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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钟求是:等待呼吸

钟求是 十月杂志 2022-10-16

钟求是,男,1964年出生,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出版小说集《零年代》《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给我一个借口》《昆城记》《街上的耳朵》等。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

等待呼吸

钟求是


第二部 北京的问号 
从窗户望出去,能看见一团树尖和一块天空。树尖是变化的,上面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天空不轻易变化,底色老是灰的。这只窗户每天打开一次,放入一些空气和灰尘,有时几片枯叶也会趁机溜进来。更多的时间,窗户是关上的,并且闭上窗帘。窗帘一闭上,屋子只有淡黄的灯光,没了白天和晚上的界线。对杜怡来说,白天和晚上的区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记着吃饭的点儿。吃饭的点儿一到,她便洗菜烧肉、煮饭做汤,造出各种气味的雾气。雾气散开,餐桌上有了好几样肉鱼汤菜。她坐到桌前,默默吸一口气,然后动作很快地吃起来。此时手中的筷子似乎有些冲动,在各只盘子之间东奔西走,捡回各样东西塞到她的嘴里。常常上一口还没咽下去,后一口已跟了上来,因此嘴巴里混杂着各种味道。只有遇到鱼刺或肉骨时,她的咀嚼才稍稍慢下来,慢了一小会儿,又一嘴油光地快起来。是的,因为是一个人,她不怕自己的吃相有些难看。用不了多久,盘碗里的吃物都会清空,只余下一些汤汁。这时她似乎才松懈下来,等着肚子里升上饱嗝。等了一会儿,嗓子处果然跑出一两个或三四个嗝声。嗝声过去之后,她会慢慢站起身,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打量自己。镜子里,她的脸好像胖了一些。很多时候,胃口是个奇怪的东西。在夏小松走后的那些天,她一直在旅馆的床上昏睡,三天、五天、一周、十天,反正老是睡不够,其间除了喝些水,几乎没有进食。有两次觉得应该吃些东西,就穿上衣服下楼去找点心店,可面条端上来才吃两口,肚子便饱了。顺道买些水果饼干回来,撂到桌上便不去搭理,因为她马上又困了,睡意湿漉漉地渗入脑子。躺下之时,她给自己的肚子找到一条解释,睡觉是不消耗能量的,譬如动物的冬眠。那段日子,如果说睡眠似水,她则像一件用皱了的衣服丢在一只木桶里,整天被水浸泡着。那是一种冰凉的包围,感觉像梦一样恍惚而绵长。十多天后,她似乎睡饱了,回过神来,这才明白在宾馆里睡觉也是要花钱的。她开始找房子,在北京的角角落落里找——不敢要贵的,但要有一个独立卫生间。过了三天,她在西直门找到了这间半地下室的屋子。搬进新租的屋子,她发现自己胃口大开,浓稠的睡意变成了浓稠的饿意。起先她以为是肚子的一种报复,喂上几顿便正常了。但几天过去,肚子仍不依不饶,不时发出求吃的提示。每天上午,她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回一些河鱼、猪肉和蔬菜,变着法子做各种吃食。半地下室是不让明火现身的,只能使用电炉和电饭锅,但她仍觉得做出来的饭菜好吃。比起苏联的日子,这些饭菜真是好吃呀。透明的饭粒,油香的排骨,新鲜的鲫鱼,还有内容复杂的烩菜……每一样东西都是诱嘴的。然后呢,它们带着受宠后的一点点得意,进入口腔,走过食道,落入胃袋,填补了那里的空虚感。当然,这些饭菜也在提醒她,这里已经不是莫斯科了。哦,莫斯科,Москва。一个漂在日子里的名词,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便似乎已经淌远了。莫斯科,那个射出一颗子弹的莫斯科,那个容不下中国学生夏小松的莫斯科,那个此刻还忙于争斗和排队的莫斯科,那个让她做上了债务人的莫斯科,还值得她回去吗?她还能像以前一样在那儿待着吗?世事踉跄,昨是今非。也许,之前退掉莫斯科返程机票,便暗示着回去的路已经作废。夏小松没了的第三天,他的骨灰便被父母带回山西。儿子的离去让夏父夏母老掉了好几岁,他们甚至顾不上关心一下杜怡以后的日子走向。但杜怡还不能立即停摆脑子,她在昏睡之前见了胖卷毛,为欠钱的事。那是一次暗淡无趣的见面,胖卷毛先对夏小松的离去表示了难过,然后问杜怡接下来怎么打算。杜怡木然说:“他走了,我迟早会把钱还上。我见你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胖卷毛说:“你可以不用还钱!我说过的,为了你我一转身就能成立一家公司,我恰巧胖了些,一看就像经理,你苗条身子往旁边一站,正好是俄语翻译。”杜怡说:“我做不到。”胖卷毛说:“那我没法不问一句,五万元不是个儿科数字,家里人会给你拿钱吗?”杜怡不吭声地摇摇头。胖卷毛说:“那你怎么还钱?去把读书续上,完了再找一份工作?这么玩儿三五十年你也还不了。”杜怡说:“现在我想不了这些,我就想睡觉。”胖卷毛说:“还钱,或者不用还钱,选择一下不费脑子。”杜怡说:“你这是胁迫我吗?”胖卷毛说:“说胁迫就难听了,别忘了在火车上我瞧你一眼立马动了心。”杜怡沉默一下,说:“你给我点时间想一想吧,现在我什么也干不了。”胖卷毛说:“多少时间?”杜怡说:“我不知道。”胖卷毛说:“可我想知道,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杜怡说:“三个月吧,我需要三个月。”胖卷毛点一点头说:“成,既然我已经赌了一把,就不能猴急猴急的没有耐心。”停一停他又说:“我再说两句酸话吧,一句是节哀顺变,生活就得前仆后继。还有一句算是告白,别人说我是能赚钱的胖子,胖子嘛总乐意边上戳着一位漂亮的苗条姑娘,这不是不好的心思。”那次见面分手时,胖卷毛说自己马上再跑一趟莫斯科,弄点冬天衣服过去。他又用体贴的口吻表示:“这段时间,我不会打扰你的。”她确实不要任何人的打扰。现在,日子像是停下来了,她啥事都不想干,只恳求自己无思无想地度过这三个月。三个月不是个大数字,可搁在北京的冬季,也许会显得有点长。不过杜怡不怕北京的冬天,因为她心里也是冬天。冬天与冬天相遇,至少能产生她想要的寂静。 现在,白天是静的,晚上也是静的。睡眠减下来后,空余时间多了起来。白天还好,去一趟菜市场,加上三顿饭,再加一个不讲头尾的午觉,一溜儿钟点就用掉了。