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杨”三十年：招贤与知己，可叹你不明白

3D京剧电影版《曹操与杨修》海报

京剧《曹操与杨修》于1988年舞台首演，当时即轰动剧坛，三十年来常演不辍，是一部难得的“立住了”的新编历史剧。近日3D京剧电影版“曹杨”上映，又让暌违多年的“尚言”组合，立体地回到了观众视野之中。

    电影的版本比舞台录像少了40分钟左右，却新添不少唰唰朝观众飞羽箭、飞乌鸦，往屏幕前泼水的镜头，3D的钱没白花。杨修与其妻鹿鸣女的对手戏被大量删减，一段板式丰富的“只说是夫妻们同床异梦强聚首”，整个被拿掉，且不论剧情连贯与否，剧作音乐的美感就颇为受损。而舞台演出中多次出现的“招贤呐”的吆喝，穿插巧妙、提头醒尾，到电影中被删减为一次贴榜，变成容易忽略的闲笔，令人遗憾。曹杨对坐剖白，本就是剧中最话剧化的设计，舞台演出中杨修被杀后旁边传来一句“招贤呐”，是在极致对比中落幕的豹尾，电影却增益为曹操在漫天风雪中回到郭嘉墓前的长镜头，不带一点儿唱，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大概也是为了视觉奇观，真可用剧中杨修一句词形容：“列公啊，你们都帮了倒忙了”。

舞台版《曹操与杨修》演出剧照

    对于《曹操与杨修》这种比较成熟的作品，牺牲戏曲演出的形式美来成就电影艺术的形式美，自然会带来内容的损伤，更何况删掉的是突出核心矛盾的内容。招贤与知己的龃龉，我把你当下属你把我当朋友，身份定位的大相径庭，外化为猜忌与狂狷的性格冲突，这就是曹杨矛盾的关键。

    曹操求才，其出发点是赤壁兵败后的刚需，求的是“器”，是自上而下招贤士，期冀是君臣得宜。杨修投曹，其出发点是认同曹解苍生于倒悬的理念，君子不器，是平等坦诚酬知己，期冀是主客相交。曹操礼贤下士，需要所招揽的对象“好用”，能扛事儿不作妖，时时汇报工作进程，为自己隐恶扬善，不要揣度上意、贪功冒进。可惜杨修长时间如其最后喟叹的“不明白”，摆不正位置，曹操即使爱其才，也不得不杀之。剧中曹操数次派人张罗“招贤”，但对贤能如杨修的猜忌却步步加深，吆喝“招贤”的讽刺意味也一句比一句浓，被电影删繁就简，实在是“可惜你不明白”。

3D京剧电影版《曹操与杨修》剧照

    因为是知己相报，杨修坚持自己的身段，与孔闻岱密谋购粮，设计逼曹操承认梦中杀人是谎言，早早猜出诗迷让曹操为其牵马，最后提前泄露军机安排撤退，拿着主薄的钱粮却替曹操操着友直友谅友多闻的心，甚至在发现难以平等相处以后，故作高傲来平衡。开场不久所唱 “酬知己哪顾得夙夜奔忙”是得遇的欣喜；而临近结尾，鹿鸣女劝他抽身离去，唱 “漫说是士为知己死古来已有，为苍生我何惜马革裹尸还故丘”，却是在了解到“事事与愿违壮志难酬”的“明白”下，选择坚持最初的抱负，清醒地了解并走向自己的宿命。

    士为知己死，士为知己者不知己而死，既是为了某个个体，更是为了某种求而不得的待遇，所以才有他最后对着曹操慨叹“不明白的是你”“我乃临死之人，你还怕我高你一头么”。删掉这一大段，一则无法做到唱词的前后呼应，一则难以在剧作上对称曹操对倩娘大段的抒情言志，使母女俩的自杀互为镜像，一则陷后来杨修交代后事的“休流泪”一段为单纯的应激反应，没有为国为民，徒逞诗酒风流。这削弱了剧作的悲剧意味，也化约了杨修的形象，他成了真的不明白。

3D京剧电影版《曹操与杨修》剧照

    曹操与杨修极端的行为和性格不常有，但如两人般错位的关系认知常有，这是知识分子的一大悲剧来源，由乱世入承平则更为常见，与影射无干。这一剧目诞生于“天公重抖擞”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却能使一代又一代观众心有戚戚焉，大概与其表面上是香草美人的传统叙事，内核却有着西西弗斯似的宿命抗争不无关系。

    铁打的曹操、流水的杨修，为什么言兴朋版比关栋天、何澍的版本更让人惦记？演员本身长期寓居海外、难得一露固然重要，流派的擅场与演员的禀赋更为关紧。言派讲究依字行腔，花哨跌宕的唱腔背后隐隐透出一种嶙峋，极好地勾勒出杨修的傲骨铮铮。言兴朋本人艺兼言马、长身玉立、身段边式，杨修的潇洒一出场便其义自见。而他为塑造角色大量吸收的传统戏表演技巧也值得称道，比如为曹操讲解孔闻岱的行走路线一段，身段明显是化用自《问樵闹府》。珠玉在前，后继者很难说是在演杨修，还是试图再现言兴朋版的杨修，像或者不像，评价都难以公允。行当虽然相同，也并不是谁都能出彩。仅以上海京剧院的几出新编历史剧而论，关栋天嗓音高亢、声线华丽，适合王帽老生，与尚老合作《贞观盛世》《廉吏于成龙》，演起李世民、康亲王更本色当行，演杨修却未免范儿太大了。而何澍善于做戏，印象中他最出彩的角色是《成败萧何》的刘邦，活脱脱一个得志的流氓无产者，但演起杨修来落拓有余，孤傲不足。

3D京剧电影版《曹操与杨修》剧照

    三十年下来，“曹杨”的唱词几经改动，电影中言兴朋的唱法也因为多年海外学习，歌剧味儿更浓了些，尤其本就不太富裕的高音。言派自言菊朋本人开始，多向大鼓等兄弟艺术借腔，是不是还是京剧，无非是化不化的问题。而戏曲电影也一直存在到底是电影对戏曲的“招贤”抑或相反的抉择，很难有令人满意的答卷，主要问题还是出在主创本身并非戏曲和电影的双重“知己”上。相比而言，言兴朋的新腔，不管是因年龄原因力所不逮还是故意为之，倒是这个版本存留的意义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