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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付秀莹:他乡

付秀莹 十月杂志 2022-10-16

付秀莹

小说家,《长篇小说选刊》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等多部。曾获首届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年鉴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


他乡 (选读③)

……

  我永远也忘不了,毕业那一天,我跟幼通背着行李,回S市的情景。是那种老式绿皮火车,像个闷罐,人在里面拥挤着,仿佛沙丁鱼一般。正是酷暑。车厢里横七竖八都是人。幼通护着我,另一只手还要护着行李。我们不像是毕业,倒更像是逃难。那一年的夏天,我们逃离了那座偏远的小城,把我们最美好的热恋时光,永远留在了那里。火车一路向前,我们奔向S市。窗外,是夏天烈日下的田野,村庄,城镇,河流,人世间千篇一律的纷乱的生活,平凡而又不凡,宏大而又日常的生活。我们在火车上一掠而过。我们只是别人的生活的旁观者。我躲在幼通的臂膀里,昏昏欲睡。周围是嘈杂的人声,闷热,拥挤,复杂难闻的各种气味,叫人窒息。我半闭着眼睛,疲惫不堪,内心里却满是憧憬,还有忐忑。我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有一种怎样的生活,正在等待着我。

  第一次到幼通家,是在毕业之前那一年的寒假。幼通的父亲,在省里一家教育部门工作。母亲是中学老师。一进门,一个女子在客厅里坐着,起身招待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幼通的姐姐。我也是在后来才知道,幼通的姐姐,早年离异,这么多年了,一直单身,住父母家。幼通姐姐给我倒了一杯果汁。她个子不高,瘦且弱。脸上有一种城市女性常见的苍白。神情倦怠而落寞,被一副眼镜遮挡着,看不太真切。可以肯定的是,并没有芳村人这种场合里该有的热情和亲近。
  在我们芳村,没过门的媳妇是贵客,头一回上门,就更是了。男方家里都是高接远送,七个碟子八个碗,百般殷勤的。饶是这么着,第一次上门之后,往往生出不少是非来,女方嘛,总是挑理儿的一方。越是挑剔认真,越是显出了姑娘的娇贵体面。我很记得,我们村的一个姑娘,头一回上婆家门儿,百般不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日夜把自己关在闺房里,暗自垂泪,是害羞的意思。她母亲又叹又怜,托人来好生相劝,又把这话跟婆家传过去,闹了好几日,方才忸怩去了。那婆家见姑娘如此端正规矩,越发敬重爱惜了她。因此,对于我这次上门儿,我父母是有一些担忧的。十里不同风,三里不同俗。更何况,是城里和乡下,竟是天差地别,可如何是好呢?不愿意委屈了女儿,又不好为难了人家。左思右想,只好听了我的劝说,入乡随俗吧,城里不兴芳村这一套。
  现在想来,我的第一次登门,是那么的局促,还有慌乱。我坐在沙发上,一一回答着他们的问题。父亲多大年纪,母亲呢,姐姐们读过书吗,村子多大,多少口人,我家几间房子,四季种什么庄稼,村子里生活怎样,我家呢。客厅里暖气很热。我感到,我的背上出了密密一层细汗。幼通递给我一个剥开的橘子,问我酸不酸。我知道,他这是打岔的意思,嫌他父母问得多了。橘子有一点酸,有一点甜,酸甜之外,还有一个核儿,圆圆的硬硬的,我含在嘴里,吐不是,不吐也不是。原来这不是橘子,是芦柑。对面的穿衣镜里映出我的影子来。我穿一件红毛衣,蓝色牛仔裤。脸庞过于红润、健康,胸脯过于饱满。怎么说,有一种乡村的粗俗的明亮,在我的身上闪闪发光。相比起幼通姐姐的苍白纤弱,第一次,我为自己的过于健壮结实,也为自己的好胃口,感到自卑,还有羞愧。
  那时候,幼通家还在中华大街住。单位的老房子,敞开式的走廊,是又独立又相连的两套,一套幼通父母住,一套幼通姐弟住。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很普通的市民家庭的布置,棕色人造革沙发,玻璃茶几,老式豆绿色嘉宝冰箱,五斗橱,电视柜,阳台上养着花花草草,红色的电话机,分机装在他父母卧室里,地上铺着米色和咖色拼接的瓷砖。墙上挂着一轴山水,意境苍茫,有古意。白纱帘垂下来,把阳光和灰尘婉拒在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一个城市居民的家庭。这个家庭,跟我从小长大的农民家庭,是那样的不同。因了这不同,显得格外的新鲜,也格外的陌生。不知道是因为幼通,还是因为这不同,这个普通的城市家庭,在我这个乡下姑娘眼睛里,到处都是光芒,到处都熠熠生辉。我回到芳村,跟家里人说起来的时候,也是满嘴的惊叹,他家这个,他家那个。直到现在,我还能够记起来,我当时说那些话时候的神情,还有语气。我想,我大约是把一切都夸大了。在芳村,在我的亲人们面前,我急切地想证明什么呢?难道是想证明,这么多年了,作为一个一向以功课好著称的好孩子,我虽然高考让他们失望了,可是,我找了一个这么好的男朋友,不,芳村人叫作女婿的。我,一个乡下的丑小鸭,居然飞到了梧桐木上,一夜之间,要变作凤凰鸟了。
  父母都很欢喜,更多的却是隐隐的担忧。父亲一向沉默少言,在这件事上,自始至终,都不肯多说一句。只有一次,父亲说,我们这样的庄稼主子,小门小户的,怕是高攀不上人家吧。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默默吸着旱烟。烟雾升腾,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知道,父亲这是在提醒,或者说,警告。我哪里听得进。爱情的烈焰早已把我烧得晕头转向。多年以后,穿过岁月的尘埃,我看着当年的自己,那个怀揣爱情美梦的姑娘,她面若桃花,双眸如水,高烧病人一般。我眼睁睁看着,当年的那个天真幼稚的乡下女孩子,跌跌撞撞,一头撞向她梦想中的生活,而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唯有听天命而已。

