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学群:西西弗斯走了
西西弗斯走了
学 群
星期六·洞穴
吃早饭的时候,王五陆跟他老婆说,要到表哥那边的雷都山去捉蛇。雷都山听起来有些怕人。因为有了表哥两个字,就不那么怕了。王五陆说捉蛇他已经丢过一根手指。一根手指代他死过一回,还能怎样?
王五陆出门,他老婆在门里头望着。她看到一块阳光在他的驼背上一亮,像是雷都山突然炸开了。接着听到叫声。打雷就是这样,先看到光,再听到的声音。可她听到的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她老公在树底下走,一块块阳光落到驼背上,又被树荫抹去。
王五陆一点也不知道背后面的事。他在想蛇。吃蛇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早些年听说广东那边吃蛇,不只是露天吃,屋里照样吃,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稀奇:他们就不怕死吗?这些年,好多事情都是从广东那边开始的。也有从北京开始的。从北京开始,官场上就兴。从广东那边开始的,一兴就是一窝蜂全上。人们很快就懂了:蛇咬人,人才死。人吃蛇,死的是蛇。吃蛇很快吃成一股风。要吃蛇就得捉蛇,他王五陆的运道,就是从这时开始翻转的。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吃蛇,就发现蛇蜕掉那层皮之后,其实是挺漂亮的一条肉。那天他大哥在屋后的蓖麻地里打到一条菜花蛇,圈在锄把上扛到地坪里。蛇挂到苦楝树上之后,他和几个小伙伴先是远远地看,后来站拢了看。他大哥拿镰刀环蛇脖转了一圈,就开始帮蛇脱衣。蛇衣比人衣脱起来还容易。人脱衣上衣往上面脱,下面的衣往下面脱。脱下面的衣还得先脱鞋。蛇衣一下从头脱到尾,脱出来是一条白花花的肉。才知道蛇跟人不一样:人脱了衣,肚子里的东西还装在肚子里。蛇脱了衣,从上到下都是凹开的,肠肠肚肚直接拿,连破都不用破。穿着蛇衣的时候,蛇看着有些怕人。那些花衣,看着总好像不怀好意。谁想到脱了衣之后,白白净净,是一条这么漂亮的肉。好像它早就在衣里面准备好了,就看你敢不敢脱了它的衣来吃它。大哥不怕,他也不怕。看着翻卷的蛇皮顺着蛇身子往下褪,他感到自己的眼睛也跟大哥的手一起在使劲。一看就觉得自己喜欢吃那肉。奶奶说了,蛇肉不能到屋里煮,也不能在屋里吃。阳尘掉进去,吃了会死人。他们就在地坪边上搁了三块砖,把锅搁在上面煮。蛇条子伸到砧板上,一刀刀剁下去,砧板响一下就是一段肉。这不是过家家,瓦片做刀,剁出来说是肉其实是泥巴条。放进锅里一煮就知道,肉到底是肉。吃过才知道,味道像鸡肉,连汤都像。鸡肉,那是要到过年过节才吃的!后来欠肉吃,他还问过好几次,为什么不打蛇来吃。有一回梦里吃蛇肉,竟然咬到一根手指。不知道有没有记错,他说后来让蛇咬过,烂掉的那根手指就是梦里自己咬过的那根。
每次他嚷着要吃蛇,奶奶总是说蛇不是给人吃的。大一点之后到湖边放牛,他一个人在外面起锅灶,想吃肉就会跑去捉了蛇来吃。放牛的人湖滩上做饭湖滩上吃,没有屋檐也就不怕阳尘往下掉。他天生有点驼背,头和脖子稍稍向前伸,生成一副往地上找东西的样子。都以为他这辈子会是光棍一根,天生放牛的命。吃蛇就去捉,用不着顾忌什么。没想到恰恰是捉蛇改变了他的命。吃蛇火爆起来之后,他放牛时练下的捉蛇功夫派上用场。跟他一起捉蛇的人总是说,因为驼背,他的手伸过去比别人快比别人准,掏蛇洞时,弯起身来也比一般人容易。老天把他造成这样,好像就是让他来捉蛇的。很快,他就在村子里竖起一座楼房,还娶回一个有模有样的老婆。让好些腰伸背直的男人,恨不得弯下身来跟他一起当骆驼。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那一次是两条蛇尾巴跟尾巴绞在一起。捉奸捉双,他想两条蛇一起捉。两只手可以分头动,两只眼睛却不能分作两边看。他注意到这头,那头身子一扭就过来了。小指短,蛇头在无名指上扎了一下。最后两条蛇都跑了。青龙咀的老中医给的草药。他躺了七天,烂掉一根手指,留下一条命。好了还是捉蛇。种田放牛他都养不了家,只能接着捉蛇。当然是一次捉一条蛇。通常是左手往蛇尾去,右手去掐蛇头。眼睛只跟右手走。拇指和食指往七寸上一掐,中指在下,小指在上,无名指空出来的地方蛇身正好打那里过。这头抓牢了,又从蛇尾那头把蛇身绷直了,蛇一点办法也没有。跟他一起捉蛇的人都说,他少了一根手指,捉蛇更狠了。
捉蛇的狠,吃蛇的好像更狠。他上城里看过人家吃蛇。很少煮汤。干锅姜辣蛇,当桌一口平底锅,蛇肉和红辣椒生姜装满一大锅。还有人吃蛇胆喝血酒,说是吃了眼睛放光。男男女女一起喝酒打哈哈,眼睛能不放光吗?大家都想眼睛放光,都来吃。一桌又一桌,一个店子连一个店子。先还菜花蛇贴地黄拣大的吃,后来说眼镜蛇有学问,水蛇扭起来像女人,银环蛇奔奥运,竹叶青是女妖,黄喉蛇吃了会唱歌,五步蛇吃了当然是跳舞。到最后,干脆连土皮蛇都跟生姜辣椒一锅端。有些像前些年吃蛙,先还讲究石蛙,还是水田池塘里的青蛙。后来连牛皮蛙连癞蛤蟆把皮一扒,都拿来咪西咪西的。酒喝多了,又是咪西咪西又是密西西比乱得一塌糊涂。现在他们吃蛇,连皮都吃,说是比海蜇皮还海蜇皮。奶奶已经死了,再没有人说阳尘不阳尘的。没有谁会担心蛇到屋里来找人。现在是人到处找蛇。连坟洞都掏了个遍。
