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十月》•散文(选读2)|苏沧桑:跟着戏班去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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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沧桑,女,1968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在《十月》《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水下六米的凝望》《等一碗乡愁》等多部。曾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金奖”“中国故事奖”等。多篇作品入选全国各类散文选集、散文年选、排行榜,并被应用于中、高考试题,入选各类教材读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
跟着戏班去流浪
苏沧桑
作家/苏沧桑
九 拆 台
作者与赛菊
农历五月十六,夜,九点五十分,一轮圆月照在关帝庙的庙檐上,照在庙前的山坡上、几座老坟上。庙檐下方,红光潋滟的戏台正向山后浦的夜喷洒着最后的悲欢。同一个画面里,最热闹的,最寂寞的,都在。
今晚,是吉祥越剧团在山后浦的最后一场戏。戏一团圆,按传统习俗,大面要装扮成关公“扫棚”,围绕戏台唱做念打,意为扫去晦气,也告知这几天来听戏的“闲神野鬼”,戏结束了,好回去了,不要来打扰人间的清净了。
紧接着,拆戏台、整理行装,明天凌晨,会有坎门里澳的车子前来接应,将他们连同所有装备一起拉过去,搭建戏台,安顿人事,上演新一轮的爱恨情仇。
今晚,没有人像往常一样到厨房吃夜宵,夜宵一般是用剩饭做的粥,就着一盘咸菜。十点过后,几十位看戏的老人慢慢悠悠还未走完,台上的墨绿色幕布便已经拆下来了。骆老板和儿子、乐队师傅们就是壮劳力。拆音响装备最为烦琐,骆老板自己爬到五米高的高处,正在拧一颗螺丝。阿朱在后台整理戏服,几个人一起将帽子等往戏箱里轻放。
我帮不上忙,抬头看月亮,看到了凤凰展翅一般的粉红色云彩,那么美,我用手机拍,拍下来的却是黑乎乎的一片。
并非所有的月夜都这么美好。半个多世纪前,也是这样的初夏夜,也是这样的圆月之下,那位岁月深处曾经红遍玉环每个角落的越剧名小生久久徘徊在大海边。属于她的散场,不是暂时的拆台过台封箱休夏,而是哑声、批斗、开除和无尽的羞耻。多少次,她在月光下独自徘徊,想纵身跳进大海……
夜十二点,拆台完毕。邻居平姐、兰姐陪母亲和我一起送英回楚门镇上。五个女人穿过狗吠声,走在清冷的月光下,一边闲聊,一边仰头看天上凤凰展翅般的那一圈云彩。这时,一道耀眼的光束照在我们身后,一辆黑色轿车慢慢停下,探出了赛菊的头,车里坐着俏俏和已经睡熟的嘟嘟。赛菊说,这么晚了,你们去哪儿啊?
我说,我们送她回镇上。
她说,我送她吧,你们回去吧!
我和母亲说,不用不用,就快到了,跟你不顺路的,你快回家吧!
黑色轿车消失在连接楚门镇和山后浦村的拐弯处,开往她海边的家。
我又举起手机,想记录今夜格外美好的圆月与云彩,拍下来的,仍是模糊一片。
十 过 台
潘香在朋友圈里发视频说:今天要热死了。
行内将演出地叫作“台基”,戏班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做戏,叫“过台”。
坎门渔港,有著名的东沙渔村,有神奇的沙滩天然画,有馋人的小海鲜敲鱼面,但这些都离潘香她们很远。一个戏台连着一个戏台,一场戏接着一场戏,离她们很近。我跟潘香说,马上要下雨了,下过雨就凉快了。
我的话果然应验了,大雨,大雨,连续四天大雨,把天都下漏了。
我的身体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状况,一阵冷一阵热,头顶已经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隔几分钟整个头部从耳朵开始突然发热蔓延全身,心跳加速,气喘不上来,浑身无力。母亲说,你病刚好,元气还没补上,太虚弱了,腿上又被蚊子叮了那么多毒包,天这么闷热,雨这么大,戏班里那么苦,不要去了,等身体养好了,秋天再跟她们去吧。
跟着戏班去流浪的夙愿,像浮在空中的云,终于变成雨落到了地上,却没有聚流成河。身体不舒服,有稿子要赶,单位有事要我回去,母亲的劝阻父亲无言的担忧等等,使我终于无法真正去“流浪”。一个人,放得下所有羁绊,能放得下亲情吗?