  幼通父亲通过关系,帮我联系了一所中学。是一家不错的中学,在S市有些名气,门槛很高。因为我当时不是本市户口,所以,无法正式调入,只能聘用。那时候,还是派遣制度。毕业的时候,我直接被派遣回原籍,通过表哥的关系,暂时挂在县里的一所镇中。聘用也好,我只要留在S市,只要跟幼通在一起,都是好的。
  芳村人却都知道,我留在市里了。一个女孩子,在学校里教书,再好不过了。村里人都很羡慕,拿我当作教训孩子的例子。动不动就说,你看你小梨姑——有一回,一个邻家新嫂子拉住我,你真行啊,不声不响领回来个城里女婿,不声不响又留市里了——不像我,都是活一辈子,我怎么就该是这么个命呀——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隆起的肚子。其时,她怀着六个月的身孕了。我看着她有点浮肿的脸——那张脸,因为怀孕,鼻子两侧布满了蝴蝶斑——心里很是震动。是不是,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念想呢?
  我是什么时候才发现有点儿不对的呢?好像是毕业那年的暑假。那一年,是一九九六年,离著名的一九九八年大水,还有两年。离母亲辞世,还不到两年。那年夏天,雨水频繁。几乎是,大雨连绵着小雨,大半个夏天,无休无止。终于,芳村发大水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遇见涝灾,街道里都是滔滔大水,水渐渐漫过街道,漫过门槛,眼看着就要逼进屋子里了。
  那时候,母亲的病已经重了。她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她的脸肿着。额头上有一个紫红的火罐的印迹。光线昏暗,黏稠。草药的苦涩的香气,混合着雨水潮湿的腥味,缭绕不去。我看着外面的大水,内心里充满了慌乱,还有无助。姐姐们都出嫁了,城里有亲戚的人家,都投奔亲戚去了。只有我们,不知该往哪里去。我环顾四周,茫然极了。我一下子想到了幼通。要是那时候,我跟幼通结婚了,该多么好,我就可以把母亲接到市里,名正言顺地,为家里分忧了。
  我蹚着水,到村委会打电话。
  大街上都是水,白茫茫一片。整个芳村人心惶惶。大平原上的人们都是旱鸭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大水呢?河套里的庄稼们都被淹了。有的人家是老房子,土墙被水泡软了,摇摇欲坠。雨还在下着。好像是天上不小心裂开了一道口子,没完没了。村里高音喇叭哇啦哇啦不停吆喝着,急躁而高亢,更平添了动荡不安的气息。
  村委会的电话在里屋。外面一屋子闲人,说着旧年间的芳村发大水的往事。说是哪一年死了多少人,哪一年又是怎么救的灾。我在里屋,给幼通打电话,说的是普通话,跟幼通,我都是说普通话。那时候,我的普通话已经十分熟练了,几乎听不出任何破绽来。我说芳村的大水,说母亲的病,说别后的一些事,问他怎么样,都还好吗?外面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在这安静里,我分明听见了隐藏在人们内心里的巨大的喧哗。他们一定在想,老翟家这个三闺女,能耐呀,找了个城里的女婿,会撇着腔调说话了。说得那么流利,跟电视广播里一样一样,简直是,老翟这个老绝户,倒是养了个好闺女。
  幼通在电话里叫我去S市,他父母去旅游了,他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我犹豫着,到底没有去。幼通的好听的普通话,还有,那一屋子人忽然降临的安静,以及那安静里隐藏着的巨大的喧哗,好像是一剂药,抚慰着我那个多雨的夏季的焦虑与不安。站在一九九六年的倾盆大雨里,我隐约看见,在芳村的生活之外,在我多年熟悉的日常之外,有另一种生活,在等待着我。
  这真好。
  后来,邻村的大姨来接我们。我跟着母亲,还有姥姥,在大姨家住着。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村里的广播彻夜不停,随时报告着水势,还有堤坝的情况。母亲和大姨她们在悄声说话。不知道谁家的狗,慌乱地叫。我不停地起来,上厕所。莫名其妙地,老是觉得嘴馋,肚子饿。院子里的西红柿还青着,我摘下来洗洗就吃,也不怕酸。母亲的豆奶粉,我很记得,叫作维维豆奶的,我沏了浓浓一碗,一口气能喝光。老是觉得不够,老是觉得亏欠。老是懒懒的,足吃足睡,没心没肺,身子竟一日日笨重起来。我不知道,我是怀孕了。
  后来,我跟幼通一直在琢磨,怎么会呢,怎么会怀孕呢?就在毕业之前的那个夜晚,排球场旁边的小树林里,我跟幼通,那仅有的一次,仓促的,笨拙的,似是而非的,好像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都结束了。怎么会呢?我们翻看了许多医书,查阅了很多资料,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呢?怎么就,那么巧,那么诡异呢?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捉弄,或者是,生活第一次跟我们翻脸?
  我说过,我的童年经验里,是没有性教育这一课的。在我们家里,因为女孩子多,在这方面,更是近乎无知的纯洁。我的少女时代,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对于两性之间的秘密,对于女性身体隐私的见识,老实说,有很多,竟然是从芳村妇人们那里获得的。傍晚的时候,那些妇人们站在自家房顶上,骂糊涂街。好像是没有所指,又好像是句句有所指。她们那些骂人的话语,叫人震惊,又叫人心跳。我故作镇定地听着,收藏着,只待没人的时候,慢慢回味。有些好像是懂了,有些呢,似懂非懂。说起来,真是叫人脸红。我甚至都不知道,几个月不来例假,是不是有些反常。奇怪的是,我吃得香,睡得香,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以为,我是长胖了。还担心着身材,想着要减肥。
  知道真相的时候,都已经三个多月了。
  真是天塌下来一般。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狠狠蹬着自行车,一面走一面哭。迎面过来的路人,都惊讶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疯子。夏天炽热的阳光落在马路上,四下里白茫茫一片。泪水在脸上流淌,世界变得模糊、摇晃、颠簸不安。怎么回事呢?走着走着,忽然就变成了那种我最不想成为的人。二十岁。我才二十岁,怎么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孕妇,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巨大的恐惧,还有耻感,交织在一起,连同盛夏炙热的阳光,拧成一股紫色的鞭子,狠狠鞭打着我。S市的大街崎岖不平。世界摇晃起来。

