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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十月》·散文·涟源行︱薛舒、郑小驴:诗意的夜晚,莫问前程

薛舒、郑小驴 十月杂志 2022-10-16

诗意的夜晚,莫问前程

薛舒


列车继续向西、向南。车窗外,农田里的作物益发趋于黄熟,金色的稻田闪耀着金子的光芒,远处有山岭,绿意浓重到青黛,白色农舍在山脚下散落。年轻人始终沉默,他与我坐了1小时25分的邻座,长沙南站将到,他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托下拉杆箱,还有一个白色环保袋,上面印着“湖南大学土木工程大会”字样,想必来自某次学术会议。他的袋子里装了什么?从家里带去学校的土特产?妈妈做的辣椒酱?女朋友送的抱枕、零食……我不可能问他,一切都是我的猜测。

我也站起来,伸手去够行李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你的箱子,要拿下来?

并不是事不关己的年轻人,他替我托下我的拉杆箱,我再次道谢,他也依然只是笑笑。列车停下,他下车,往出站方向走,白T恤招展飘逸。我也下车,人流淹没了渺小的我,以及所有渺小的人,我们成为出站的群体。

我要去的地方叫涟源,湖南的地理中心,湄江岸畔的美丽小城。我不知道白T恤年轻人去往何处,也许是湘江之滨的岳麓山下。我听到身周传来音调折转的湖南话,一如电影中领袖的方言。中午时分,天色朗亮,空气暖热潮湿,体感和呼吸与上海如出一辙。忽然意识到,四个半小时,高速列车已带我飞越一千多公里。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莫名浮现《无问西东》的某句台词:说到底,这是人与上天之间的事情,而非人与他人之间的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1938年,5月,涟源,杨家滩。

暮春多雨,潮湿泥泞的土路上,数百名学生扛着箱子,挑着担子,赶着牛车,走进那些叫“佩兰堂”“师善堂”“存厚堂”“存养堂”的古建筑。原属清朝道台、布政使、云贵总督的高官府邸,成为国立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的校舍。

世界在纷飞战火中跌宕飘摇,华北容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唐山交通大学已停课多时。为躲避战乱,1937年12月,唐山交大迁往湘潭。1938年初,唐山交大复课,并改名为国立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1月下旬,校长黎照寰电邀茅以升出任唐山土木工程学院院长,2月11日,未来的“桥梁之父”茅以升,于湘潭就职。春天到来,复课的学生和教授纷纷赶来,湘潭校舍已然容不下众多求学迫切的青年。5月,学院迁往涟源杨家滩。

师善堂,四合五进,七纵五横,统式大堂。四合之间的天井里,学子的诵书声,教授的讲学声,与堂外稻田里的蛙声交相辉映。五进堂院内,三百余间住房、公房、杂房、粮仓,悉数成为课室和宿舍。青砖马头墙内,黑羽毛的鸡群在席地而坐的年轻人中穿梭。井台边长着葱茏的杂草,廊檐下的青砖地上,挂白霜的南瓜垒成堆。堂内众多中式木质雕花、西方冰裂万字格窗花,不再显示老建筑的雍容华贵。孟母教子、卧冰取鱼、武吉担柴、鲤跃龙门的浮雕屏风隔板,亦成为实用的工具,用于教学,抑或生活。唯有恢宏幽深的庭院所拥有的气质,传达着某种永恒的精神,素朴、威严、不屈。1938年的杨家滩,湘军名将故居里,流溢出前所未有的书香学韵。

村民家的母猪生了一窝小猪,不知何时齐齐蹿入堂内,它们结群穿越挂着“师善堂”牌匾的门楣。某一位教授正在上课,也许他正向学生敞开他了悟的真心:“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

也许,他在回忆自己青涩的年华,追索关于生命的意义:“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有段时间,远离人群,独自思索,我的人生到底应该怎样度过。某日,我偶然去图书馆,听到泰戈尔的演讲,今天,我把泰戈尔的话介绍给你们,希望你们在今后的岁月里,不要放弃对生命的思索,对自己的真实。”

泰戈尔在1924年5月的清华园里说了什么?