而我顾虑更多的,是怕虚弱的自己给她们增添麻烦。吐槽戏班的段子很多,戏班加演时,小花脸用地方话自嘲,观众反应特别热烈,比如“远看剧团像天堂,近看剧团像牢房。春夏秋冬不见面,回家一包烂衣裳。思乡痛苦心里藏,四海漂泊习以为常,长年累月在外奔,不能回家陪爹娘,心中有苦说不出,回答只能笑来挡……”
越深入,越深切体会到我梦想中所谓的“流浪”照进她们的原生态时,“居无定所,不断迁移”是真,“放浪,放纵,无拘束”是假,宋无名氏《异闻总录》中那一句“流浪千劫,不自解脱”才是她们的真实写照。
农历五月二十一,吉祥戏班封箱日。当我跟着导航沿着她们流浪的线路再次找到她们时,大雨倾盆。导航将我带到了错误的地方,转了很久,才找到里澳村的杨府庙。通往庙门的坡道上摆放着很多已被雨淋透的花圈,雪白耀眼。据说附近一位老人刚刚过世。紧走几步穿过那些花圈时,我想起了赛菊曾经发过的一个视频:赛菊潘香她们几个在一个庙后的池塘里洗衣服,池塘边杂草丛生,扔着很多垃圾,池塘水泛着绿。她们依然笑闹着。
幽默,是这些女人们的共同点,赛菊和潘香的微信朋友圈可见一斑。
1月31日,赛菊发“不许偷拍[怒]”。照片上是潘香在吃汤圆,边叉开白白胖胖的五指挡着自己的脸,边执着地吃着。
2月2日,潘香发“仙女下凡[偷笑]”。照片上是她和小妈上着装穿着小衣走在路上,小妈一副张牙舞爪的搞笑样子正说着什么,显然不知道有人偷拍。
3月20日,潘香发“司机师傅[偷笑]”。照片上是小生装扮的赛菊骑在一辆电瓶车上做鬼脸。
4月2日,赛菊发“这些娘们就爱吃”。照片上是潘香她们几个在严肃地包着鱼皮馄饨。
5月20日,赛菊发“这帮小猪看看看[偷笑]”。视频上是上着装的她们在杂乱的后台吃夜宵,七八双筷子一齐伸向火锅。
5月30日,赛菊发“出售本人,自己不想要了,手续齐全,外表有点顺眼,有点岁月剐蹭,心里有伤!有钱会败家,没钱会在家,顺风包邮,自己上楼……”
会苦中作乐的女人,彼时,内心必定也是真的快乐的。
一进杨府庙庙门,烧饭奶奶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可回来了,我们都想你了!
她的手很温热,如她日日烧旺的灶火。她是戏班里最会表达的一个人。她七十二岁,爷爷七十三岁。我问她常年在外每天起早贪黑的累不累,她说一点儿都不累,很开心的。从小,她也是一个戏迷,爱屋及乌,对所有的做戏人都特别好。阿朱14岁时,和她的大儿媳同一个戏班,有一次到她们村里演出,就一起住在她家里。烧饭奶奶特别喜欢她,先是认她做干女儿,然后把她变成了自己的二儿媳妇。阿朱和嫂子扯起戏班子时,因为婆婆能说会道、待人极好,帮着接了很多戏路。一个爱戏如命的老人,最后成了为做戏人做饭的人,把一家子都带上了同一条船。
赛菊关于烧饭奶奶的记忆里,弥漫着粉圆的香甜。每当夏休冬休,住在临海的烧饭奶奶想念住在玉环的赛菊了,知道她喜欢糯米食,便会托公交车司机把吃的带到一百多公里外的漩门湾大坝公交车站。赛菊从司机手里接过粉圆,都会想起自己的母亲,眼眶一阵阵发热。
我在杨府庙后台找到赛菊她们,一把抱起一身红衣服的嘟嘟,他咯咯咯笑出了声。俏俏说他刚吐过奶,一身奶味。赛菊家离这里远,便和俏俏嘟嘟一起住在戏台下的地下室。这个庙比山后浦的关帝庙大很多,设施也好一些,有一个像样的卫生间,但依然没有淋浴设备。地下室被隔成了几间房,正如赛菊说的“宿舍像浴室”,昏暗的走廊里,一条长长的绳子上晾着一层层的戏服和衣服,都坠弯了。嘟嘟和俏俏的床,是用两张长凳架成的,上面挂了一顶白纱蚊帐。
一个婴儿,两位老人,他们才是真正跟着戏班流浪的人。
十一 封 箱
夏冬封箱,是做戏人的节日,也是戏班的危机时刻。
半年来最后一场戏了。夜雨只带来了几十位观众,不过不光是老人,还有中年人,还有一个小孩,还有一只黑白色的土狗在戏台下跑来跑去。
送客戏必须加演《送凤冠》,图的是吉祥热闹。当李秀英唱完“这凤冠霞帔我暂且收,请公婆爹娘原谅我”,紧接着正本《兄弟驸马》开始。潘香演的皇帝一上台,戏台对面二楼的大殿里便响起了铛铛铛的敲锣声,随即庙门口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十多个男人有的敲锣有的捧神位,从大殿神龛前鱼贯而下,走出了庙外。
后台,每一个做戏人都忙着两件事,一是换戏服上台下台演出,二是抽空收拾戏服道具。
阿朱没化装,明天大家都要走了,今晚她要整理归置所有的戏箱,有些衣服还没干,得用吹风机吹,熨斗熨,还要给所有人发工资。作为老板娘,她每到一个地方戏演完了,都会立即给所有人结算工资,从不拖欠,这在民间戏班子里是很少的。