  那时候,幼通刚刚开始上班,我的学校还没有开学,正是盛夏。我住在幼通家里。晚上,幼通的母亲过来,提着一壶热水。她脸上淡淡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说了什么话,我都忘记了。只记得有一句,女同志,要自重。我当时正沉浸在巨大的惶恐和惧怕混合的莫名的情绪之中,对这句话没有丝毫反应能力。我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才慢慢琢磨出了这句话的含意。他们一定是以为,是我,一个乡下姑娘,勾引了幼通。我不知道,这一次意外,是不是后来家庭关系裂痕的直接原因。抑或,他们原本就对我这样一个农村出身的女孩子怀有偏见。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导火索,一个有力的证据。总之,这件事,是一个伤疤,是一个,怎么说,忌讳。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大家都刻意回避,绝口不提。
  我是一个人去的医院。因为不知道怎么坐车,据说距离也不太远,就走路过去。
  你相信吗?那时候,初到S市,我还不会坐公交车,不认识斑马线,不懂交通规则。对于城市生活,我还陌生得很。要等到很多年之后,我才能够在城市里从容自在,如鱼在水中。
  大街上熙熙攘攘,热闹极了。我一个人默默走着。夏日的阳光和绿荫,在干净的马路上不断交错、变幻。天空是那种很透明的蓝色,有几朵云彩,拖着长长的尾巴,悠悠飞远了。我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忽然感到一种深刻的孤单。我想起乡下的家人,父亲,母亲,姐姐,我的亲人们,他们远在芳村。我只能站在异乡的街头,遥遥地望着他们。一阵风吹来,我被汗水湿透的衣裙飞起来。我静静地打了个寒噤。
  排队,挂号,缴费,检查。手续烦琐,可是我必须忍耐。填写名字的时候,我用了一个化名。心里咚咚咚咚跳着,脸上烧得厉害。为我做检查的是一位中年女医生。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充满了鄙夷,还有轻侮。嘴角的那丝微笑好像是在说,未婚先孕吧,哼。就该让你们这种人受点儿罪!妇科检查室里,那种样式无比怪异的床,一端高高翘起,两个脚蹬子,好像是怪兽的两个爪子。后来,我一直对妇科检查室,对那种模样怪异的床,有一种强烈的排斥。每年一度的体检,我总是躲避着这项检查,能绕过就尽量绕过。女医生忽然惊叫一声,嘴里喃喃自语。一个男医生进来了,我是被他的说话声惊醒的。睁眼一看,一个年轻的男医生,蓝色口罩上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戴着金丝眼镜。我本能地要坐起来,被那女医生喝止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知道害臊呢?早干吗去了……
  女医生没有继续。大约是那男医生制止了她。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同时也困惑不解。我究竟是如何怀孕的呢?这简直是一个谜。我又一次想到了命运。
  住院期间,幼通一直陪着我。他的母亲和姐姐,只来过一次。是一个晚上,手术之前。偷偷摸摸的,好像做贼一般。她们是怕碰上熟人。现在想来,以他们家当时的态度,最明智的一个选择是,我出院,跟幼通分手。从此相忘于江湖,再无任何瓜葛。然而,并没有。以我一个乡下姑娘的陈腐观念,以芳村人的执拗板正的伦理规矩,这一生,我怕是只能跟幼通了。除此之外,我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吗?这件事,如果让家里人知道了,恐怕是要打断我的腿。而且,母亲身体不好,我不能让她老人家忧心。这是不是一种宿命呢?

