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付秀莹: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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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 秀 莹
FU XIUYING
付秀莹:小说家,《长篇小说选刊》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等多部。曾获首届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年鉴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
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愿意回忆往事。比起往事,如果一定要谈,我更愿意谈论现在。现在,我的生活似乎不算太坏。至少表面上如此。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生活能够经得起深究,或者追问。
一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喝酒这件事的呢?好像是,来北京之后。帝都太大了,大到让人慌乱。一个人在这个庞大的城市,即便在汹涌的人潮里,也能听到内心孤单的回响。我害怕黄昏,害怕夜晚,害怕在深夜里忽然醒来,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
那时候,我还住在学院南路,北师大附近。一室一厅,不算大,但很安静。楼前面种着一棵很大的树,也叫不出名字,枝叶繁茂,遮掩了半个窗子。夏天的时候,大树开一种白色的小花,拥拥簇簇的,好像有一种淡淡的青涩的味道。在这个小房子里,我几乎享尽了一生的孤单,也几乎挥霍了一生的热情。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常常想起当年,那一所小小的房子,安静、整洁、清苦,盛放着一个女人整整五年孤单的光阴。
出了小区向右拐,沿着学院南路往前走,大约七八分钟,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南有一个报亭,还有一家小烟酒店。十字路口右转,沿着新街口外大街,有几个公交站牌。每天,我从这里坐车去上班。下班的时候,站牌在马路对面,旁边就是二炮总医院。那时候,二炮总医院还叫二炮总医院。二炮总医院改称火箭军总医院,是大约十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常常在下班路上,在黄昏的夕阳里,或者,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走着走着,忽然间悲从中来。
这一带,是铁狮子坟,树木茂盛。一拐进学院南路,喧嚣的市声渐渐安静下来。车流,人声,满街汹涌的城市的躁动,仿佛一种画外音,被遮蔽在外,显得又虚假,又游离。我走进那家烟酒店,装作若无其事地,买一瓶小二。那种北京小二锅头,扁扁的瓶子,深绿色,握在手心里,无端地觉得人生有了依靠,觉得温暖妥帖。
老管不喜欢我喝酒。每一次,我喝醉了,给他打电话,他都会劈头盖脸地骂我。我常常喝醉了给他打电话,语无伦次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醉话。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对着电话哭泣、诉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些什么。老管在电话那边忍耐地听着。翟小梨你冷静一点儿,你看看你的样子,你还像个女孩子吗?一个女孩子,喝醉了酒在大街上哭,像什么话!我哭道,我不是女孩子,我早就不是女孩子了。我是女人。女人,你知道吗?我是女人。我都快三十了,我是他妈的老女人了。我哭得气噎。老管在那边只是沉默。夜风吹来,热泪在脸颊上慢慢凉了,干了,紧绷绷的,像一个面具。老管不知道什么时候摔了电话。天上是半个月亮,黄黄的,照着人间,同一城的灯火缠绕在一起,也不知道是月光,还是灯光。我握着手机,茫然地看着夜色中的京城,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老管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问寒问暖,只不提醉酒的事。我心下不好意思,便也不提起。只讪讪说一些闲话。早晨的阳光照过来,把半间屋子弄得异常明亮,晶莹得,剔透得,仿佛琉璃世界。我不由得雀跃道,看海棠去?当时是仲春四月,元大都遗址的海棠正是盛期。老管说,他得去开会。一个重要的会,不能不去。
老管他总是这样。他总是有更多的事情,比我们的事更重要。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明白,这样的话,有着怎样的含义。
那时候,我还是太年轻了。
二
回想起来,这半生,第一次,也是最大的打击,算是高考失利了吧。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在那样一所重点高中,我竟然读了那么糟糕的大学。毕业以来,我刻意回避着那所高中的人,还有事。我那么爱面子,虚荣、敏感而脆弱,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当年那一段被辜负了的青春岁月,还有寒窗下那些苦读的日日夜夜。直到这几年,有了微信,被稀里糊涂拉进各种群里,才得以跟旧时的老师、同学重新建立联系。大家在群里嘘寒问暖,胡说八道,开各种不大不小的玩笑。都是人到中年了,经历了一些世事,人也渐渐变得平和了。牢骚还有,但都学会了自我解嘲。还能怎样呢,生活本来如此。群里热闹极了,甚至,有一种微微的放肆。我依旧不怎么说话。尽管,大家聊的都是日常琐事,生活啊,工作啊,八卦新闻什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想起来追问当年我读的是哪所大学。大家关心的都是当下。在一个城市的约约饭局,不在一个城市的问问近况。半真半假地,说一些怀念过往时光感慨岁月无情的话,把当年某些男生女生乱点鸳鸯谱的事抖搂出来,娱乐一下大家。谁还会关心一个人的内心隐痛呢,虽然,这隐痛的伤口早已经悄悄愈合,疤痕却还在。仿佛一个警告,警告命运的莫测,还有人生的无常。
我是如何在那一场重要角力中失手的呢?时至今日,那一个遥远的七月,漫长,溽热,让人窒息,仿佛一场乱梦,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碎片。当我遽然惊醒的时候,窗外,芳村的蝉鸣阵阵,如同一阵急雨,把我的臆想和幻觉浇透,我激灵灵打个冷战。夏日漫长、单调、倦怠而乏味。烈日下的村庄神思恍惚。芳村大庄稼的青壮的气息、淡淡的粪肥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潮湿的腥气,扑面而来。我站在故乡的大地上,满怀困惑。我是如何从求学的异地,回到我的芳村的呢?
