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郑在欢:团圆总在离散前
团圆总在离散前
郑在欢
腊月二十七·家
从村口沿着小柏油路往北,第三个路口往里拐,走过一段水泥路,可以看见一片坟地。这坟地是很久前的了,因为年代久远大多没了主,看上去只是比平地稍稍高一点的土包。只有两座还有后人供奉,刚刚被水泥砌过。按理说坟地不会出现在村子里,都是在庄稼地里,这些古老的坟墓表明这里曾是田地,村子人口增长,活人逐渐蚕食了死人的地界。绕过坟地,穿过一片小树林走上碎砖路,南边是一口不大的水塘,北边第一户就是多雨家,两棵挺拔的杨树立在门前,房檐两边的把角处各有一个水泥砌成的石凳。这是一座老式的砖瓦房,推开红漆斑驳的木门,可以看到院子里已经弃用的水井和猪圈。猪圈的对面是一间厨房,本地叫灶屋,刚过了小年,灶屋被彻底清扫过,灶台上供奉着崭新的老灶爷画像,画像两边是一副对子,“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批是“一家之主”。灶屋里烟雾缭绕,油香四溢,多雨的母亲正在灶前炸过年要吃的食物。父亲坐在灶前烧火,用的是前几天刚劈好的劈柴。这种老式的火灶大多被煤气罐替代了,只有过年炸东西才会再度动用。火灶一般两口锅,里面的大锅添满了水,用来炖肉、煮粥、蒸馒头,外面的小锅注满了油,用来炸酥肉,炸油饼,炸鸡炸鱼炸一切可炸的东西。母亲这会儿正在炸油饼,她把手伸进面盆,揪出一小团面扯开,放进油锅,锅里发出一阵“刺啦”响声,冒出一缕黑烟,刚刚还白白小小的面团很快舒展开来、变得金黄。多雨拿着筷子,给油饼翻个个儿,接着炸另一面。
“别烫着你。”母亲说,“我来弄就好了。”
“没事。”多雨忍受着烟雾和热气,她确实有点不太习惯这种环境了。
灶里的木柴不时发出“噼剥”响声。父亲抽着烟,要同时提防灶里迸出的火星和锅里溅出的油点,烟雾是防不住的,他被呛得直咳嗽,母亲责怪他:“还嫌屋里烟不够多吗,在那吸,吸,我看你早晚像街上的刘胖子一样吸出个肺癌还吸不吸。”
“乌鸦嘴。”父亲说,“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爸你咋又抽这个烟,抽我给你买的好的啊。”多雨说。
“抽习惯了。”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以后别给他买了。”母亲说,“他就是个受罪的命,抽再好的也抽不出好来。”
“不是为了好,是为了质量。”
“质量,质量管啥用啊,花那么些钱。”
母亲炸完了油饼,开始炸酥肉了。酥肉是用肥瘦相间的猪肉拌了淀粉和面,揪成不太规则的丸子状扔进锅里。多雨不用像翻油饼那样一直站在灶前了,她在父亲身边坐下来歇息,看着灶膛中通红的火,拿出手机玩。
“多雨。”母亲一边忙活着,一边用一种要叙叙家常的口吻开了腔,“你跟马良到底咋样了,你跟妈说说。昨天你出去,他又带着一大堆东西来了,还和你爸商量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爸你咋说的?”
“我没咋说啊。我说这个事得问多雨。”父亲说,“不过依我的意思,今年是来不及了,明年五一是个好日子。”
“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我不会嫁给他,你们以后别再收他的东西了。”
“你们上学那会儿多好啊。”母亲说,“现在为什么又不嫁他了?”
“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不喜欢他?他多好啊,人长得帅,又能干。你知道他爸其实不想让他娶你,想让他娶个门当户对的,他这么跟他爸对着干,不就是因为稀罕你吗?”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再好跟我也没关系。”
“可总得有个理由吧。”母亲说,“再说,什么是喜欢呢,我也没有多喜欢你爸,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你说这话我就生气,我跟你说不清楚。”多雨熄灭了手机,“从今天起你们谁也别跟我提马良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父亲说,“你跟她提提那谁。”
父亲挤眉弄眼,母亲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如果你真认定不跟马良好,那咱就不提,反正俺闺女漂亮,有的是人要。前几天我去你小姨家,有一户人家打听你呢。那家的小伙子一直在外面上大学,说都上到那个研究生还是研啥生了,现在毕业了,在广州跟他爸做服装批发。家里三层楼有小车。小伙子我也见了,可精神了,虽说有点矮,但是长得挺直溜,你明天没事让他来家见见面吧。”
“妈,你就那么想把我嫁出去吗?”多雨说,“我是死刑犯吗?非得使劲架着才出去。”
“呸呸呸,”父亲说,“大过年的胡说啥。”
“可你总得嫁人吧。”母亲说,“我知道,俺闺女能干,现在工资也高,比她们都强。可你总归是个女子,今年都二十八了,到最后还是要有个男人依靠。”
“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吗?”多雨抬头看着母亲,“那时候我爸爱打牌爱喝酒,整天不着家。那次你们吵了一架他又出去喝酒了,你喝了农药,要不是我放学回来早,要不是我跑着去喊人,你敢想后果吗?”
“你这妮子,过去的事儿还说它干啥?”父亲说。
“妈,我说多了你又该说我翅膀硬了不听你的了。我翅膀一点都不硬,我翅膀软着呢,我也想听你的,只是请你们先把自己的事情想想好再来管我吧。”多雨站起来,走出门去。
“你说这妮子,一套一套的,你上哪去?”