近些年来,台州九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传统越剧戏班非但没有被现代化的叙事所淹没,且越来越兴旺,还带动了戏剧服装、道具、灯光器材等行业的红火,是政府鼓励扶持的低成本、高社会效益的民生工程。对此现象,学者傅谨曾做专门研究,他在《戏班》一文中说,值得玩味的是,温州台州个体经济虽飞速发展,但一直是浙江省内交通最不发达的地区,这种闭塞反而给了本土朴素的、体系化的精神与信仰一个喘息的机会,古老的文化基因仍然存留于民众的集体无意识中,成为孔子所说的“礼失而求诸野”的一个精彩的现代版本。
遗憾的是,也存在一些乱象。一是场所简陋安全隐患大,二是市场竞争无序,三是有的戏班今天聚班、明天散班,演员被欠薪是常有的事,曾发生过集体上访事件,甚至双方动用黑社会势力。
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每天都上演着惊心动魄的悲喜剧。非洲海狮猎捕企鹅,不是为了吃它,而是为了企鹅肚子里的一百条小鱼,它是海狮移动的饭盒。海狮咬住企鹅颈部用力甩动,用尖利的牙齿对它开膛剖肚,很是惨烈。企鹅至死不明白海狮为何如此残忍,更不懂适者生存是自然界的规律。
大千世界,哪一个生命体不是如履薄冰?而吉祥戏班靠的不是张牙舞爪,而是树根般深扎在大地深处的内力。
阿朱的床头柜是一个戏箱,上面摆着一个电蚊香,还有一大包刚从建设银行领来的钱。房间另一边不知道是凳子还是茶几上,堆满了吃的,都是一路过来各村的戏迷或小姐妹送的,有桂圆干、西洋参、水果等等。
阿朱麻利地叠着衣服,说,我跟庙里的人说好了,把所有的戏箱都寄放在庙里,下半年演出的时候再来搬,这样就方便多了。玉环人真好。
下半年去哪儿做戏?几场?
不知道呢,一点儿都没数。
夏冬封箱,有些做戏人便会“跳班”,有些台柱子就是这时被挖走的。有时戏班就这么倒了,散了。
曾经,头肩小生赛菊也差点儿走了。行业里有个不成文规矩,来挖人的,必然给更高的报酬,做戏人多跳几次班,工资便会水涨船高,如果一直待在一个戏班里,就没有给哪一个人单独涨工资的理由,因此赛菊的工资也很久没有涨过。有一次,一个相交多年的朋友来请她到别的戏班帮忙。赛菊想,工资多年不涨,人家问起来确实有点儿没面子,朋友这么盛情,换个环境图个新鲜也行。更重要的是,她也想登上更大更好的戏台,这是每一个做戏人的愿望。封箱时,赛菊把想法如实跟阿朱说了,将自己的戏箱搬到了自己车上。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一出门,戏班子里所有人都跟了出来,拦住了她,不让走。
烧饭奶奶说,你不做了,我们还有什么意思?我饭也不烧了,这个戏班也不带了!
姐妹们对一旁默默站着的骆老板说,你不用给我们大家涨一分钱,你把赛菊的工资涨上去就行!
说着,他们七手八脚硬是卸下了她的行李。
赛菊心里在流泪。其实,留住她的,不是后来涨了多少工资,而是被她低估了的不舍。多年来,老的小的戏迷跟了一大班,但不可能有掏心掏肺的交往,自己的性格也不喜欢主动跟别的戏班的人深交。最知心最开心的,也就是戏班里这些个姐妹了。每次她生病了,烧饭奶奶比自己家人病了还着急,照顾得无微不至,老板娘阿朱再忙也会替她多演几场,而戏台上一个走神,同台的姐妹间都会互相巧妙地暗示补台。“万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己最难求”,我一个乡下人,有这些人,有这点儿收入,可以了。
从此,她再也没有别的心思了。这个夏天,她还要跟阿朱爱妃去省里参加专业培训,夏天过后,她还会回来,她的戏箱就存在戏班里,戏箱在,她也会一直在。
夜里八点,我站在侧幕看赛菊和爱妃一模一样的猎人装扮,在戏台上如火如荼地飙戏。爷爷腾出一个小凳让我坐,一个演小兵的女孩冲我笑了一下。
我问她,你下半年还来吗?
她说,不来了,别的戏班早就叫我了。
她努努嘴,朝向正在台上演公主的小旦说,我们从小好起来的,但是我要到别处去演了,说好的。
她没笑,眼神里似乎有些许落寞,又像什么也没有。
我想问她为什么离开,是因为别处工资高还是角色好?还是人际关系的问题?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走呢?