雷都山蛇多。不只是因为那里山大,还因为这里曾经是军事禁区。现在也没有人说它不是。进山的路口,那堵水泥墙还在,顶天立地八个字:军事禁区,禁止入内!它不像其他地方的禁令牌,动不动就严禁:严禁在此地大小便、严禁吸烟、严禁随地吐痰、严禁乱倒垃圾。光严禁了还觉得不够,往往在后面还要来一句:违者罚款,要不就后果自负。它不是这样。它就禁止两个字,自有一股带枪的威慑力。后面那只惊叹号,俨然一只硕大无比的拳头,每个在山下望到它的人都会想:那只拳头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那些刻在水泥上的笔画,原是用油漆描红了的。颜色褪了,刻出来的笔画并不含糊。足见用在这里的水泥,不是一般的水泥。
现在王五陆要闯这块禁牌,往里面去。好像他低着头进山去找蛇,就算那只惊叹号砸下来,也有背扛着。对于好些人来说,雷都山也许就只是军事禁区。王五陆不是。他爷爷和他爷爷的爷爷的时候,他们家就住在这里。他们家是在圈军事区的时候迁移出来的。他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的肚子多半时候在雷都山。只是到他出生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才是现在住的地方。雷都山三个字,用那个地方的话说出来,他一听到就觉得亲切。往雷都山走的时候,他觉得连脚上的两只鞋都认得这里的路。路在前世就已经定好了,好让他上山去捉蛇。他没有忘记到表哥家落一落。有一个表哥就有了落脚的地方。出了门,就不能不想,脱了鞋之后,脚往哪里放。他知道表哥家不是舅舅家。舅舅不在了,现在他只有表哥。上雷都山捉蛇,背后有一个表哥,心里会踏实许多。
去表哥家,他没有忘记表哥家除了表哥,还有表嫂。他带了一瓶酒一条烟。烟给表哥抽,酒跟表哥一起喝。他还带了一袋饼干一瓶洗发水给表嫂。有这些东西,表嫂准备下酒菜时很乐意。喝酒的时候,表哥高兴地说起小时候,后来又说到雷都山。表哥说不上那军事禁区里到底有什么。光知道一开始只看见当兵的拿了枪在那里放哨,有一条铁路往里面去。白天光看到铁路,看不见火车。一到晚上,就听见铁路轰隆轰隆响,感觉整个雷都山都在动。后来火车不响了。火车不响了,就觉得夜里空荡荡的——连山都像是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你觉得山是空的。有人到立禁牌的地方去看过,说是当兵的也不在那里放哨了。不知道里头有没有打埋伏。后来田地分到户,牛也是一家一户的。有人丢了牛,跑到禁区里头去找,说里头连一块砖头一块瓦片都看不到,就是草多刺多。奇怪的是,山上不怎么长树。有树也是些矮子树。说是那上头野鸡野兔倒是不少。有獾什么的,再大的也没听说有。有年纪轻胆子大的还上去打过猎。也没见有人出来拦着不让打,还是不踏实。一进那地方,心里就虚着。打猎别的地方也可以去,后来就没听到有人再往那里去。传说倒是不少,说山底下是空的,住的是原子弹。连发到天上去的卫星,都是从这里运过去的。说火车其实还在跑,只是在山底下跑。北京的铁路不就在地下面跑?表哥一会儿说你去捉蛇,晚上就到我家里来住。一会儿又说,火车在下面跑,哪个地方设了通气孔你不知道,一下掉到火车上怎么办?他说那就正好让它拖到北京去,连车票都不用买。两个表兄弟就一齐笑起来。笑过之后一齐喊喝酒。
第二天一早从表哥家里动身,他驼着背往山上走。一个驼背的人,上山的时候,山离他会比别人近。下山呢?下山时重心后移,他比直着腰身的人要稳。有些时候需要刹住脚步,他们不得不学他的样子驼起背。他往山上走,山就往他的鼻子底下来,每一次看到蛇,就像雷都山在把蛇往他眼皮子底下送。他的手就在眼皮子下面。这一趟,他卖了三千多。再来时不像初次还有些怯怯的,头一伸就往上走。这次他没有从禁令牌那儿上。蛇也是有灵性的东西。上次你在那边捕蛇,再去肯定不行。蛇会知道。有时他甚至担心:捕了这么多蛇,会不会遭报应?驼背算不算报应?命里定好了,报应在前?就像先交费办证再营业。后来呢,后来他又丢了一根手指。
连着三条蛇,都不算大。远远地,他看见一片茅草地。风牵着草尖在上面跑成一条线,一转眼又满草地上荡开了。就在他走近的一瞬间,草丛里陡地起了一股波浪。一条蛇S形一闪,把风吹在草叶上的痕迹一扫而光。他看到黄灿灿的肚皮从草浪中游过。一条贴地黄。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蛇了。有一阵,满眼都是S在闪。他追上去,一抬眼又看到它,就在灌木丛那边。得绕过那一丛灌木。手只能从蛇头后面伸过去。这时候他只注意蛇。后来回想,灌木丛后面虚虚的,像有东西缓缓往上升。那是后来。蛇的七寸就在那里,只要动一下脚,手就到了。他动了一下脚。可是手它没有到蛇那里。它一伸伸到了自己的嘴巴上头。比手高的是从嘴里蹦出来的一声惊呼。踩出去的脚一下把他拖往另一个方向。有那么一阵,他感到自己是悬空了。往下掉的时候,什么东西兜了他一下,中间甚至还有一会儿停留。接着往下。天空圆成一块饼,在往后退。着地时响了一下,接下来是一片黑暗。
在家里,他老婆好像有感应。她说她听到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就想起给王五陆打电话。打过去,电话里一个女人在说对不起。她给表哥打电话。表哥说:五陆在山里捉蛇,大概是山里边手机没信号。只好过一阵再给王五陆打电话。打过去还是那个女人在说对不起。她有些生那女人的气,好像她把男人交给了她,她却把他弄丢了。她一阵阵急。一急又想给表哥打电话:要是有什么,还要拖到晚上再打电话?他不是表哥么?等到拿起电话,又不知道怎么跟表哥说。她不能说她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她不能说这次响好像跟往常不一样。她只能跟自己说:也许没什么,只是手机没信号。以前不也常常这样?