到了晚上,时间则慢慢被抻开,变得瘦长了。淡黄的灯光中,寂寞从四个角落里长出来,小小的屋子像是大了许多。有的时候,她坐在窗边的塑料地板上,扯动一下窗帘,上方露出扁窄的窗口。仰头望出去,一小块天空映着淡淡霓光,没有星星什么的。再拉回窗帘,屋子里全是静默,也没什么内容。 在没有内容的屋子里待久了,啥也不干也是累的。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想到了酒。因家里不存酒,取来了料酒瓶子,里边还有大半截。她对着瓶嘴呷一口,不算不好喝。在老家的冬天,男人们喝白酒也喝这种黄酒,一边喝一边说一堆闲话。眼下她嘴里没有闲话,也不想跟人说闲话。她让自己靠在旁边墙上,支起双腿将瓶子挨着膝盖,过一会儿喝一口,过一会儿又喝一口。瓶子里的酒一次次矮下去,不多久便见了底。她把瓶子搁在一旁,心里似乎舒通了一些。喝过酒的夜晚,到底有些不一样。先是在空瓶子旁边,爬近一只蟑螂。它大约闻到了酒味儿,围着瓶子转了几圈,一副找不到门路的气恼样子。杜怡静静瞧着蟑螂,猛地将瓶子往上一提。蟑螂吃了一惊,一溜烟儿跑远了。接着头顶窗户传来什么声响,因为有酒的帮助,她大了胆拽开半边窗帘,原来是一只花猫。它双掌敲着玻璃,似乎表示要登门拜访。杜怡站起身子,花猫跳开几步又回来,好奇地看她。她盯着花猫的眼睛,觉得有话要说。她说:“真是抱歉,我不认识你,可看到你就想起一个问题。”她说:“我听说猫有九条命,拿走一条还有八条……可是人为什么只有一条命?”她又说:“这不是算术题也不是哲学题,我不知道哪儿有答案。你能解出这个题目吗?” 有的晚上,杜怡也会裹上大衣出去走走。西直门周边有不少灯光,守着灯光的不是吃店就是商场。她绕过那些灯光,径直走入地铁口。冬日的夜,地铁是个好去处。她坐在车厢里,懒了身子,听着喇叭的声音一站一站报过去,瞧着匆忙的人们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因为2号线是个大循环,可以不挪窝地一直坐下去,如果搭借一个比喻,她觉得自己是一根时针,慢慢耗着钟点。待在椅子上没事儿,她也会取出衣兜里的照片看一眼,这是那次在莫斯科麦当劳餐厅里拍的,也是她带回中国的唯一一张两人合照。照片上两个人依靠着,夏小松脸上有穷开心似的笑。每回坐地铁,她不会忘了带上照片,这样来泡车厢就不是一个人了。车厢里也不是一直平淡的,有一天时间已晚,坐客渐渐稀少,显得有些空荡。这时她看见对面坐着一位中年艺术男,一脸的络腮胡子,手里捏一罐啤酒一口一口喝。杜怡注意到,他的脚上有两种颜色。是的,他穿着一棕一黑两只皮鞋。杜怡盯着对方的鞋子,脑子有点恍惚。她的发愣目光让中年男嘿嘿一笑,他晃了晃皮鞋,那神情仿佛在说:“姑娘,对我的鞋子感兴趣吗?猜猜看,我为啥穿两只不同色的鞋子?”杜怡不能搭理他,便不吱声地别过脑袋,但她眼里慢慢渗出一层泪水。这天夜里从地铁口出来,她多走一点路拐到一家二十四小时小卖店,买了几瓶黄酒带回家。她打开一瓶酒坐到地板上,一边喝一边等着脑子混沌起来。但喝了一口又一口,脑子仍不肯混沌,莫斯科往事纸片似的从远处飘来,又飘出脑海,在屋子里轻轻游走。她站起身取了纸笔,坐在小桌前开始写字。她写的是两个人在阿尔巴特街相遇、后又在地铁上相伴回家的情景,情景里有夏小松的认真表情、调皮话语和呵呵笑声。文字写写停停,占领了三页纸。她搁了笔歇口气,再把文字细细读一遍,然后找来一只盘子和一盒火柴,把纸张点着了。文字里的故事变成一团火焰,在她眼前蹿腾一下,很快熄灭了,化为一股灰色的烟。远处飘来的往事又飘回去了,纸上的文字夏小松应该能看到吧。这么一想,她心里的疼痛似乎也化开了一些。以后的每个晚上,她先喝几口黄酒,再写一段两个人的往事,然后点上火烧掉。莫斯科河边咖啡店的相约,莫大图书馆的一起看书,“立陶宛”电影院散场后重返影厅的相偎,麦当劳用餐时的拍照,夏小松解开衣服露出文身肖像的那个下午……每一段回忆的重现,都让她与夏小松见上一次面:每一回纸稿的焚烧,都是她跟夏小松的一次道别。道过别之后,这个夜晚的睡眠就轻松一些。 天气越来越冷。下了两场雪,窗户被堵上大半,只剩下窄窄的一道缝。但日子并没有被冻住——即使懒得去数点,杜怡也明白三个月的时间已用掉了一半。这一天她终于记起了早该处理的事情,一是父母,二是上课。上课是与莫斯科连在一起的,莫斯科暂不回去,总得有个说法。与家里的联络也拖不过去,时间这么久了,怎么也得递个消息让父母和弟弟安心。她使劲想了想,觉得自己该写三封信,第一封是给友大老师的,要求休学一年,这样至少能获得缓兵时间;第二封写给父母,撒个谎报一声平安;第三封信要为第二封信打掩护,所以写给了张汝娟,让她将撒谎的信从莫斯科寄回国内。想到给张汝娟写信就得讲夏小松的事,她心里暗了一下。是的,她现在不乐意白纸黑字地讲述夏小松之死,即使是张汝娟。又想到莫大得知自己的一位中国学生死去,不知会有怎样的态度。混乱无序的时局,又是回国后去世,也许校方压根儿不当回事吧。杜怡想想停停,花了一天时间才写好这三封信。下一日上午,她专程去了邮局,准备将信挂号寄出。大厅里的人不少,她取了号坐椅子上等着。旁边一位老头儿端着一只收音机听京剧,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盯着窗口的叫号。杜怡恍然一下,记起自己很久没听歌曲了,夏小松离去后,收音机就没了声响,应该是电池耗完了。这段日子心里枯着,都忘了音乐什么的。返家途中经过一家商店,杜怡进去买了电池,又见旁边柜台里摆着不少围巾手套,迟疑一会儿还是挑了一条厚围巾一双皮手套买下。上次从莫斯科到北京以为马上回去,一些小衣物没有带够。而她有些犹豫,是因为手头的钱已经不多。办完夏小松的事,五万元只剩一个小数,她必须用这些钱让自己度过冬日,并且给胖卷毛一个答复。现在离冬天的结束,还有好些个日子呢。回到家里,杜怡找出收音机换上电池,声音果然响了。调了一会儿,找到一段轻音乐——这段轻音乐不是她喜欢的,但旋律缓慢,有一种在水中漂淌的感觉。漂淌了几分钟,音乐结束了,接下来是广告,再接下来是一段相声。相声是讲吃的,搭几句话后,一张嘴巴油滑滑的报菜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杜怡不觉得有意思,伸手关掉开关。她该给自己做午饭了。以后几日,她没事儿坐在地板上发愣时,会打开收音机听点儿音乐。音乐播完了,也懒得换台,似听非听地让收音机继续走着声音。那些声音与她无关,打扰不了她。但是这一天,在一首安详的手风琴曲子之后,她听到了一组关于各国圣诞节的报道。美国一位海外士兵提前回国,把圣诞老人送到儿子的教室,制造了一个惊喜。澳大利亚人在高温中欢度节日,一位农场主安排全家在水槽中浸泡,一边喝啤酒一边听音乐。英国伦敦市中心广场竖起一棵号称世界最高的圣诞树,为了是不是世界最高,两位游客发生了争执。