滇,以為退無可退之界限,亦均於此時作大體之決定。總之,我們作戰的最高原則,是要以犧牲爭取空間,以空間爭取時間,以時間爭取最後勝利。」此一史料,相當關鍵,顯示在上海開戰移轉日軍進攻軸線的戰略,最晚在1936年10月已然形成。
堅守上海市區的國軍部隊
究竟中日雙方誰先發動淞滬會戰?以雙方劍拔弩張之情勢,前線衝突難以斷定孰先開第一槍,但可以確定,在8月13日當天,蔣中正並未下令攻擊,反而要前線力避衝突。戰前,國軍有主動發動淞滬攻勢的準備與打算,其戰略目的為先發制敵,保衛政治、經濟中心,非有移轉戰爭軸線之全局目標;是時戰局之重心,仍為華北戰場。
平、津失陷後,蔣持續將注意力集中於華北戰局,親自指揮作戰,並指示加強工事構築,運用民力等事宜。另持續調遣大量兵力增援華北戰場,這些軍隊,包括中央精銳部隊、戰車部隊、砲兵部隊等。
華北戰局緊迫之時,蔣亦注意沿海防禦,認為日軍將在海州附近登陸,乃電負責該地防務的山東省主席韓復榘、青島市長沈鴻烈、第八軍軍長黃杰及第一軍軍長胡宗南等特別警戒,防範襲擊,並電航空委員會主任委員周至柔派空軍偵查海面。
至少在8月初以前,蔣中正對日戰爭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華北,將大量資源投注於華北戰場,另及海州沿海防禦,及全國防空、動員等事宜,尚未看到其有在淞滬發動全面攻勢、移轉戰爭軸線之舉動。蔣在抗戰前雖曾策劃轉移日軍之作戰方向,但此時應未執行。蓋蔣若此時已確定於上海大打出手,那麼在平、津失陷最後關頭已到之時,按理應及早調動主力集中於淞滬一帶,而非將大批軍事武裝、物資北運華北。推論出蔣在8月初尚未施行戰爭軸線移轉之戰略,當不失實。
蔣雖關注淞滬情勢,卻一度以為日軍不會在長江發動攻勢。淞滬會戰爆發的導火線,是為虹橋機場事件。8月9日下午5時許,日本海軍陸戰隊軍官大山勇夫率兵1名,乘車衝入虹橋機場,為中國航空委員會特務團第八連衛兵阻止,大山即開槍射擊,擊斃中方衛兵,其他衛兵因之還擊,擊斃大山及其隨帶士兵。事件發生後,日本以武力威脅中國撤退上海保安隊,並要求中國拆除所有保安隊的防禦工事,日本第三艦隊並駛集黃浦江及長江下游瀏河以下各港口。
此時前後,蔣要參謀本部擬辦「掃蕩上海日軍據點計畫」,該計畫由羅澤闓起稿,計劃出敵不意,夜間奇襲,迅速占領虹口等地區各日軍據點及沿江要點,阻止日軍登陸增援,目的是先聲奪人,取得初戰勝利。
前往上海前線支援的國軍部隊
淞滬會戰開戰前,受制於「淞滬停戰協定」,上海市區內僅駐淞滬警備司令楊虎所指揮之上海市保安總團、上海市警察總隊及上海市保衛團等部隊。8月11日晚間,蔣中正「決心圍攻上海」,但仍顧慮外交,以為若主動開釁,難以對國際交代,故尚未確定上海開戰日期。8月12日清晨,張治中的部隊占領上海,上海居民清早醒來,看見遍地國軍,驚喜交集。12日正午,張治中部署就緒後,即電蔣希望於13日發動攻擊,並與空軍同時行動。蔣傍晚急復電:「希等候命令,並須避免小部隊之衝突為要。」是日蔣自記:「對倭再作一次之討論。」
國軍抱持「敵來攻就還擊,敵不來攻就做工事」。8月13日,在八字橋附近,雙方衝突擴大,日軍射擊在八字橋做工之國軍,繼用小砲射擊,中方乃以迫擊砲還擊。依據中方張治中呈蔣中正之檔案,顯示為日本啟釁,但日方說法相反。不論中日誰先開第一槍,蔣中正在8月13日並未下達開戰命令,反而顧慮中國承擔開釁之責,欲避免衝突,即「等敵人先動手打我們,我們才能回擊,否則國際輿論對我不利」。13日夜間,軍事委員會始下達命令,於明日拂曉發動攻擊:「令第九集團軍(淞滬警備軍隊改編者)於明十四日拂曉開始攻擊虹口、楊樹浦。」「令空軍於明(十四)日出動,協同陸軍作戰。」「令海軍部封鎖江陰江面。」張治中日後在回憶錄中明確指出:「大家都說這一次淞滬抗戰為『八一三』戰役,實際上八月十三日並未開戰,不過是兩軍對壘,步哨上有些接觸,正式的開戰是在八月十四日」。
