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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愧无勇,女子何谈立人间?

2017-03-08 成为读者请+ 北窗


编者按:

子奇是北窗撰稿人小酒馆中顶潇洒的一个。

还记得一次北窗聚会,她一身红裙,谈笑豪爽,兴之所至,翩然起舞。胸中有公义,对人对事皆有担当。可即使是她,面对这个时代里女性要遭遇的难题,也会有自愧无勇的片刻——这样的片刻是难受的,可总比坦然受之要强。

它似一根棘鞭,叫你不断问自己:我为我所处的世界,做过什么?

:文字及插画均来自子奇之手,转载敬请联系。也欢迎关注子奇的个人公众号“子奇的画”,看她笔下世间百趣。


1

酒桌上的女孩子


我自己是一滴酒也喝不得,奇的是,碌碌人生所历各阶段,我都有个千杯不醉的女生好友。


小学伙伴阿莹,平常日子也能在家倒盅酒,一年间跟着摄制组跑遍了全中国,见过形形色色人间烟火,颇能领略点酒中三昧。一年早春回雪,给我念过几句诗意,大约是:桃花未开梨花白,我来找你你却不在,结果我一个人把桌上的酒全喝了。当时波冻璧湖。


大学伙伴小五,一块和人吃饭,红酒倒上了,在我是个负担,在她却惬意得很,忍不住问这是什么酒?来家吃饭,白酒,我爸陪着喝了一瓶,大醉,下楼走圈去了,我妈接着陪喝,也顶不住。她呢,吃完和我看电视去了,谈笑风生。


读研的下铺小鱼,不知醉为何物。武当山采民歌,甚爱农家鲜蔬,唯嫌其辣,端了撇撇一大碗啤酒,夹一注菜,喝一口酒,涮那辣去。午饭一顿,配酒数瓶。


如今偶然临杯,就想起她们几位的潇潇言谈、飒飒逸兴,心中每每欢喜畅快。但洒然之中,却也总想起另一场酒来。


毕业找工作那年,去一间国企实习,同十来位蓬勃有趣的应届生一起。公司大楼据着北京城的一条要津,四面玻璃落地,不过我们这一撮人,工位却在地下室。


找工作的人,大多西装革履赶场,去得了这个笔试,就要推掉那个面试。是以我们十来个,来应这场“漫长的面试”,常常脑袋扎在一起抱怨公司惫赖。


实习十来位,只招三四名。但年轻人心里,天地宽大,实在也不大看中这东家西家的一两个职位。奔波在求职路上,中道遇见、狭路相逢,大多总觉得同袍战友一面多于你死我活一面。是以我们十几个人,本并不认识,却引为知己,交换笔试面试经验,谈论分析彼此offer,乃至于喧呼外号、抓分零食、杂乱吆喝、相约戏耍,无所不为。于是乎带队人公司老员工“挑动群众斗群众”的意图,屡屡破产,徒增笑谈。


十来个人中,只我和另一位桐儿是女生,她高高瘦瘦,长发卷花,率真可喜。我俩常相携出入。


实习半月,往天津分部,晚间当地管待。


满屋子十几个人,带队人非要让桐儿挨着分部的男领导。桐儿故作不知,坐在外圈。他是再三不依不饶。


众人坐定,上酒,这是我最如坐针毡的时节。带队人引大家敬酒分部领导,我们十来人充耳不闻,装聋推傻,齐心合力,我见了这,心下才稍安。


上来一盘大虾,带队人眼角溜着桐儿,厚嘴唇拖长了声说:“你给领导夹个菜。”

席间骤然安静,我心里捏了一把汗在。桐儿恭敬放下筷子,并不起身,手比着大虾,郎朗道:“领导您吃菜。”


吃了一会儿,上饺子。带队人又撇着桐儿道:“你给领导夹个饺子——你给夹到盘里。”


房间里呼吸可闻。


桐儿从座位站起来,从服务生要了一双公筷,轻轻走到席面正中,大方在盘里夹了一颗饺子,放到分部领导油腻腻脏兮兮的小碟里。回来轻轻坐下了


吃到后来,不得不觥筹交错起来,逼着敬酒,桐儿喝了几口。饭毕回房,我和桐儿住一间。她去卫生间打电话了,我坐在地毯上给好朋友发短信。


我打字:“为什么非要喝酒呢?我觉得大部分人喝酒并不开心。”好朋友说的什么,已然不记得了,大概是一同骂了骂。


过了一个小时,桐儿洗过脸出来。我们坐在各自床上对着聊,她垂着眼镜道:“我爸说,真正干的好的人,没有靠喝酒的。”我说:“是。”