※
铁轨没有了,枕木没有了。好些地段,连铺在路基上的石子都不见了。对于一双寻找的眼睛,还是能看出来这里曾经是铁路。高起来的是棉花、玉米,还有蓍茅草,匍匐下去的是红薯藤,长长一条带子,看起来就像一列火车。还在跑,那一阵阵风就像是它跑出来的。一路往前,把这些庄稼和草连起来,就是一条通往三十年以前的路。三十三年以前,路当然不是这样。那时的路是一串声音,在车厢底下轰隆轰隆响。那时他们坐的是闷罐车。装货的改成装人。不知道货装在里面会是怎样,人装在里面还是能把外面觉出一些来。不用看,就只是听:声音放得开,知道那叫一马平川。底下听出空洞来就知道是桥。声音收紧了往上跑,两边应该是山崖。声音团着车厢转呢,那就是隧道了。后来车停了。他记得,从车厢里出来时,车停了风没有停,满眼的蓍茅草全都马似的在奔腾。
三十三年,就像刚看到的那条蛇从蓍茅草上一晃而过。蛇游走了,风还留在草叶上。一会儿牵起叶尖,众多的叶子拖泥带水一起往前跑。正跑着,突然来了一个回荡,荡出白绒绒的背。突然就想喊一句什么。他已经不像以前,一下喊不出很多很响的声音。就啊了一下。回音还在,嘴边的啊一停,它就从那边啊了回来。这些年,到哪里都是机器的声音,人的声音。也曾从录音机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可那声音是不带空间的。只有在这里,一个声音传出一大片空间来。三十年前这样,现在还这样。不管你是在说话还是放屁,也不管喊一二一还是做野兽叫,它都等在那里,给一个声音就行。
三十三年前,坐上军列往这里来的时候,他的名字叫大军。其实一开始,他父亲给他取的名字并不是大军,是小军。上小学,班上两个小军,还同姓。教他们的老师说:你们俩挪一个出来叫大军。接着就问两个人谁大。他知道那个小军比他大,大的大概要做大军。他想做大军,不想做小军。他站起来说:我比他个子高。老师笑起来:一个小军个子高,一个小军年岁大,那怎么办?他不想抽签,不想锤子剪刀布。他说扳手腕。老师同意扳手腕,说谁赢谁做大军。最后他做了大军,那一个还做他的小军。他喜欢大军,好像有这个名字,你就不是一个人,你成了千军万马。那个时候的男孩都一样,除了身上那把枪,还喜欢在手上拿一把,喜欢千军万马横扫敌军如卷席。凡是带个军字的都喜欢:一顶军帽,一双军用胶鞋,更不要说一件军装。先当红小兵,接着红卫兵。兵就是军。当完红卫兵,接着就参军。
报名参军,他还虚报了一岁。十七岁,他说是十八岁。有一张盖红巴巴的证明帮着他说话,他就真的成了十八岁。就是说,早在他爹他妈到一起创造他之前,他就已经出生。到他出生的那一天,他已经一岁。到上小学时,他自然比另一个小军大。他注定了是大军,另一个只能叫小军。大军跟许多人一起进了闷罐车。闷罐车气闷,坐在里面不好受。可它的名字叫军列。坐在里面的人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脚上还有黄军鞋,连睡觉用的被子都是绿军被。有了这些,待在里面不光不闷,还高兴。就一个劲地唱歌,唱的都是那种把很多嘴并成一张嘴的歌。到了这里,连撒尿都叫唱歌。
坐闷罐车看不到外面。看不到就看不到。前面有火车头在看,坐车的就只管坐。吹一下哨子,就下车吃饭。再吹一下哨子,赶紧上车坐着。去哪里谁也不知道,也不用他们知道。后来说到了,就唱着歌下车。下车一看全是山,才知道到这里来是挖山。挖山跟挖山不一样,在这里挖山叫修地下军事工程,还用了一个数字做代号,叫作6501。军事工程,还地下,还6501,一切都带着神秘色彩。除了穿军装的,周围看不到人。挖下来的石头都让火车拉走了,没有人知道石头去了哪里。你在这里挖,他在那里挖。你不知道他,他不知道你。也不许知道。班长就知道他那个班,连长知道他那个连。挖山的部队一年两年一轮换,闷罐车来闷罐车去。谁会知道这里的一切?这座山在哪里?里头的洞挖了几层,到底有多大?哪里跟哪里相通,哪里有暗道,哪里是诱敌深入的死路?哪里通气,哪里流水?挖山的人都来自哪里,一车拉出去又去了哪里?总会有这么一个人,这里的一切他全都知道。这里的山,山里的洞,洞里的人,还有火车石头和炸药,全都在他手上。那应该是一张军用地图,地图就在他的抽屉里。到一定时候,他(不知怎么,大军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人是他不是她)会把地图拿出来看一看。一火车的人挖上一年,不知道在他的地图上前进一厘米还是两厘米。想来,他的地图上是不会有大军了。班长排长连长营长都不会有,不知道团长是不是可以有。这个人大概不会在这里。知道的不在这里,在这里的不知道。别人可以没有,这个人不可以没有。他要是没有了,车怎么知道往哪里开,山怎么知道空出来做什么!还有那些挖山的人,大军就在他们里面,他得听班长的,他们一路听上去,听到最后没了声音怎么办?后来才知道,人家已经说好了,这个人会永远健康。
后来才知道,6501,一九六五年一月开工。大军他们的闷罐车开到这里的时候,山下面已经挖空。火车已经很少往外边运石头。除了运人,它们多半是在往里头运水泥运钢筋。分给大军他们的,是一个圆锥形的空间,直通通往上,好几层楼高,把头仰到顶之后,就可以看到上面的锥形。抹上水泥之后,下面圆得溜溜溜的,上面尖得更光滑。看上去,就像随时可以把上面那层顶冲掉,把你发射出去。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就是一颗弹。比子弹比炮弹都大。大把大把的青春,热血和力,理想和激情都可以从这里发射出去。只要把那层顶冲掉,就可以冲天而去。躺在绿色军被上的时候,他常常发痴地想,把自己发射出去,不知道会打着什么,美帝还苏修?如果让他选的话,他愿意选择星星。北斗星是一只勺子,装在勺子里不好。就算能够把勺子拿到手上,他也不想做个光会掌大勺的人。月亮上有一个嫦娥,虽然他不肯承认,其实这是他愿意去的地方。怕只怕这号事情由不得他来选择。假设从掌图纸的人那里传来的命令是一发两弹,他一半落在月球上,还有一半去了别的地方,那可怎么办?一个人只剩一半家伙,是不是就跟一只癞蛤蟆一样?最好的办法,下命令的人就是他自己。要发射,他就把连长指导员他们一起发射出去,更不要说排长班长了。要不怎么叫大军呢!一路上,他可以不断地把他们派往这里那里。那个抢饭吃的大家伙,他把他派到西伯利亚去,让他到那里吃雪。磨牙说梦话的家伙嘛,就让他跟美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好啦。连长他还没有考虑好,指导员可以去火星,那是个红彤彤的世界。至于他,他可以去这里去那里,到了晚上再在月球上降落。后来,他做过好多关于降落的梦。每一次他都把梦做得很大。有一次,在梦里他成了山。从工兵到地雷再到指挥所,他把整副军棋连同棋盘一起发射出去。发射的时候,山从它的出口那里觉得很快活。
所有这些,在一九七一年九月的某一天被叫停。紧急制动似的,整座山从里面停了下来。停下来才知道,山原来这么安静。山里山外都很静。才知道,人说话可以说得这么大。跟抡大锤砸钢钎一样大。后来就开始撤离。就发现,他们坐火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把铁路拆掉,让火车不再开到这里。到这里挖洞,最终是要把洞口堵死,让人进不到里面。后来才知道,那个掌握图纸的人并没有像以前说好的那样,说没有就没有了。他没有了,山只能停下,修好的铁路也只好退回去。
退回去的铁路并没有带走所有痕迹。循着一些痕迹,那个叫大军的人又找回来了。掏空之后又封上的山有什么用呢?他想,用处大概就是让离开的人过些时候回来。他知道,封上的洞口进不去,得另外找。大概不会好找。他不知道,在他到达之前,已经有人找上了。
※
最先醒来的是声音。它们在什么地方醒着。从那里出发,他感到他需要找到一样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他能感觉到它就在那里。那地方让他感觉到沉重。慢慢地,他和他的寻找一起沉了下去,沉入黑暗的混沌中。突然一声响,一样东西猛地在另一头翘起。他感觉到痛。痛从翘起的地方连过来,才知道埋在沉重底下的是眼睛。他睁开眼睛,翘起来的原来是他的一只脚。手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手和身上好些地方都在痛。用生痛的手擦一擦眼睛,他看到一孔离得很远的光。一些声音从那上面来。风在那里吹出声音,又拿那些声音往下灌。他一下想起来,他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他掉到了一个洞穴里。最初接触这个洞穴的地方,现在都在痛:臀部,手肘,还有背。
躺在这里往上看,天就搁在洞口上,洞口看起来也就跟天一样远。他记起往下掉的时候,什么东西兜了他一下。现在看过去,那地方像挣断的蛛网,是藤蔓。没有这些藤蔓,他会不偏不倚摔在中间的石头上。那上面有一些摔乱的骨头,看得出来是羊,或许还有狗。藤拦了一下,没让他直奔那些骨头。不只是缓冲,还让他偏了边。他落地的这边,刚好是雨水带下来的泥土,还有草和树叶。他躺在这里,突然冒出来的问题,让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我怎么出去?