“出去透透气。”
多雨来到大门外,看着池塘里不多的水和远处萧瑟的树林。从前,每年夏天雨都很多,池塘总是满盈盈的,到了晚上蛙鸣不断。树林里藏着无数的蝉,每个白天都嘶鸣连天。出门之后,她再也没有在夏天回来过,蝉鸣和蛙鸣都不再是生活中的景色,因为年代久远,倒像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她往北看,是张全家。张全母亲正从屋里走出来,她礼貌地打招呼,顺口问张全回来没。张全母亲告诉她回来了,热情地招呼她进屋找张全玩。
“你去看看他吧,这孩子回来就躲屋里不出门,整天在那打电脑。”
多雨和张全不算熟悉,虽然是邻居,他们没怎么在一起玩过。张全老早就不上学了,又不爱说话,总像个隐形人。他们邻里关系还算和谐,大家都很礼貌,长大了再见面也都客客气气的。多雨走进张全家的院子,院里没铺水泥,左边的一大片空地被辟为菜圃,菜圃旁是一个鸡鸭棚,鸡鸭到处排泄,留下满地的粪便。多雨踮着脚穿过院子,来到客厅。张全正背对她打电脑,电脑放在堆满杂物和一块生猪肉的木桌上。多雨以为他在玩游戏,走近了才发现他在打字,满屏幕的字。
“《弑神之直冲云霄》,”多雨念出文档标题,“你在写什么?”
张全吓得回过头,赶紧关了电脑:“没什么。”
“你怎么舍得回来了?”多雨说,“听说你都两年没着家了。”
“你也一样嘛。”张全说。
多雨一时无语,过一会儿说:“我本来就是两年一回。”张全同样无语,这才想到拉椅子出来让她坐下,给她倒水。多雨把椅子放在门边坐下。从外面射进来的光线在门前停下,多雨处于半明半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长大后他们很少见面,张全有些意外,这个小时候比男孩还疯的小邻居现在出落得这么漂亮,像个城里人一样光鲜靓丽,不可亲近。
“我妈骗我说病了我才回来。”张全说,“你也知道,回来很麻烦。”
“我太知道了。”多雨笑着说。
两个人又没话了,他们都不是爱打听的人。“在外面做什么,工资多少,有无婚配 ……”这些问题让他们深受其苦。虽然谈话有些磕绊,总比没话找话要好得多。
“你是不是在写小说。”多雨拿着手机问。
“没有啊。”张全紧张起来,“我哪写得了小说。你还不知道我,字都认不全。”
“还说没有,那我可念了。”多雨举起手机。张全还没搞清状况,多雨就念起来:
“第一章:除魔。火光滔天,曹府上下一片哀鸣,武林盟盟主季无常带着九大门派的高手前来血洗这座大宅。偌大的庭院被冰冷的刀光与飞溅的鲜血填满。七岁的曹冲与全家的女眷躲在屋内,从门缝里偷看外面的惨况。父亲曹修带着曹家十二剑士组成天罡剑阵拼死抵抗。九大门派的高手各出奇招,剑阵眼看行将溃散。曹修吐出修习一生的内丹置于剑阵之上,院内顿时极光如昼,十三支剑犹如秋蒲被狂风吹散,化作千百道剑气齐射而出。九大门派的高手慌乱中运功抵挡,趁这会儿工夫,曹修回头爆喝:‘快走!带冲儿走。’季无常一掌劈来,剑阵崩散。曹修重重倒地,一口鲜血喷在武林盟的黑金大旗上。‘曹修,你已入魔,今日曹家满门一个都不能留。’曹冲看着那面染血的大旗,他知道这面大旗代表正义,而今天,他的家族却被以正义之名当作邪魔铲除 ——”
“好了好了,别念了。”张全制止多雨,去夺她手机。多雨没有躲避,任由他抢走了手机。“我瞎写的,写得很烂。你别念了。”张全说着把手机还给多雨。
“写得很好啊。”多雨说,“我都被感动了。”
“真的假的?”张全还是感到不好意思。
“真的啊,你看我的眼睛。”
张全听话地去看,这应该是多雨成年之后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最长的一次。她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画得粗长的眉毛和涂了口红的嘴,这一切都美得像是不属于这里。张全看了一会儿,觉出尴尬,他收回目光,说:“看什么啊。”
“我哭了吗?”