然后说到了苏联:戈尔巴乔夫在圣诞节这天晚上进行权力移交,他携带的苏联造毡尖笔不太流利,只好接过一位美国记者递来的圆珠笔,签下了苏联解体的文件,随后克里姆林宫顶上的苏联国旗在夜色中最后一次降下。莫斯科市民对这一历史时刻保持着平静,因为他们在节日里还有别的事要做。杜怡也挺平静。该来的总归会来的,这本是一个已失去悬念的结局。她纳闷的是这件重要的事儿居然被编入圣诞节的花絮报道,一个国家的解体,被如此轻松地说出来,仿佛是一群孩子玩过家家后的解散。今年的圣诞节,也许会因为克里姆林宫的变化而多一个聚会时的话题,但失去了苏联,这个世界真的会变得更好一些吗?杜怡从衣兜里取出那张合影照片,盯着夏小松的脸轻声说:“我知道,那天广场上的子弹不仅射中了你,也射中了苏联的躯体。苏联比你多挨一些日子,但今天也没了。”她想一想又说:“苏联没了,你有苏联护照也回不去了,我就这么告诉你一声。” 过了元旦,天气更冷了。屋子里供着暖气,里外温度差着一丈远,若出门去菜市场得裹上好几层衣服。杜怡有过莫斯科的历练,心里不惧,身子却躲闪不开碰上了感冒。感冒倒也不重,不发烧不头痛,只是打喷嚏流鼻涕,之后是时不时地咳嗽。吃了些药,又爱上了睡觉。躺在床上,脑子昏昏地想暗过去。暗了一会儿,出现一些无序的梦,可一声咳嗽,梦片四碎。就这样睡睡醒醒,穿过一夜到了上午,身子软软的凑不起气神儿。所幸胃口没被破坏掉,到了饭点,仍起床做吃的喝的,使劲把肚子喂饱。胃里踏实了,脑子也清明一些,算算日子,离过年越来越近了。这屋子是一间大储藏室改造而成的,有一些邻居。杜怡因为不乐意被打扰,就少与他们接触搭话。现在,即使闭着门,也能感觉到这些邻居在做回家过节的准备。他们订车票、买年货,弄出兴奋的声响。杜怡也想过收拾行李回家,让父母以为女儿是学期结束回国过年。但苏联大学的寒假时间太短,花一把钱丢在飞机和汽车上,仅仅为了在家里待上几天,这是父母难以理解消化的。更重要的是,她无法备好恰当的心情去应对父母。在欢喜的节日气氛中戴上一副假面具吗?或者把自己的故事当作年货送给父母?反正一家人凑在一起,这个年仍是过不好的。她也许能得到一份压岁钱,但肯定得不到一分安慰。这么思忖着,她心里渗出些苦味,仿佛感冒药丸哽在胸口慢慢化开。屋子里挺热,空气有些干枯。她不知道干点儿什么好,就坐到小桌前铺开白纸。莫斯科往事已写过一遍烧给夏小松,再挤些伤心文字只怕讨他嫌了。她静一会儿,丢掉钢笔离开小桌,把自己扔到床上。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目光里是一面白里掺黄的天花板,空虚无趣,无法多看。她拧开收音机,频率一路搜过去,没有歌曲只有咿咿呀呀的各种说话声。她关了收音机闭上眼睛,嗓子里蹿出一声咳嗽。这一声咳嗽没咳透,引出一串新的咳嗽,把她的脸都憋红了。咳完了喘口气,发现脸上湿了一片。她再次起床,往嘴里扔了几颗药片,然后裹上大衣出门。此时是下午,街上显得繁杂又苍茫。她缩着脖子穿过街道,去了地铁口。她很少在这个钟点泡地铁,以为人会很多,进了车厢未见到拥挤,看一眼手表,才知道是周六,日子过得有点儿错乱了。站着过了一站,找到椅子一角坐下。因为没有睡够,脑袋有点飘沉,她微眯眼睛往后一靠,让身子和脑子一起懒着。喇叭里又响起报站声,一些人走到门口候着。一位站在她跟前的年轻姑娘突然“呀”了一声,叫出她的名字。她弹眼瞧去,竟是多日未见的丝丝。丝丝说:“是你吗杜怡?我差点认不出你了。”杜怡脑子里映出自己,头发凌乱面目不洁神情黯淡。丝丝说:“你的脸圆了许多,日子过得挺滋润吗?”杜怡涩涩笑了一下,没有吭声。车门打开,一群身子抢出去。丝丝放弃了下车,坐到杜怡身旁,问:“这些日子你干啥呢?还在到处借钱救人?”杜怡轻着声音说:“他死了。”丝丝愣了愣,半晌才说:“前段时间想过找你,可不知道怎么找你。”杜怡点点头说:“我没打算让别人找到我。”丝丝说:“不让别人找到你的办法是回到莫斯科,可是眼下你还在北京。”杜怡说:“莫斯科暂时不回去了,我……休学了一年。”丝丝说:“我懂了,你在скорбь(悲痛),你需要疗伤。”停一停又说:“不过我也不懂,скорбь(悲痛)还能让人变胖。”杜怡沉默一会儿说:“我看上去一定很糟糕。”丝丝说:“你现在还缺钱吗?上次答应借你两千元,还没给你你就不见了。”杜怡摆一摆头说:“两千元不用给我了。我借了很多钱,我得想办法还钱。”丝丝叹一声说:“你到底借到钱了,可惜没把人……救回来。”车子又过几站,丝丝不能拖沓了。她让杜怡给个联络地址或者电话,杜怡轻轻摇了头。丝丝说:“上次帮你没帮成,这回我得想法子再帮你一次。”杜怡说:“你别惦记我了,我现在愿意一个人待着。”丝丝说:“那你记着我BP机号吧,啥时不愿意一个人待着了就call我。”她说了一个号码。这次偶遇让杜怡知道,即使与丝丝这样的要好同学意外碰面,自己心里也生不出一点高兴。另外,丝丝在杂人中一眼认出自己,说明自己的脸胖得还不够。回到住屋,她脱下大衣迈进小卫生间,站到镜子前看自己。镜子里的脸有些圆胖,但倦倦的没有一点儿油润,眼睛似乎也变小了,眸子灰暗乏力。这是一张不合格的脸,也是一张无趣味的脸。几个月前的她,若瞧见眼前的这张脸,一定吃惊得不愿意认领。但是现在她盯着自己,有些伤心也有些满意。对的,一种伤心的满意。她心里明白,三个月的孤独时间,既是为了在心里慢慢送走夏小松,也是为了不让那位胖卷毛靠近自己。她需要一次变丑,让胖卷毛见了她也不愿意认领。这个任性的隐秘心思,在住进半地下室的第一天就已经诞生了。不过此时对着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增肥并未达到想要的效果,下巴仍翘着,鼻尖未添肉,嘴唇还不厚……而且感一次冒,也可能抵消掉好几天的吃喝。这么一想,她禁不住冲镜子哈了一口气。随后的晚餐,杜怡花一些时间做了红烧排骨、油焖茄子、鸡蛋土豆饼。几样菜端到桌上,飘起一阵油香。她不怕油,她不允许自己怕油。她将一块红烧排骨塞到口中,先啃掉肉,再嚼骨头,骨头嚼碎了,一个滚儿吞了下去。之后一截沾满油汁的茄子进入她的嘴巴,稍稍做一下逗留,便消失了。土豆饼里有鸡蛋和葱花,咬到嘴里有一股扎实的香味儿,舌头往后一推,扎实的香味儿落到了胃里。这么吃着,她得寸进尺地想到了鱼,要是有一条葱油鲳鱼或者葱油小黄鱼就好了,既鲜又嫩,味道хорошо(上佳)。但这些鱼通常只出现在老家的餐桌上,此时容易引出伤感,所以念头一起便赶紧掐掉。再说了,海鱼虽然好吃,毕竟是不增胖的。吃到中途,感冒出来干扰了,鼻腔淌出涕水,嗓子也痒痒起来。她起身去卫生间清理,见了抽水马桶,嗓子使起性子,猛烈咳出声来。她凑过去脖子一伸,竟吐出好几口胃中食物,马桶池里浮起一层油花。她闭上眼刹住咳嗽,愣了几秒钟,冲掉水回到餐桌。现在,她不能犯这种差错了。她喝口水润润嗓子,再把一块红烧排骨夹到嘴里。