水泥墙在上面圆成一个筒,越往上越小。连目光也没有办法在上面落脚。悬在半空的藤,就算够得着也会断。目光可以一直上到天上,可眼睛只能留在底下。声音可以出去。他张开喉咙朝上喊,喊出来的声音一出去就像一缕烟,风一扭就散了。还有什么呢?他只能等人来找他。老婆发现他不见了,会跟表哥他们来找他。这么大的雷都山,从哪里找起?找到哪年哪岁?在他们找到这里来之前,吃什么喝什么?就算他们找到这里,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声音?石头上那些骨头,说不定也像他一样,摔下来没有死,没有吃的,只能活活饿死。饿死的滋味可不好受。想到自己要在这里变成骨头,再也进不了家门,再也见不到老婆孩子,眼泪一下满了出来。这里可以放开声音哭,只要你有精力。以前也有过想哭的时候,那时候怕人听见。现在想有人听见却没有人来了。也许有一天,会有人在这里看到他的骨头,他们怎么知道那些骨头是谁?驼背没有了,散开的骨头,谁会想到那是王五陆?这辈子捉过那么多蛇,掏过那么多坟洞,没有一块坟地肯收他的骨头。他到了地下,骨头还是无遮无拦摆在外面。他死了,老婆还好办。她现在的样子还会有人要她。要就要,人都成骨头了,管不了这些了。只是,孩子怎么办?见了他就爸爸爸爸叫到他心里去的孩子!随母下堂,人家会不会要?不要怎么办?人家要了,姓什么?在别人家里姓王,日子怎么过?再好跟在做娘的身边,再好不要姓王。也许慢慢地孩子会把他忘了——忘了就忘了。死了的人总有一天会让人给忘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有过他。
他躺回地上,让身上的痛印在原来的地方,呆呆地望着上头的天。以前光知道天离得远,落到洞底下才知道,有时地也跟天一样远。现在他是多么盼望上面那块长着茅草的地。以前地就在脚下,扯开脚就可以去这里去那里。那时候很少想到地。盖了楼房,上到楼上也没有觉得离开了地。哪里都是地。地是从来就有的。从来就有的东西,就容易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离开了地。地跑到头顶上,成了需要抬起头来仰看的东西。地把他的脚和他一起装进地底下,好像他是一颗会生根的土豆,一根弯着身子的朴树。他不是树,也不是土豆。他往上伸过去的目光也不是枝叶,没法把他从地底下带出去。
天开始暗下来。他又饥又渴。他不再往上看。他又看到骨头。他不再看骨头。骨头过去,那边比这边要低一些。靠洞壁有一道罅隙,落到洞里来的雨水就从那里流下去。现在没有雨水,有一股凉气往外冒。里面的黑暗好像很大。扒一扒土和枝叶,应该可以下去。流下去的水会流到哪里去呢?想起死了人来念经的和尚,这下头会不会通往和尚说的冥间?和尚说那里有一座奈何桥。有桥就有水。他当然想喝水。怕只怕一不小心就过了奈何桥。可是,谁知道他现在是在奈何桥这边还是在那边?他本来在上头,脚底下一虚,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接着就发现他到了地底下,地到了他上头。他让那么多蛇送了命,现在蛇把他送到地底下。人死了不是都要往地下去吗?以前没死过,怎么知道这不是死?也可能他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魂灵。他死了以为他还活着。不是说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多年吗?或许,旁边那些骨头就是他的,他还以为是羊骨头狗骨头。一个人死了,他身上还会痛吗?会痛的。那些做了坏事的人下地狱下油锅,一个个不都鬼哭狼嚎吗?他看过饭馆里杀蛇,一刀刀剁下去,蛇头一个个往边上跳,剩下蛇身子比有头时扭得还猛。可是,死了的人还会肚子饿,还会口渴吗?他不知道。他伸出手,这不是他的手吗?他在那头动了动,那不是他的脚?还有后面,后面不是他的驼背吗?那边有一只袋子。袋子好像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袋子好像从某个遥远的年代移过来,移到当下。那是他装蛇用的袋子。以前他用篓子装蛇,后来出了这种专门给捉蛇人用的袋子。这种袋子方便,提着背着挎着都行。他记起袋子一侧有个兜,兜里有一瓶水。他想他现在应该还活着。他得喝水。往水那里爬的时候,屁股跟在后面痛。痛往两腿中间伸,一到那儿就像扯闪一样。
瓶子受了伤,水在里面还是好的。还有半包抽剩的烟。烟不行了,插在烟盒中间的打火机好像还行。喝下去的水,一直通到肚子那里。他撒了一把尿,还放了几个屁。拉尿的时候,尿连着根在痛。他想,鬼应该不会放屁,不会撒尿,不会卵子痛。袋子里面在动。里面是蛇,蛇还活着。人也活着。活着就得吃。蛇血可以喝,蛇肉蛇皮都可以吃。要吃蛇就不能不杀蛇。没有刀,可以用石头砸七寸。砸了再扒皮。死了是不是下油锅下地狱,那是死以后的事。死以前,有吃还得吃。就是死,也不要做个饿死鬼。
这辈子捉的蛇实在太多了!蛇来到他手上,跟票子到他手上,勺子筷子到他手上没什么两样。只有这一次,当他握住凉飕飕的蛇身子时,他心里一惊——原来一条蛇到了人手上是这样!好像这是他第一次捉蛇。惊归惊,石头还是朝蛇的七寸那里砸去。蛇身子沿着手臂绕过来。他感到一股寒意一直连到两腿中间生痛的地方。仿佛他的痛是从流血的七寸那里开始的。他没敢生吞那些蛇血。可他不能不吃蛇肉。他第一次跟一条死去的蛇说话:
蛇啊,这辈子我捉你们,吃你的肉。你早走早超生,转世做一个人。我下辈子做牛做马给你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跟蛇说过话之后,两腿中间的痛好像在往屁股后面缩。痛到了屁股后头,就没了那么尖利。
火生起来。因为有一条地缝透着气,烟一下就沿着洞壁爬了上去。人不是烟。人死了之后,丢下肉和骨头,灵魂出窍大概也像烟一样。家里的厨屋也到了冒烟的时候。从楼上看,厨屋有些像驼背。一只乌龟让人吃掉之后,剩下来的背就是这样。此刻他的女人应该就在龟背一样的屋顶下面,在准备晚餐。她不知道,他也在另一个地方准备晚餐。这地方没有屋顶,只有离得很远的天和地。四周也没有门,只有圆溜溜的水泥墙。
这天晚上,他就睡在最先着地的地方。黑暗中,感觉到那些骨头幽幽的泛白,趁人不注意时好像还在动。地缝里面的黑色很深很浓,老觉得它在往外面漫。直到他也成了黑暗的一部分。梦里他被一条蟒蛇吞进肚,他肿在那里想动动不了。他拼命挣扎,醒来时挣出一身汗,才知道是装在一只水泥做的肚子里。听到风在茅草上奔跑的声音。风在灌木丛那儿像是蹲下了。像一个蹲下方便的人,蹲一会儿接着往前走。地在外面很宽。他看到星星,眨眼的星星神秘得有些怕人。
大军记得,从雷都山撤走的时候,通铁路的洞口用石块和水泥封得很死。除了炸药,没有办法弄开。有两处悬在半山绝壁上的孔洞,他从里面往外看过,不知道从外面怎么找。想来也给封住了。山顶上有几处通气孔。往里头填过石头,好像没填满。
山已经让杂草和灌木长得变了样。原先的记忆,一到山上就变得荒芜。他看到蛇,看到兔子,看到成群结队的蚂蚁,它们都知道往哪里去。蚱蜢自己发射自己。刺猬走得有些笨,也是一副忙碌的样子。天上有云,地上有风。不知道风在吹动云,还是云在逗引风。他看到烟,有一阵没有领会那些烟。一只野雉嘎嘎叫着飞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突然想起:有烟是不是有人?