但我没问,我怕为难她。她不是台柱子,就像打小工的,无足轻重,随走随散,她自然有她的难言之处。
锣鼓喧天,大雨倾盆。嘟嘟站在俏俏腿上雀跃着,头使劲往后仰,盯着戏台顶棚耀眼的灯光。封箱之夜的色彩、声音、气味,会留在他的记忆里吗?一定不会,但是这一场大雨,一定会流进他的血液里。
十二 官 人
二十岁的他坐在台下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等着戏台上二十一岁的她,等到夜里快十点,他的身影就消失了。当她回到庙角的宿舍,会看到他已经将洗脸水、洗脚水都烧好,在盆里装好,等着她。
玉环沙门,赛菊的娘家。
玉环漩门湾大坝老鹰窠,赛菊的婆家。
两家相隔十几公里,但大坝没有通车时,老鹰窠是个连鸟都飞不到的地方,特别偏僻,特别穷。他黑红的脸,剃着平头,中等个子,身材壮实,笑容憨厚,全家打渔为生。
按赛菊的长相和条件,完全能嫁个比他条件更好的,二十一岁的赛菊却将终身定给了二十岁的他。当时,他嫂子和赛菊在一个戏班里做戏,为他俩牵的线。他偷偷跟着哥哥佯装去戏班看嫂子做戏,其实是去看赛菊。
他聪明,殷勤,厚道,能吃苦,她将酸痛的双脚浸入温热的洗脚水里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会对她好一辈子,二十多年过去了,果然。虽聚少离多,但这么多年来,他对她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做戏久了,赛菊也常听说做戏人常年在外容易被丈夫误解,这是这个行业特有的敏感性,几年前,椒江一个叫龚娥的二肩小生,为证清白跳水自杀身亡。他却从未有过一丝不信任。赛菊有个很灵验的禁忌,不能当面说她好,她自己也不能说。比如,有人说今天赛菊嗓子特别好,下午她的嗓子就会哑。比如他打电话问她身体好不好,如果她说好,第二天头疼脑热就来了,屡试不爽,但身体再不舒服,她也会硬撑着,他便加倍小心呵护她。
后来,他去火葬场开灵车,有空便挖点儿海塘养殖鱼虾蟹。按玉环的风俗,骨灰都是半夜送回家,常常是他开了一夜灵车下班回到家里,她已经去戏班了。到了夏天,才有难得的相聚时光,他开夜车回来早上八九点钟睡下,她去买菜,慢慢做,让他多睡会儿。有时,她会跟着他去海塘转转,他不让她动手,只要她陪着。有时会有人来偷蟹,他下了夜班,还要睡到海塘上搭的破屋子里。
从小跟着戏班流浪的儿子爱上了武术,在省外读大学武术专业,获得了很多全国大奖,这是她最欣慰的。每年正月初,戏开演了,儿子会跟她去戏班睡一晚,和她睡一张床,说说话,再回来。
十九岁的潘香和两个小姐妹歪着身子趴在窗台上看雨,看到一个与她们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拎着藤篮,胳肢窝下还夹着一本书,从村里的山坡上慢慢走下来。他长得特别的清秀高挑,走路的样子特别斯文,一点儿不像一般的农村青年。
突然,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雨伞和鞋子都飞了出去,夹着的书也掉到了地上。只见他慌忙放下藤篮,将书捡起来,用衣服袖子使劲擦拭着。
三个小女子咯咯咯直笑,他抬头看了潘香一眼,也笑了。
他的笑,连同那个三十多年前的日子——三月初一,一直印在潘香的心里。春雨连绵,戏停演了,潘香打听到他家住在山坡上,特别穷,靠做灯笼盒子为生,好奇和好感让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见到他的办法——既然他爱书,一定喜欢写字,去向他讨钢笔水吧。
当她深一脚浅一脚爬上泥泞的山坡、他家徒四壁的家里,确定这是她见过的最穷的人家也是最富的人家。屋里的泥地走一步滑一步,不小心就会摔倒,两张床只有七只脚。但是,居然有那么多书!
他坐在一张矮桌前写字,桌上堆满了他做的灯笼盒。他写字的样子很好看,他写的字更好看,她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狂跳。
回来时,他送了她一个他做得特别漂亮的纸盒。她拿给姐妹们看,说他那里有很多很多,快去讨、快去讨!
姐妹们傻乎乎也去讨,没想到他说,不好意思,纸盒不是随便送人的。
潘香的心一下子透亮了。
可是实在太穷了,父母自然不同意,潘香不管。9月,他当兵去了,两人还未成婚,潘香便担起了照顾他父母的责任,将一个进外地国营剧团的机会也放弃了。
进更好的剧团,曾是她最大的心愿。她出生于玉环城关出土五千年三合潭文明古迹的地方,七个月早产,先天不足,读过几天书,同学搞恶作剧使她头部受伤未及时医治,导致近视一千五百度,不得不辍学。十三岁,她迷上了越剧,想跟着戏班去流浪,父亲怕她受苦不同意,母亲拗不过她,等父亲去外地了才让她偷偷学戏。邻居笑话她说,如果她学得出来,自己脚后跟都会长趾甲。潘香那个气啊,发誓非要学出来。命运让她遇见了一个特别看好她的师傅,见她灵巧,刻苦,领悟特别快,便带她去宁波学做老生、老旦。她永远忘不了十四岁那年,本来是D角的她,第一次演佘太君一炮打响。后来,她专工老生,演皇帝最棒,唱做念打都很有气势,远近闻名。
患难与共,是她和他的主题词。他在部队当驾驶员出了交通事故,被吊销驾照后转业回来,她便忍着病痛做戏养家,八块钱一天,自己留一点点,其他全部交给家里。后来,他开大货车跑长途,常常开到偏远的外省山里,遭遇过强盗,她每天夜里提心吊胆,算着时间开着门等他回家。
有一次,潘香从叠在拖拉机上的戏箱上摔下来,幸好掉进了一个沙堆大难不死。又有一次,到一个小岛做戏,潘香从渡船上掉进海里,幸而又捡回了一条命。儿子跟着她随戏班四处漂泊,七岁就常常自己泡面吃,后来上学了,学校在哪里,他们就把房子租到哪里。居无定所、身心俱疲的日子里,他对她说,等我挣到钱了,你不要出去做戏了,太苦了。
