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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的祖父,他的夫人……这一家几乎能撑起颁布中国近代收藏史

黑择明 北青艺评 2019-06-18

今年适值吴湖帆去世五十周年,在他的故乡,苏州博物馆以一场“梅景传家”展作为对他的纪念。吴湖帆称他在上海嵩山路的书斋为梅景书屋,梅景书屋中,汇聚了祖父吴大澂愙斋、外祖父沈树镛宝董室、岳家潘氏攀古楼三宗收藏。

梅景书屋之名,源自宋刻《梅花喜神谱》,它是夫人潘静淑三十岁的生日礼物,并与宋米芾《多景楼诗帖》、元吴镇《渔父图》、宋拓《梁永阳王敬太妃双志》,合称为“吴氏文物四宝”。而吴大澂的愙斋,以其所获愙鼎而得名。吴大澂的收藏囊括吉金、古玉、书画、碑帖、古印、封泥、文房等,可惜他晚年仕途失意,老境颓唐,收藏不无散失,幸得嗣孙吴湖帆守护,得以弗失。

吴大澂·愙斋

作为晚清部级官员中的一股清流,苏州人吴大澂的作为可以说非常“纯爷们儿”了。出身姑苏望族的他中进士后曾经做过李鸿章的幕僚,历任陕甘学政、太常寺卿、广东巡抚、湖南巡抚等要职,他为官期间值得一提的有三件大事:1880年,正是他在东北率领“闯关东”的山东移民垦荒、开拓,这件事情对于中国的边疆意义不可估量;1886年,正是他在完全劣势的情况下,与沙俄苦苦谈判五个月,据理力争,最后沙俄做出让步,重立“土”字碑,为中国人争得了在图们江的航行权;同时,时任兵部尚书的吴大澂也是甲午海战中最坚定的主战派之一,而且冲在前线。然而天真的文人气和冬烘的国学教育害了他,最终甲午战争惨败,他也因此下野。

然而如果以为这个退休高官会利用自己的政商圈人脉——李鸿章是他上司,翁同龢是他的老师,张之洞和袁世凯是他的亲家,当然他自己家族也很显赫——开个大公司啥的,就太low了。在人生的下半场,吴大澂作为一流的金石学家和收藏家,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文脉”。

晚清金石学的兴起,不仅由于对“古雅”的审美态度,还包含着对一种刚健、雄强、浑厚的民族精神的呼唤。吴大澂对青铜器的收藏,对金文的痴迷,当然也寄托了他自己的理想。最近苏州博物馆大展《梅景传家:清代吴氏的收藏》(此处景应读“影”),海报上便是“海上四任”之一任薰所画的吴大澂,他在书斋“愙斋”中,坐拥一大堆青铜器:如今它们分别散落世界各地: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台北故宫、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如今这些沉甸甸的瑰宝坐着飞机回到老家,岂不是一大盛事?

愙鼎,南京博物馆藏


当然展品远不止青铜器,“梅景传家”四个字,可以说撑得起半部中国近代收藏史,令人神往之。

吴湖帆·梅景书屋

甲午战败后吴大澂被罢官,回到姑苏适逢侄孙出生。由于他膝下无子,这个男孩便过继给他做孙子。谁能知道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男孩以后会成为“海上第一眼”吴湖帆呢?

“梅景”二字,见证着吴门吴、潘、沈三大家族的联姻。吴湖帆仿佛一只聚宝盆,接住了这三大家族厚重的“文化遗产”。他的夫人潘静淑,家族世代为官,收藏也极为丰富,青铜器“海内三宝”中的大克鼎(现存上海博物馆)和大孟鼎(现在中国历史博物馆)都是她家的,她的陪嫁里有南宋《梅花双爵图》,那是慈禧太后赐给潘祖荫的宝物,后来娘家又赠现存最早的宋代木刻版画图谱《梅花喜神谱》,故而吴湖帆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梅景书屋”。

吴湖帆的外祖父沈树镛,则是董其昌的大收藏家。在这样的环境里,吴湖帆从小耳濡目染,再加上天资聪慧,年纪轻轻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再加上他依托丰厚的家底,又将一大批书画珍品,例如米芾、吴镇、郭熙、黄公望、王翚等人的真迹(包括《富春山居图》的《剩山图》),《淳化阁帖》最善本、欧楷的最佳刻帖(他后来将此书斋名为“四欧堂”)等等,一一收入囊中,最后竟有一千四百多件。他作为收藏家、书画鉴定家的地位也越来越高。高到什么程度?徐邦达和王季迁这样鉴定界无出其右的大人物,都只是他的学生而已。