有风吹过,烟朝这边一摆,随即又往那边一扭。有烟就有火,他没有看到火。烟的根好像不在地面,它也像那些藤,根扎在地下。他身子一紧,就喊了起来:有人吗?没有人回答他。烟往旁边摆了一下,他听到一阵嘤嘤嗡嗡的声音,像蜂。他已经好久没有大声喊过了,他清了清喉咙,大喊一声:谁!有声音跟着烟从地下翻上来,像在喊救命。嘤嘤嗡嗡像是在哭。跑过去时,他听到里面拉风箱一样在响。他及时收住脚。他知道下面是洞。一个人的声音就在他的脚尖下面。他看到举起来的手,看到向上仰起的头,后来还看到他的背。他叫王五陆。
大军用一根绳子连到王五陆。绳子一下去,王五陆就抓住绳子往上爬。那根绳子好像有一股神力,一抓住它就来了力气,身上的痛也可以不管了,三下五下就上来了。一上来就身子一软,趴在地上。接着就朝大军拜。
刚好星期六,两个孩子都回家了。他又可以看到两个孩子看到老婆了,一回去就可以看到她们。她们也可以看到他。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这个。
他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答应过他,回来谁也不说。他记得人家说的是连老婆情人都不说。当时他还笑了一下。从掉下去到爬上来,这是他第一次笑。他说:我本来就不高,还往背后弯掉一节,有个老婆就不错了。我不跟老婆说。
回来跟老婆说,他只说有恩人搭救。问恩人是谁,他说恩人叫大军。再往下,他就支支吾吾。支吾了几次,老婆来火了:你这个死驼背,要么是忘恩负义,要不就是心里边有鬼!王五陆怕老婆,周围的人都知道。他们说,王五陆趴到老婆身上干活,都跟叩头似的。在雷都山的洞底下摔过,他感到更怕老婆了。不只是上头怕,怕还从下头从摔过的地方来。就像某些电影里的叛徒,人家咳嗽一声,他就叛变了革命。他把大军的事全跟老婆说了。先前他一个人在心里嘀咕,现在他跟老婆两个人一起嘀咕:
你掉到洞穴里,上不能上,下又不敢下,吃的喝的都没了,刚好就来了一个人。牛高马大一个人。还带着绳子。好像他知道你掉在洞里,知道要一根绳子人才能上来。你上来了,他还要下去。你下去了生怕上不来,生怕没人知道没人来。他下去还生怕人知道生怕人家去找他。他说他在这里挖过洞。是不是洞底下有宝藏?或者真像人们说的,那底下通火车?他坐了火车坐汽车,跑到这里来坐火车?真要是这样,那下面的火车就不是通北京通广州,应该是通往某个神秘的地方。当时下去看看就好了。当时只怕回不来。洞里一上来,就只想回家,生怕家跑了。现在想来,洞底下不像是有车。白天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可能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人,是神是鬼,他不怕奈何桥。他要不是神,就是疯子。要不就底下有宝藏。谁知道呢?世间有些事,不像一条蛇卖多少钱,可以用秤称,可以算到几块几毛。夫妻俩嘀咕来嘀咕去,觉得应该上山去看看。带点吃的东西去,鸡呀蛋呀什么的。多少是礼,长短是鞭。是神敬神,是人就报答救命之恩。要是有宝物呢?人家随便撒一点,说不定就够他们吃上一辈子。就再也不用去捉蛇了。
他们看到一根绳。那根王五陆拉着从洞穴里爬出来的绳。那根在他上头绷紧,在他下头软下来晃来晃去的绳。那根他爬上来之后没有好好看过的绳。他女人看到绳就叫起来,她以为是一条蛇。叫过之后才知道是绳。那种专门用来攀爬的绳,带条纹,看着真有些像蛇。当它绕着一块石头的时候它就是一条蛇。当它从石头缝隙里伸出来时,它是一根径直通到洞穴底下去的绳。绳子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在下面。他有些怕下面那种深下去的暗。他身上一些地方,忘不了这个洞。地很坚实。他趴在地上,头伸过去朝下喊:我是王五陆,你在里面吗?跟在他的声音后面,他听到四个字:在里面吗?声音像水在摇荡,像是从底下来,又像在往底下去。
他还是顺着那根绳子下去了。来了他不能白来一趟。他不能让女人下去。那地方痛他也还是男人,他得忍着痛。这次不是上次,顺着绳子下去,还可以顺着绳子上来。原先堵在石头缝隙里的枝叶和沙土已经清干,张开的缝足以吞下一个人。他从那里往下喊,喊下去的声音跌跌撞撞往下奔,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下面大,大得怕人。他没有听到回应。他知道朝里面喊没有用。
女人在上头,学着男人刚才的样趴在洞穴边往下看。趴着比站着好。趴到地上,软绵绵的身子就有了倚靠。上头光太多,下面光太少。她用手遮了遮,往下看。最先看到的是男人的背。他的背总是这样突出。上面下去的那点光,好像全都在他背上。她想起好几年以前媒人来说亲,先说楼房再说人。说人先说手和脚,说他如何勤快如何会挣钱。最后才说他的背有点往后隆。没说驼。接着就说其他地方都好。还说有点隆不打紧,这样的男人靠山好。一开始,她不乐意,后来也就答应了。一个驼着背挣钱的男人,总比弓着背趴在牌桌上的男人强。家里有一个这样的兄弟已经够了。她还记得她仰在床上,第一次让这个男人往自己身上来。他一趴上来,头就直往她的胸脯上面扎,就像要一口啃掉她的奶子似的。她吓得叫了起来。现在想起还忍不住想笑。她想起另外一件事,他掉到洞里以后好像就不行了,假如这个男人只剩一张背,该如何是好?
