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梨树》中,锡兰第一次让观众明确意识到创作者本人在场
2012年,英国电影杂志《视与听》邀请全球知名导演和影评人评选影响力最大的影片,土耳其著名电影导演努里·比格·锡兰也接受邀请,列出了对他影响最大的十部影片。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是要尽可能全面地“展示”自己的品味,恨不得选出二十部并列前十,但锡兰并没有这么做——他只列出了五位大师级导演:塔可夫斯基、布列松、安东尼奥尼、伯格曼、小津安二郎,每人各有两部电影入选。也正是从这份精悍的名单中,我们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锡兰作品里作者特质的渊源:诗意的长镜、人物在景观中无尽的游走、简约但充满力度的观察,以及对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障碍、“人人是孤岛”式的省思,大概是受到了这几位电影大师的启发。
努里·比格·锡兰
锡兰早期的创作可谓顺风顺水,第一部长片《小镇》就让他受到了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的关注,与他一同入围的还有贾樟柯的《小武》。有趣的是,贾樟柯在锡兰的创作中找到了极大共鸣,称“锡兰的《小镇》是一部用电影语言超越语言的电影:不用听懂对白看懂字幕,仅仅通过电影画面,已经能够理解导演的世界。”《小镇》以后,锡兰以三四年为一个周期进行创作,每次都以极高的水准和稳定的质量入围柏林和戛纳的主竞赛单元,唯一堪与比肩的,大概只有比利时的“得奖机器”达内兄弟。2011年,锡兰的作品《安纳托利亚往事》和达内兄弟的《单车少年》在戛纳主竞赛单元对撞,最终双双赢得了评委会大奖(并列第二),而这也是锡兰第二次获得此奖项。
金棕榈近在咫尺。对历史上很多导演来说,想要再上一阶红毯,真的难如登天(尽管奖项和成就往往并不对等)。但似乎也正是在《安纳托利亚往事》之后,锡兰开始意识到,这部电影可能已经让他抵达了自己影像叙事能力的边界,他必须开拓新的领域,使用之前从未认真考虑过的手段来探索人性和世界。《冬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作品,它显示出锡兰进入了人生(或者创作)的下一个阶段;观众甚至可以从电影里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开始竭力地摒弃原来的自我,踏上一段新的征途——
《安纳托利亚往事》
《冬眠》中出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大段台词,之前电影里角色的那些意识流式的喃喃自语,在这里变成了两个人甚至更多人之间的对话。如果说在《冬眠》以前的创作里,语言只是作为影像附属品而出现,那么现在这组关系则彻底对调了:一切须服务于对话,镜头里更多出现的是人,无论是荒草、炊烟,还是滚落的苹果,全部都要退到背景。
从某个层面上来说,锡兰电影表达的核心,亦即现代(土耳其)人的交流障碍在这种变化中的确被更进一步凸显出来了:因为,以前角色的孤独弥散在环境里,他们可能仅仅是不想说话、无话可说,现在是每个人无不想奋力地表达自我,却依旧无法相互理解。语言之块垒筑起了人与人之间一堵又一堵无法翻越的高墙,而在语言背后,是更深层次的性别、阶级、信仰差异。
这部影片以其深刻的内涵和卓著的影像风格为锡兰拿到了一座金棕榈,不过对有培养嫡系传统的戛纳电影节来说,这座奖杯大抵不是认可《冬眠》的价值,而是真正承认了锡兰在当代欧洲以及世界影坛中的地位,尽管这一认可来得有些滞后。《冬眠》本身的特异性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一观点: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想过锡兰也可以这么“话痨”,这种转变到底能否让他的作品更加透明、更加接近电影的本质,也还需进一步的讨论和考察。
《冬眠》
“话痨”的冲动在其最新作品《野梨树》中得到进一步强化:大段对话开始具有更加强烈直白的文学性,且主角本人恰好还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青年作家。由此可见,锡兰确实在把自己推向另一个边界,一个文学和叙述的边界。虽然我们不得不说,《野梨树》中那些最动人的瞬间和段落仍然来自于影像本身,而非那些交相碰撞鸣响的语言,但无论这次实验成功还是失败,他都已经向世人证明了自己的勇气。他让我们看到,艺术创作者之伟大,很大程度上在于不断的自我否定和探索自身潜能,而非对自己早年作品进行无休无止的复制和拼贴。
电影《野梨树》也是锡兰第一次让观众明确意识到创作者本人的在场:在影片中,这位名叫 Sinan(大致也可以翻译成“锡兰”)的作家也写了一本名叫《野梨树》的书,而且是一本“虚构的自传体小说”。这很难不让人猜测,片中主角面临的种种困境,是否也与锡兰有关?但当我们回望锡兰之前的作品,就会发现他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电影的“主角”,只不过职业有所不同,浮出水面的部分有多有少罢了:先是《五月碧云天》里回乡寻找拍片灵感的儿子,然后是《远方》里住在大城市的摄影师(锡兰最爱的安东尼奥尼也拍过一部《放大》,来探讨摄影-电影与真实性的问题);最隐晦、同时也也冷冽的大概是《安纳托利亚往事》,锡兰化身为法医,随着调查案件的车队深入安纳托利亚高原,见证着人与人之间无法弥合的裂痕,解剖着人类灵魂的寄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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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直以来,锡兰不就是这样真诚地向人们袒露着自己的痛苦,甚至将自己的替身放入片中,供人审视的吗?而且,正如《野梨树》片尾所展现的那样,他恐怕不会停止。他将一直开掘那口关于人和世界深井,不仅因为这是一名艺术家的使命,也因为生而为人,别无选择。
文 | 圆首的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