跟胖卷毛再见面是新年的初六中午,地点在西直门外的一家牛排馆。杜怡在电话里告诉他,这家牛排馆挺牛的,过年闭门三天就开业了。杜怡没有收拾外表,头发乱着,脸不上妆,身上穿着臃肿衣裳,外边又套了棉大衣,看上去像风尘旅途上的赶客。她走进小包厢,冲等在那里的胖卷毛淡淡一笑。胖卷毛恍惚一下,眼睛慢慢变大,半晌说不出话。这正是杜怡期待的表情。杜怡脱下大衣扔到旁边,抓起桌上的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说:“三个月了,咱们果然按时见上了面。”胖卷毛一摆手说:“等等,先让我猜一下这些天你都干了些什么。”杜怡说:“我租了间地下室,什么也没干。”胖卷毛说:“什么也没干怎么成这模样啦?我以为你刚从西伯利亚回来呢。”杜怡说:“也不是啥都不干,我睡了还吃了。”胖卷毛说:“弄一间地下屋子,又吃又睡的,这不是圈一个猪栏吗?——这可不是骂你。”杜怡说:“你骂我胖,我不在乎。”胖卷毛说:“我琢磨着你会回老家去养心情,所以一直没跟你联系。”杜怡说:“我乐意一个人待着,你想联系也联系不上。”胖卷毛说:“你吃着睡着的时候,我又跑了一趟莫斯科,做了一单挺痛快的买卖。”杜怡说:“那边还好吗?”胖卷毛说:“非常时期,表面看着还行,其实乱成一锅粥,不过这也是做生意的好日子。”杜怡说:“你是不是还惦记着成立一家公司什么的,把生意做大?”胖卷毛说:“这得先由我问,你还愿意跟着我吗?”杜怡说:“我还不了你的钱,我想赚钱。”胖卷毛说:“这么说你愿意跟着我?”杜怡说:“昨天我在菜市场称一下体重,胖了二十斤。”胖卷毛不吱声,盯着杜怡的圆脸。杜怡又说:“我感觉我还会接着胖,奔着俄罗斯大妈去。”胖卷毛说:“操,你说这个什么意思吗?”杜怡说:“我在提示,我可以给你当翻译,但站在你身边的不再是苗条的美女。”胖卷毛嘿嘿一笑说:“你说话有点油嘛,看来不好的心情调回来了。”杜怡说:“我现在的心情就是想吃,让嘴巴有点油。”胖卷毛说:“刚刚过完年,得让嘴巴清淡点儿。”杜怡说:“别说过年的事儿……大年三十晚上,我在地铁待两个小时,到最后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胖卷毛说:“操,你还真会玩孤独……”杜怡说:“所以今天到这个店里来,我就想狠狠吃几块牛排。”胖卷毛说:“是不是想把年夜饭补上呀,那还得有酒。”杜怡说:“今天我不怕酒!”胖卷毛嘴巴一撇乐了。胖卷毛招来服务生,要了几个菜和两份牛排,又叫了两瓶红酒。胖卷毛说:“先走两瓶,一人一瓶。”杜怡没有吭声。菜上来了,杜怡拿起筷子伸向这个盘子,又伸向那个盘子。胖卷毛说:“什么吃相呀!能不能淡定点儿先举个杯碰一碰?”杜怡端起杯子轻碰一下,靠嘴边呷了一口。胖卷毛说:“玩起优雅啦,能不能喝个大口呀?!”杜怡又端起杯子晃一晃酒,慢慢全倒入口中。吃了一小会儿,瓶子里的酒已下去一半。这时铁板牛排才上来,伴着黑椒的香味儿,杜怡握刀切下一大块送进嘴里,脸颊顿时鼓起。她一边嚼着一边讲了句什么。胖卷毛说:“你想说什么呀?”杜怡说:“我想说这儿的牛排不错。”胖卷毛瞧着杜怡运动的嘴巴,说:“在莫斯科待过的人,胃口就是不一样。”杜怡说:“别提莫斯科了,吃饭的时候最好别提莫斯科。”胖卷毛说:“为什么?”杜怡说:“莫斯科又不是一道菜,提它干什么呀!”胖卷毛“嘿嘿”笑了,说:“看来你什么都能往吃上扯……要是这么吃着,你的胖很快会赶上我的胖了。”杜怡说:“那多好呀,以后你带我出去,两个胖子在别人跟前一站,二乘上二的分量,谁也不敢小看。”胖卷毛不吭声了,眼睛里似乎飘游着什么。杜怡说:“有一句俄语заимствовать,就是相映成趣的意思,可以用在两个胖子身上。”胖卷毛说:“我在脑子里展望了一下,确实有点喜感,好玩儿。”杜怡说:“为了заимствовать,咱们得干一杯!”这么说着,她拿起杯子大口吞下,脖颈跟着蠕动了几下。胖卷毛看一看她,也将杯中酒喝了。杜怡抓过酒瓶将自己杯子斟上,又伸向对面杯子,被挡住了。胖卷毛说:“一人一瓶说好的,不许撒赖!”杜怡将酒瓶收回来,说:“好吧,看来你一北京爷们儿,也是斤斤计较的人。”胖卷毛说:“这不是斤斤计较,这叫讲规矩。”杜怡淡笑一声说:“讲规矩这词儿从一位倒爷嘴里出来,好像有些смешно。”胖卷毛说:“又讲鸟语了,什么意思呀?”杜怡说:“就是滑稽。”胖卷毛说:“操,你以为做生意可以不靠谱子走!告诉你,我的生意往小里说是跑单帮,往大里说是国际贸易,国际贸易能不讲规矩吗?”杜怡说:“我借了你的钱,然后就得跟你走,这也是一种规矩吧?”胖卷毛说:“嘿嘿,把话往这儿赶了,那我把话说前头,跟我走不是卖身,是享受快乐还顺便赚钱,赚大把的钱。”杜怡说:“先不提赚钱,我只想听到……跟着你跑能赚到哪些快乐?”胖卷毛说:“你一学生小妞儿,压根儿不知道北京有许多好玩的地方,莫斯科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你想想,身上揣着塞满美元的钱包,一个场子一个场子玩过去,那是什么感觉!”杜怡说:“你又提莫斯科了……”胖卷毛说:“莫斯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不断会有好玩的场子出来。”杜怡捏着杯子喝了一口,说:“好吧,我也讲一个莫斯科好玩的场子。”胖卷毛说:“什么场子?你说说看。”杜怡说:“McDonald’s,麦当劳。”胖卷毛说:“一说就跟吃的地方连上了……麦当劳哪儿没有呀,北京也有。”杜怡说:“先听我说……莫斯科的那家麦当劳在普希金广场那儿,许多时候得排很长的队才能吃上。”胖卷毛说:“我最不耐烦排队了,站一两个小时买一份汉堡,傻帽呀!”杜怡说:“排一次队都不乐意,还说带给我快乐。”胖卷毛说:“好吧,你愿意跟我去莫斯科,我就陪你去普希金广场排队。”杜怡说:“排的队说是长吧,两个人要是聊得开心,时间其实也过得快。”胖卷毛说:“行,排队的时候我陪着你使劲儿聊。”杜怡说:“终于排到头了,进去站到售台前,我要一个汉堡一份炸薯条一杯可乐再加两块鸡块。”胖卷毛说:“没问题,你想吃多少就点多少,别想着给我省钱。”杜怡说:“我们一边吃着一边可以看旁边的儿童游乐区,那些孩子也许在玩生日快乐什么的,服务女生还会给他们拍照,场面挺温馨。”胖卷毛搭不上话了,杜怡继续说下去:“我过去请服务女生给我们也拍一张,服务女生答应了,走过来让我们俩摆好姿势脸露微笑,然后端起相机摁下快门。不过她拍的时候心里一定冒出遗憾……”胖卷毛说:“遗憾什么?”杜怡说:“遗憾装进镜头的是一对胖子,洗出来的照片不好看。”胖卷毛说:“操,你绕了一圈想说什么?成心逗我吗?”杜怡说:“我想说呀,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和夏小松在那儿拍过照片,照片里两个人挺精神。”说着她的手离开酒杯,伸进衣兜里取出一张照片,在自己眼前停留几秒钟,再递给胖卷毛。胖卷毛接过去看一眼,一丢手撂到桌上,顺道抓起杯子喝了一口,不再吱声。杜怡也不说话了。今天她讲得太多,似乎三个月的孤独被挤破一个口子,淌出一堆言语。眼睛往旁边瞧,酒瓶已经空掉——大约是料酒打的底子,喝了一瓶红酒脑子竟然不糊涂,只是有点起困。她松了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静默片刻,胖卷毛起身去洗手间。他去得有点久,杜怡想稳住自己,眼皮却不听话地盖将下来,脑子也渐渐暗淡。等不及他回来,她已经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也许是不短的时间,反正醒来时对面的椅子仍空着,他的大衣已经不见。她眨一眨眼,见桌上多出一张纸,纸上有一些字。她赶紧取过来看,是几句鸣金收兵的话:行吧,你可以跟我过不去,但不能跟人民币过不去。再给你三个月时间,把我的钱还了!今天这顿饭我做东你结单,在五万元里扣吧。杜怡晃一晃脑袋,确认自己是真的醒来了。 初十那天,杜怡找出丝丝的BP机号,在公共电话亭里呼了她。丝丝很快回拨电话,一听是她,声音添了一些惊讶,说我没准备你这么快出现的。杜怡问你回家过年了吗?丝丝说待在北京张罗个闲事呢,你有啥指示?杜怡拖了两秒钟,表示自己现在缺钱。丝丝说:“大钱还是小钱?小钱我凑得出来。”杜怡说:“大钱。”丝丝说:“那是要我再帮你找一位老板借钱吗?你这臭脾气,我可不能让自己讨个无趣。”杜怡说:“我想自己赚钱,你帮我找份差事就行。”丝丝说:“这话说得轻巧,我有那么大能耐吗?我好像没有。”杜怡说:“北京这么大,我只有你可以投靠了。”丝丝说:“那你真不回莫斯科啦?”杜怡说:“至少暂时不回了。”丝丝停顿一下说:“那好吧,咱们见个面……这种事电话里可说不明白。”第二天杜怡去了学校,两个人还在南校门外的咖啡店里见面。丝丝先伸手捏一捏杜怡脸上的肉,像是亲昵又像是不满,然后送出一句话:“你运气不错,我还真能给你一份赚钱的短工。”未等杜怡追问,她又说起自己最近是如何的忙碌。原来她在帮着张罗一个艺术展,这个艺术展规模不大但挺有趣。她说:“你还记得三年前美术馆的那场现代艺术展吗?”杜怡使劲想一下,点了点头。