“因此我竭我的至诚恳求你们不要错走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记你们的天职,不要理会那恶俗的力量的引诱,诞妄的巨体的叫唤,拥积的时尚与无意识,无目的的营利的诱惑,保持你们美满的

理想……你们的使命是拿天堂给人间,拿灵魂给一切事物。”

猪们听不懂泰戈尔的话,可它们并未发出过于喧嚣的吵闹声,或者,它们的任何喧闹都不致干扰潜心的读书人。8月,1938届毕业生从杨家滩走出去,走向战场,走上家国救亡的征途。与此同时,国立交通大学土木工程学院迎来新一批学子。

涟水蜿蜒东下,远有龙山耸立对峙,后坐凤形山麓靠背,依山傍水的杨家滩,猪和鸡们依然如故,它们活得悠然自在,它们没有打扰“佩兰堂”“师善堂”“存厚堂”“存养堂”里的诵书声。一切自然生息都是那么美好,枪炮声和硝烟被阻隔。

 

2018年,9月,涟源,桥头河,夜色降临。

蓝色银幕映照的舞台上,朗诵者告诉听者: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漂亮女孩告诉抱孩子的少妇:你是否看到风,它吹拂一片或更多片叶子,直到它们落下来……你是否看到风,它吹向10月的高处,它在山顶放一些沉默,放一些眺望,让人们既看见四野的沧桑,也看见果实里的波澜……

中年男人对妻子说:百年之后,当我们退出生活,躲在匣子里,并排着,依偎着,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是多么安宁……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时间宽恕了我们,让我们安息,又一再地催促万物,重复我们的命运。

一只蝴蝶正不知疲倦地飞舞,荧光把它的翅膀染成宝蓝:我听见“举头低头”,还听见“故乡明月”,尾音拖得比季节还长……我疑心身处梦境,忘了这儿离家千里,太阳当空,北运河静静流淌,一节节火车开进我思乡的骨头。

黑暗的观众席里,上千双晶亮的眼睛射向舞台,他们显然听明白了,他们明白那些美丽得几乎不真实的句子,他们疲惫的目光里,有思念、欢喜、忧伤、宽慰、谅解,那些仿佛没有时间亦没有意识要去思考生命意义的人,却在聆听诗句的时候,拥有着无以名状的懂得。

 

彼时,想象带我回溯到八十年前。此地,这片叫涟源的地方,接纳了许许多多穿越战火而来的青年学子。他们在远离家乡的土地上,是否也会念起某一首诗?或者,记起某一条家训?许是午休时间,某位学生给沦陷区的父母写了一封家信:儿很好,母勿念,文章每日都写,儿在外求学,衣食不愁,今饿殍遍地,哀鸿遍野,儿怎敢言累……

八十年前的国立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便是今天西南交通大学的前身,1938年,它在湄江岸畔的涟源重生。八十年来,这里的人们仿佛从未改变他们的执着甚而执拗。战火纷飞的乱世,再是艰难动荡,他们也要在这里摆下一张平静的课桌。而如今,即便白昼的世俗再是强大,生活再是劳累,他们亦要让夜晚充满诗意。

深夜,诗歌朗诵会结束,星辰在墨蓝的夜空里渐近沉眠,什么都不想,就这么在夜中行走,也许可以走很久。诗意的夜晚,莫问前程。脑中再次浮现影片的台词,只不过,是另一句:愿你在被打击时,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愿你在迷茫时,坚信你的珍贵,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

逮泥鳅的日子

郑小驴


从黄花机场回涟源的途中,某些恍惚的瞬间,瞥见车窗外金黄的光斑,像蜜一样涂抹在9月的郊野。举目远眺,四周一派丰收的景象。这是属于北纬二十三度的金黄。家乡的颜色。家乡的模样。空气中闻到一股阔别已久的气息。正是收割的时节,田野里不时传来掰禾的声音。高举水稻的农民,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皮肤,狠狠摔打着户桶,声音在田野中彼此起伏,连成一片。熟透的稻粒纷纷抖落,空气中飘溢着一股稻谷灌浆的清香。