“没有哭啊。”
“真的假的,我以为我哭了。看古装电视剧我可爱哭了,你这个里面有CP没。”
“CP?是什么。”
“就是爱情故事啊。”
“算是有吧。”张全说。
“我要看我要看,曹冲是不是主角,他最后爱上什么人了……”
张全家的院子似乎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充盈着这么青春靓丽的欢笑。笑声飘出院落,飘到相邻的水泥路上。这条大路贯通东西,把村子均匀地切割为南北两面,路北边被称为后庄,南边叫前庄。前庄更靠近集市和新修的高速公路,这些年新建的房子大多集中在那里。后庄渐渐败落了,沿路可以看到一些废弃的住宅和小路上杂生的枯藤,紧挨着路零星有几座气派的楼房。顺水泥路往西走大概一百米,往南拐上一条紧邻水沟的水泥小路,绕过水沟往西第一家,就是马良家。门前停着三辆车,马良的霸道,他父亲的面包车,最里面是马宏的宝马X5。马宏住在马良后面,车子开不进去,只好把车停在这里。马良家是早些年建的平房,外墙很旧了,水泥墙上被小孩用粉笔画满了涂鸦,高处有马良小时候踩着梯子写下的毛泽东诗词,下面的字被涂鸦覆盖了,上面四句还在: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马良的字很漂亮,又因为写的是毛主席诗词,这几行字没少挨夸。此刻,院内灯火通明,母亲在厨房忙碌,院子里站着几个村人。进了客厅,几乎每把椅子上都坐着一个人。马良将一沓钱递给一个粗壮的男人,在账本上把最后一个名字划去。
“就发八千啊马良。”一个男人说,“我外面还欠着账,过年还得支门事(指婚丧嫁娶人情往来)走亲戚,小孩还要交学费,这哪够啊。”
“就是,就是。”有人稀稀拉拉地应和。
“再发点吧。”
“就是就是。”这次应和的多了。
“我会屙钱啊。”马良说,“我不想给你们发吗。你们一个个的,觉得我很容易是吧。告诉你们,就这点钱还是我拼了命要回来的。陆老板说了,开了年再去,到收麦所有钱发齐,这两年行市不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我们这挣的都是小钱啊。”一个人说,“这点小钱搁那些大老板眼里算什么。”
“就是,你看陆老板开那车,还有你开这车,你说一般人开得起吗。开得起车怎么就给不起工钱。”
“你是不是傻,这车是装门面的懂不懂?”马良说,“工地上又不止我们一家,我告诉你,别人家八千都没有,来,你看看。”马良站起来,扯开高领毛衣露出脖子上的疤痕,“知道你们这八千怎么到手的吗,我为了你们差点没命知不知道。”
大家都不作声了,半晌,终于有人说了软话:“好了,马良也不容易,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马良不干活,在外面跑也没少受气。大家散了吧。”
人稀稀拉拉往外走。马良送到门外。父亲在黑影里抽烟,和大家亲热地打招呼。等人都走光,父亲问马良:“真是在老板面前扎的?”马良也点了根烟,满不在乎地说:“我傻啊,我顶多吓唬吓唬陆老板,跟他撕破脸生意还做不做了。我回来自己用刀拉的,我跟你说,没有这条疤,今天这帮人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对付走呢。”父子俩相视一笑,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钱真能要回来?”
“放心吧,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屋里传来母亲喊吃饭的声音,父子俩走进院子。翻过院里通亮的灯光,屋后是一棵高大的枣树,枣树上拴着一条大狗,枣树下有一间矮小的旱厕。这厕所、这狗和这棵枣树都是马宏家的。马宏家是一座不大的砖瓦房,院子很小,只有连接厢房和客厅正中的路上铺着砖,因为年代久远,红砖路的边缘布满了干掉的青苔。客厅里重新装修过,中堂挂着玻璃的山水壁画,不知画的是南方哪里的景色。左侧的墙上有一面宽大的镜子,右面墙上挂着结婚照,全家福,马宏儿子的照片,还有几幅光屁股小孩的海报。客厅两边是木制的中式座椅,中间放着一张方桌。此刻桌上饭菜丰盛,马宏一家正在吃饭。桌边坐着一个同村的男人,局促地抽着烟,脸上堆着笑。
“你真不吃吗?吃点吧。”马宏父亲说。
“不了不了,我家也要开饭了,没想到你们吃那么早。”
“没吃就一块儿吃嘛。”马宏说,“都一个庄的你客气啥,传出去人家说你来到俺家了我不管饭,这像话吗。”
“噫——瞧你说的,我会往外传吗?”男人说,“你要这么说,那我吃一口。也算吃了。”男人站起来用手捏了一块卤鸡肉,坐回去吃。
一家人吃饭,旁边杵着一个外人,多少有些不自在。莉莉抱着儿子,和母亲默不作声吃着。父亲话一直就少,跟村里人没什么来往,也不知说些什么。马宏跟这个人不太熟,但大致能猜出他为什么会来,和他同样目的的,昨天已经来了两拨了。
“马宏,你那个快递网点,还缺人不?”男人吃完鸡肉,把油抹在裤腿上,“要是用人说一声,我儿子今年初中毕业,个子那么大了,也该出去锻炼锻炼了。”
“老实说,我也想用咱家里的人。”马宏说,“不过那边都是总公司统一招人,还都是要熟练工。”
“送个快递要啥熟练工啊。”男人笑着说。
“这你就不懂了。”马宏说,“送快递也有讲究啊,要熟悉路,要服务好客户,最起码的,电瓶车你得开得老练吧。”
“这我儿子都会。”
“我知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总公司统一招人。”马宏说,“过了年我回去沟通一下,看能不能把咱家人弄过去。”
“那就好那就好,那过了年听你信儿。”男人高兴地站起来要走。
“我是说沟通,沟通懂不懂,不一定能成。”
“你说沟通,你一定能沟通好。你能力在这摆着呢。”男人边说边往外走,“我先走了,等你信儿。”
男人走出门去,外面传来几声洪亮的狗叫。马宏嘴里迸出一个脏字,莉莉打了他一下,示意孩子在场。
“编,编,我看你编到什么时候。”父亲说,“那宝马是咱开的吗?你谱摆那么大,人家都拿你当大老板,来借钱的,来找活儿的,咱有能力应承吗?你花点冤钱也就算了,你这是骗人啊。”
“你别说话。”马宏说,“你懂什么。我这叫放长线钓大鱼。现在线放出去了,人都来了,到时候大家都来跟我干,昨天来的春华之前在北京跟马良干吧,到时候谁还跟他啊。”
“还钓大鱼,就你能,你把鱼钓上来了,有锅做吗?”