男人先是一阵一阵往下面叫,叫里面的另一个男人。突然,她男人把头仰到背上头,朝她叫起来。他说里面在敲石头。他也拿了石头往下水泥墙上敲。他不敲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里面在敲。像从很深的梦里传出来。她男人的下头还有一个男人。她突然觉得好奇,就像一部连续剧看出味道来。她很想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在里面做什么。
连续剧总是拖得长,总在吊你的胃口。这一集到洞口就打住了。下一集要到下一次。
他们住表哥家,第二天又来。这次带了一些易于存放的食物。男人屁股那儿痛得厉害了,女人说她下去。她让男人用绳子把她套好:先圈住两边的腿根,让绳子从两腿中间往上,抱着腰绕一圈。这让她有些兴奋。往下去的时候,绳子变得又紧又硬,直直地从身子中间穿过。她抱住绳子直叫,像一串穿在绳子上的声音。声音有些含混,像是怕又像是开心。绳子越伸越长,周围的水泥墙越来越高。脚踮了一下,再踮一下就着底了。男人在上面觉得好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一吊就咿咿呀呀成了一串。
她看到那条裂缝。她也说不上为什么,觉得这有些像她。男人可以从这里进去,也可以从这里来到人间。她用石头敲了敲水泥墙。不久就听到来自洞深处的回应。她的身子一阵感动。她留下食物。
过几天再来,他们没有在洞口看到绳子。两个人团着洞口找,好像绳子是蛇,会游到草丛中去。
他们是从东南坡上来的,从东往西找。有风,茅草一阵阵扬起,做出要跑的样子。可它们跑不远。它们的根还在地上。跑到最后只是伏在地上,一波波传送着风。茅草像波浪,灌木丛像岛屿。他们在倒伏下去的茅草中看到一列群岛。那是一个躺在那里的人。草在动,人没动。王五陆一眼就看出那个人是谁。女人在他背后,她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仰面朝天,躺得毫无顾忌,如熟睡的孩童一般。男人的睡态一下唤起她柔软的母性:地太生硬,有茅草也不行,他不应该枕在地上。两个人走过去。她好像一下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不是躺给任何人的。他躺给天空。连一座掏空的山都不能把他装下。她不是一座掏空的山。她能够装下的,大概就是这个有些驼背的男人了。她的男人弯下身去。他弯下身去容易,好像他天生就是要朝什么弯下身去。他摸到那个男人的呼吸。他说他可能让蛇咬了。他在那个人脚上找到蛇咬过的痕迹。
※
从县城往雷都山这边来,他坐一辆很旧的中巴车。没有别的车。以前有过一列火车,在小集镇边上停上两分钟,现在不停了。到这边来的,只有这辆中巴车。那模样好像从来没新过。在别的地方跑旧了再到这里来,来的时候就背着历史,很重的样子。路又不平,它走得很慢。有时,一个坷垃都要前颠后颠左摇右摇,半天不知道它要往哪里去。你以为它不走了,冒一阵黑烟它又开始往前走。它总是把动静闹得很大,铁皮响底盘响,排气管在响,发动机当然也要响。人在里面,用很大的声音说话,好些时候听到的还是车子的声音。陶一粟坐在这些声音上面。他没有说话。
他坐的那趟火车,头天一大早就到了雷都县城。一下火车,就转汽车站。有两个售票窗。开着的窗口不售去雷都山的票,售那里的没有开。他只好等,从七点等到八点半。眼下别的地方已经很难看到这种售票窗:当墙挖一个方形的洞,洞的大小正好让来买票的人把售票员看成一幅标准像。穿过墙洞往里看,感觉墙很厚。洞壁是水泥。洞底,尤其是靠外面的水泥,来买票的手把它磨得光溜溜的。手印上去,就觉得跟很多人很多时光在一起。窗口的高度显然不适合陶一粟。他得尽量站开,降低高度做成驼背往里看。里头的标准像告诉他:下午两点半才卖去雷都山的票。
他出去吃早餐出去上厕所,后来又出去吃中餐。有人找他讨钱,说是钱包丢了,回家没了路费。他给了一些。他没有想到,他个子高,说话长相都跟本地人不一样,老在这里进进出出,团着候车室转,有人注意上他了。
两点半他去买票,里头告诉他:路不通。问什么时候可以通,说是今天通不了,看明天行不行。问明天什么时候卖票,里头有些不耐烦: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第二天就是把头天经过的那些重复到两点半。他当然还是那个他,里头售票的女人也没变。不同的是他两点半买到票,说是三点钟可以上车。
他在看那张花两天买到的票,不知道两个穿警服的人正在朝他走来。他听到喂了一下,接着是一声你。他抬起头,两个警察一边一个。左边那个说:有点事,请你到里面办公室去一下!听起来像在问他,其实不是。他看了看说话的这个,又看了一下右边那个。他分明看到脸和嘴,后来想起,只记得帽子和制服。他问了一句什么事。知道不会有回答,还是问了一句。他是告诉对方,他这儿没什么好查的。到了里面再说吧,还是左边那个。右边那个说了一句走吧,伸手要拎他的包。他起身自己拎了。他们一前一后,他和他的包走在中间。整个候车室都在看,颇有点警察抓逃犯的意思,拎在他手里的背包像是罪证。
屋子里还有两个穿制服的人。当然得问他叫什么,在哪个单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想了想,这样的问题你还得回答。当然还得看身份证。他又问了一句什么事。他们没有回答他。他们拉开他的背包,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他告诉他们,他三点钟的车,他等了两天就等这趟车。他们不在乎他的车。他们在乎的是他为什么一个人往雷都山跑,雷都山有什么好跑的。他不想跟他们说这些。他知道,在这里你不能只是一个人。你还得是点什么。照实说太麻烦。有一个办法可以用。他一点也不想用这个办法,可他想简单一点。他提高了声音,声音里带上几分凌厉:我是个大学教授,去雷都山是为一个课题做实地考察。包里有一本书,就是我写的——就那本!
