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本可不缺地
我上次提了一个问题:规模实则大过很多国际大都市的深圳,土地和房屋的供应能力缘何如此之低?
假定人口持续流入趋势不变,一座城市的土地(房屋)潜在供应能力,是决定房价预期能否长期稳定的最根本因素。如果城市的土地供应能力强,政府是有能力稳定房地产市场的(当然,基于现状,政府往往是想要一个涨价的楼市而不是一个德式楼市)。但如果反之,即便政府有心,也很难稳定买房人关于房价长期涨价的预期。这里面的代表案例很好找:深圳、广州、重庆。
那么,深圳的土地供应能力如何?
我们习惯性的认知是:深圳太小了,没地了,非常缺地。所以房价才会涨,还会继续涨。
官方文件显示,2020年前,深圳建设用地的约束上限是976k㎡。而到2015年,已用了940平方公里。加上这1年半,所余空间不过十余平方公里,火烧眉毛。
如此,我们就来刨根问底:为什么深圳会缺地。
如果和国际横向对比,可能会得出一个相反的结论:深圳根本不缺地,也不应该缺地。
从城市规模看,深圳一点都不小,比大多数国际大都市都要大,而且大很多。
只算陆地面积,深圳1998平方公里(因为填海,面积还会涨)。
看其它国际大都市:
纽约:789k㎡。伦敦:1577k㎡。新加坡:719k㎡。东京23区:623k㎡。香港:1100k㎡。台北:272k㎡。巴黎:105k㎡。首尔:605k㎡。
如果算人口密度,上述那些城市都高过深圳。若按2016年常住人口算,深圳人口密度只是6000多/k㎡。就是按坊间2000万人口规模算,也刚刚到1万人/k㎡的关口。而那些城市都更高,甚至有超过13000人/k㎡。
但如今深圳缺地的程度,已堪比香港了(香港的土地开发强度才20%多,深圳已达50%)。
香港搞了100多年,人均居住面积只有全国平均水平的4成,20万人住在劏房里,缘由也说是没地。但香港内部现在也有很大的争论,尤其是林郑月娥上任前后。争议的焦点主要指向一个历史问题:香港在上世纪70年代陆续划了24个郊野公园,占香港陆域面积的40%,这部分土地不可开发。由于这部分土地的存在,香港有相当一部分人士不认同香港没地的说法——和纽约东京首尔比,香港面积更大,人口也更少。随着香港房价的高不可攀以及居住环境的愈趋恶劣,香港内部关于适度开发一部分郊野公园的呼声也日趋密集。
回溯历史,我认为,深圳土地原可避免像今天如此匮乏。之所以现在如此窘迫,缘由主要在于土地制度设计和使用管理上。大概有4个方面的原因,导致了深圳在房地产的供应量急剧衰减。这些原因里,有的是深圳的特殊情况,也有的是国内大城市的共性问题。
一,深圳划定了涉及50%土地的生态控制线。
最早在2005年,深圳在全国率先划定了“生态控制线”。这条线一划,974 k㎡的土地被保护起来了,约占全市陆地总面积的一半。这条线是深圳的绿肺线,确保深圳在经济快速增长的同时,能够维持生态的基本平衡。
我们今天能够经常在朋友圈狂晒“深圳蓝”,这条生态线功不可没(当然深圳生态环境较好,还有产业结构转型、城市治理等其它因素的功劳)。
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好的环境,往往需要你支付更高的价格。生态控制线带来“深圳蓝”的同时,客观上也使得深圳的发展空间囿于剩下的1000k㎡中。在推高房价上涨的过程中,生态控制线也是“功不可没”。如果你想得到更好的环境,可能就要承担更高的房价。如果你想要房价更易负担,也许就要接受雾霾的肆虐。这就是机会成本。
但划定生态控制线追求更好的青山绿水,是举国方略,也是普通人想都不会想就会支持的。如果现在有人挑起话头说,深圳要不要缩小一点生态控制线,匀出来一些土地盖房子,可能会被喷死。香港亦如此,环保人士誓要“保护生态环境”,将开发郊野公园的提议视为房地产开发商的阴谋。深圳也经常会有人大代表警告:提防开发商侵占生态控制线,为深圳人民留下绿肺。
经济发展和生态环境的问题不容易均衡,我们自然是无比渴望青山绿水长流,提议缩小生态控制线的想法看起来很不负责任。但许久以来,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深圳建市以来,已填海70 k㎡(香港填海55 k㎡),前年更是确定再填海55平方公里。一边划生态线一边填海,如果说缩小一些生态线就叫破坏环境,那填海造地会不会破坏生态?比起来,哪个破坏更大?近年来观察,好像民众对填海造地的容忍度高过适度缩小生态控制线。具体什么原因我不太懂。
二,深圳现行小产权房面积庞大,全国罕见。
集体用地与国有用地在一座城市并存,在于国家的二元土地所有制,随着城市化而矛盾显现,在其它城市也都存在。不同的是,深圳这种二元土地制度的冲突表现得最为尖锐。这是深圳身为经济特区的特殊情况,客观说对深圳的土地供应能力产生了巨大影响。