  学校开学的时候,我刚出院不久。幼通不同意我去上班,但我不想请假。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卧床静养,这样玩命可能导致巨大的风险。然而,我更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我必须珍惜。幼通拗不过,只好依了我。
  那一段,幼通天天骑自行车接送我上下班。我教英语,还当班主任。因为没有经验,一切都是手忙脚乱的。我是一个要强的人,宁可叫人骂一句,也不想叫人笑一声,只有咬牙拼命。当时身子虚弱,上下楼都一身大汗。一天下来,衣服都湿透了。我微笑着,大方,得体,乌发明眸,风度好极了。上课,开会,带班,出操。有谁知道呢,那个脸色苍白的姑娘,看上去还算干练利索,生得也还算清秀,她的身体,还有内心,正在经受着什么。
  那一年的秋天格外漫长,金色的梧桐叶子随风坠落,仿佛是迷路的蝴蝶,在秋风里徘徊不去。秋雨连绵,S市这座北方城市,平添了一丝缠绵郁悒的南方气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街道,商铺,行人的雨伞如同盛开的蘑菇,闪着幽暗的神秘的光泽。
  我依然住在幼通家里,在那套西边的房子里,我住外屋,睡幼通的木床。他姐姐住里屋。幼通在他父母那边,睡客厅。他姐姐跟我,几乎无话。同住一屋而不说话,在我,觉得十分难堪。有时候,我试着搭讪,却不成。她始终是淡漠的,苍白的脸上,并无表情。我好像是忘了说了,幼通的姐姐,大幼通七岁,瘦小,单薄,看上去总是显得忧心忡忡。一头长发乌黑浓密,因为太长了,几乎覆盖了整个背部,直到屁股上,跟瘦削的身材搭配起来,让人觉得有点儿怪异。自从二十多岁短婚离异,这么多年下来,她一直单身。
  那时候,是幼通陪我在这边单独吃饭。我也乐得如此,免除了在一起吃饭说话的尴尬,还有难堪。每天下班,幼通都会带回来一只鸡腿,悄悄拿给我吃。是那种烧鸡腿,鲜美肥厚,那滋味令我至今难忘。我知道,幼通是担心我营养不够。后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美味的鸡腿了。
  不知道是因为幼通的鸡腿,还是因为我究竟是年轻,底子好,我的身体很快就复原了。幼通父母的意思,我住家里终究不妥,我出去租房,他们愿意出房租。
  以我乡下人朴素的理解,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就已经是章家的人了。住家里,有什么不妥呢?幼通说,他父母的想法有道理,毕竟,我们还没有结婚。左邻右舍看了,难免有闲话。我想也是。还有,我也心疼幼通老睡沙发。更重要的一点,我没有说,幼通的姐姐,实在是不好相处。私心里我想,即便是他父母出房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那时候,幼通和我都刚参加工作,经济上很拮据。然而,幼通却不肯。我不知道,他这不肯里面,除了自尊,还有没有别的。