“没锅怎么了,没锅,我不会把鱼卖了吗。”
马宏端起刚刚那位村人喝过的水,一扬手泼出去,拧成绳一样的水柱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摔落在院子里,洇开。从马宏家出来,一直往南,这是一截土路,沿路算是村子的中心地带了。村里路不好,太闭塞,只有个别老人还住在这里。一路上经过大量空置的砖瓦房,经过一些乱草棵子,经过几口水塘,一直往南,来到村子的最南面,被一条连接河流的水沟拦住去路。水沟南面就是庄稼地了,庄稼地往南,是斜刺里延伸出去的38号高速公路,再往南去二里路就是集市。沿着水沟边的水泥小路一直往东,就来到小柏油路上,来到高架桥下,路西第一家是高飞小卖部,路东第一家是刚子家。从卷帘门进去,可以看到宽大的客厅,这里曾经摆着五排货架,如今空空荡荡,只有角落还有一张破旧的麻将桌。穿过客厅走进院子,有一间厨房。厨房里没什么厨具,火灶很久没用了,上面落着灰,灶台上也没贴老灶爷。刚子母亲活着的时候信主,家里一直保持着不按中国习俗过年的传统。火灶旁有一个煤气灶,这是他们做饭的地方。此刻煤气灶上的水壶冒着热气,水槽前站着一个佝偻的老人,这是刚子的父亲,他在洗碗。水开了,他关掉煤气灶,把水注入暖瓶,余下的倒入自己的茶杯。他提着暖瓶回到客厅,从水泥楼梯上楼,来到刚子的卧室。刚子和妻子坐在床上看电视,两个小点的孩子依偎在他们身边,大点的那个坐在地上玩。父亲把水壶放在地上,默默回自己屋了。妻子把怀里最小的孩子放在床上,下床冲奶粉。刚子伸了个懒腰,发出长长的叹息。
“爸、爸,你说说虎跳峡。”最大的孩子跳上床,摇着刚子的胳膊。
“昨天不是说过了吗。”
“你再说说,虎跳峡除了有老虎还有啥?”
“好吧。”刚子把妻子那边的枕头拿过来放在身下,坐直了身子,“虎跳峡,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大峡谷之一,知道什么是大峡谷不,就是又窄又高的大水沟子。虎跳峡分为下虎跳、中虎跳、上虎跳三跳,注意,这个跳可不是让你往下跳,是让老虎跳的。上虎跳最高,站在上面看下面的水,水流的是大波大浪,那波浪跟火一样,你见过像火一样的水吗?没见过?虎跳峡的水就像火一样。虎跳崖海拔最高处,有5596米,知道是多高吗?就是十一里路啊,从咱家到恁姥家是十里路,就是把从咱家到恁姥家的路竖起来再加上一里路那么高。那么高跳下去,光往下落就得落十一里路,十一里路走得走多长时间,最少走四十分钟吧,往下落也得落个两分钟。”
“为什么要往下落?”二的那个孩子问。
“因为叫虎跳峡啊,虎跳不好,就得往下落。”
“虎,虎。”二的那个孩子说,“老虎。”
“爸,讲讲老虎。”最大的孩子说。
“老虎啊,一进虎跳峡,我就看到了老虎。”刚子点了根烟,接着说,“但那是假老虎,铁打的,有这么大呢。”刚子比画着,“我以为现在只有这种假老虎了,结果那天我一直爬一直爬,一直爬到山顶,你猜我看到什么?”
“老虎!”
“老虎。我看到一只大大大大老虎,光嘴就有脸盆那么大。你们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除了还在吃奶的那个,两个孩子齐声问道。
“我想,我命休矣!就在这时候,一道金光闪过,有个白胡子老头儿走过来,老虎立马变得老老实实的,跟着他走了。我就想,我这是被仙人救了啊。仙人向来只救善人,恁爸我上辈子肯定是个大善人。你们知道骑老虎的是什么神仙吗?财神爷赵公明,这说明什么,说明恁爸我就要发财了。”
刚子一阵大笑,两个孩子不明就里,也跟着大笑起来。
妻子晾凉了奶粉回到床上,喂最小的孩子喝,“还善人,你哪点善了,还发财,你先想想过年钱怎么办吧。明天最后一个集了,咱家肉还没割呢。”
刚子不笑了,他沉默了半晌,缓缓地说:“明早我去找俺姐借点儿。”
楼下的卷帘门响。父亲拉上门,关了灯。夜里十一点,除了高飞小卖部紧闭的房门隐隐透出灯光,整个村庄陷入黑暗。高架桥上偶尔有车驶过,远光灯远远照过来,高大的杨树影影绰绰,村庄掩在树影里,犹如远古静寂的森林。
腊月二十八·集市(逢集日)
早上八点,天还很冷,小柏油路上已经热闹起来,这是北面几个村子赶集的必经之路。从小柏油路上省道,往西走大概一里多路,经过几家公路旅店,一座小型加油站,看到龙凤浴池,就到集市了。顶头是两家超市,外面堆放着满满当当的货物,烟酒礼品、烟花爆竹、油盐酱醋一应俱全。这里逢双日开集,不单沿着省道两边的店铺会把商品摆在门前招徕顾客,附近几个镇子的游商小贩也都找好位置支起了摊。眼下正是过年,商品种类尤其多,卖菜卖水果的,卖汤圆豆腐的,卖活鸡活鱼的,卖年画的,卖衣服鞋子时髦小玩意儿的……省道本就不宽,摊位前聚集着挑拣的人们,路中间还要过汽车,很快就变得拥堵不堪。汽车嘶鸣,人声鼎沸,地上泥水如汤,整个集市如同在煮一锅怎么都煮不熟的豆子。
