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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巡回派”面前的感觉,就是灵魂被抽打

NZNDHTER 北青艺评 2019-06-18

一位非常好的朋友去莫斯科执教两年。再相聚时我问她俄罗斯别来无恙?她说最美的时刻是看画。穿过红场,经过克里姆林宫,走进位于拉弗鲁申斯基胡同10号的特列恰科夫画廊,在列宾所画的伊凡雷帝面前不可抑制地战栗,也在三幅列夫·托尔斯泰的肖像前静观、肃立、止不住热泪。这是托翁在《论艺术》中所说的“模糊的精神上的激动”,可以由圣殿中一个管风琴奏出的拖长音造成,也可以在一种炽热的信仰向往中感受得到。三幅馆藏中被茨威格誉为画出了“心理肖像”的最著名一幅,和其他67幅画作一起越过高加索山和贝加尔湖,巡回来到上海博物馆,完成了令人永远不会忘怀的“巡回展览画派:俄罗斯国立特列恰科夫美术馆珍品展”。

原作!独一无二的原作

自从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文中写下天启般的灵韵观察——“艺术品的即时即地性,即它在问世地点的独一无二性……这里面不仅包含了由于时间演替使艺术品在其物理构造方面发生的变化,而且也包含了艺术品可能所处的不同占有关系的变化”。作品的原真性成为艺术感受的唯一起点,对于画展的重视使其成为立体的画册,像黑泽明在《梦》里让演员走入梵高《阿尔的吊桥》一样,观看者不仅看到了已经熟到可以在心里摹写的笔触其实在画布上是怎样运行的,甚而呼吸到颜料和画框木材的味道。而最重要的是,巡回展览派很多画作的原作观看时刻不啻为灵魂抽打,观看者重重地跌倒在一个个内在精神极为苦难又极为虔敬热烈的画家技法前。那种裹胁了所有身体感受的艺术击打,位于一个高迈的纯洁地方,温柔却绝不放过地逼问身体里一颗心是否真的还在:这人世,还有你?

没有人会忘记19世纪50年代巡回展览画派在跨出彼得堡和莫斯科时的勇气宣言,也能够想象到画家们决裂于古典的、学院的、圣像的传统画法以后会面对怎样的深渊,但如果不曾真的站在《融雪》《黑麦田》以及苏里科夫、列维坦面前,是根本没有任何替代办法来唤醒或激发灵魂中的怒潮波荡。在巡回展览派画家的笔下,风景与人物与事件截图总是有玄妙的光。光源从画框以外进来,精彩而微妙地重新染色万物。画幅遥遥指出去的无终结处,光继续存在着,启示给人神性的完整与无限。

作学徒的列维坦,和给他当着老师的萨弗拉索夫,无疑都有与生俱来的悒郁。狂躁而伤虐他人,也包括自己的毁弃感,有时不得已要依赖酒精的力量去安慰。但是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们在麻醉过后都不选择遗忘苦难,而是捡起画笔甚至粉笔在画布正反面摩挲。《白嘴鸥飞来》《宁静的处所》,豁然开朗的明净,画出带着光的空气。这种光被契诃夫称为“能使疲倦的心灵愉快起来的阳光”。

《奥卡河上》 阿布拉姆·叶菲莫维奇·阿尔希波夫 1889年


稍不留心,艺术就会沦为拜物教,被金主所收买,在艺术品订购的名册上既获得重金和声名,也把自己的灵感救赎售卖为商品本身。巡回展览画派的画家们没有这么做,他们的画作不仅因为技法卓绝而在彼时与后来备受人们敬仰追捧和高价抢购,而且安放在画幅中的自我情感凝结着毫不伪善的复杂爱恨。这种情感上的波动不来到原作的集体荟集面前则无法真正体味。

每一年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踏入特列恰科夫画廊,是为了会面《无名女郎》。人民美术出版社在1984年出版李思孝老师编著的《巡回展览派画廊巡礼》,封面就是这位号称俄罗斯蒙娜丽莎的著名面孔。她在印刷的封面上美得矜持,美得倨傲,坐席和背景淡化后更显得眼睑低垂且眼皮厚重。冷漠,几乎是零度以下的冷漠。但只有真的到她面前,距她一步之遥,才能看到克拉姆斯科伊在她脸上倾注的热烈。温和的柔光流动从绯色饱满面颊染上芳唇的一角!冷漠也有了温度。厚雪覆盖了后景中的街道和建筑,严寒却使帽饰上的羽毛柔软飘摇。就像我们看着《泰坦尼克号》中杰克画露丝画着画着脸就红了,简直可以想象画家在描高光的时刻心里有多爱她。