想起来,这时候,正是捉泥鳅的好时节。小时候,收割后的田野,长腿蚂蚱、吐泡螃蟹、黄纹天牛、金龟子、青蛙、蛇,失了水稻的庇护,无地藏身,纷纷从草丛、水沟探出身,蠢蠢欲动的样子。我们像群暴徒,在收割的田野撒野。解剖青蛙,砸死花蛇,踩烂天牛,足迹所至,尸横遍野。连纺织娘也失去栖身之所,草绿色在秋天不再是保护色。孩子们最爱捉弄纺织娘,将纺织娘用草茎绑住大腿,看它一蹦一跶,眼见跑远了,又扑上去,一把逮住,乐此不疲。最令孩子们感兴趣的,是水沟里吐着泡泡的泥鳅。这时节,泥鳅最鲜美。在稻花田里养足了夏秋,懒洋洋地卧在泥水里,正冒着泡儿,双手一探,捧起一摊湿泥,小心掰开,一条肥嫩的泥鳅就到手了。当然,这是绝对的技术活儿。需要眼尖,手快,动作敏捷。

二告是捉泥鳅的老手。他是半个涟源人,之所以说半个,因为他爹是新化人,倒插门,到了涟源,安家落户,娶妻生子,绝口不提新化半字。小时候,我们没少跟二告干架。为了争涟源和新化到底谁厉害。

“陈天华是我们新化的!”我们骄傲地说道。

“罗泽南是我们涟源人!”二告不甘示弱。

“罗盛教,那个抗美援朝的大英雄,晓得不?也是新化人!”罗盛教入选了小学语文课本,救落水的朝鲜儿童,壮烈牺牲,一时成了我们的偶像。二告歪着脑袋想了想,“李续宾也是涟源的。他率六千人打十万太平军,最后战死三河镇,你们说猛不猛?”

我们都听过李续宾的故事,搜肠刮肚,也想搬出一个厉害角色来镇一镇,想了半天,都不作声了。说,说这个有卵意思,今天闷热,泥鳅们肯定要上来冒气,等天黑了,照泥鳅去啰!

春夜是照泥鳅的好季节。我们耐心等待黄昏的降临。橘色云团涌上涟源远处的山巅。牛背一般的山峦在春天的暮色中显得越发庄严肃穆。

龙王冲的泥鳅最多了。一轮圆月照着堰塘。水面像镀了层银。方圆三四里地都没人家,连声狗吠都听不见。我们带着松油火把和铁叉,将竹篓捆在腰间,兴冲冲地走了。起了露水。寥寥几颗星点缀在天空。月亮正挂椿树上。

我们举着枞油火把,没再说话,屏息凝神,只听见脚踩在沙子上发出的脆响。那真是照泥鳅的好春夜,月明星稀,火把将四周照得通明,一条条肥硕的泥鳅从洞眼里钻出来,卧在泥水中,翻着白肚皮,张大嘴巴吐泡泡,动都懒得动一下。它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铁叉子会从天而降,嚓,泥鳅的尾巴一摇一摆儿,已经死死地卡在里面动弹不得了。将泥鳅撸下来,丢进竹篓里,腰间越来越沉。要数二告的眼最尖,一叉一个准儿,不一会儿,就叉了半斤多。大家像比赛似的,谁也没作声。受伤的泥鳅在竹篓里发出唧唧,唧唧的呻吟。回到家,将叉的泥鳅放在搪瓷脸盆里,倒上水,养着。泥鳅受了重创,带着血丝,大多奄奄一息。几条受伤轻的,尚在水中欢快地游动。最后都会倒进油锅,撒上姜丝、红椒和鱼香叶,料酒一撒,满屋子喷香,连打好几个喷嚏。