是不是,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的?对于那些过于残酷的段落,我们总是有意选择忘却。我一遍一遍地试图重新回到那个夏天的现场,记忆的小路总是出现很多分岔,还有阻断。我在省内那所著名中学的苦读时光,或许永远也回不去了。
多年以后,当我作为一名所谓的优秀校友,应邀回母校百年讲坛的时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这座北方的小城,是历史文化名城,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三载光阴。除了大佛寺、古城墙,还有著名的荣国府大观园。据说,当年拍摄一九八七年版《红楼梦》的时候,人们经常看到,“宝玉”光着头,不是穿着大红的斗篷,在茫茫雪地里遥遥叩拜贾政,而是穿着短裤T恤,骑着自行车,在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闲逛。还有那金陵十二钗们,偶然露面,个个花容月貌,令小城里的人们惊为天人。
而今的校园,却早已经人物两非了。学校当年便是威名赫赫,同另一所名校双雄并峙,是无数省内学子的梦想之地。如今更是声名远播,崭新、气派、漂亮、权威,满眼都是华彩,满眼都是光芒。我在这光芒里拾阶而上,情不自禁地,有点畏缩了。教学楼那么高,台阶那么多,层层叠叠,都不似等闲山水。每一个台阶上,写着一个年份,还有当年的大事记,包括升学率,各种赛事战绩,各种荣誉榜,群星璀璨,耀人眼目。陪同的老师热情介绍,我喏喏应着,几乎不敢细看。或许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故作平静的外表下,有多少自卑和汗颜,有多少愧怍和惶恐。内心深处藏匿多年的那个伤疤,隐隐作痛。
阶梯教室里早已经坐满了人,我坐在讲台上,强作镇定。多么熟悉的气息啊,青涩的,躁动的,热气腾腾的,青春期荷尔蒙的淡淡的腥味,混合着走廊里好像是卫生间传来的隐隐的骚味,叫人一阵阵眩晕,一阵阵恍惚。学生时代的往昔岁月扑面而来,仓促而莽撞。我在心里不由得打了个趔趄。雷鸣般的掌声,崇拜的目光,热烈的急切的提问。在那个神圣的百年讲坛上,我这个当年高考的失败者,我这个母校的逆子,都说了些什么?有一个女孩子跑上前来,拿着麦克风,问了我一个问题:姐姐,只要不放弃,梦想总有实现的一天吗?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拥有你这样的生活?我看见,她年轻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明亮的眼睛里泪花闪闪。
我该怎样回答这个纯真的女孩子呢?