大一那年春节,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场前卫艺术大展,内容稀奇而疯狂,有孵蛋、避孕套、吊丧什么的,最后是行为艺术“枪击”——两声枪响终于搅黄了大展。杜怡跟美术不沾边儿,自然没到现场观看,后来上艺术鉴赏课时老师讲到了这件事。为了讲得逼真,老师嘴里还发出“砰、砰”呼啸的枪声,让教室里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丝丝说:“那场艺术大展之后,前卫的艺术活动就不能随便玩了,但这批人还在,闹腾的心思还在,不让在面上搞就转到地下。不过玩艺术得烧钱,没钱只能走投无路,这一回他们终于遇到一位服装老板,双方喝了两场酒,把事情谈下来了。”杜怡说:“你……一个外语学生,跟这个有啥关系?”丝丝说:“玩新鲜呗!我认识那位服装老板。就跟进去打个杂……我的杂事儿是联个络跑个腿,还有就是找人。”杜怡说:“我明白了,你是让我出任售票员或者引导员什么的。”丝丝摇摇头说:“你不明白,我说了你才能明白。这个艺术展放在一个四合院里,有先锋美术还有行为艺术,总题目比较肥大,叫‘天问’,意思是对生活对人进行质疑。既然是天问,他们就准备弄一个醒目的人体造型,让五位女子往地上一躺,形成一个大的问号。”杜怡说:“你是让我卧在地上,做问号的一部分?”丝丝说:“是的……而且不穿衣服。他们说,天问嘛,当然得天体。”杜怡抻一抻脖子,才没让嘴巴喷出一口咖啡。她紧了脸,硬着口气说:“让我光着身子躺在地上,丝丝亏你想得出来!”丝丝笑了说:“瞧把你紧张的……他们让我往女学生里找,找了一周才知道有难度,又考虑到展览风险,他们便后撤了一步,允许穿上三点。”杜怡说:“穿上三点也不行,我不能让自己像一堆肉搁到地上。”丝丝说:“搁到地上的不是肉而是艺术,在搞美术的人眼里,这是很平常的事儿。”杜怡说:“别跟我谈艺术,眼下我就想卖些力气赚点实在钱。”丝丝说:“那行呀,卖冰棍擦皮鞋端盘子什么的,这样的工作有的是,还需要找我吗?”杜怡不吱声了。丝丝说:“这个展览是小范围的,不对公众开放,时间也只有十天,不会给你丢脸的。当然给的钱不会少,每人两千,我跟他们说说,兴许还能给你再加一些。”杜怡一口一口将杯中咖啡喝完,然后抬起脑袋说:“丝丝我知道你为我好,可这份差事超出了我的理解,我没法答应。”丝丝说:“好吧,离艺术展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不用马上答应。不过甭管答应不答应,有件事你得马上做,就是把脸上的肉瘦掉。一个女孩子,允许自己胖成这样,这才是丢脸的事。”杜怡干涩地笑了一下,问:“你说的一段时间是多久?”丝丝说:“一个月,那会儿有点春天的样子了。” 是的,该轮到减肥了。多出来的肉,已经没用了。对于减肥,杜怡心里有一些底气,觉得这不是个难事儿,因为自己的体质并不靠着肥胖,现在的赘肉是有意制造出来的。既然是有意制造,也可以有意去除。行动之前,她特地在农贸市场公平秤上站了一下,秤表指针跳向一个难堪的数字。这个数字让她默算几秒钟,得出另一个需要减去的数字。现在,她首先要做的是挡住嘴巴。在内容上,让肉类快速消失,同时扩充蔬菜和水果。在数量上,早餐可以吃饱,中餐和晚餐渐渐收缩。这样的规则定下后,她从农贸市场买回的全是萝卜黄瓜西红柿和大白菜,跟以前在莫斯科差不多。另外,做菜的时候不是不搁油,但只能是几滴,这是补充规则。第一天没有问题,以米饭和蔬菜为主,晚上补一只苹果。第二天肚子有点空虚,便多喝些水。水在腹中攒多了,便不满地晃荡,偶尔还发出“咕咕”的声音,但并不碍事。第三天饿意上涨,有反扑的意思。她抵挡不住用剩肉做了一份萝卜炖肉,吃完了便后悔,赶紧进卫生间让手指抠喉咙,硬是将肉物哗哗吐了出来。到了第四天,胃口渐渐适应新的食物供应,只是时不时地撒个娇,仿佛小孩子伸出要零食的手。杜怡一般都硬一硬心,把讨吃的手打回去。在把守嘴巴的同时,当然还要让身体流汗。流汗最简单的办法是找个地方跑步。她瞄上附近一所中学的操场,每天下午放学时间,混进校门加入长跑学生之中。目标先是八圈,一天增加一圈,一周后已是十五圈。跑完十五圈,身边的学生身影渐少,她双手扶腰,汗气腾腾地在操场上漫步一会儿,才出了学校回家。又过几天,觉得脚力添了不少,回家时便不肯马上进入地下室,而是溜进旁边高楼的消防通道,沿着楼梯一级级往上爬,爬到十二层楼顶又走下来。她管这个叫小灶加餐。还有一次,她听说魏公村那边苹果卖得便宜,就在练身时间里跑步过去。此时沿线道路正在修造,灰尘在空中与她的脸相遇,不一会儿就弄得面显土色。但她没有不高兴,买了几斤苹果甩到肩后,又一路跑回来。她把这个叫负荷加练。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她往秤上一站,无意外地少掉十来斤。再捏一捏臂腿,虽然赘肉还是多,但皮肤紧了不少。宽慰之余,她call了丝丝,在电话里将减肥情况简要告之。丝丝说:“不错不错,出成绩了。”又说:“再加把劲儿,让身体回到以前!”放下话筒,她心里有些无趣,干吗要跟丝丝讲瘦身的事?这不是在暗示自己向那份差事靠拢吗?事实上,杜怡这些天也一直在找工作。她先是注意到北京动物园那边有个服装市场,里边布着几溜小服装店,衣裳的颜色赤橙黄绿很是逗眼。要是找家服装店做服务员,把肥肥瘦瘦的衣裤推荐给肥肥瘦瘦的人,倒是一个不枯燥的活儿。不过这种工作难以持久,此处又离母校近,若是撞上逛街的昔日同学,免不了难堪脸红。她琢磨两天,又想到要不要去王府井肯德基店求一份职。北京暂时没有麦当劳,而肯德基有着相同的用餐氛围——穿着鲜艳的制服在大厅里走来走去,那感觉至少不会太差。不过待去了一打问,才知道因为是新鲜的洋店,想端盘子的姑娘还不少,候缺的名额也排着队。还有一次她在街上走着,东张西望想寻找招人启事什么的。刚在一张招聘红纸前停下,一位中年女人凑过来搭话,说可以提供一份赚钱的活儿。她急忙问什么活儿,中年女人将她拉到旁边一家卖盒装营养品的小店,翘着舌头说了一堆话,意思是别人进门欲买不买时,她得在一旁扮演买客说营养品的好话,还很爽快地掏钱买下好几盒。杜怡明白了,这是让自己做“托儿”。中年女人说:“你的脸正好小胖着,一看就是营养品吃出来的。”杜怡无法应答,只是默着脸摇了头。当然街上的寻找也不是无收获的。这一天她在人行道上走着,一块翻译社的牌子在半空中伸出来。她目光一愣,脑子里似乎醒了一下。走进楼门上了二楼,见到一间不大的屋子,里边坐着一位眼镜男子。男子以为她是送译的顾客,一边站起身一边问翻译什么东西。她赶紧说了来意,表示自己能承担俄文资料翻译。男子沉吟一下,说眼下英日德法活儿不少,俄文就差点儿。杜怡问为什么,男子便解释几句,意思是中苏关系起步晚,现在双方只是做些边贸生意,投资、留学的事稀少,学俄语的人也不多。杜怡眨眨眼,脸露失望。男子想了想,将语气挽回一些,说北京到底是大地方,总有些俄文业务,我们已有一些翻译人员,不过你也可以加入的。说着他拿出一张纸,让杜怡写下名字和简历。同时杜怡知道了他的名号叫老刘。过了两天,杜怡又去一趟翻译社,见到了老刘的笑脸。老刘说你运气不错,今天刚接到一份俄文资料。杜怡拿过来一看,是一篇关于贝加尔湖水温变化和鱼类生长的数据分析。杜怡说:“贝加尔湖很美,看看风景就行了,干吗还去搭理鱼的青春期老年期呀?”老刘一挥手说:“只要人家肯付钱,文章的用途咱们可管不着。”又问:“你行不行呀?”杜怡说:“好吧,我试试看。”老刘便跟杜怡要联系方式,杜怡说自己没有。老刘说:“这多不方便呀姑娘,赶紧去买一只BP机……你不能玩躲猫猫,你得让别人随时逮着你。”老刘的提醒是对的。出门到街上,杜怡寻着一家通信商店,买了一只BP机,随后犹豫一下,呼了丝丝。丝丝很快回复电话,杜怡将自己BP机号码报给她,又说了最近几天的减肥新况——体重还在掉,但掉得有些慢。丝丝说:“一般都这样,起步容易后续困难。”杜怡轻了声音转过话头,说要跟你借一本俄汉词典。丝丝说:“干吗用呀?用俄文写回忆录还是写减肥分析报告?”杜怡一时不想说翻译的事,就含糊地嗯哼。丝丝说:“借词典当然可以,不过杜怡我要说说你,借一本词典不如买一本词典,得赶紧刨钱呀。那么好的一份赚钱活儿我舍不得给别人,你居然还犹豫着。”终于又回到了这话题,杜怡说:“我没答应,是因为我还没想好说服自己的理由。”丝丝说:“赚两千块钱不是理由吗?这可是一般人一年的工资。”杜怡心里叹息一声,嘴里说:“可我身子还没完全减下来。”丝丝说:“我想过了,一个问号造型,下面的点儿不能轻飘,你的身子既然有分量,就做那个问号的点儿。”杜怡说:“我这样做真的可以吗?”丝丝说:“可以的,一个微胖又有质感的点儿。”杜怡说:“我是说把自己身子交给那么多眼睛,这合适吗?”丝丝笑一声说:“блять(他妈的),这是艺术!” 搁下电话,杜怡心里有些飘。自己这是答应了吗?好像是答应了。答应的理由呢?赚一份钱,还有他妈的艺术。这两个理由一实一虚互为依靠,形成了支撑力。但她又知道,站在这两个撑点上,自己的心里仍是摇晃不稳的。其实她还有一个撑点,只是这种说法需要孤独,不能示给丝丝的。只要往深处扒一扒,她内心角落里也藏着一样东西,那就是问号。这问号默默蹲在那里,不明白地瞧着日子,瞧着日子里飞行的一颗子弹,瞧着那颗子弹击中了两个年轻者的命运,而问号下面的那个点儿,多么像命运淌下的一滴眼泪。她做问号的点儿,就是做命运的一滴眼泪。这个理由似乎更好些。