一辆宝马车停在龙凤浴池门前,马宏一家五口从车上下来。“那是河山吗?”熟人们犹疑着不敢相认,等看清楚,都发出惊呼。“噫——你看河山这两口子,老了老了还上档次了,小轿车都坐上了。”父亲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笑,掏出烟散给大家。“啥小轿车啊,那是宝马,不认识吧,豪华车。”大家七嘴八舌,说得父亲满脸通红。父亲胡乱客套几句,几乎是逃一样钻进人群。“你看你,大款你都不会当。”马宏看着父亲的窘态,有些怒其不争。“大款?你要真是大款就好了。”父亲说着,眼睛已经在瞄菜摊上的蔬菜。买菜做饭,他向来很有一手。今天母亲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一直在和他吵嘴,不是嫌这个买贵了就是说那个买坏了。马宏抱着儿子,丝毫不操心采买的事情,百无聊赖跟着他们往前走。路过烧饼摊,他买了两个烧饼,和儿子一人一个。这个烧饼摊得有二十年了,好像从记事起就一直在这里。曾经在这里烙烧饼的叫烧不熟,如今是他的儿子嚼不烂。听他们爷俩的名字似乎这里的烧饼不怎么样,其实他家的烧饼一直保持着相当高的水准,可以说是家传的好手艺。只因为烧不熟的小名叫阿生,他又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叫老硬,父子俩才得了烧不熟嚼不烂这样工整对称的外号。二十多年,烧饼从曾经的两毛钱涨到现在两块五,味道一直没怎么变。烧饼摊边上是一张废弃的台球案,上面堆放着一些煤饼和杂物。马宏看着这张台球案,嘴里嚼着烧饼,越嚼越用力,越看越生气。小时候,他没有钱,台球一块钱三盘,马良可以在这里和人打一个下午。作为马良的跟屁虫,他只能站旁边看着。台球掉到桌子底下,都是他钻进去拿,拿得慢了,马良朝他屁股上就是一脚。马良饿了,就扔给他五毛钱,让他到烧饼摊买烧饼。买来烧饼,马良会让他吃一口,这一口,他向来是细嚼慢咽,舍不得一口就吞进肚子。这会儿他恨死自己了,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没骨气总跟着马良玩,为什么把烧饼吃得那么津津有味。这么想着,他嘴里的烧饼吃不出味了,他吐出口中的碎渣,把吃了一半的烧饼扔到泥水里。
多雨是和张全一块儿来的。张全的五菱宏光很宽敞,多雨坐在副驾上,后面坐着她的母亲和张全母亲。母亲脸上有些不高兴,多雨知道是为什么。刚刚马良开车过来,要带他们一起赶集。刚好张全在旁边发动车子要走,多雨拉开车门上了张全的车,对马良说不必了,我坐张全的车就好,我们是邻居,来去也方便。马良说尽好话,多雨就是不下车。马良瞪着张全,眼里要喷出火来。张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小说,根本没注意多雨把他拖入如此不利的境地。“那好吧。”马良说,“明天上城我带你。”马良发动车子,多雨母亲热情地招呼他注意安全,然后极不情愿地上了张全的车。多雨又禁不住怀疑自己了,在家里,拒绝马良就好像拒绝了全世界一样,大家都看她不顺眼。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过分矫情了?或者说,是不是太把豆包当干粮了?凭着几分姿色拒绝这个拒绝那个,也许到最后什么都捞不着呢?这样的故事太多了,曾经漂亮的女人东挑西拣,硬生生错过所有合适的人,到头来随便找个人嫁了。“别到头来什么都捞不到。”有一次母亲把话说狠了。她心里一惊,我要捞什么呢?怎么才算捞到了呢?这么想着,她脑袋就乱了。“冷吗,我开空调吧。”张全按了个钮,暖风挟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呼呼吹出来,可见这车很久没开空调了。
到了街上,两位母亲四处采买。他俩也不懂买什么,在一个摊位前坐下吃水煎包。这家水煎包也开很久了,他们从小吃到大。上中学那会儿,正是嘴馋的时候,食堂的菜寡淡,他们经常跑到街上来吃。要两笼水煎包,喝一碗胡辣汤。有一次她和马良坐在这里,她吃掉最后一个包子,满脸憧憬地说,要是上早自习的时候也有一笼香喷喷的水煎包和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该多好啊。从那天开始,马良每天老早就起来,骑自行车从学校到街上买来送到她教室门口。那时候她真的感动又幸福,为什么这种感觉消失得一点都不剩了呢?水煎包往东两个铺子,是姜民照相馆。快毕业的时候,马良让她穿上最好看的衣服,骑自行车带她过来,一口气拍了二十多张照片。那时候姜民刚刚学会用电脑PS图片,修一张图多加五块钱。她看着他们在照片中登上长城,戴上项链和墨镜,甚至穿上婚纱,感到新奇刺激,不可思议。马良见她那么高兴,让姜民修了所有照片,他没带那么多钱,还欠了账。往西走一百米,拐进老街,是镇上的第一家网吧。马良在里面玩游戏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看电影,听音乐,在网上和远在天边的陌生人聊天,感受科技带来的新鲜和冲击……多雨不敢再想,这条街有太多记忆是和马良搅在一起的。如今,她却拼命想把他从生命中抹去。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了?她抬起头,看到张全皱眉凝思的脸。
“你是不是一直在想你的小说?”