每当她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日日夜夜,眼圈会瞬间泛红,泪水会不听话地溢出来,流下来。
多年后,潘香才知,老天不让她死,是终有一天会苦尽甘来。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她最有体会。那个夹着一本书的少年,如今正陪她一起慢慢变老,而她依然迷恋,一说起他,她会不由自主地笑,笑容纯真羞涩,一如十九岁那一年。
潘香的微信头像很随意,背景是萧索的冬天,她拉着行李箱走在村口,正回头与不听话的行李箱较着劲,看不出是又一次离家,还是回家。纵横交错的电线将她头上灰蒙蒙的天空划得支离破碎,她的大红棉裤如一团火焰。
“官人你好比天上月,为妻好比月边星。月若亮来星也明,月若暗来我星也昏。官人若有千斤担,为妻分挑五百斤……”
官人,是戏中女子对丈夫的尊称。
十三 重 聚
夏至后、小暑前的海风,残存着些许清凉,吹在海塘边走着的两个女人身上,扬起她们一样长过腰际的黑发。
漩门湾大坝老鹰窠,赛菊家的海塘前,潘香左手拎一袋鱼圆右手拎一个巨大的西瓜,与我们会合。潘香一身休闲短衣短裤,看起来很舒服,赛菊则一身黑色短袖上衣和阔腿长裤,显得格外修长,我发现她的衣服没有上下两色的。
夏休时节,她们和家人重聚,我和她们重聚。赛菊和她老公从漩门湾大坝开车到山后浦接我。在我的娘家小院坐了坐,喝了母亲煮的咖啡,便过来了。
潘香气喘吁吁地跟我说,赛菊从你文章里看到你最爱吃鱼圆,让我去那家有名的鱼圆店买,没想到正碰上街道环境大清理,店关门了。幸好有个大爷提醒说,店门上有老板电话。我就打过去,老板就做好送过来了。
我说,那你站店门口得等多久啊?
她说,不久,半个多小时吧。
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在叹气,我何德何能,竟受如此厚爱。想起父亲说,你觉得她们人好,戏班和睦,心里喜欢她们,真心对她们,她们看得出来的。她们呢可能觉得,自己是做戏人,而你是省里来的作家,真心与她们做朋友,她们心里也高兴的,所以特意接你去家里玩。说到头,都是缘分。
我觉得父亲说得对,便不惶恐了。来日方长,如果有机会,我也会以我的方式对她们好。
眼下正巧有一件事。
我问赛菊老公海塘里养了什么,他叹气说,刚放下去几万只青蟹苗,但是漩门湾三期工程进展到这里了,通知说要放水填路了。如果能迟一两个月放水,就能少损失十几万了。
赛菊老公挠头,憨笑,说,怪我自己,上面早就通知我们了,我们以为还可以熬熬的。
我问他这事哪个部门管的,可有通融的可能。他说听工地的人说,好像是某某局管的。
我心里一动,某某局长,不正是我父亲的学生、我的小兄弟吗?
我说,我帮你问问情况看。
电话打过去,小兄弟说不是他这个部门管的,是另外一个部门。之后,他帮我详细了解了情况。我又打电话问市委的老朋友,问他在不影响工程进度的情况下,有无可能晚些天放水。
我发微信、打电话时,赛菊和潘香正走在海塘边的田里摘丝瓜西瓜南瓜甜瓜给我吃。
赛菊老公一直在说,苏老师,你快去摘瓜玩吧,不用麻烦的,难为情的。是我们自己不好。
我明知希望渺小,又想也许正好工程进度没那么快,能晚一天放水也好。
老朋友帮我了解情况后,回电说,实在不好意思,前几天刚把所有村干部都找来开过联合执法动员大会了,没有退路。
赛菊老公说,是呢,我们也觉得不太可能推迟,要是都推迟倒好,要是光我家推迟放水,人家也没法交代的。真是太谢谢了,打了这么多电话,害你欠了人情。
电话是我自己要打的。这事虽然没成,但我为赛菊高兴,她嫁了个明理达礼的好丈夫。
傍晚六点半。赛菊家二楼餐厅的大圆桌上,摆了整整二十个菜。
潘香发朋友圈说:名菜还在锅里[偷笑]
鱼虾蟹都是他们家自己养的,蔬菜基本是自己种的,有一个凉拌黄瓜,是从海塘回来我和赛菊顺路进菜场买的。菜场里的卖菜大妈并不认识她,她极少买菜,也极少做菜。但今天她为我做了一个她最拿手而我正好最爱吃的川菜——水煮肉片——她常常自嘲的“名菜”。
青梅酒,是潘香老公带过来的,自己做的,潘香说他三天不来赛菊家就会难受,两个姑爷因为两个女人成了酒友,两家人像一家人,三天不见就难受。赛菊把婆婆叔婶也叫来了,加上我和陪我来的英,十来个酒杯举起来时,玉环话聊起来时,我觉得自己是在亲戚家里。
赛菊和潘香的相遇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以擦肩而过的方式。
那一夜,赛菊离开原来的戏班走进吉祥越剧团时,潘香刚刚演完三王爷,卸完装,匆匆赶往医院,为婆婆临终送行。在某一条小路上,赛菊往这边走,潘香往那边走,两人擦肩而过。之前,她们彼此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从未谋面。而冥冥之中擦肩而过时,她们彼此都想过对方几秒钟。
赛菊想,听说有个老生很棒,就在这个戏
班里。
潘香想,听说有个小生很棒,今晚要进我们戏班。
她们都有原先的同伴,到哪儿都住一间宿舍,后来,潘香剩一个人了,赛菊看她眼睛不好,就邀她一起三个人住,后来赛菊也剩一个人了,于是她俩到哪儿都住一间。潘香有一阵家里遇事,夜夜失眠,赛菊陪她说话,开导她,让潘香觉得,这个比自己小好多岁的妹妹,更像自己的姐姐,让自己懂事多了,也看开了。她们成了至交,她们的丈夫也成了至交,再后来,她们的母亲也成了至交。每年封箱时,两家人都要带上娘亲们出去旅游,去年是象山,今年还在商量中。
潘香的微信朋友圈里,出现最多的是赛菊的身影,对她的称呼是“我家美女”“小赛”“宝贝”,对赛菊和阿朱扮演的小生称“我家两个儿子”。
坐在海塘边的夜色深处,我问了赛菊最后一个问题:如今你做戏,是真心喜欢,还是谋生?