“天问”前卫艺术展以民间的姿态,驻扎于东城一个私家四合院。这四合院卧在一条低调干净的胡同内,门脸并不阔大,进了院子很有模样——典型的三进布局,正房厢房耳房加上侧房后罩房,有大小二十多间屋子,中间庭院守着国槐和海棠,落到目光里既平民又贵气。布展的时候,杜怡到各个屋子溜过一眼。正房算是主展厅,挂满了美术作品,一部分是先锋画儿,用现代派技法将各种物品进行变形,弄出夸张的效果。一部分是人体画儿,上面的女性裸体相当逼真,皮肤、乳房和腹部显出了细滑与柔软,其中一幅的女人腹部还沾上了白色湿液……杜怡看见时,胸腔里一阵慌慌的心跳。西厢房三个房间也挂着一些画品,不是线条大胆就是颜色放肆,但跟正房一比,仍输了冲击力。东厢房三间是雕塑作品,制作材料分别是朽木、黑泥和废铜,造型扭曲逗人,能弄乱眼睛。不过更有趣的是里院各房间的荒诞内容。一间屋子里摆着一只盘子两只空碗两双筷子,只不过碗盘有浴缸那么大,筷子则比扁担还长,盘碗里的东西要等展览当天才搁进去。另有一个房间摆着两张椅子和输液架子,据说到时椅子上坐两个人,一位穿白大褂的护士分别给他们打针挂吊瓶。还有一个房间打扮成小商场,货架上煞有介事地摆着不少铁罐头和糨糊瓶,拿起糨糊瓶一看说明,自称是死人脑汁做的,再取过铁罐头一瞧,说是里边装着夭折婴儿的指头。也有一些摄影作品,譬如有一面墙占满一张大照片,上头是一口深井和半只脑袋,一双黑瘦的手使劲从井口伸出来,让看展的人很想凑过去拉一把。据说因为这些展品比较前卫,策展人自设的定位是有影响但不张扬,于是不通过新闻渠道宣传,只在圈子内广告,同时抬高门票定价,用票价过滤参观人群。不过美术系学生持学生证可以免票进入,这是为了聚集人气。 开展那天是个晴日。虽然仍是初春时间,但院子里装着阳光又装着许多人,空气便不算太凉。从场面上看,首批参观者的身份有点复杂。有前卫的画家艺术家,这以长头发和对襟褂为标志。有年轻的美术系学生,他们的脸上似乎藏不住小激动。也有企业老板和社会闲游人员,他们的眼睛飘来飘去,有一种茫然的好奇。随着揭幕时点的临近,人群渐渐围拢,将目光集合到正房门前。那里的台阶之上摆着两架立式麦克,台阶之下则铺着一块宽大的红地毯。红地毯像一张待笔的宣纸,暂时空无一物。杜怡披着风衣,和另四个姑娘候在旁边耳房里。她没压住紧张,双手便有点不安定,将风衣襟边拽紧又松开,松开又拽紧。四个姑娘里的两位原是美术系的兼职模特儿,神情就比较自如,其中一位还跷着手指抽烟解瘾,因为按照要求,过一会儿要在地毯上躺大半个小时。另两位据说是某大学业余花操队的,相约来挣这笔钱,所以对她俩来说,三点式出场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儿。杜怡心里的另一个慌,是跟旁边的几只苗条身子一比,自己明显的胖。她松开风衣的时候,能瞥见自己壮粗的大腿和微微凸起的肚腩。经过一个月的长跑,肌肉结实了不少,但到底没使劲瘦下来。之前捎带着变胖的乳房,此时也傻乎乎地从罩布周边挤出来,挺不好的。心虚之中,她突然记起胸罩的后背搭扣不知有没有问题。她撩开半边风衣,让一旁的姑娘帮着检查一下后面。姑娘扯了扯她的搭扣,说:“没事儿,好着呢。”又顺手摸一把她的后背和腰肢,说:“你的皮肤真好,丝绸似的。”杜怡收拢风衣,紧一紧身子。姑娘说:“你好像有些紧张。”杜怡点点头,绕开了说:“我有点怕冷……在地上得待好些时间呢。”姑娘说:“冷不到哪里去,吹到身上怎么也是春风了。”上场点儿到了,五只三点式身子排成一列从屋子里走出,院子里的目光一齐拥过来。杜怡走在队尾,脸上渗出羞红,眼睛只敢看前边身子的腰部。那腰部一晃一晃地扭动,像是钟摆在左右轻摇。摇了许多下,站在了地毯上。依着之前的演练,五只身子贴地躺下,卧成了一个大的问号。作为问号的点,杜怡让自己伏头收腿,蜷成胎儿般的造型。摆好身体后,她心里松了松,眯着眼睛看周围。在地毯周边,拦了一圈绳子。人们在绳子外站了几层,众多眼光在地毯上划来划去,一些人还端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杜怡蜷紧身子,尽量不让脸庞露出。仪式开始,台阶上似乎站了一排人,然后麦克风响起声音。先是报出一溜儿头衔和名字,接着介绍办展背景什么的,其间麦克风哑了几秒钟,不过很快恢复。因为压着脑袋,杜怡的视线到不了麦克风,但还是瞥见了台阶边的丝丝。她一会儿静着,一会儿走动,重要工作人员的样子。渐渐的杜怡感到了凉意。尽管躺在地毯上,尽管有阳光照着,但皮肤暴露久了便守不住温度。好在她是蜷着身子的,可以保护肚皮不受凉。为了耗掉时间,她让自己的脑子离开眼下现场,去想些别的事情,譬如贝加尔湖的鱼。现在她知道了,贝加尔湖有五十多种鱼,著名的有杜文鱼、大马哈鱼、鲟鱼和龙虾,还有长着环斑的海豹。谁也不知道在淡水湖里,为什么生活着海豹。不过更大的谜题是贝加尔湖水怪,谁也没见过它,但它在人们口中到处流传。这些都是在翻译资料中获知的,不过她并没有啃着词典把文字译完——将贝加尔湖科研化和数据化,总归是无趣的。一周前,她把半途而废的资料送还翻译社。那位老刘眨着眼睛有些纳闷,她告诉他,自己是文科生做不了这种活儿。她没告诉他的是,自己更愿意把贝加尔湖视为跟爱情有关的湖。讲话结束了,响起一些掌声。换了一个声音宣布艺术展开幕,又响起一些掌声。大部分人散去,奔向各个展室。作为今天的主题符号,五只身子还需要在地毯上多躺一会儿,这留住了一些看客。有人对着问号做思考状,仿佛真的在想什么深度问题。有人站在问号前摆出姿势,冲着照相机留影。还有一位摄影者大概对拍摄的角度不满意,试图爬上旁边的槐树来几张俯拍。他有点肥胖,乱着手脚花了好几分钟才攀上两米高的树杈口,还没站稳,便被工作人员喝止。在他的忙乱中,几片刚长出的树叶掉了下来。杜怡躺在那里,瞧见了上方飘落的槐叶。叶子们是嫩绿的,有点像受惊的小蝴蝶,弱弱地在空中摆动下坠,其中一片叶子落到了她的脸上。她没有动弹,允许叶子静静停留在皮肤上。叶子的凉爽让她觉得,这一天的困难时刻终于过去了。 以后几天,杜怡准时出现在艺术展上。依照协议,她们五个人每天上午在地毯上躺半小时,下午又躺半小时。观展者一进大门看见人肉问号,脸上一般都会跑出兴奋,细瞧一会儿,点评几句话,然后合影留存。也有调皮的人绕着拦绳走一圈,从各个角度研究年轻女子的身体,或者蹲下来打量姑娘们的脸,想搭个话什么的。有一次一个小男孩钻进拦绳,在一只身体上摸了一下,引起围观的人一阵嬉笑。这些情形遇多了,杜怡心里不再忐忑。