“是啊,我总是忍不住不想。”
“那你说给我听听吧。”她做出期待的样子,努力让自己高兴积极起来。
张全不知道怎么拒绝面前这张欢快的脸。昨天很晚的时候,多雨发来信息,告诉他读完了他已经更新的所有章节,还兴致勃勃和他探讨起剧情,给他提建议。这着实让他受宠若惊,没想到多雨会喜欢他写的故事。他想了一下,吞吞吐吐讲起刚构思好的情节。多雨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认真听着。他越讲越滔滔不绝,越讲越兴奋,好似变了一个人。他都开始诧异自己居然有那么好的口才。讲完了构思好的,他居然还能接着讲下去。面对多雨,他好像变成了一台故事机器,可以源源不断地向她输送那些有趣的情节。直到扛着二十多斤生猪肉的刚子过来,才让他的奇思妙想戛然停下。
“说什么呢那么开心。”刚子扛着猪肉,站在他们中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张全又变回了张全。
“开车没,我买了一堆东西正愁怎么弄回去呢。”
他们来到龙凤浴池。张全打开后备厢。刚子把堆在地上的年货一一塞进车厢。这一堆东西花了他一千多块,一大早去找姐姐借来的三千块转眼只剩下一半,回去还要给父亲二百,给妻子五百,堂堂一个大男人,过个年兜里居然一千块都没有。过了这个年,是得好好干了。
他们在车边等着,抽着烟,说着在各自城市遇到的趣事。快中午了,集要散了,满载而归的人三三两两往这边走过来,熟人很多,远远打一声招呼,更熟的则开两句玩笑,互相让一支烟。又等了一会儿,两位母亲也回来了。张全发动车子,载着满满一车人和年货驶向回家的路。五菱宏光终归是汽车,一路上超过路边密集的摩托三轮和人力三轮,三轮车的兜里同样满满当当载着人和货。要拐下小柏油路的时候,张全抬头看天,竟然隐隐约约看到了太阳。
腊月二十九·县城
赶城是赶集这种说法的延续,其实呢,城不用赶,城就在那里,城没有开市闭市的说法,一年到头都是一样,该开的店铺总开着,该在的人也都在。采取赶城这种说法的老人倒是很少到城里来,除非城里的亲戚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有些婚丧嫁娶的事情不得不来,或者老人自己的身体出了大事,必须要到城里来看病了。除此之外,城对于老人来说,如同世界之外的另一种存在,不方便与之发生任何关联。年轻人就不一样了,从小他们就知道花一块钱坐公交车到城里来玩,上学后来城里读书,长大了又去更大的城市工作。年轻人跟城市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好像倒了过来,在他们这里,村子里的家才是独立于城市联合体之外的一座座孤岛。每年回来,他们必然要赶一趟城,有些年轻人需要的东西是集上买不到的。像马良这样的人,几乎每天都在城里,他已经住不习惯没有空调和热水的家了。他每天驱车到城里的酒店睡觉,第二天一早再
回家。
这天马良起得很早,去理了发,又洗了车。为了避免车子被张庙大桥的泥泞弄脏,他绕上38号公路,多走十公里回家。下了小柏油路,他直奔多雨家,多雨母亲鼓着嘴,用一种同仇敌忾的语气告诉他,多雨搭张全的车去城里了。“张全。”他险些把这两个字咬碎。他回到车里,给多雨连打了三个电话。末了,他手抖着编辑了一条短信,“你要是现在不回我,就永远不要回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把“现在”改为“今天”,点了发送。他想,要是多雨在洗澡呢?家里没有洗澡的条件,过年前大家多半会去外面洗一个澡。过了半个小时——他一直等在车里——多雨的消息回过来,果然在洗澡。他问她在哪,要去接她。她说不必了。
“我跟张全一起回家。”
“你为什么总躲着我?”问出这一句,他知道离摊牌不远了。这几年,他一直避免给她把话挑明的机会,他相信自己早晚能打动她。这会儿,他忍不住了。多雨的信息回过来,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只要你不缠着我让我跟你结婚,我就不躲你了。”他骂了一句脏话,一拳打在方向盘上,汽笛短促地叫了一声。他把车子倒出来,朝小柏油路驶去。路过限宽礅时站在路边的刚子跟他打招呼,“去哪,上城玩吗?带上我啊。”
“我没空。”他驶过限宽礅,一脚油门蹿了出去。
他没心情绕什么路了。沿着省道一路往南,不断超越路上的车辆,霸道又高又宽的底盘不惧路上的坑洼,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车身,发动机的低吼好像在代他释放胸中的怒气。如此往南二十里,他来到县城。他在路边抽了根烟,决定挨个地方去找。他先去百家福,再去喜盈门,后又去金博大,这是城里最大的三家商场。他在扶梯上上上下下,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商场里热闹非凡,跟他全无关系。他沉浸在愤怒的寂静里。仿佛愤怒产生了耳鸣,将他与世界隔离开来。从小到大,想要的东西他总能想方设法搞到手里,后来去北京讨生活,世界之大造成的持续轰击让他清醒了不少,很多东西别说要,连想想都觉得可笑,不过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外面,不过是为了讨钱奔走而已。讨到自己那份就够了。别的、不该想的那些东西,要学会视而不见,将其当作天地共生不可撼动的恒定风景就好。在这样的想法里,他适应得还不错,没想到回到这个巴掌大的村子,同样要在这样的智慧下过生活了。他一直以为多雨是属于他的,谁也抢不走,现在看来,他是要失去她了。或者说,早就失去了。这么疯狂地找她,他没抱多少把她找回来的希望。他也不知道找到她能做什么。他只是想要找到她,面对她。
到天黑,他都没找到。他累了,回到酒店的沙发上躺着。脑子依然停不下来,想着多雨的事。他突然一个激灵坐起来,给马宏发了条信息,他知道马宏和张全的关系,让他问问张全在哪。“你只管问他在哪,别的什么都不要说。”马宏的信息回过来:“我凭什么帮你问,要问你自己问。”马良把手机摔在地上,手机撞到地毯,弹到床下。他两眼通红坐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他从床底下捡起手机,给马宏打了过去。
“马宏,算我求你了好吗?”