回北京后,我们十来人各自有各自的去处,我也没留在那个占据要津的玻璃大楼里。实习结束那天,大家一起去吃披萨,群策群力盛了一大碗宝塔那么高的自助沙拉,笑语欢腾,视频到如今还有。桐儿也和我挥手告别在一个瑟瑟寒风但晴朗的傍晚。通讯录里,现在还有大家的电话,愿他们都好。


五年之间,我仍不断想起天津那一场酒。我想桐儿喝下的酒,是屈辱味道。灯下付诸笔端,毛发直竖,汗流涔涔。因为当是时我并没飞出一条铁禅杖,大喝一声,跳将出来,如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一般。如今倾慕豪侠义举,徒然在文字之间“怯者勇”罢了。


古代小说里的除恶豪杰,有的不必分男女,性别是模糊的,例如鲁智深、例如孙悟空(配图:子奇的画)

 

2

笔名


我常怀疑,人们起笔名,是因为不大满意自己的本名。如不是这样,便是假借他人之口,絮絮自语。我即如此。


高中时,最喜欢语文考试,写作文就是酣畅创作,出考场神清气爽、夕阳正浓。后来第一人称的议论叙事用熟了,想变化。就拟了“丁驭”这个名字,借他的眼他的心来经历世界。对,是“他”,一落笔自然而然这就是个高中男孩。


放卷后好几天,班主任叫我到办公室,先夸了一阵考得不错,作文尤可观,忽然带出半句“这个丁驭是谁呢?不会是某个男同学吧?”


一百句话要说,不知是先感谢老师的关心和小心翼翼,还是该先自我刷洗:丁驭并不是一个男同学,不是“早恋”对象,他确实有原型,而那原型就是我本人。

后来和语文老师聊到这,我说“丁是一横一竖,意思是独木撑天,驭字,是想驾驭一切。”老师笑了说:“没人能驾驭一切。”但耿耿怕我“早恋”耽误学习,进而找我聊的,倒也并不是语文老师。


但为什么自然而然地用一个男性形象,当做在文章中的化身?


因为当时我读到的书,都是男性主人公。他们的视角、谈吐、抱负,都是男性的,纵横四海,道义文章,豪迈挥洒,穷通练达。读着书,我深深代入其中。在幻想里,我举手投足都是男孩子,而且我在生活里也希望成为男孩子。


那时我已经想通这前因后果,觉着其中似有偏颇,但又乐于沉浸其中,想象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什么都可以做。


明确觉得女生也什么都可以做,那是在大学。


书上身边多有女性豪杰,我方慢慢放下了偏见,在想象中成为一个无性别的人。读书写作,游览见闻,不再想象我是个男孩子了。乃至而今并不觉得,男女之间有什么差别。


但外面的世界似乎向着相反的角度转。


工作第二年,和两位同事姐姐聊天,谈到名字问题。发现她俩竟不约而同在署名的时候,将自己名字中那个“女性化”的字,换成了同音的“男性化”字。为什么这么做?其实不用问。


“让不认识的人,第一眼看到名字的时候,不要看扁我。”


想起在学校采访戴老师,她说:“近几十年是男权反攻倒算的时代”。这未必都是从外面攻进来,而是从里面自杀自灭,我心头高中时代的那个大男孩丁驭,又出现在视野里。他仍然是我很好的朋友,却也是我可愧的一桩事迹。


我是男是女?人们生来就都面对这个问题吗,还是只有一半的人口需要回答?


我是应当无视性别差异?还是该标举差异?甚或是一旦思考到差异问题,已掉入数千年挣扎不出的性别鸿沟,与“第二性”气息脱不了干系?


毕业那年写了个小说,一位老师看完之后挺喜欢,留言:从文字能读出来是女生写的。他并无褒贬,我却不大服气,追着讨论了好久。这时我已经不再热衷于女扮男装了,但我坚定觉得那是无性别的笔法。


但为什么我要如此在乎?


女性意识其生也晚,前路当如何,我常觉得种族解放运动可资参考。读研究生时,看到过一本书《黑皮肤白面具》,讲只要生来是黑人,就无法摆脱一块精神胎记:无论自轻黑人的身份,自醒于抗争压迫,还是自我消解和主流社会的差异,还是自我强化黑人的属性——你总之要陷入身份认定的焦虑中,而一旦陷入仿佛你就已经输了。因女性身份而来的焦虑,大违于女性自立的初衷。真让人沮丧。


哪怕最终从焦虑里解脱,那解脱感也如影随人,是人急走致死、终究无法甩开影子。


 高中时代看《灌篮高手》,我代入的当然不是赤木晴子,而是樱木花道

 

3

婴儿


好朋友怀了对双胞胎,凡人难求的福气。我去商场,要买两套婴儿的小衣服,就这也能纠结住。


为什么呢?