她躺在那儿,或者微睁眼睛或者闭上眼睛,让自己跟周围暂时没有关系。不做地毯展示的空暇时间,杜怡也会去看看别的展品。她喜欢往里院跑,因为那里的一些行为艺术是动态的,有现场感。譬如吊瓶打针,身穿护士服的女子真的将针头刺入两位男士的胳膊,然后安静地滴着药水,只是走近了看,两只药瓶上分别写着“绝望”和“希望”的字样。还有一间屋子开始比较冷清,展览的第三天突然有了人气,原来新增了一个叫“切片”的表演——一位女人穿着衣衫坐在椅子上,旁边放一把剪刀,现场参观者可以上去剪走一小块布料,直至女人身体暴露。这个表演留住不少脚步,一些人耐心围观,一些人拿起了剪刀。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对列侬妻子小野洋子艺术作品的模仿,属于特意安排的致敬环节。看过这种新异的表演,杜怡心里添了些安慰。在眼下这座四合院里,什么都可以沾上艺术——被不认识的人一剪刀一剪刀绞走衣片,把身体一点点露出来,然后称之为对男权社会的控诉……跟这个一比,自己的三点式并不离谱,即使被人拍走了照片,总归也是有点严肃的问号。这么想过,她躺在那里的时候脑子安静了许多。脑子一安静,身子也变得自如。有时一个姿势摆久了,她还会调整身体,让自己蜷曲的样子好看些。有一天,她蜷动身子时,旁边一个声音提醒她:“脑袋压下去,背部可以挺直。”她挺一挺腰,偷眼找那声音,是一位身穿唐装的高个子男人,有点艺术范儿,不过一张红膛脸减弱了他的儒雅。她收回目光,但能感觉到那男人站在那儿细细打量自己的身子。她心里生出一些不快。过了好一会儿,那男人走了,背影望去,能见出他的一条腿有点小毛病,轻微的一瘸一瘸。两天后的下午,红膛脸男人又出现了,并且旁边陪着一位西装男人和丝丝。杜怡正躺在地毯上,见丝丝跟他们在一块儿,心里稀奇了一下。不过西装男人的模样像个老板,丝丝跟随旁边也不算离谱。三个人走到问号跟前站一会儿,又低语了几句,便慢慢踱到远处一棵树下。西装男人掏烟给了红膛脸和丝丝,三个人一起抽起烟来。红膛脸手里还多出一只烟斗,烟支矗在烟斗上。一支烟抽完,红膛脸才一瘸一瘸地离开。杜怡远远瞧着,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觉得这个人今天的出现也许跟自己有关。果然,做完展示站起身后,丝丝过来了,引她到一间暂时无人的屋子里说话。丝丝说:“展览快结束了,感觉怎么样?”杜怡说:“我也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好歹挺过来了。”丝丝说:“我跟老板说啦,给你加点钱,他答应多给两百元。”杜怡说:“谢谢丝丝。”丝丝说:“这是小事儿……我知道你需要钱,又给你找了一份差事。”杜怡说:“什么差事?”丝丝说:“你是细心人,不会没看见下午我们老板陪着一个人过来。”杜怡点点头。丝丝说:“他是位著名书法家,在圈子里是个人物……他看上了你。”杜怡心里一慌说:“什么……意思?”丝丝说:“Не нервничай(你别紧张),他是看上了你的皮肤。”杜怡说:“皮肤……我不懂。”丝丝咧嘴一笑,把事情说细了。原来这位书法家也走前卫路线,喜欢玩点儿艺术花样,譬如把字儿写在人的皮肤上,然后拍照下来制成作品。这些天他在找人体模特儿,希望遇到艺术缘分。杜怡说:“为什么是我?她们几个人比我苗条好看。”丝丝说:“他不需要苗条,他需要的是丰腴。他喜欢你的背部,说饱满细腻,又有光泽。”杜怡说:“跟一个老男人待在一起,让他在我裸背上写字儿……不行不行。”丝丝说:“有啥不行的?他看上你的皮肤,也算艺术缘分。”杜怡说:“大家写字儿都用宣纸,他干吗不一样呀!”丝丝说:“这话一听就不开窍!在这个四合院待了这么些天,你怎么也得攒点儿艺术感觉吧。”杜怡不吭声了。丝丝又说:“如果不掰扯艺术,咱们就往钱上说。人家是书法大家,手头阔绰,给出的价码自然不低。”她收一收声音,讲了一组数字:先签半个月,一天工作四小时,每天付酬三百元。杜怡嘴巴动一动,没发出声响。丝丝说:“你想说什么?”杜怡叹口气说:“丝丝你拉的差事,怎么每次都这么难呀!”丝丝说:“你想多赚点钱,就得为难一下自己,有句俄罗斯谚语说得对,叫梅花香自苦寒来。”杜怡说:“这是中国诗句好不好。”丝丝笑了说:“意思差不多的,反正是要成事必须先吃苦。再说了,给书法家当一回宣纸算什么苦呀!” 艺术展结束的第二天,杜怡去了红膛脸工作室。北京少雨,但这一天匆匆下一阵雨,湿了道路。红膛脸的工作室在一个老大院的一幢灰色方楼里,杜怡在湿漉漉的路上走了许久,才找到这儿。望见灰色方楼时,杜怡有点疲累地往旁边树干上靠一靠,几颗水珠滴下来击中她的脖子。她缩缩脑袋,很重地吐一口气,像是把心里的紧张硬给吐了出来。进了楼门上到二层,往右一拐,便是一道新设的枣色木门,门上挂着一块精致牌匾:虚度斋。按一下门铃,门淡淡地打开,红膛脸站在门边一只手捏着烟斗,另一只手做一个迎进动作。进了门,是一间小的过厅,再往里走,现出一个开阔的房厅。杜怡小心了脚步站在那里,等着红膛脸开口。红膛脸说:“头一回聚面,先把称呼捋顺了,我叫你小杜吧?”杜怡点点头。红膛脸抬手一指墙上的一块横匾,说:“这是我的名号。”横匾里写着四个字“恬涉寒暑”,落款是潘如钊,红膛脸说:“旁人经常省了我的姓,管我叫如先生,你也可以这么叫。”杜怡又点点头。红膛脸说:“认一圈屋子吧,你的第一步是识得这儿的气息。”杜怡便随了红膛脸如先生认房子。如先生说:“这间是会客厅。”会客厅四周挂着大小不一的字画,中间布着一具小船一般大的树根桌子,周边放了一圈样子有点丑的藤椅。如先生说:“这儿是创作室。”创作室摆着一张阔大桌子,上面搁了写字的纸笔备物。如先生说:“里头是休息室。”往休息室里打一眼,看到一张木床,应该是临时歇息的地方。如先生说:“这间是冥想室,或者叫打坐室。”该屋子闭着窗帘,安静空敞,只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小地毯。如先生嘴巴里喷出一口烟,说:“这冥想室适合咱们写字儿,不过先不着急,认完了屋子你还得认认我这个人。”杜怡又随如先生走回会客厅,在树桌边坐下。桌子上已烧有一壶茶水,如先生给杜怡取了杯子倒上,说:“小杜你好像不太爱说话。”杜怡说:“我可以的,如先生。”如先生说:“一个女孩子,心里自如了,身体皮肤才能自如,所以不能马上写字儿,咱们先得把话聊顺了。”杜怡心里渗出一点好奇,点点头。