《无名女郎》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依 1883年


画美女确实能够做到非常好看,也能制造话题吸引眼球,但那至多不过是法国落选者沙龙的博弈之举。哪怕如库尔贝语出惊人命名为“世界的起源”,也不能匹敌巡回展览派的恢弘格局。因为后者笔下的人物比造物主更为丰富——

《流浪者》《护林员》《大学生》《棚内的排演》《地方法院》《银行危机》……涅克拉索夫问: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巡回展览派画家们集体给出沉郁有力的回答。他们确实能够如实画出贵妇们珠宝的闪光,能画出礼帽、金表以及柔细的鸵鸟毛,然而这让他们感到厌倦。追索艺术的灵魂挽救他们越出拜物教的渊薮,不把宝贵的此生时光耗费在数字计较中,不被财物的堆积蒙尘了眼睛。于是我们看到最激动人心的技法部分,能画好细腻反光的披肩、绸缎,也能画出麻袋片般的褴褛衣衫,穿在探望老师的男童身上。肩膀处裂线露出下衬的内服,对襟处的纽扣扣眼扯得烂糟糟。怎么会这样?当然是少年长得太快而贫穷不合理的社会却没有跟上发展的节奏,所以才有那样高超技法对照出的美。

两个探望生病老师的小小少年,都赤着脚,又都规规矩矩双手拿帽子,一身破烂却毫不窘迫自惭。离老师近的是侧坐床边的年长一位,寒素的破衣掩不住少年的明秀,优美流畅的下颌曲线让脏到看不出洁白本色的上衣也变得柔和悦目。另一个金发的男娃显然属于调皮弟弟的人设。我们甚至忍不住猜想,桌子上两盆浆果就是这哥俩儿带来探望的礼物。装在有花纹大碗里的应当是大哥的心意,浆果堆得满当当,用心,讲究。另一个浅口的土陶钵,简直就是小阿弟的桀骜写照,在灰土的边沿闪出执拗的微光。可是谁能想到卧病的老师在看向谁呢?如果不是原作跨越万里而来,一定发现不了眉宇间忧虑焦急的老师竟是把全部视线投给了站在地下的金发小男娃。老师的嘴微张,一手抚书,另一只手正从低垂的状态抬起,似乎就要和视线一样指向地上这位让人不省心的男生。与此同时,大哥哥的眼睛专注地看向老师,满脸的纠结表情似乎是欲劝还难……寥寥师生三人而已,却在六只眼睛的视线交流中建立起一个怎么也阐释不尽的张力表现小宇宙。视线,抽象而无形的视线,在巡回展览派画家的高超笔下成为永恒生动的那一刻,凝固在画面,却不停地在艺术空间里发散再发散。

《列夫·托尔斯泰肖像》 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 1887年


技法联系信仰,视线问向灵魂

海德格尔在解释作为祭器的银盘时引用了古老的《会饮篇》,“对总是从不在场者向在场者过渡和发生的东西来说,每一种引发都是产出”。由此延伸论证了希腊人所强调的技术技法,既总称各种美好艺术,也表示精湛的技艺。这段融信仰于技法的艺术观念讨论同样适用于巡回展览画派,在他们的画作中,技法体现了信仰本身,而绘出不可见的视线则让永恒的艺术价值具有了不可拘役的自由活性。

1866年盖伊画《最后的晚餐》、1872年克拉姆斯科伊画《荒野中的基督》、1874年布隆尼科夫画《为赫尔墨斯柱碑祝圣》、1886年苏里科夫画《雪橇上的女贵族莫洛佐娃》。从这些撷取古希腊神话或宗教传说、教派斗争题材的画作表现来看,巡回展览派画家已经不像此前的纯正学院派那样延续俄罗斯的圣像画传统,而是用强力的技法表现来增强场景中的冲突性和戏剧性。