赛菊说,很少有人问我做戏的感受,我自己也很少想过。其实,甜酸苦辣都有,有人把你当上帝,有人把你当要饭的,不是职业的问题,是人的思想问题。我从小喜欢看戏,对演员很崇拜,以为别人也一样,可现在没这感觉了。戏迷太热情太好了还不清这个情,有人太轻视我们心里又有点儿不平,所以很矛盾。最实在的是,当作一份喜欢的职业吧,不管台下观众是多是少,喜欢不喜欢我,我都尽心尽力演好。演戏不仅演给人看,还演给自己的心看。
我没有问她是否知道旧时在越剧的故乡嵊县有“三子”之说,戏子、婊子和当兵吃粮的“粮子”都是“下三烂”,不入族谱、不进祠堂?是否知道在纷乱的战争年代,“越剧十姐妹”冒着生命危险联合公开义演越剧《山河恋》,受万人敬仰?是否知道开国大典上,袁雪芬作为全国所有地方剧种的唯一代表登上了天安门城楼,见证了一个人民政权的诞生?是否知道朝鲜战争爆发后,三千多名越剧姐妹向志愿军捐献了一架“越剧号—鲁迅战斗机”?是否知道百年来田间地头那一出出蕴藏着深邃民间智慧的乡戏,是中华传统文化中多么珍贵的一股清流,滋养过多少代人的心魂?
百年越剧,岂止相公小姐、儿女情长。百年越剧人,“岂止桃李丰神容颜美,更有那湖海豪情令人敬”。
越剧来自民间,根在民间,归宿自然也在民间。像吉祥越剧团这样的民团,在台州有近百家,多数民团每年演出场次在三百场以上,台州已渐渐成为全国最大的越剧市场。越剧起源于嵊县,繁荣于上海,而在台州,人们惊喜地看到了中国越剧传承发展的希望。戏班人员一专多能,吃苦耐劳,既唱头肩,也跑龙套,还会“落地唱书”,深受百姓欢迎,虽在夹缝中求生存,却自有一份荣耀、一份尊严。自重,便不怕人轻看。
酒酣了,夜深了,赛菊抱起一大袋青蟹、甜瓜西瓜丝瓜等往送我回家的车上塞,说带给我父母尝尝,此时的她完全像她自己常说的“乡下人”那样热情好客。后来,我在她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了她不知何时拍的短视频:“家中来贵客了。”十秒钟视频里,我一手拿一只螃蟹脚,一边啃一边跟她们说着家乡土话。那是2017年农历六月十二的夜。
农历六月十二的夜色中,她异常俊美的侧影、安宁的气息让我又一次想起了一个人——我即将回杭州拜访的那位老人——岁月深处,曾经红遍玉环每个角落的越剧名伶——杨佩芳先生。
十四 曾 经
杭州灵隐路九里松花苑,紧邻灵隐寺和117医院,是整个杭城最僻静优美的所在。
无数个季节在二楼的窗前轮回,八十六岁的杨佩芳先生坐在一张旧藤椅里,伏在一架旧缝纫机前做棉拖鞋。棕红色的短卷发,清瘦的脸颊,清亮的眼神,清朗的身子骨。
周遭寂静,只有鸟鸣声在动,缝纫机齿轮声在动,桌上一杯咖啡袅袅的烟在动。
床背面和床对面的墙上,挂着她三十多岁时的剧照和影楼照,黑白两色,嘴唇微抿,却仿佛有袅娜的越音在房间里流动,还有她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对待演戏就像对待生命一样”。
1931年杨佩芳出生于绍兴一个贫穷的六口之家,是最小的女儿,虚龄十岁便跟着姐姐去戏班流浪了,初衷是吃饭不要钱,还天天有戏看。她边帮姐姐洗衣服洗被子,边偷偷学化装、练功、做戏,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牢牢盯着戏台,每天两场戏,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附近京剧团的人看到她路过扒在门口偷看,都会说,小鬼过来,我们教你。有一天,戏班少了一个演小兵的,班主问她会跑龙套吗?她说,天天看戏,都记住了。第一次上台后,班主就说,以后带头兵你来做。
夏休过后,少了一个老旦演《孟丽君》中的老母亲。班主说,你上吧。她便穿上戏服,却不用穿裙子了,因为个子太小了。可是到戏台上一亮相、一展喉,虽然只是个小孩,但唱起来一板一眼,特别老练,台下喝彩声掌声雷动。
再后来,戏班少什么角色她就演什么。十七岁,她便成了头肩小生,跟着姐姐待过很多戏班,绍兴、温州、福建、上海,四处漂泊。
扎实的文武功底、俊美的扮相,让她越来越红。尤其是主攻小生后,入戏感情丰富、戏路宽广,塑造了陆游、张生、焦仲卿、周仁、哪吒、红孩儿等几十个生动的艺术形象。