蔣中正當時顧慮列強態度,尚未下達攻擊命令,8月13日中日前線的衝突,才促使蔣下令14日發動攻擊。因此,戰役初期,國軍尚屬「倉促應戰,臨時調度」,非為移轉戰爭軸線而執行深謀遠慮之全面攻勢。蔣中正仍寄望尋外交途徑解決滬戰,並未一意投入大批兵力吸引日軍於上海。
8月18日,蔣提到「倭寇要求速戰速決,我們就要持久戰消耗戰」,「以堅毅持久的抗戰,來消滅它的力量」,「我們要固守陣地,堅忍不退。這是我們抗倭勝利唯一要訣」。蔣對淞滬會戰之戰局規劃,漸漸由「急勝」轉為「持久」,與全局的規劃一致。8月28日,蔣記道:「此戰不能避免,惟能持久而已。」
陣地持久戰略,與消耗戰略並行,故當時常將持久戰、消耗戰併稱。消耗戰之重點,在藉持久不退,以消耗敵力,蔣中正認為:「這樣鏖戰愈久,敵人的兵力愈弱,敵人的膽量愈寒,然後我們纔能夠乘機出擊,得到最後勝利」。陳誠指出,消耗本來是雙方的,差別在消耗程度,認為在同一時間內,必然是我輕而敵重。對此,徐永昌的見解與陳誠不同。考慮到工業化國家生產力高,日本徵兵、動員能力也較中國為強,消耗戰究竟對中日兩國孰為有利,仍有待探討。
在淞滬會戰中遭受攻擊的四行倉庫
隨著淞滬會戰初期戰事不利,國軍戰略由先發制敵轉為持久戰略,不斷投入大量援軍,戰爭規模也隨之擴大。持久戰略並與政略配合,藉上海戰事引起國際注意,並拖長時間,以待國際局勢轉變及日本內部變化。至9月下旬,上海已取代華北,成為國軍的主戰場,淞滬會戰之另一戰略遂以萌現——引敵南下。引敵南下戰略是持久戰略的延伸,目的為造成日軍之被動,使國軍得貫注一點,並藉以牽動外交,支持政略。引敵南下之戰略,並非淞滬開戰之初便有的規劃,而是至9月下旬戰略演進的結果。及至戰爭末期,蔣中正之淞滬戰略受制於政略,在「陣地持久」與「空間持久」間擺盪,會戰中的國軍遂失去有序撤退良機,遭致全軍潰退、一敗塗地之下場。
淞滬會戰末期,蔣中正過於重視政略而牽動戰略,這點早有人提出檢討。陳誠便指出,戰爭既啟,應以戰略為主,不能因政略而掣肘戰略,因為戰略失敗,最初有利之政略,將隨之受到影響。以後見之明觀之,蔣中正對九國公約會議制裁日本或蘇聯等國出手援助,是不切實際的期待,因此,蔣為政略犧牲戰略為其過失之見,似甚合理。然而,戰爭本是政治的延伸,軍事戰略應配合政策而運行,並非戰爭一啟,便置政略於一旁,按戰略自身之邏輯行事。「戰爭不過是政治關係的一種混合其他手段的延續」,為西方軍事學家克勞塞維茨的名言,其理論明確指出,戰爭是由政策所宣布,政策為主體,戰爭只是它的工具,因此,政治觀點屈服於軍事觀點,是本末倒置。蔣策定之抗戰方針,欲藉持久戰以待國際形勢之改變,而是時所預想之戰爭時間約1年左右,其以為國際形勢改變在即,故決定於淞滬陣地持久,以待九國公約會議之實質結果。就此而論,淞滬會戰可說是蔣抗戰政略之貫徹;會戰戰敗,非敗在蔣中正以戰略屈從政略,而誤於政略無法施展。
上海著名景點豫園,上為會戰期間逃難民眾、下為如今景象。
依本文論證,國軍高層在戰前或戰時,雖有移轉戰爭軸線之討論,淞滬開戰初期,卻未實施。其後實施的引敵南下戰略,較接近軸線移轉說。該戰略意圖吸引日軍將主戰場由華北轉至上海,卻仍與軸線移轉說不盡相同。蓋當時並未規劃誘致日軍由東向西進,國軍也未充分準備步步西撤,創造戰場縱深,反而為達政略而「陣地持久」。
