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完成了他的双重使命:爱国与赚钱 仅此而已
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敦刻尔克》,我期待了至少半年。但真的在影院里朝拜之后,不说是失望透顶,也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
看到《敦刻尔克》之前,公众号、朋友圈里已经流传着太多关于这部电影的信息:历史的,技术的、理据的、情怀的……甚至在今年三月份,坊间还传出了《敦刻尔克》会成为戛纳电影节开幕片的流言。铺天盖地的正面宣传似乎又一次证明了诺神的回归,但无论怎么忽悠,场灯大亮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敦刻尔克》是一部完全处在经验范围之内的、干瘪保守的平庸之作。作为一位英国好莱坞导演,诺兰的确完成了这个身份赋予他的双重使命——爱国和赚钱,但不多不少,仅此而已。
《敦刻尔克》陆海空三条线索交织,分别讲述了一周、一天和一小时之内发生的故事。影片被吹得最魔幻的,是史无前例的平行蒙太奇和让人身临其境的胶片IMAX放映系统。然而,无论从何种角度观之,《敦刻尔克》的叙事方法和技术手段都是平庸的,如果放在整个电影史当中,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幼稚。就拿人们交口称赞的平行蒙太奇来说,早在100年前,这种手法就已经全面运用于《党同伐异》,发生在四个不同时空维度之下、表面看上去毫无关联性的事件被导演格里菲斯剪在了一起,既达到了为同一主题服务的目的,又营造出了极为震撼、贯通古今的史诗氛围。诺兰所做的无非是借鉴,更不用说他还特意强调出一周、一天、一时的时间跨度,不管是为了迎合主流观众群体,还是为了标示出自己的拿手好戏,这种手法都与“新鲜”二字不沾边。
那IMAX一定值得称道吧?远的不提,四年以前,阿方索·卡隆执导的《地心引力》就已经玩儿转IMAX 3D系统了,其通过种种技术手段制造的浸入感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更重要的是,支撑这种强烈浸入感的,是史无前例的技术革新:脑洞大开的拍摄方式,前所未有的虚拟灯光和机械臂装置,一系列复杂的后期处理和精准的节奏把控……于我而言,这是一部真正超越时代的电影,这样的导演和影片对电影制作的贡献可以叫做“不可估量”。就在不到一年前,李安甚至开始尝试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用120帧表现战争的惨烈和士兵的心理创伤。到那时为止,全球只有区区几个特大城市的几家影院可以支持这种格式,至于120帧到底意味着什么,恐怕直到现在为止都没人说得清楚。抛开所有对影片本身的评价不谈,李安从少年派到比利·林恩所做的事情,可以叫做“超越”——既超越了自我,也超越了时代。
诺兰呢?往好听了说,他是想“守”《星际穿越》的“成”(观众大概已经忘了,就算对诺兰本人来说,胶片IMAX其实都是个三年前的老梗了);往难听了说,他所使用的一切技术其实都没有什么新意可言,他坚守的一切,都只是在贩卖一种烂大街的情怀。最核心的问题是,诺兰的固执并没有为战争片带来更加真实震撼的沉浸,反倒影响了他的发挥:几十公斤的摄影机所造成的滞涩感只能用快速交叉剪辑进行弥补;明明可以用特效创造出来的四十万人,诺兰却非要雇几千个群演,最终拍成了稀稀拉拉的几行队伍。我们不得不问一个问题:把钱都用在真飞机真船真人上,真的很有必要吗?这种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沉浸感”真的不是“诺粉”的一种幻觉吗?如果幻觉确实存在,那它真的提升了我们的观影体验吗?就我个人而言,答案是没有。
不管是诺兰还是《敦刻尔克》,离当今这个时代都太远了,固执的性格和商业的考量一次又一次断送了他和作品一起超越时代的可能。胶片IMAX对战争、科幻等大场面题材的表现力随着观众的进步和技术的发展与日俱减(而且越发不可逆转),反倒是在表现人物心理和丰富的视觉细节方面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可惜《敦刻尔克》恰恰又是一部既没有人物也没有视觉细节的准二流影片,哪怕和诺兰自己的作品相比,都是退了一大步。