50年代,她跟着姐姐到上海闯荡。别的演员都有AB角,她没有,生病发高烧,打了退烧针后照样上台。七天学一个新剧本、换一个戏,每天演两场,晚上演出完之后卸装回来12点钟,洗个澡,到床上还得学剧本,第二天上午7点半起来继续排戏,到11点半吃中饭,一吃好就化装,下午1点半演出。吃完晚饭休息一下,就接着演夜场,天天如此,夜夜满座,一年到头只有年内休息三天。年三十晚上开始就要演出夜场,初一初二初三早上下午晚上各一场。如此辛苦的演出持续了三年多的时间。从那时起,一杯咖啡跟了她一辈子,胃痛跟了她一辈子,孤独也跟了她一辈子。
有无数戏迷和爱慕她的人,但她没时间谈恋爱,也不敢谈恋爱,太爱这个舞台了,怕一结婚一生孩子,就得离开。
命运却在1957年给了这个爱戏如命的女子巨大的打击。当时浙江请求上海的越剧团支援浙江八个地区,她因身体不好答应去两个月时间。没想到到了温州玉环,日夜演出《孔雀东南飞》,连演一个多月,一千多个座位场场爆满,大街小巷、各村各落,无人不知杨佩芳,无人不谈杨佩芳,一群群戏迷跟着,戏班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看。玉环也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荣誉和尊重,于是,她留了下来。
可是,太累了。她因水土不服、工作繁重,还要应付肃反运动,嗓子慢慢哑了,天天演出得不到及时治疗,有一天彻底哑了。
而这却成了罪状——嗓子哑是假装的,目的是搞垮剧团,自己好回上海。
有人跟她说,你性格太直,说话不会拐弯,又这么红,可能得罪了人也不知道。她无奈,所有的时间都拿来编剧、排练、演出,哪有精力搞人际关系?她不后悔。
批斗,吐血,生不如死。无数个夜晚,她一个人在海边游荡,无数次想跳进大海,让海浪荡涤那些强加于头上的污名。可是她不敢跳,她怕被说畏罪自杀,连累家里变成反革命家庭,叫他们怎么过日子?
1958年,她和另外两位花旦被开除出团。回家的路费是卖掉被子、衣服和家里拿来的钱凑齐的。她们先坐船到温州的朋友家落脚,那一晚,朋友请她看电影《铁窗烈火》,回来后,她喝了三大碗酒,像疯子一样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母亲和朋友都陪着她大哭。
当她终于回到家,却看到《新民晚报》《浙江日报》《绍兴日报》等五张报纸都刊登了她被开除的消息。她走投无路,又一次想一死了之。
最难的时候,幸好有玉环、温州、上海的朋友们安慰、帮忙,后来她被邀请去了福建。
然而,十年浩劫又一次让她生不如死,当时她是福建某剧团的主要演员,又是业务副团长,再次被批斗、凌辱,她并不知道,遭难的不止她一人,而是越剧本身和无数艺术家们。曾动员她支援浙江越剧的前辈袁雪芬被关押了七年,批斗达五百多次。南京市越剧团团长、柳毅的扮演者竺水招在遭受了无尽的批斗和侮辱后,悲愤自杀。尹桂芳被流放到闽北一个小镇养猪场里当“猪倌”,早已去世二十年之久的筱丹桂,被掘坟扬尸。
杨佩芳的艺术生涯,如昙花般戛然落幕。
食杂公司营业员、发电厂收电费的,是她后来的身份。四十一岁结婚生子,夫妻两地分居,后离异。虽调回了温州市越剧团,但已无法独挑重担,做的基本是协助办剧团、带学生等幕后工作。尽管玉环是她的伤心地,多年后她仍尽释前嫌,应邀回去帮助剧团工作,直到退休。
2017年大暑前一个下雨的午后,我走进了杭州灵隐路九里松花苑她和儿子一家的排屋。一楼高朗的客厅里,摆着很多她和儿子一家三口的照片,很温馨。
坐在二楼卧室的窗前,和保姆聊天,做棉拖鞋送人,是她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早上牛奶加麦片,中午一杯咖啡一点儿点心,晚上一碗煮得很硬的米饭、几个蔬菜,是她简单的一日三餐。她还有一个爱好是偶尔打打麻将,孝顺的儿子每周都会请几个小兄弟专门过来陪老太太打一次麻将,舒筋活血,她出牌的速度一点儿都不比年轻人慢。
她不听也不看越剧了,总觉得电视里不管越剧还是唱歌,都不是当年那个味道了。如同非洲丛林中,年老的猕猴王已无法守护本来属于他的猴群一样,每当她想起曾视如生命的越剧,便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越剧不失传,是她最大的梦想。
我坐在她对面,吃着她难得亲手做的虾仁炒豌豆、番茄炒蛋,跟她讲吉祥越剧团的故事,讲玉环越剧传承中心里学戏的孩子们。她没有说好或不好,常常停住筷子问,真当的呀?清亮的眼神里满是惊喜。
这幢房子朝北某个房间的某个柜子里,珍藏着她从前的几套戏服,有小生的也有小旦的,还有皇帝的龙袍。有人曾出高价购买,她不卖,这是她最后的念想。