  我搬出了幼通的家,跟同事合租。那地方离学校不远,倒是上下班方便,是在一个叫作北焦村的地方。在S市,有不少这样的城中村。都是统一的二层小楼,带着院落。村子里整洁安静,绿树红花,十分的宜人。跟我合租的那个女孩子,叫作小梁,教语文,人长得圆乎乎的,一头短发,开朗热情,很利落的一个人。在家务方面,她比我拿手多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忙于读书,用小梁的话说,把人都读傻了。小梁当然也是读书人,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她是那种在底层生活里摸爬滚打过的人,中师毕业,在家乡的镇上教过书,动手能力极强,有着丰富的生存智慧。大约,读书人分两种,一种是越读越聪明,一种是,越读越傻。我可能就属于后一种。我是在多年之后才渐渐明白,很可能,这些都跟读书多少无关。性格即命运。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我们用一只煤油炉子做饭。大多数时候是小梁做,我负责洗碗。有时候,下班晚了,我们也在外面吃。马路边上的小摊子,热腾腾的,在冬天的夜晚,十分诱人。我们坐在小桌子旁边,几乎是头碰头地,共同吃一个砂锅豆腐。白色的热气蒸腾起来,袅袅的,把我们的脸弄得湿润、温暖。路上有行人来来往往,有的漫不经心地往这边看一眼。他们肯定在想,这两个女孩子,围着一只砂锅,吃得那么有滋有味,那么一心一意。寒冬的风吹彻了整个城市,把她们的围巾吹起来,一飞一飞。她们是怎样的人呢?她们做什么工作?看上去,好像也不过是二十多岁,在昏黄的灯光下,虽说看不清模样,也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青春的气息。砂锅炖豆腐的香气在冬夜里弥漫。多年以后,偶尔地,我会忽然想起来,那样的冬夜,那样的寒风,热腾腾的豆腐的香气,在多年前的那个陌生的城市,给予我的温暖和安慰。
  有一回,出差到S市,在中华南大街上,忽然看见一个人匆匆走过。我心里一动。是小梁?我想要车停下来,却来不及了。我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走远了,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看背影,已经是中年妇人了。依然是一头短发,身材却臃肿起来。抱着一个小孩子,那走路的姿势,侧面的轮廓,那围巾在脖子里绕几圈的习惯,像极了小梁。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幻觉。掐指算一算,我跟小梁不见,已经有十几年了。
  那时候,幼通常常来看我。我们坐在院子里说话。星光乱飞,从葡萄架的缝隙里落下来,落在我们的脸上,落在我们的身上,落在我们的眼睛里。幼通看着我,脸上有一种梦幻般的纯净,还有恍惚。月亮圆圆的,照着人间,照着我们昏头昏脑的青春岁月。不知道什么花儿开了,淡淡的撩人的香气,一阵一阵弥散开来。墙角里,小虫子在吱吱吱吱叫着,叫着叫着,忽然间就沉默了。
  人多眼杂,也不好意思太亲密。除了小梁,小院子里还住着一家人。是一个大家庭,老头老太太,女儿女婿,两个孩子,还有一只大黄狗。他们跟我们住一层。二层还有两户。一户是一个单身女人,带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另一户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脾气有点儿古怪,看上去,好像是不大好相处。我是在后来才知道,这女孩子,好像是人家的外室。小梁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神秘。那个男人,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据说是一个中年男人,总有五十多岁了。这话也是小梁说的。对那个女孩子,小梁倒好像是充满了好奇,也有那么一点儿巴结的意思。她总是借故到二楼去玩儿,也常常带点儿小零食下来。小梁天性活泼,跟谁都有点自来熟。有一回,忘了是因为什么事找小梁。小梁在二楼喊,你上来吧。上来。我迟疑了片刻,就上去了。


……



悦 读


2019-2《十月·长篇小说》目录及选段

2019-3《十月·长篇小说》目录及选读

2019-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付秀莹:他乡

2019-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付秀莹:他乡

创作谈 | 付秀莹:梦里不知身是客

刘琼:你在他乡还好吗

《十月》短篇|付秀莹:回家

十月青年论坛(第七期)|“讲述乡村的方式——从付秀莹的《陌上》谈起”发言摘编:刘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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