春天的泥鳅固然鲜美,但秋天才是捉泥鳅的最佳季节。秋收后,大伙都扛着锄头,腰间系着竹篓,裤脚高挽,兴冲冲地往田野去。泥鳅藏在泥里,钻一个小小的洞眼,用来透气。秋天的泥鳅相比春天,学乖了,精明起来,有的狡兔三窟,连做几个假洞眼,布下迷魂阵似的,让人真假难辨。这边一有风吹草动,那边早就逃之夭夭。

水渠里洞眼多,椭圆形的、三角形的、滚圆形状的,布满疑阵,有些是泥鳅钻的,有些是小虫子钻的,甚至是水蛇的老巢。只有行家里手,才能从这些眼花缭乱的洞眼中,一眼识破真假。有一回我看到一眼大大的洞,以为里面藏着一条大黄鳝呢,顺着洞眼,伸胳膊往田埂底部一路摸索,结果摸到一窝蠕动的家伙,皮糙肉厚,掏出一看,乌黑的水蛇,吓得三魂七魄都散了。

二告从不失手。他长着一对火眼金睛,随便一瞅,便晓得底下有没有泥鳅。但凡出手,很少有泥鳅能逃得过他的手掌心。最难捉的是沼泽里的泥鳅。沼泽肥沃,泥软,水多,深的能没过脖颈,人踩在上面,晃晃悠悠,如踩小船,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但大的泥鳅和黄鳝都藏在沼泽里。那一个个椭圆形的洞眼,如一双双天使之眼,摄人心魄。大家都晓得底下藏着精明肥硕的泥鳅呢。为了这诱人的美味,明知是陷阱,我们也心甘情愿了,冒险踏入了沼泽地。脚下似乎是悬空的,轻轻一踩,整块沼泽皮都在摇晃,随时都会沉陷。每个人都吸了口气,身轻如燕,像踏入地雷阵,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试探。一个个巨大的洞眼,往上纷纷吐着气泡,仿佛正等着我们大驾光临。沼泽地的泥鳅狡猾着呢,底下是无底洞,手刚伸下去,它们往后一缩,轻轻松松就钻进更深的地方了,让人难免捶胸顿足。

二告一点不担心泥鳅钻沼泽底下。他先将沼泽里的水排干,圈好范围,开始挖泥。只见锄头翻舞,泥水飞溅。二告挖啊,卖力地挖,挖了半晌,直到将沼泽挖到底,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巨坑来。我们目瞪口呆,谁也没想过二告竟会使用这种霸蛮不讨巧的方式。二告站在坑里,一身的泥,头发鼻子耳朵嘴巴全是,简直成了泥人。一条泥鳅没捉到。大伙围着他,纷纷哄笑。二告一点也不恼,站在坑里,抬头望了眼我们,也嘿嘿地笑。

又到逮泥鳅的最佳时节,而二告他们去哪了,没人晓得。也许在杨家滩,也许在湄江哪个角落,也许在广东、上海……在回涟源的途中,我想起他们。想起一个个鲜活可爱的身影,那笑声仿佛就在眼前。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布面综合材料,钢板)…………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2019-1《十月》·散文·涟源行︱谭谈、胡学文:涟水之源

2019-1《十月》·散文·涟源行︱徐可、王十月:塘江湖海一水间

2017-4《十月》•发现李庄|张楚:李庄的风骨

2017-4《十月》•发现李庄|晓航:李庄——未来中国的文化明星

2017-4《十月》•发现李庄|祁媛:夜游李庄

2017-4《十月》•发现李庄|何大草:发现

2017-4《十月》•发现李庄|蔡东:李庄的雾

2017-4《十月》•发现李庄|白月:我在李庄,想念你

2017-4《十月》•发现李庄|金铃子:我打着油纸伞走过李庄

2017-4《十月》•发现李庄|周云和:漫漫大师路

2018-5《十月》·散文(李庄行)︱李浩:李庄随笔

2018-5《十月》·散文(李庄行)︱张怡微、林森:烟雨李庄

2018-5《十月》·散文(李庄行)︱朱山坡、文珍:在李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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