“什么叫算你求我,你到底是求我还是不求我。”
“我求你,行了吧。”
根据马宏提供的地址,他赶到水韵天街顶头那家名叫“东北铁锅炖活鱼”的饭馆,多雨和张全正围着一个火灶吃饭。多雨看到他,招手让他一起吃。他走过来,没有坐下,让多雨跟他出去。多雨没有动,让他坐下来。“你出来,我跟你说两句话。”他坚持道。“就在这里说吧。”多雨说,“外面太冷了。”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多雨身上,去拉她的手:“现在不冷了,跟我来。”多雨想把手抽出来,可他握得太紧了。
“你先放手。”
“你先跟我出来。”
“她不愿意出去,你就别勉强了。”张全说。从马良进来,他一直低头吃饭,这会儿他感觉自己不说话不行了,“要不你们聊,我出去。”
“跟你有关系吗?”马良突然爆发了。别桌的食客扭头看过来。马良不理会,他松开多雨,指着张全:“你是谁?你算老几?”
张全从没有被马良这样的人用手指过,马良的英雄事迹他当然听说过,从小到大,他习惯了做一个透明人,没想过会和马良有什么交集。被马良这么居高临下看着,他大脑突然空白,说不出话来。
“马良,你别犯浑。”多雨说,“和他没有关系,你别吼他。”
“你和他什么关系,吼他两句就心疼了。”
“你管不着。”多雨说。
“我管不着,对啊,我他妈又算老几啊。”马良说着,从多雨身上拿起自己的外套,转而对张全说,“张全,我记住你了。”
“你记住他干什么,你要找人打他是不是,你还是小孩吗?”多雨说,“马良,你该长大了。”
“今天我算是长大了,我算是看清你了。”马良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张全看着马良的背影,他的心突突直跳,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不起。”多雨说,“把你牵连进来。”
“没事。”张全说,“我不怕他。”
“他就那样。”多雨说,“他也就说说而已,你别怕。”
“我没怕他。”张全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对多雨说,“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
“我知道,你没跟人红过脸。”多雨说,“你不用道歉,该道歉的人是他。”
马良躺在酒店的床上。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都忘了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小时候,父亲没答应给他买什么东西,他策略性地放声大哭,那东西很快就到手了。现在他心里憋屈极了,却哭不出来。他一动不动躺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给刚子打了个电话。
“刚子,干吗呢?来城里玩。”
“你大爷的,下午让你带上我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不是忙嘛,这会儿闲了,过来我请你唱歌。”
“我没有车啊,你回来接我。”
“马宏有车,你让马宏带你来。叫上大傻,双喜,老明——能叫多少人叫多少人,高飞愿意来你也给他抱来。就这么说,我在好莱坞等你们。”
好莱坞是一家KTV,这会儿人满为患,走廊里鬼哭狼嚎,在闷雷般的音乐映衬下呈现出疯魔的狂欢气氛。马良要了一间最大的包厢,点了至少三种酒,人还没到,他打电话叫了城里所有他知道能出来玩的女孩。过了一会儿,女孩们陆续到来,看到屋里有其他女孩都显露出不太开心的抵触情绪。又过了一会儿,马宏和刚子带着几个村人来了。马宏将宝马车钥匙往桌上一扔,女孩们活跃起来。马宏有丰富的KTV工作经验,熟悉这种场合下的各种玩法。他教大家掷骰子,玩扑克,做一些什么警察流氓鸡之类的游戏。他和马良掷骰子,马良总是输,频频喝酒。马良的表现让他有些奇怪,搁以前这样老输,马良肯定发火不玩了,或者找借口耍赖,但今天没有,他乖乖喝下每一口酒。“再来,再来。”马良喊着,嘴里很快变得不清楚了。马宏窃喜,既然你送上门来,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包厢里散光漫射,村里来的人大多比较拘谨,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屏幕,只有刚子如鱼得水,又是和女孩合唱又是和她们玩游戏,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瓶子打碎了,服务生拿着笤帚进来清扫干净,轻手轻脚关上门走出去,通过音乐不断变换的走廊去往垃圾桶,这是马宏曾经干过的活儿。如果这个服务生读过一些巴尔扎克——或者干脆他就是,不免发些感慨:在这些个音乐小盒子里进进出出,看着这一出出人间喜剧,年轻人们精力旺盛,也许唱得不好,却都很用力。此刻,他们是亲戚、邻人、朋友、恋人、童年玩伴……也许还有没挑明的仇家,几天之前,他们从四面八方会聚到此,通过火车、汽车、地铁、公交车、摩托三轮车、自行车……辗转跋涉而来。如果他们是蜗牛,我们可以看到地图上留下的黏液,从四面八方的城市、从东西南北的村庄聚拢到这个小盒子里。他们身上也许还残留着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福建云南杭州南京新疆海南的气味,可能还捎带着会说各个地方的一两句时髦话。月光宝盒可以操控时间,潘多拉魔盒掌控着欲念,今晚,这个名叫好莱坞有三十八间包房从内到外通体闪着红光的音乐盒似乎同样有些不凡的魔力,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专程跑到这里喝醉呢?盒子外的步行街上一样的人声嘈杂,走过一排路边小吃摊,走上新近加宽的主干道,往西,是新城区,夜色中可以看到影影绰绰在建的高楼;往东,是旧城区,一路走过曾经的热门地标,老汽车站,农机公司,人民医院……这些地方都黑着灯。曹园,花街。曹园满是时尚品牌的服装店如今不太热闹了,花街一直都是那么暗漆漆的,路边常年站着几个形迹可疑的妇人。从花街再往东,又来到一片新城区,水韵天街,一条宽阔的双向马路,道路两旁新开的店铺灯火辉煌,多是饭馆,不乏醉了酒的人踉跄而行。