结束的时候,有一个瘦弱的女生,一直尾随着我。高高的台阶上,细长的影子犹豫不决,被跌为凌乱的几段。下到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她偷偷把一些东西塞到我手心里。几朵粉色的折叠的纸玫瑰,精致的,小巧的,带着一个少女的青涩的体温。我看着她转身跑去的背影,在北方冬日的暮色中渐渐消失。
三
我很记得,当年,我跟在父亲后面,扛着行李,第一次走进那所大学的情景。安静的萧索的小城,寂寞的校园的围墙,把小小的院落藏在里面。这就是我多年梦想的高等学府吗?我想象中的大学的威严气度呢?仿佛是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我的一颗心紧缩着,内心里充满了悲凉。我不敢看父亲的表情。他含辛茹苦供养的女儿,一向成绩优秀,乖巧懂事,一直以来,她那么那么努力。难道这就是她努力的结局,就是她应得的人生?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当面问过父亲当时的心情。他失望吗?他痛心吗?他是不是能够感觉到,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卑怯的绝望的身影,正在多年前九月的阳光下,颤抖不已?
几乎都是乡下出来的孩子,朴实,羞怯,有一种初来乍到的警惕和木讷,多年的刻板繁忙的集体生活,巨大的沉重的学业压力,仿佛一个熔炉,把他们浇铸成统一的神情面目。穿着局促的新衣,眼神犹疑而畏怯,蹩脚的普通话,一不小心就露出家乡方言的破绽,莫名其妙地,忽然间就涨红了脸。在这样一群人里,章幼通显得卓尔不群,既醒目,又孤单。
幼通来自S市,是省城。记得,好像是一次劳动课,清理篮球场附近的杂草。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我也装模作样地,把拔下来的杂草收拢起来,堆在操场边上。深秋的阳光洒下来,金币一样,黄黄地铺了一地。梧桐树的叶子也都黄了,在秋阳里有一种耀眼的华美。不知道哪一棵树上,有一只鸟忽然叫起来。天边的一朵闲云,仿佛受了惊吓,倏忽间飞走了。一个男孩子,倚靠在一个铁锨柄上,并不干活,只闲闲地看着天边。他穿一件卡其色粗条绒休闲裤,深蓝色磨砂休闲鞋,夹克衫好像是黑色,拉锁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深蓝衬衣,更显出他的清瘦白皙。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幼通当时的神情,优雅的,散淡的,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落拓和不羁。不知是他身上那一种淡淡的忧郁的气质,还是那种迥然有别于其他男生的落寞寂寥,一眼之下,我忽然对这个人起了一点好奇心。
可能,在中国,一进大学,不论是怎样的大学,大家都仿佛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解放了。经过这么多年的苦读,终于熬到解放了。没完没了的考试、习题、作业、老师的教诲、家长的唠叨,都过去了。长时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有一种无所事事的空虚,还有恐慌。
你知道广播电视大学吗?记得填报学校的时候,因为是自费,我的目光只专注于密密麻麻的表格上的最后一项:费用。其时,母亲已经病重,父亲独力支撑,我不想再给家里增加太重的负担。很多学生挤在学校的楼道里,一张张表格在手里被翻得哗啦作响。奇怪得很,对于多年前的那场决定我命运的考试,我的记忆中总是一片混沌。好像是一场暴风雨过后,漫漶不清的景物、变幻不定的人、似是而非的情节。焦虑、纠结、痛苦、茫然,都仿佛是梦境里的碎片。就连那些表格,都是模糊的。我是不是真的曾经填写过那些表格呢?那些密密麻麻的表格,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还有那个理由,或者就是借口,我最终上了那所叫人难以启齿的大学的借口,它是不是真的?