以公开消息,深圳全市集体建设土地约达390 k㎡,占全市建设用地的42%。
到2014年底,这个数据上升为:违法建筑37.3万栋,面积4.28亿平方米,占全市总建筑面积的43%。
另一组数据更直观:
深圳1000多万套的住房,农民房占比超过60%,商品房占比不到13%。
囿于制度,650多万套的小产权房像限售股一样,不能全流通。一座城市,两个被切割的市场,彼此不相通。最终造成一个结果:深圳只能通过占比1成多的商品房来解决全体深圳人的买房问题。
地被占走了,房子沉淀了,却无法形成有效的房屋供应,来缓和商品房的价格。这是我们讨论中国大城市房价畸高必须首先正视的特殊情况,它强化了公众对土地稀缺的判断,加剧了房价的上涨预期。
深圳给出的解决办法是城市更新,客观说确有大突破——集体用地不必经过国有化便可入市。但这个法子时间太慢,成本太高,会助涨而不是压低房价,目标与手段悖离,结果适得其反。
周其仁教授早年曾带队考察过深圳的“土改”,当时给出一个意见:默认现状,通过征收“累进确权税”使之合法化,实现改革成本最小化。这是一个最直接有效的可以缓和房价的手段,哪怕只是其中10%合法化,便是数十万套的新增供应。
但看起来终未为官方所纳。
三,深圳的产业用地比例,是它要对标的国际大都市的5-6倍。
城市走到了工业化后期,产业用地的比例多少合适,没有定论。去年华为的搬迁,让深圳再度高度忧虑产业空心化的问题,因此,较主流的意见是要给企业保留更多的产业用地,以防深圳出现香港的空心化。从公开信息看,这个比例约在30%,300 k㎡左右。
担忧空心化当然有理,但观察上述那些国际大都市以及深圳的经济特征,结论不难得出:要维持这么高的工业用地比例,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必要的。
比如纽约2006年的工业用地占比3.7%,住宅用地占比40%。东京1997年的工业用地占比6.8%,住宅用地占比55%。香港现时的工业用地比例在4-6%。举凡国际大都市,工业用地比例多在5%上下,住宅用地比例则高达50-80%。而我们的北上广深,工业用地比例是其5-6倍之巨,住宅用地比例则不及其一半(香港住宅用地比例更是只有东京的1/10,香港房价如此之高,这个占很大原因)。
(纽约数据稍有出入)
原因当然是大家所处的发展阶段不同——它们的城市早已完成了城市化,而我们的城市刚刚开始迈入下半场的转型期。尴尬在于,我们的大城市转型还没完成,房价已然对标世界之巅。
这个时候,只能借鉴。看国际情况,城市到了工业化后期,通行的趋势都是:工业用地比例快速下降,居住用地比例快速上升,挡也挡不住。北上广深工业用地比例下滑,现在只是开始。人为的延缓或者扭转这种趋势,会造成很大的恶果。恶果之一,就是房价的高涨。另一个恶果,工业用地比例高,不利于倒逼城市产业的转型升级和效率提升。
简单说:大城市房价高昂的问题在于住宅用地的比例太低。
一座真正牛逼的城市,简单的离开了制造业,是不会“空心化”的。相反,通过政策福利继续让占地庞大的制造业留在城市,会导致城市的整体成本更高,让城市更快速的衰落。深圳正在经历这个阵痛,而纽约东京成功继续了他们的伟大。
我们给工业的土地多,就会挤掉住宅用地的蛋糕,这是造成土地供应能力下降的又一个重要因素。而且,放眼长远,也只有这个途径快捷有效,转化用途就可以生成很多房屋供应。
四,公共用地太奢侈,马路太宽广场太大。
这已是谈了很多年,没治。你的土地多也就算了,土地少是不是可以省着点用?有没有更好的设计,又可以继续增加道路、广场、歌剧院,又能把土地的利用水平达到更高?挤出来更多小块的土地,来建房子?
在中国,深圳是一个像县城一样的小城市。但放眼全球,一座城市是否伟大,和它的面积没有半毛钱关系。城市小,房价的确更容易高,但深圳并不小,而是“被做小”了。一座城市房价的变化,背后实是土地的使用效率问题。深圳在全国是走在前列,但和国际对比,就又落于下风。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城市规模足够大,人口密度也不特别高,本来可以不缺地,但房价却最终涨上了天。而一直到今天,深圳民间还存在着浓烈的扩容直辖的愿望,期望通过单纯的扩大地盘,来缓解城市发展的瓶颈。
这仅仅是土地的分析,我们还没有加上人口流入、货币超发、公共投资改善、产品升级等等其它复杂的因素。把这些再加上,我实不知用什么逻辑才能自圆:现行的行政管制可以控得住价格。即便它短时控得住,如果根本性的土地问题不改变,我相信包括深圳在内,大城市的房价依然是挡不住,直到最后撑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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