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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倒观众的,是白蛇的真情不是干冰;惊倒观众的,是青蛇的“灵怪”不是尼斯湖水怪

解三酲 北青艺评 2019-06-17

有那么好几年,寒食前后长安戏院必贴《焚绵山》。虽然词儿有些拗口,还带声光电的高科技,但唱做繁重,扑跌精彩,我是每贴必看。近年也不知是主演年纪渐长,还是有了更高的艺术追求,这个热闹反正没了。今夏端午节多剧种串折合演“白蛇”,看下来巴掌拍红、心潮起伏,也可算“痛追年少乐”了。

开场粤剧的《游湖》,二蛇身段仿佛丽娘游园,左右排开两队姑娘不时歌舞,又像“惊梦”的花神满台,加上充沛的干冰,一舞台真挤得慌,难怪没安排艄公穿针引线、插诨打科。淮剧《结亲》《惊变》,LED屏上晃动着的巨大蛇头,极类尼斯湖水怪,许仙受惊后一大段水袖直至最后的摔僵尸,反倒不引人注目了。

粤剧《游湖》

淮剧《惊变》

评剧《盗仙草》,经久见惯的鹤鹿二童一下子变成了四个,不由得苍蝇搓手般期待起打出手,果然如愿,一时间枪缨翻飞,场子里的掌声也密集起来。

评剧《盗仙草》

川剧《金山寺》久负盛名。男小青托举白蛇跑圆场,焦急盼夫的情态立现,而各种高难度的抛举缠绕,又能看出二蛇的蛇性未改。在川剧传统“叠罗汉”“堆画面”的技巧遮挡下,大概也没人顾得上LED屏上布达拉宫般的金山寺了。毕竟一会儿出来风火二神喷火,一会儿又出来饶钵变脸,各种奇技淫巧,简直目不暇给,充分满足了现场观众对神怪戏的审美趣味。

川剧《金山寺》

婺剧《断桥》号称“天下第一桥”,所谓“唱死白蛇,做死青蛇,跌死许仙”。京剧《问樵闹府》近几年也没少人贴,但传说中的“踢鞋”神技,却是在婺剧的许仙身上第一次见到“活的”,而且是在一连串儿的滑跌、飞跪、坐跃、抢背中完成,神乎其技。而青蛇“之”字形前进的“蛇步”,和许仙来了个对脸儿时的一探头,真真吓煞人也,比尼斯湖水怪还像食人动物,所以许仙后来问天指地都要白蛇提词儿也显得夸张有度,十分在理。

婺剧《断桥》

连续两折武戏的火爆之后,京剧两折,赵派的《合钵》、张派的《祭塔》主要听唱,也给观众平复心情、细品戏情的契机。结尾处五个小青出来做人浪,一齐开打,救出好几条白蛇,组合出新意。

京剧《合钵》

京剧《祭塔》


地方戏、地方曲艺进京,带新创作来的比较多。评奖也好,任务也罢,往往叫好的不是正活儿,而是老段子的返场。这次现场,尤其《金山寺》《断桥》演出时的彩声雷动,真没见过几回。然而白蛇传虽然是各剧种都演的传统剧目,这几折除了评剧的《盗仙草》不太了解,其余都是建国后才定型的作品,严格说来也都不算传统戏。粤剧是主演白蛇2017年夺梅新戏中的一折,淮剧的剧情唱词能明显看出田汉1950年代编剧定本的影响,京剧《合钵》脍炙人口的一段“小乖乖”也是建国后田汉受赵燕侠所托进行的创作。《祭塔》虽然是张君秋1940年代就唱红的传统折子,但这次演出版本的唱词是近来新编,更加一身正气,觉悟明显高出一般深受压迫的蛇精,望之不似。

京昆里的白蛇,本来经历了一个逐渐蜕去蛇性,增加人性甚至阶级性的过程。白蛇故事在明清时期的流传序列中,从蛇性本淫、美色惑人到添加报恩的前因、状元祭塔的后果,就已是主流道德规训的结果了。白蛇从暴戾淫冶的蛇妖逐步收敛为坚忍成夫、成子的妇女楷模,观众的价值天平也逐步在往她的方向倾斜。“戏改”要破除封建迷信,天道循环的报恩、中举是不能有了,“盗库银”等彰显妖法的场次也删了。白蛇再一变为反封建的斗士,爱的是许仙的“自食其力不受人怜”,反抗的是法海对自由恋爱的桎梏,带着深刻的时代烙印,又充满了女性的、母性的光辉。在田汉的如椽巨笔之下,《游湖》的山温水软,《断桥》的互诉衷肠,《合钵》的母子分离,这个重塑筋骨的白娘娘是更加果断的崔莺莺、更有执行力的李千金,“纵然是异类我待你情非浅”,许仙回报她的也是“你纵是异类我也心不变”。这一版本的白蛇,除了仅剩的一点儿法力,浑身上下都是人味儿。

然而,白蛇在“祭塔”时不絮叨自己的前情往事,而是大义凛然地教育儿子要“忌懈怠戒空言崇实尚俭”“重操守勿贪婪处污不染”——她即使有这样的觉悟,也没有这样的生活体验。

五六十年代京剧是戏改的重点试验田,地方戏反倒还有一丝空间。尤其川剧不仅保留传统舞台本青蛇下山是男身,被白娘娘武里收服后变成女身服伺左右的情节,还出于炫技需要,在文场上聪明伶俐的女白蛇,武场上武生或花脸扮演的、对白娘娘衷心耿耿的男白蛇,时男时女,变幻多端,性格冲动,开打炽烈,委实是条蛇。《金山寺》一折,川剧名旦阳友鹤三十年代就创作出青白蛇“土芭蕾”的托举身段,但目前台上的演出版本是1959年国庆献礼时排演全本时定型的,整合了变脸、踢慧眼等传统绝技,俨然川剧技巧的一次集中献礼,诞生之日起就每演必爆。

而婺剧《断桥》中的蛇步是解放后习自和剧名旦陈美娟的绝技,在1962年的晋京演出中一炮而红,赢得“天下第一桥”的美誉。但青蛇双腿扣在许仙身上,许仙拉着她高速旋转的“盘身吃人”,依托演员深厚的功底,也是近年新增。

婺剧《断桥》

川剧婺剧改来改去,“蛇性”愈发被彰显,京剧改来改去,“人味儿”反而由浓变薄,观众爱看什么,这一比就比出来了。毕竟迷住许仙、醉倒观众的,是白蛇的真情,不是她的冰操,更不是什么干冰。吓煞许仙、惊倒观众的,是青蛇的“技亦灵怪哉”,不是尼斯湖水怪。

婺剧《断桥》

文/解三酲 摄影/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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