多年以后,父亲偶然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才知道,当时,为了凑够我上学的费用,那个夏天,父亲平生第一次,跟人家开口借钱。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平淡。我想象着,父亲怎样在人家大门口徘徊、犹豫,不好开口,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去,红着脸,吞吞吐吐,说出自己的难处。求人如吞三尺剑。父亲一生要强,最是爱惜面子。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起,你贵叔,当年帮了咱。你可要记住人家的恩情啊。贵叔就是父亲去找的那个人,我们算是本家,出了五服。他把准备买牛的五百块钱,借给我父亲交了学费。
乡下的孩子,对于大学的想象,无非是,借着大学的纵身一跳,到城里去。我很记得,有一年,我们芳村村南有户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一时全村轰动。我们几个小孩子相互怂恿着,去人家家里看看。是夏天的傍晚,晚霞在西天染成一片,暮色四起。我们在人家的篱笆门外面徘徊,推推搡搡的,想进去,又不敢。人家的狗叫起来,那男孩子出来了。我们又害羞,又激动,简直紧张得不行。我们仰脸看着他,好像是看着一个天外来客。他在芳村的黄昏里站着,身后,仿佛就是遥远的城市的背景。现在想来,那男孩子个子不高,相貌平淡,一眼看上去,也不过是最普通的那种乡下孩子。他站在那里,跟我们说,他考到南京了,要到南京去读大学。南京。这个名字用芳村的土话说出来,是那么动听,迷人,叫人惊艳。遥远,陌生,洋气,在芳村的日常生活之上,光芒四射。那个男孩子站在那里,瘦弱,矮小,穿着乡下家常的衣裳,无端地,平凡的容貌里竟然平添了一种动人的光彩。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黄昏,我们几个女孩子,在满天的霞光里,在芳村村南那户农家的篱笆门旁边,对大学,对城市,对远方,怀抱的那种最初的想象,还有猜测。
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广播电视大学是怎么一回事。以我当时贫瘠的想象力,我想它可能是跟电视相关吧。那一天,从学校出来,在大门口,正好遇见班里一个男生,J,他父亲是体委的,城里人,他好像是干部子弟,正准备跟一帮男生去踢球。
就是广播学院之类。
他的语气很确定,还带着一丝喜悦。我略略放下心来。J是有见识的人,他的话应该没错。多年以后,当我跟J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馆再次见面,已经时隔二十年了。我们惊讶地打量着彼此,有点兴奋,还有一点魔幻般的不真实感。想必是,在他,更多的是感叹。或许,他在想,当年,那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小妞,一说话就脸红,像一个羞怯的小母鸡,这么多年过去了,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她竟然成了作家。当然了,当年上学的时候,她的作文就不错。然而,谁会想到呢?
我跟他提起往事。当年在学校门口,他那句话,很可能就是一种对我的安慰,一种善意的谎言。他却怔住了。哦,有这回事?
或许,他是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了,谁还会记得一句话呢?那句话,仿佛一声叹息,早已在二十年前,那座北方小城的夏天,随风飘散了。咖啡的香气在室内流荡,给这深秋的夜晚平添了温暖甜美的气息。窗外,是华灯闪烁的京城。巨大的夜色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隐喻,在这异乡的季节交错处,缄默不语。我慢慢啜饮着咖啡,心下一片茫然。是不是,当年学校门口那一幕,那一句话,也是出于我的某种幻想,抑或,只是梦境之一种?
最初的沮丧和绝望之后,我也渐渐平静下来。还能怎样呢,我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周围的同学都开始谈恋爱。正是青春年少,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压抑和克制,在这个上头,大家都有点,怎么说呢,有点疯狂。女生们都留起了长发,学着化妆,普通话也越来越地道了,如果不仔细听,甚至都听不出什么破绽了。男生们的神情也发生了变化,从容了,镇定了,老练了。他们喝酒,抽烟,追女孩子,有那么一点儿玩世不恭。我把马尾辫披散下来,长发飘逸,走在校园里,颇能吸引一些追逐的目光。
隔壁班里有一个女生,叫作小蒲的,当时是学生会主席,很引人瞩目。漂亮,聪敏,奔放,有一点男孩子的俊朗气质。喜欢跳舞、唱歌,据说还是一个基督教徒。在那个小小的校园里,也是一个风云人物。据女生们私下里传,小蒲暗恋幼通。课间的时候,常常有情书从教室后门的缝隙里溜进来。传达室窗台上,也时时有写着“内详”字样的信件,落款写着,章幼通亲启。据说,这小蒲来自一个小镇,母亲是小学老师。她身上却有一种城市女孩子的气质,落落大方,穿衣打扮也不俗,本来是一头俏丽的短发,后来开始养长发。也据说,是为了幼通。其时,幼通已经开始跟我交往了。那时候,我留一头长发,蓬松柔软,仿佛淡淡的金色的瀑布。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这瀑布上跳跃,跌宕。幼通坐在教室的后排,常常为此走神。
我不知道,我跟幼通的关系,是不是因为小蒲的存在。私心里,对小蒲,我是怀着深深的嫉妒的。也有那么一点儿,怎么说,不服。这么多年的校园生活里,我埋头苦读,一向是以分数论高下。女生们都穿着朴素,老实木讷,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能想。她们在书山学海里苦苦跋涉,期待着破茧成蝶的那一天。然而,在这所所谓的大学里,第一次,我懂得了,除了分数之外,一个女孩子所能够拥有的魅力,还有光芒。小蒲能歌善舞,小蒲会写会画,小蒲漂亮活泼,小蒲人见人爱。我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梦想着这样一个小蒲。幼通呢,是不是从一开始,幼通就没有对这样一个小蒲动过心?