……(未完)

2020-3《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空山/005  沈 念

流水/079  刘建东

紧急联络人/135  旧海棠

坐街/160  周云和


短篇小说

仙境/ 034  哲 贵

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 126  梁鸿鹰

五村民/103  魏思孝


散  文

《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068  李敬泽

作为风格的浪费/ 116  毛 尖


思想者说

边境上的托尔斯泰/045  张承志


小说新干线

万水之源/179  小 珂

希望与恐惧(创作谈)/205  小 珂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光芒跃迁/207  汗 漫


诗  歌

(第九届“十月诗会”青年诗人作品选辑)

送信的人不会消失于地铁/221  陈巨飞

乡村慢/223  黄小培

斜坡与庄园/225  彭 杰

光荣路手记/227  林宗龙

泪水与硬火/229  谈 骁

月光匕首/231  艾 蔻

水声与拯救/233  周 鱼

田野与浪潮/235  李 琬

在轰隆的机器声中/237   刘 郎

平常的生活是长久的/239  陈洪英


艺  术

封  面 无知者(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猫(油画) 仲清华

封  三 山居(油画) 仲清华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雁 西



悦-读

2020-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钟求是:等待呼吸
微信·专稿∣孟繁华:一代青年的心灵史和青春祭——评钟求是的长篇小说《等待呼吸》

2020-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石舒清:地动

2020-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石舒清:地动

2020-2《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石舒清:地动

微信·专稿∣石舒清:几点说明(创作谈)

微信·专稿∣白草:《地动》读后

微信·专稿∣冯祉艾:天际中的尘埃——论石舒清小说《地动》中的历史隐痛与生命书写

2020-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赵大河:羔 羊

2020-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赵大河:羔 羊

2020-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③)∣赵大河:羔 羊

微信·专稿∣《羔羊》:天上流火,大人君子将何为?(刘丽朵)

微信·专稿∣周冰心:羔羊:作为欲望的战争垃圾——关于赵大河小说的几点断想

微信·专稿∣赵大河:小说之神秘由来——《羔羊》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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