封二有照片,有简介。他们看到了,一下变得毕恭毕敬。四个人马上围着他转起来。装包的装包,沏茶的沏茶,还有一个飞快跑出去叫住那辆要开的车。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他不得不承认,到这时候,虚荣心还在。
两个警察把他送上车。
在候车室坐了两天,广播一拨一拨地响,人一拨一拨地走,一拨一拨地来。热烘烘的空气里,各种声音和气味闷在一起,人整个儿都木了。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人,老觉得他们全都一个样。来的没来,去的也没去。昨天今天都一样。
车在走,摇着人和声音。声音混成一团,人一个个清晰起来:吃棒棒糖的小女孩。背麻袋的男人和麻袋洞里伸出来的猪嘴。带猫的老婆婆和她的小花猫。有的看起来是从外面回家里去。有的是往什么地方去。每个人的路各各不同,也包括被人带上车的动物。那头装在麻袋里的猪,猪圈是它要去的地方。它将在那里把红薯藤、糠和猪草变成肉。那只小花猫,某个地方的一些夜晚,一些老鼠将进入它的身体。有些老鼠还没有出生。可它们注定要出生,注定要成为它的食物。有一些正在偷吃稻米和猪油,好让身子长得肥一些。汽车正载着猫朝它们奔去。篮子里的鸡蛋,正在奔向灶台或者鸡窝。孵化是一种温度,死亡是另一种温度。车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人把路交给车。人手里只剩一张票。车把那么多路装上车。路是它的货物。人呢?还有猫和猪呢?人在路上,路在车票上。这是在车站就规定好了的。车摇一下,车上的人跟着动一下。陶一粟跟他的肿瘤和哲学也不例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是车票上的6号座。车票上的出发地是雷都县城,目的地空在那里,售票员没有填,票价填了,票价20。票价不能不填。从票价可以大致算出多少公里,继而推出要去的是哪里。去哪里其实不重要。去医院,去气象台,去大学,去寺院,去哪里都一样。叫什么好像也无关紧要。陶一粟,6号座,39号床,9和6只是掉了一下个儿。
6号座靠窗。车窗下面胶合板裂了一道缝。车颠簸的时候,缝隙里头在响。里头好像塞了东西。他有些好奇。往兜里掏车票,掏出来是另外一块硬片片。他就用那块片片去拨拉。车一摇,手里的片片掉了下去。接着听到梭动的声音,最后停在底下不动了。他记得,他是在警察看过之后放进兜里的。那上头有照片,有出生的年月日和住址,有他的名字,还有一串号码。对于一台检验的机器来说,他就是那串号码。一些事情要报出那串号码才能办。他老报不出那串号码。他总是拿出那张卡让他们自己看。现在,这东西躲进一辆汽车的身子里去了。一辆很旧的车。这是不是说,他再也用不着这个了?用不着的只有天上和地下。地面上,连那些削发为僧为尼的,都不能没有这个。他正要往雷都山里面去。看起来像是天意,他本来要摸车票,摸到的却是它。它从他手里跑出去,一下去就到了底。他顺从天意,不再理会人间的事情。5号座的老头似乎觉察到什么,朝车窗下面望过,又拿眼睛朝他望。他没有说什么。
他自己也一下说不清为什么会往雷都山来。现在他相信,世间很多事情其实没法言说。从医院出来,他去了一处香火很旺的寺院。在那里住过两个晚上。最大的感觉就是人跟菩萨,跟神的代理人在做生意。人奉上香火奉上钱财,然后向神要求官运要求财运要求平安。交上去的钱越多,似乎就可以要求得越多,当然也越灵验。这当然不是他要找的。后来他跟一个扫地的僧人聊上了,人家告诉他,后山有一个没香火的石洞,不妨上那里看看。他去了,就一个老和尚坐在里面。他心有所动,突然就感到他要是有这么一个洞多好。老和尚拿眼睛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他试着跟老和尚说话,问他是不是可以待在这里。还说他也不知道要待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更长或者更短。老和尚说这不是你的洞,这是我的洞。就这话。后来就想到雷都山,他挖过后来封在那里的洞。越想就越想回那个装着他青春的地方去。
到了雷都山就觉得,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一个神。连那个王五陆掉进洞穴里,都像是神意。
三十几年的黑暗停在那里,没有人动过。一进到里面,形体就消失了。那张带照片的卡片,到这里还有什么用?那上面的名字和号码都不再重要。世界像是回到了混沌未开的时候。宇宙中的黑洞无边无际,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慢慢地,黑暗开始分出两种不同来:空荡荡的黑暗和凝固不动的黑暗。不动的是岩石,岩石之间的黑暗有些像液体。液体中的黑暗像在向岩石聚拢。液体在变谈,变得清澈起来。人是什么?人只是两道声音:呼吸和走路的声音。一个无形而上,一个无形而下。一个内,一个外。一个轻,一个重。听起来像是把一种声音吸进去,踩到地上——明明踩在地上,响起来的脚步声却到了头顶,响成穹顶的样子。他试着喊了一下,随便喊出一个声音,声音撞在坚硬的黑暗上,沿着它跑起来,分了叉越跑越多越跑越广。空间装在声音上,他感到自己变得像蝙蝠,黑色的身子仿佛带上黑色的翼展,可以沿着声音划出空间的轮廓。人由此远远走出视觉之外。他感到自己沿着洞道在延伸。这时候,他想起老和尚和他说的话。黑暗和静寂让人更容易通向神和灵异的事物。他甚至想,最好的哲学或许不过是散落凡间的灵光。
一些地方是通道,即使是在静止的空气里,也有一股流动的意味。能感觉到大道一般伸展的洞底,光滑的洞壁,还有穹庐形的洞顶。稍稍一动,空气就像水一样流动起来。甚至可以听到它牵成丝。它是无色透明的。一些地方的黑暗方成一块一块,僵硬的正方体。他知道,那是大厅。突然放大的大厅,给人一种炸开的感觉。有一个地方,一进去就像是要把人从头顶发射出去。他知道这是哪里。
有很多地方没有打上水泥。黑暗在这里千形百状。当年,钢钎和锤留在手上的茧是没有了,凿在岩石上的痕迹还在,不用摸就知道。他更喜欢面对这些岩石。千篇一律的水泥抹平一切,它更多的是代表人的专横,叫你通往哪里,叫你发射出去,叫你装上什么。岩石不会,它不会叫你这样,叫你那样。它只是顶着它的重量坐在那里。重量在黑暗中显得更实在。石头不动,你也坐着不动。石头存在了一万年,你好像也要存在一万年。一万年的感觉真好。一个人有了一万年,其实什么都不用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就像岩石一样。
白天和黑夜,那是由视觉建立起来的两个词。白和黑从身子外面消失了,睡眠还在。昼和夜不只是从外面来,它也装在身体里。黑暗中,睁着眼和闭着眼有什么不同呢?睁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黑暗。人死了和睡着有什么不同呢?据说死亡就是穿过一个很长的洞。一开始有些难,后来越来越顺溜,越来越痛快。最后一道强光,一切都消散在黑暗里。他没有死过,他只知道,睡着的人还会醒来。这一觉他睡得跟死去一般。最先醒来的是耳朵。他听到呼吸声,离耳朵不远。洞穴中的一天,从这些呼吸声开始。他听到肺。能感觉那一坨东西,它就在那里。它住在他身上,却不是他。它是他身上独立的部分。对于住在那里的居民,他是一座城堡,一座山。就像雷都山,里头是空的。住在里面,大概也不用眼睛来看,只用身体去感觉。它们也会分出昼夜,也会睡觉吗?