对于小蒲那些著名的情书,校园里一时沸议。我只亲眼看见过其中的一封。淡粉色的信笺上,飞着暗暗的梅花的影子。信笺上只有两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落款是秋子。秋子。小蒲本名并不叫秋子。这是不是仅限于他们之间的一种隐秘的称呼?在信里,她称幼通为章君。章君。文绉绉的,带着莫名的暧昧和万千难言的情愫,说也说不得。我得承认,当时我醋意大发。只是,我把这股浓浓的醋意藏在心底,跟谁都不提起。公正地说,幼通和小蒲,应该是金童玉女,很般配的一对儿。在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所谓的大学里,还有谁能够这么备受瞩目呢?后来,在跟幼通漫长的婚姻里,有时候,我不免乱想,假如当年,幼通选择的不是我,而是小蒲,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那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的寒冷,可我的心却是火热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忙于学业,对男女情事懵懂无知,无暇顾及,也是无力顾及。繁重的功课,看不见光亮的前程,一个乡下女孩子所能做的,不过是试着用手里那支笔,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些个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啊。
长到了十八岁,我才第一次知道恋爱的滋味。而恋爱这件事,是多么折磨人的一件事啊。
好像是圣诞节吧,幼通送我一束玫瑰,一张淡蓝色心形卡片上,附着他亲笔写的一首诗,热烈深情,我的名字藏在其中。宿舍里头都传疯了。章幼通对我表白了。章幼通送了鲜花还有情诗。章幼通在我宿舍窗前站着,痴痴地发呆,一站就是大半夜。那天晚上,据说小蒲被看见在城里的一家舞厅跳舞,一个胖男人搂着她,摇摇晃晃,好像是喝醉了。
后来,我把这些话,装作不经意地告诉了幼通。幼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牵紧了我的手。
我为什么要跟幼通说这些呢?
北方的冬天,冷是极冷的,却冷得凛冽、痛快。寒风吹过来,把那座寂寞的小城吹破。在小城的一角,那个红砖围墙里面,却是热腾腾的另一个世界。那些男孩子女孩子,他们正值青春年少,他们心里的秘密肿胀着,肿胀着,他们被爱情弄得头昏脑涨。他们浑身燥热,心上好像有万物生长,草乱发莺乱飞。隔着重重光阴,我仿佛都能听见,热血在他们血管里奔涌呼啸的声响。
那个寒假,我第一次尝到了离别的苦头。
在芳村,春节照例是热闹的。那时候,母亲还在世,她强撑病体,张罗着一切。家里家外,到处是世俗的欢腾的气息。我却无心理会这些。觉得到处是多余的人、多余的事,牵牵绊绊的,叫人莫名地烦乱。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幼通的来信。或者,跑到隔壁邻居家,借用人家的录音机,听幼通放假前给我录的磁带。邻居家的姐姐准备出嫁,那台三洋牌录音机,崭新而洋气,是她心爱的嫁妆。幼通的普通话纯正、流利,嗓音低沉而浑厚,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一遍一遍听着,内心里涨得满满的,又湿润,又甜美。正月的芳村依然寒冷,北风在窗外呼啸,大雪纷飞,乱扯着棉絮一般。
我们家姊妹三个,我排行最小,从小到大,家里唯一的异性,是父亲。因为女孩子多,父亲对我们管教极严。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记得有一回,好像是小学毕业的时候吧,父亲给我买了一条裙子,白底蓝花,柔软的棉布,那应该是我的第一条裙子。我穿上裙子正要出门,却被喝止了。父亲沉着脸,命令我回来穿袜子。我看着自己的一双光腿,第一次,觉出了作为女孩子的麻烦。后来,当我在感情上遭遇挫折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反省,是不是,在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因为缺乏异性的示范,才一次次狼狈地面对缺乏经验的情感世界。因为这种缺乏,我对异性,确切地说,是对男人,总是缺少应有的眼光和判断。在异性的追逐面前,我缺乏从容应对的能力,或者说,策略。比如说,跟幼通的恋爱。
……
发表于《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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