《夜》 伊万·伊万诺维奇·希施金 1871年布面油画


随着19世纪末期来临,包蕴着人民呼声的艺术精神已经全面漫延在画家们的思想里。因此在他们描绘神子或信徒的技法中实现了无差别对待,如马克思所批判的那样,除掉了符号化人物脚上的厚底靴和头绕的灵光圈。坐在旷野砾石上的思考者耶稣形象与1870年彼罗夫画的《流浪者》构成行走与沉思的互补,技法为形象增加的实际质感和可信度降低了塔可夫斯基所说的“圣愚”效应,却把一种思想密度更大的信仰叩问直推到观众眼前。这急遽而来的叩问通过几无瑕疵的画像技法直击观者的眼底、心底,让人觉得在托尔斯泰画像前保持平静是不可能的。这些包含并反思着价值追问、社会方式和人类关系的画作刺激着观众的内在良知,被庸常生活惑目已久的理性在画作面前苏醒。

巡回展览派画家们从不伪装技法,正如他们从不伪善地美化苦难。中国的语文书里曾经有一篇留存长久的课文《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为了应对考试大概每个学生都反复默写过年老纤夫、青年纤夫和退伍军人纤夫的排位。如今在上海博物馆的墙上看到列宾的另一副同主题画作《纤夫涉水》,视觉冲击后的第一反应则是重新正视画家对人类劳动诚实描述的态度。

《纤夫涉水》 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 1872 年


当欧洲古典主义绘画习惯用岁月静好的笔调去笼罩一切,用和谐的配色去表现女佣安静地倒牛奶,用低稳的构图表现麦田里的农民在劳作后得到晚祷钟声的安慰,巡回展览画派的作品却更为深刻而痛苦地将劳动与人的行动意志相联系,不再歌颂单细胞原虫般的无脑劳作,突如其来地中断了田园牧歌的安宁假象。

《修铁路》是一幅群像画,萨维茨基画了四十个以上的男劳力,年龄跨度、劳动内容、身体姿势、着装打扮形态各异,在画面上波延出错落的双曲线构图。可是谁都知道这个精巧的构图不是为了愉悦装饰性的,因为每位劳动者虽然形态各异,但他们共同的一点是面容愁苦。如果说列宾在《查波罗什人写信给土耳其苏丹》的群像画幅中穷尽了男人的笑容可能,萨维茨基则在《修铁路》里如数画出了男人忧愁的样子。造成压抑的原因被画家处理成静态的制服站立,用黑色与红色的色块对比兀立在画面的黄金分割点上。然而对此异化了劳动的强权压制,画家屈服了吗?显然没有。画家的武器是技法,一切没有艺术技法却大谈思想观念的潮流都是不真诚的,对于巡回展览派画家来说,失去真诚比失去生命更配不上艺术的救赎。萨维茨基对权力符号的处理体现了画家独有的智慧反抗。代表暴力的监工虽然占据了画面上的节点位置,身上的色块却和劳动人群及整个浅色背景相冲突。更重要的是,画家把监工画得既逼真又空洞。他失去了很多画作中最重要的人之特征:视线。

《修铁路》 康斯坦丁·阿波罗诺维奇·萨维茨基 1874年


或许没有哪些画家比巡回展览画派更重视营造视线了。优美如抒情音画一般的《白鹤飞翔》,或站或立的村野孩童们与视平线上方的一行飞鹤,因为视线的遥遥联接而在无形虚空里着实构筑起宇宙的实在感。妙的是四方画框采用宽窄递进的立体井叠式,增补了透视效果,也起到聚拢视线的意外成效。另外如《凝视新娘》《新学生》《地方法院》等画作,人物之间的视线交流或者刻意回避的视线都在诉说超出画面的故事。还有一类视线是投放在画幅以外的。一批特殊订制的刻画俄罗斯良心的肖像画作,那些熠熠闪光的不朽者,屠格涅夫!老柴!哪怕身体老迈,目光却炯炯闪亮。《奔离风暴的孩童》更增加了与观众视线的相关。画面中心处疾走的姐姐发出回望的视线,循此可以发现疾风吹着地上的草木、空中的云团和她头巾衣裙的飘曳方向一致。但是命中观众的是她背上的孩童视线。当你站在画作前,突然会遭遇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孩子无助而求助的眼神与观众产生对视,俨然是一次对于灵魂的提问:对于世界上的苦难,你能做些什么?你愿做些什么?

致敬!巡回展览派画家们,但愿未来人们的作为让你们欣慰安息。

 NZNDHTER

本文刊载于20180316《北京青年报》B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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