因为好看些的,只有蓝色、粉色。我们都还不知道是两个女孩,还是两个男孩。粉色的,男孩穿了不成样子;蓝色的,女孩穿了太冷清。我怕犯忌讳。


本着宁可不美不能出错,买了棕色的。我不喜欢这个颜色,不鲜艳。


扶梯滚滚向下,唉,我对自己太失望了。


女孩穿粉红色,男孩穿蓝色,一个人,还没出娘胎,就被我套上偏见的枷锁了。之后呢?女孩玩娃娃,男孩玩枪炮?女孩学文科,男孩学理科?女孩干行政,男孩跑业务?女孩带孩子,男孩去挣钱?女孩当护士,男孩当医生……


为了避免哪怕一丁点开罪朋友的可能,就乐于服从于世俗偏见,向着纯真的婴儿施展丑陋了。原来,我也不过是个凡人。


几个月前,和一位军事专家聊他的孩子,谈到才几岁就会认飞机模型,我随口便说:“恩,小男孩喜欢这个,小女孩就……”


从前读鲁迅写的文章,他说他们这一代难免要终身背负历史的债务了,只能“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光明里去。”我总觉得不止于如此不可救药吧?如今一看,以我为例,果然不可救药。


独立开伙后,总有长辈夸我爱做饭,其实当不起夸,我做饭,无他,唯嘴馋耳。有时这夸里面,也带出一点为他们女儿不会做饭深深忧虑来,但有儿子的人,就不太比照。为什么呢?哪怕如今,是否会做饭联系到持家,还是社会对女孩的隐隐约约的要求——女孩不会做饭,是个缺憾。


但不会做饭又如何呢?可以吃外卖,可以丈夫做饭,可以有诸多方法。人生浩渺广大,生活巨细无遗,即便家庭相处之中,会不会做饭也是末事。不会做饭的女孩,不可耻。我还不会修电脑呢——当然这是因为懒,而且并不对。


然而在那云雾一般重重的夸奖和担忧中,我并没有说出这一切所想。


到头来我又抱怨社会偏见,我怨得着么?


百年系庆,好多文化政商校友,团团簇簇。桌边,老师小声对我说:“子奇,你看这满屋子的人,都是男的,几乎没有女的。但咱们中文系,其实女生可比男生多多了。你可以后,可要好好努力。”往前几年,上古代文论,讲到一处,老师停下来说:“这个观点我就不同意,为什么这么看不起女性呢?”这两位,都是男老师。


扪心自问,我没达到他们的期望。事功学问一无是处,连女性权利上,也未有行动,甚至曾开口申明过什么。


在同事朋友间,怕引起众人不悦,不说。座中有人讲到不可忍耐之处,又懒得申辩。偶尔伸笔张口,也属中庸。


中庸不对吗?不对。要挑战世俗,如同在墙上开窗户,不激进到掀开房顶解不了决。


最近《金刚狼》上映完结篇,《X战警》系列并不是普通超级英雄故事,它诞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变种人实则隐喻了黑人:他们是人,但又是社会的边缘,被防范,被误解,被欺压,他们一出生就面临身份压抑,哪怕骨肉之间都无法相互理解。在《X战警》前三部中,还残留着林肯画像、五角大楼的种族隔离厕所等细节。带领变种人的万磁王和X教授,一位激进主张战斗,一位温和主张宽容,也是两位黑人运动领袖的投射。看电影时,恐怕认同万磁王行事的不在少数。


曾有无数激进的男男女女,舍弃温暖舒适的生活,大声疾呼、碰撞进取。这些人导夫先路,方有后来人唾手可得、视之等闲的权益。


如今各式各样的行状,都来蹭“女权”这两个字了。


譬如结婚要彩礼,譬如要求婚姻家庭里只谈索取不谈义务,譬如要求社会生活里诸多的特权。有些属陋习新妆、故鬼重来,有些则是为贪享私利,假“女权”二字以张目。譬如情人节,送花给女士几乎成为“共识”,可又几个人想起来还有送男士巧克力这一说呢?


这让我想起来,“共产主义”当年也有“共产共妻”之谤,闹到马克思本人也要下笔墨为之申辩。如今回顾,似是荒诞笑谈,可如今假借“女权”欺行霸市、进而行“特权”,却似乎成了“女权”最大的敌人。


因为如我这等面软心怂,要转发个朋友圈,还思前想后怕被认为过于偏激,套上已然被染脏了的“女权”的帽子,而来不及申辩一声:女权其实是认为女性应拥有人权,包括生存权、受教育权等等。


究竟不比马克思的胆识。


无勇且懒,愧对那些未出生的婴儿,也难见先贤烈士。

一步一步终究陷进成年人的怯懦俗套里,如何谈得上“救救孩子”,倒是眼见的几位孩子,傲视四方、百无禁忌,救了我。

 

三月八日,难免老调重弹。


可脱离种族差异、脱离贫富分化、脱离自省自愧谈,都等于没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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