当然,诺兰可能从来就不是一个电影拍摄技术的革新者——让诺粉失望了——他的长处,或者说值得称道之处,是他以自己对时间概念的特殊理解改造了类型电影、好莱坞电影的叙事方式,而这也是他始终在人民群众当中拥有极高声望,以至被尊为“诺神”的原因。在以往的影片里,时间作为诺兰的杀手锏被用于戏剧性和悬念的制造,它就像一团绳结绕在情节之中,解开这个绳结的过程既是悬念揭开的过程,也是观影快感产生的过程。
但有趣的是,《敦刻尔克》属于这样一个故事:它既没有什么悬念可言(从历史角度看,敦刻尔克大撤退是确定成功的;从角色角度看,三条围绕主角展开的线索不可能中途断头,这也就率先预告了某些角色一定全程开挂,所以我们看到了永远打不到身上的炮弹,永远无法闭合的空间,永远可以逃离的海上火焰……),也完全用不上复杂精巧的时间概念(影片的三条线索固然还是与时间有关,但其性质已经与《追随》、《盗梦空间》完全不同);诺兰固然还打着悬疑的旗号,但事与愿违,情节的发展显然已经无法让他找到一个像以往那样得心应手的着力点了。
虽然如此,诺兰并没有放弃努力。悬念还是要使劲营造的。戏不够怎么办?音乐凑啊!于是我们听到了持续不断的钟表滴答声,听到了从头到尾没完没了的“谢泼德音阶”,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飞机轰鸣……无奈这些没帮上太大忙,最终只是与漫长的铺陈、陈腐的主旋律内核一道配成一剂强力催眠药水。
宣传中标榜的影像化叙事也没有起到深入或丰富人物内心世界的作用,有些时候甚至模糊了人物的行为动机。比如汤姆·哈迪饰演的飞行员明明可以迫降海面等待小渔船们的救援,却非要选择花五分钟时间拧下飞机轱辘等待俘虏。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所能看到的,就是夕阳之下汤老师头顶闪闪发亮的小清新逆光和背景里烈焰熊熊的飞机,所能感受到的,就是盟军飞行员在明知自己身价远超飞机且成功逃生几率极大的情况下仍旧自找悲壮。诚然,我丝毫不怀疑事件的真实性,但在《敦刻尔克》划定的时间跨度中,这样的编排显然不具备合理性。
因此,与其说《敦刻尔克》是一次诺兰向伟大电影取经的集大成之作,是类型向艺术电影过渡的实验性作品,倒不如说是诺兰一次失败的邯郸学步。如果说这就是诺兰心目中的敦刻尔克大撤退,那我宁愿他再去拍五块钱的《盗梦空间》,因为他不仅毁了自己一直以来钟爱且有效的叙事方法,也让人类历史上最具战略意义的撤退散尽了应有的光芒。
我们本不必过于苛责诺兰。作为好莱坞电影的改造者和类型电影与艺术电影的融合者,诺兰在影史上确有他的贡献,也确有他的地位。然而,做这件事情的人太多,值得关注的老人、新人始终存在,比他好的也不乏其人。在影史中,诺兰绝不是神;在战争片里,《敦刻尔克》也远远算不上一流——一部《细细的红线》,就已经把战争的残酷性和士兵求生的正当性讲得清清楚楚,就连《珍珠港》都已经把密闭空间的窒息感展现得淋漓尽致了。同样是用艺术电影改造类型片,库布里克在《光荣之路》和《全金属外壳》构建出的是扭曲的军队制度至今无人企及,如果说《敦刻尔克》确实与以往任何一部战争片都不相同,那指的也是它极简风格所带来的语焉不详,而不是能够令人反思的鞭辟入里。
诺兰被封神,一直以来是全球范围内的现象级事件,它昭示着电影作为大众艺术“尴尬”地位,昭示着影评非理性引导和影迷无意识从众的急躁病症,而它在中国的疯狂蔓延,又特别昭示了观众补偿心理机制背后国产院线电影质量持续堪忧的悲哀现状。当我们回顾历史便能发现,那些影史上真正的大师甚至神明,哪个不曾因为过于前卫而无法被理解?哪个没有遭遇过赚不到钱又无人愿意投资的处境?谁不是善于头脑风暴、革新拍摄手法的能工巧匠?又有谁不是忠于自己的艺术直觉、超越意识形态的诗人大哲?
如此看来,诺兰到底是不是神,《敦刻尔克》到底有多好,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早已刻在导演万神殿的生死簿里了。
文| 圆首的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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