他救上去的那个男人到洞口来过两次。他在里面睡了三次,醒了三次。他不管外面怎样,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三天。这三天把他跟原来的生活断开了。洞中的黑暗和宁静洗去所有的喧闹,连身上的肿瘤都安静下来。好像它只是洞里的一块石头。三天里,他只感受到睡与醒。他没有感受到死亡。死亡在岩石后面,某个地方。它出来,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它。它没有出来。
三天就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他的身子里响起一个声音,他要到生满万物的世界里去。他再到那里的时候,你还可以叫他陶一粟,或者叫他陶大军。可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他看到缝隙里漏下来的光。像是久别重逢,他的眼睛流下泪来。不是他,是他的眼睛。接着他遇到食物。不是他带进洞来的甜食,是咸的。甜味是躺开来的,像柔软的女人。吃下带盐的食物,他感到所有的糖分都跟着盐一起站立起来。
出洞时一阵强光。强光后面跟着一条蛇。蛇一晃而过,把一股温热种在他的脚上。他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冷血的蛇,温热之后是寒凉。冷和热一齐堆在脚上。阳光踮起脚,站在冰锥上。血液在叛变,它好像在变成异己的东西。可它又还是他的血。蛇毒在血液里喊着。血的梦魇。火把与坚冰。亿万年的恐惧与焦虑。
口渴,多少年来一直在渴。夸父追日,他自己也不知道干吗要迈动两脚去追赶日头。他的一只脚是这样难以迈动,他只能拄一根桃树走路。蛇变成手杖,手杖变成蛇。他渴望走向太阳。早晨,他拄着桃树往东走。走了一天,却发现太阳到了西边。他不得不转过身来,把白天走过的路重又走回来。可是第二天,太阳又到了东边。他该往哪边走呢?东边是大海。往东走,他只能在早上,跟太阳在海上相会。西边是高山,往西走,他只能在山巅,跟夕阳相会。可是,假如到西边时恰恰是早晨,到东边又恰恰是傍晚呢?他又得从山巅赶往海上,从海上赶往山巅。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夸父就是这样死的。
夸父死了,他的干渴还醒在那里。追赶太阳的人,把他的渴望递给太阳。所有的干渴到了太阳那里就成了光芒。太阳他要把他的光芒派往地上。他要是不把他的光芒派往地上,他挂在那里做什么呢?
※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陶一粟离开医院之后,去了一个叫雷都山的地方。他不会不想到死。所有的生命都有一死。他是不想要别人来安排他的死?后来才知道,去往雷都山的路上,他连身份证都不要了。有些像某些发了疯的诗人,为了当一头动物,宁愿放弃神圣的人权。关于这,后来有许多诠释,说法各异。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不想再待在这个我们日日纷扰其中的世界里。或许,他从他的癌症那里得到了某些启示?
他为什么选择去雷都山?最简单的解释是,他在那儿挖过洞。那里有他的一段青春岁月。如果仅仅是这样,他只要在那里转一转就行了。他一个人待在洞底的黑暗里,像修行,像面壁,像在参悟什么,又像是要一个人终死在静寂中。不知道他在里面待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待在里面都想了些什么。他进去的目的是什么?当下寺庙这么多,他没往寺庙去,一定是认为,这些地方没有他要的东西。他是要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地方?他不要膜拜身外的东西,只是要面对他自己?他是人,他要吃喝拉撒,七情六欲他还有吗?他离开这里,是因为要去别的地方,还是因为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这天我在办公室看稿。连着开会耽搁了,印刷厂等着要开印。 一些稿子你得一字一句地看,否则你就可能从总编的位子上滚蛋。有不少人巴不得你滚蛋。一个人滚蛋,空出的位子会带动一串人往前挪。其实我也想从这里滚蛋。问题是你滚出去之后能往哪里去?哪里都一样。挪一下地方,好多东西还得从头来。好比一件家具,在一处地方摆放久了,就有了存在下去的理由。没事就不要挪了。挪动一下,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我急着看稿,有人在外面敲门。不是敲两下就自己动手开门那种。敲过两下就在外面等着,过一阵再敲两下。显然不是熟人。我没有吭声,动手划掉一个句子,接着又改掉两个字。做这些时,耳朵依旧朝着门。接下来敲门声增加到三下,像是在告诉我: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得进来。我说了一声进来吧。门响了,我没有抬头。我知道,他要有事他会说。他没说,也没动。有目光落到我身上,我能感觉到。我有些奇怪。我的目光越过一行行齐齐整整冠冕俱全的句子,看到的是一个女人的腹部和往下分开的腿。我的第一反应是哪儿见过。往上看,我记不起她是谁。只觉得这女人身上有一种打动人的东西。她没有搅扰人的意思,我也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挑动的人。可她身上有一种东西让人忍不住心动。也许就是她那种随随便便的劲儿。她朝着我一笑:
不记得了吧?我们在西汇医院见过,你跟我妈谈一个叫陶一粟的人,我在旁边听。
我想起那个乳腺癌割掉一只乳房的人。陶一粟的笔记里还特别记过她。我记得她,似乎与眼前这个女儿不无关系。现在这个女儿就在我面前。我决定停下一个总编要做的事。我让她稍等,起身把手头的稿子送到隔壁的副总编那里,让他代我把一下关。
你妈妈还好吗?
她已经去世了。去世不久。
上次见着不是挺好吗?
那次你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转移到淋巴上。后来肝上也有了。我到这里来不是要说我妈的事。我是来问那个陶一粟的。我妈快不行的时候,几次提到他。你知道他在哪里?我对这个人有兴趣。
……(未完)
▲2020-4《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何秀竹的生活战斗/005 刘 汀
失我记/053 冯一又
再见白素贞/087 陈 仓
白鲸/115 大头马
短篇小说
十二本书/046 宁 肯
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142 王卉子
游泳/196 陈莉莉
最小的水滴/205 白小云
小说新干线
鱼丽之宴(短篇)/176 颜 桥
干杯,元神(短篇)/185 颜 桥
我用机器思维写小说(创作谈)/193 颜 桥
“永恒的”虚无之渡(评介)/194 李蔚超
正 典
芹脂之盟,那几个伟大读者/071 李敬泽
思想者说
故乡即异邦/156 刘大先
散 文
旷野/079 王剑冰
春蚕记/165 苏沧桑
雨季终将离去(外一篇)/173 白羲
译 界
培训/217 [美国]丹尼尔·奥罗兹科 高兴 译
诗 歌
裂开的星球/221 吉狄马加
阳光灿烂的一天/232 剑男
高铁与乡愁/234 计 军
灯火与雨声/237 吴少东
木星引力/239 燕 七
艺 术
封 面 空城(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在天涯(油画) 开 火
封 三 林中路(油画) 开 火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李 云
▼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