十五 沉 香
2017年大暑,玉环楚门山后浦15号,清晨六点,我在娘家小院的玻璃方桌前坐了下来,坐进了满院子的鸟鸣声和沉香袅袅的青烟里。
方桌上的电脑屏幕映出了我身后桂花树叶与天光的影子,落在我刚写下的“跟着戏班去流浪”七个仿宋字上。树影婆娑里,一些声音、一些面孔清晰地来到了耳边和眼前。
“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的清明节,在嵊州市甘霖乡的东王村,浙江省一个随处可见的小乡村里,几个说书艺人的一次粉墨登场,成为日后人们在谈论越剧历史时,公认的第一次登台演出。
“一百年前的那天清晨,天上飘过一阵油毛细雨,东王村村口的那棵大樟树抽出了新芽。在说书艺人李世泉家隔壁的香火堂前,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挑来了四只结实的稻桶,用两扇门板搭成了一个简易的戏台,激动人心的消息四处传播,李世泉他们要演戏文了。父老乡亲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把香火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自1906年清明节东王村的那次演出之后,越剧从乡村草台到宁绍平原,从杭嘉湖水乡到十里洋场上海滩,从男班艺人到女子越剧,从遍地开花到走出国门……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发展后,在字、声、情上显示了独特的艺术个性。越剧已经成为中国艺术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和在它起步之时已经名满天下的京剧,俨然已并驾齐驱……”(钟冶平十集纪录片《百年越剧》)
……
绿影婆娑处,慢慢走过来一些人——尹桂芳、竺水招、竺小招、吴小楼、筱丹桂、徐玉兰、徐天红、范瑞娟、傅全香、张桂凤、袁雪芬、王文娟、金采风、戚雅仙、茅威涛、何赛飞、吴凤花……走过来阿朱、赛菊、潘香、俏俏、爱妃、双菲……我站起身,伸出手触摸她们,触摸到了清晨六点微凉的空气。
从时空隧道深处,隐隐传来一些熟悉的旋律——《梁山伯与祝英台》《碧玉簪》《盘夫索夫》《血手印》《情探》《追鱼》《打金枝》《祥林嫂》《西厢记》《红楼梦》《孔雀东南飞》《则天皇帝》《春香传》《沙漠王子》《北地王》《屈原》《陆游与唐婉》……若有如无地轻拂着我的耳膜,如眼前袅袅升起又忽而随着微风消逝的沉香。
是母亲为我点上的沉香,是沉香中的降真香,是唐宋以来“烧烟直上,感引鹤降。醮星辰,烧此香为第一,度功力极验”“宅舍怪异烧之,辟邪”的降真香。
医学上,降真香含有丰富的黄酮类化合物,具有多种生物活性,能镇痛、止血、抗菌、消炎。越剧于我,在生理上心理上如同降真香,也是一味珍贵的良药。当我烦躁,当我疼痛,当我失眠,当我迷茫,我听的每一段越剧,都是药。
而发出那些美好声音、讲述那些美好故事的女人们,本身就是一炉沉香,她们是人与神灵、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的灵媒,是物质世界、混浊人间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2017年南方的大暑时节比往年热了许多,而每一天的云彩都美到逆天。再过几天,就是赛菊的生日了,三十一年前一起学戏的师姐妹们又会聚一聚,俏俏又会带着嘟嘟来老鹰窠小住,温岭江夏的娘姨又会带着大包小包赶来,烧饭奶奶又会托公交司机把粉圆带到大坝车站,而我又要回杭州了。
酷暑过后,我想与她们相约秋季,或者下一个秋季,或者某一个秋季,带上早已备好的礼物——一个纳米护肤喷雾器,继续跟着戏班去流浪。那时,我的想法会更少,对一些人一些事会更淡,我会更像“一家人”里真正的一员,帮烧饭奶奶烧火洗碗,帮潘香背唱词扶她上洗手间,帮赛菊她们叠戏服,帮俏俏看孩子教嘟嘟学说话写字,跟她们好好学一段戏……
清晨六点的晨光落在我额头上,被不断到来的时光渐渐覆盖。我在一段越剧的尾声里重新坐下来,静等心里的尘埃落定,在键盘上敲下了“一路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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