蔣中正重視政略,以致在陣地持久與空間持久之間擺盪不已。其以為陣地持久的犧牲,將促成政略的進展,國軍若非以壯烈犧牲,予日本巨大打擊,制止日軍侵犯,則羅斯福的正義演說不會發表,國際聯盟也不會通過譴責日本暴行之議案。因此,蔣要求前線「繼續的犧牲、死守陣地、繼續過去的精神,陣地絕不輕易失去」。但戰局進展十分不利,隨著戰況不佳,蔣不得不考慮逐步後退,實行空間持久。26日,蔣考慮「滬戰不利之影響」,因顧慮後撤對政略之影響,乃草擬後撤之對內、對外宣言大綱,該大綱提到:「滬戰未列入整個抗戰計畫之內,一時與局地之得失無關全域之勝敗。」同日夜間,淞滬前線國軍移轉陣地,並在閘北留一團死守,以「感動中外」,「以精神打擊敵軍」,此即所謂「八百壯士」。「八百壯士」的死守閘北,守備市區堅固建築物及郊區大小村落,寸土必爭,乃為「盡量爭取時間,喚起友邦同情」,實亦類陣地持久之所為。
1937年11月5日,日軍登陸杭州灣,包抄國軍側背,國軍側面陣地陷入大包圍圈中,戰況危急。蔣中正在松江會議時,已延後國軍之後撤,此時仍以九國公約國家正在比利時首都開會,為爭取國際聲譽,令再支持3日。7日,蔣考慮「保持戰鬥力,持久抗戰與消失戰鬥力維持一時體面相較,當以前者為重也。」顯示蔣從陣地持久,又擺盪到空間持久。次日(8日),蔣在內心矛盾之中,下令撤退,但此時部隊已亂,命令無法下達,全軍潰退。淞滬會戰也隨之結束。淞滬會戰結束次年,1938年2月2日,蔣中正回顧道:「去年最大之失著,為美總統發表芝嘉谷〔芝加哥〕宣言,召集九國會議時,不即退兵於蘇嘉陣地,而於筋疲力盡時,反再增兵堅持,竟使以後一敗塗地,無可收拾。若於此時自動撤退,則敵必至原有駐兵區域嘉崑為止,且可在九國會議上言和也。」承認淞滬前線過晚撤退之事實與錯誤,並顯現其為達政略目的,於陣地持久與空間持久產生拉鋸,無法及時實行空間持久戰略。
綜上可知,蔣中正未實施軸線移轉戰略,而由戰爭全局觀之,淞滬會戰是否達到轉變日軍進攻方向之作用呢?事實上,早有研究指出,民國建立以來,日軍雖有攻占漢口之戰略,但規劃從華東上海開始,沿長江逐次躍進,亦即,溯長江西進,為日軍既定的戰略主攻方向。日軍擁有制海權,沿水路進攻,能充分發揮其軍事優勢,盧溝橋事變後日軍在華北作戰,便十分仰賴當地河運。並且,中日全面戰爭爆發之後,日軍重在速戰速決,企圖與國軍主力決戰,一舉摧毀中國抗戰意志與力量,乃無沿平漢路逕下武漢之戰略。因此,淞滬會戰時,蔣中正既未實施軸線移轉戰略,後雖有移轉軸線之態勢,但那是戰事擴大時日軍之既定計畫,淞滬會戰只能說是迫使日軍作戰重心加速南移。
手持中華民國國旗的女童軍楊惠敏
那麼,淞滬會戰之戰略得失為何?以初期的戰略來說,在日軍極可能大舉登陸、威脅京滬的形勢下,先發制敵、爭取主動,本是妥善的戰略;然而,國軍部署不當,未能澈底集中兵力,形成重點,加以步砲協同不良等因素,該戰略未獲成功。引敵南下戰略,有支持政略之考慮,亦有使日軍被動、國軍集中一點以抗敵之目的。該戰略對政略之效果並不顯著,日軍南下後,國軍擊其一點,也無扭轉戰局之功,雖多少牽制華北日軍力量,惟效果有限。持久戰、消耗戰略,成功打破日軍速戰速決之企圖,使戰爭走向長期化發展。然而,蔣過於重視陣地持久,導致國軍大量傷亡,亦未能獲致政略上的效用,反而因此未能掌握後撤時機,全軍潰退。要之,蔣中正的淞滬會戰戰略,有其得,亦有所失。
許多關於蔣中正在中日戰爭的戰略論述,常以實際上打8年的格局作分析。但若深入蔣中正的脈絡,可以發現蔣固然對持久戰早有規劃,但這個持久的時間可以是1年,可以是3、5年,也可以是實際上的8年。蔣中正所估計持久的時間,是隨戰局與國際局勢而變動的。明瞭這一點,或許就可以跳脫軸線移轉說這種大的論述,實際且深入地去看蔣中正的戰略構想與布局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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