收藏之外,吴湖帆本人的书画同样可圈可点,初定润格便高得惊人,令人咋舌。他的书法来自宋徽宗和米芾,画则从四王入手,取法宋人,尤其擅画青绿山水。当时有“南吴北溥”、“南吴北张”之说。南吴北溥,指的是他与溥儒书画都有一种雅致的传统文人气息,吴湖帆的图画在文雅之余还多了一种摩登的大都会气息,这正是大上海赋予他的独特味道;“南吴北张”则是指他与好基友张大千的复杂关系。他们惺惺相惜,才高气傲的张大千说了,他只认可两个半当代画家,其中一个就是吴湖帆。但他们走得近,恐怕还有个原因是,二人皆具备以假乱真的做赝品能力。但吴湖帆对钞票其实没有什么概念,在性格方面,他也与极为圆融的大千形成了鲜明对比,颇有士大夫气息。

吴湖帆藏有两件碑帖极品,一为《董美人墓志》,一为《常丑奴墓志》,一美一丑,辩证统一,倒也相映成趣。他既自号“丑簃”,又尤其对《董美人墓志》珍爱之至,特辟屋珍藏并取名“宝董室”。他平时将此碑帖随身携带,有时睡觉也挟册入衾,并曰“与美人同梦”。

明拓隋常丑奴墓志铭(册) 上海博物馆藏


对“美”天生敏感,生活中的“美人”又如何呢?

潘静淑·攀古楼

夫人潘静淑,人如其名,大家闺秀,和吴湖帆门当户对。虽不算艳若桃李,却自有一股清冷气质,算得冷美人一枚;最难得的是,她与吴湖帆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家藏颇丰(梅景书屋中也有不少来自娘家攀古楼的收藏)、擅长画画、博古,舍得拿了嫁妆去换书画,还是个虔诚的佛门弟子,与吴家相处和睦。总体看来,应当说是琴瑟和鸣了。

如今人们找对象总把三观相合放在第一位,而吴湖帆夫妇可谓三观相当统一了。1924年,号称压住了白娘子的雷峰塔倒掉了,鲁迅还专门写了篇《论雷峰塔的倒掉》,捎枪带棒地点了个赞。但这件事却引起了吴湖帆夫妇的焦虑与兴趣。因为雷峰塔是北宋吴越钱王修的,本身与供养佛密切相关,它的倒掉,正是因为民间流传塔砖具有某种法力,架不住老百姓不断从塔基偷采的缘故。而此番倒掉,人们终于发现了雷峰塔的秘密:在很多塔砖中留有一孔,里面供养着北宋抄写的佛经。吴氏夫妇认识到这些经卷对于中国文化史的意义,更为潘静淑虔心礼佛,几经辗转,重金购得较完整的一卷,卷刻印佛教重要经典《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吴氏夫妇宝爱之至,精心装裱,找来全国名流轮流题跋一番,无形中又增加了这件宝贝的含金量。在夫人去世后,吴湖帆继续虔诚供养此经卷,直到晚年才作为答谢赠给医生,并为夫人出诗集、画集,又“鼓缶情深”,应该算是完美爱情了吧?

然而如果说这是完美的爱情,那是因为其中包含了更大格局的隐忍与原谅。原谅的,是一个年轻贵公子的不谙世事,和人性的普遍的弱点,纵然如此,那种无法容忍的难堪多年后也会是擦抹不掉的污点。

玉璧,良渚时代,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藏


吴湖帆的主要文艺舞台就是民国的上海,而大上海的文艺圈其实并非如今小清新们意淫的那般白莲花。在吴湖帆那个文艺人的圈子里,饭局都是招美人陪酒的:有交际花,有某种文艺女青年,但最多的还是风月女子。老婆在苏州老家,吴湖帆只身在上海,某日发觉东邻之妾姿容娟秀,古典娴雅,便常常目送至弄堂深处。但某日发觉此女在酒局上了,原来她本就是红倌人,名唤宝珠老九,如此重新出台了。吴大才子很快便败下许多大洋,弄一处房子“包养”了。谁知请神容易送神难,宝珠老九说,生是你吴家的人,死是你吴家的鬼。自此闭门不出,弄得幽娴贞静起来,一心做他的妾了。此时他恰逢黄金投资失败,仓皇逃回家里。潘夫人暂且咽下了这口气,亲自带着私房钱四千大洋前往斡旋,而名妓这时展现出了高级碰瓷的本事,大打舆论战,还请了上海滩大律师,虞洽卿的女婿、杜月笙的顾问江一平来打官司。不得已,潘夫人求神通广大的吴家朋友,篆刻家陈巨来出手,陈请教了自己的舅父,那是上海滩有数的大买办支招,这事情最后竟不了了之,很快宝珠老九又重张艳帜了。但上海各种报纸都登出《丑道人慧剑斩情缘》之类的八卦,名誉扫地。

这件事的一个结果是,陈巨来成为吴家的至交。吴湖帆最后一幅作品便是赠与陈巨来的。只是他已经中风之后,手抖得厉害,不复之前的才情。其实,随着时代变迁,以吴湖帆为代表的那种延续了传统文人趣味,夹杂了上海摩登趣味的海派便沉寂下来,但那种文人气息,依然通过他的几代弟子,一直传到今天。

文 |  黑择明

本文刊载于20180313《北京青年报》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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