水韵天街尽头的东北铁锅炖活鱼,红色灯箱做成的招牌把门前映得猩红一片,让人难以直视。屋里人不多了,余下的几桌都是把酒喝深了的人。多雨也喝了酒,她脸上的红分不清是腮红还是酒红,看起来比门外的红要红。
“终于自由了,好开心啊。”多雨跟张全碰杯,张全手里的是橙汁。
“你不开心吗?”多雨说。
“开心,开心。”张全看着多雨带着醉意的笑脸,他感到快乐,又不敢太快乐,他知道这快乐大概率只属于今晚,只属于此刻。抓不住的快乐,让快乐显得忧愁。多雨的快乐也不全是快乐,他能感受得到,她只是刻意加大快乐的剂量,好冲散分手的忧伤。多雨再一次把自己的酒杯举到他面前,让他喝。他躲着:“我不能喝,我喝醉了谁送你回去。”多雨手中的酒杯追着他:“就一口,今天高兴。”他拗不过,就着多雨举起的酒杯喝了一口。这是除去姐姐之外,他第一次和别的女性共用餐具。他呛得直咳嗽,逗得多雨哈哈大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基本没喝过酒。一口酒下肚,他的脸很快红起来,也不知是酒红还是脸红,比多雨脸上的红还要红。
包厢里放着强劲的舞曲,刚子和两个女孩在屏幕前跳舞,他几次试图去揽女孩的腰,都被人用手打开了。这没有让他扫兴,反而让他更兴奋,他招呼大家一起来跳,那几个村人喝了些酒,也稍微放开些了。他们站起来,跟着鼓点晃动身体。刚子去拉马良,马良甩开他的手,“滚!”马良和着酒气吐出一个浑浊的字眼。刚子没听清楚,听起来是叫他滚,就知趣地滚去跳舞了。马宏看马良醉成这样,他很满意,不过并没有打算就此打住。他把骰子摇得震天响,笑嘻嘻地看着马良,“四个五。”马良看都没看,“十八个六。”马宏觉得没意思了,马良已经失去了做对手的资格。马宏说:“一共才十个骰子,你喊十八个六?”“十个六。”答案揭开,马良当然输了。他仰头把一瓶酒灌完,吐了好些酒出来。马宏装模作样去拍打他的后背,马良突然抱着他哭起来。马宏有些不知所措,“你干吗?我可什么都没干啊。”马宏摊开双手,任马良抱着他。“你别哭啊,不就没玩过我?不至于吧。”马良兀自哭着,他扯着嗓子干号,看起来像个拙劣的演员。大家都不跳舞了,愣愣地看着他哭。马宏只好抚摸着他的后背,“好了好了,别哭了。”过了一会儿,哭喊戛然而止,马良抬起头,大家都去看他,他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冷漠得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号啕大哭过的人。
“看我干什么,跳舞啊。”
大家重新跳起来。马良挤开大家走出门去。马宏百无聊赖坐在沙发上,被马良这一出闹得有些蒙。他不知道马良为什么哭,他的哭不像是真哭,倒像在嘲讽自己,甚至他刚刚喝醉都像是假的。玩骰子他没赢过一把,怎么会呢?他打牌那么厉害,怎么会玩不来骰子。难道他总赢自己觉得没意思,想要输一次玩玩?这么想着,马宏越来越生气,他拿起自己的车钥匙追出去。
刚子带着村人和女孩跳了一曲又一曲,马家两兄弟一直没有回来。村人们开始议论,怀疑他俩是不是喝多了倒在卫生间。大傻带头要出去看看,两个村人跟着他一起出去,只留了两个最老实的人呆坐在沙发上。刚子没当回事,继续和女孩们合唱“妹妹坐船头”。又过了一会儿,马良他们还是没回来,大傻也不知所终。女孩们玩累了,要走了,刚子追出去,想跟她们洽谈下一场的活动。一个服务生拦住刚子,让他结了账再走。刚子看到账单上的数目,头都大了。他给马良打电话,没有人接,给马宏打电话,还是没人接,给大傻打电话,大傻告诉他,马宏和马良都醉酒睡下了。“叫醒他们。”刚子冲着电话喊。“我不敢叫,要叫你来叫。”大傻挂断了电话。刚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旁是两个沉默的村人,面前站着手拿账单的服务生。刚子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们有钱吗?”他不抱希望地问那两个人,两个人忸怩了一会儿,一个人掏出二百,一个人掏出三十几块。服务生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你说是谁请客跟我们没关系,必须把账结了才能走。”刚子欲哭无泪。他翻看手机通讯录,最终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姐,我在城里,能给我送两千块钱过来吗?现在就要,你来救救我吧。”说出“好莱坞”三个字之后他忍受着电话那头漫长的责骂,挂了电话,他哭了。这次是真的哭了。为了不被人看到,他走到前面,面对晃眼的屏幕,那上面,几个身材火辣的女仔跳得正欢。
……(未完)
▲2021-1《十月》目录
非 虚 构
梁庄十年/ 005 梁鸿
中篇小说
自画像/084 陈武
望云而行/113 邱华栋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182 阿袁
短篇小说
沈先生字复观/155 马拉
窗外灯/167 阮夕清
婚 飞/176 周洁茹
散 文
三天走一县/205 苏宁
话梦录/214 张鲜明
思想者说
山山记水程/132 李舫
诗 歌
马蹄铁/223 赵晓梦
空山与磷火/227 汤养宗
墙的变体/230 赵丽宏
奔 月/233 西 渡
童年与墙/236 瑠 歌
山中避雨/239 颜梅玖
艺 术
封 面 城之梦之三[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蒙山儿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 三 远方的太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欧阳江河
▼悦-读
2020-6《十月》·中篇小说∣张炜:爱的川流不息(选读①)
2020-6《十月》·中篇小说∣张炜:爱的川流不息(选读②)
2020-6《十月》·中篇小说∣张炜:爱的川流不息(选读③)
2020-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郑在欢:团圆总在离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