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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更新版,仍是孤独
——玛丽莲·罗宾逊的《管家》
“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你父亲在暗中察看,必在明处报答你。”
《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里如是说。耶稣说话为什么这么神秘兮兮的呢?为何不要让左手知道右手在施舍呢?难题扔给了解经家,而我关注的,则是一个血脉之生出的对立两端,一个身体里的二重唱。
一明一暗,一左一右,一在此一在彼,一个前台一个幕后,一个出声一个缄默。从莎士比亚戏剧到《王子与贫儿》,到《化身博士》,都绕着两重性做文章,就连那喀索斯投水而死,也是因为看到了水中的另一个自我,站在虚幻的死亡那一边的自我。在玛丽莲·罗宾逊虚构的一个名叫指骨镇的小城,露西和露西尔姐妹俩,在她们的母亲海伦(Helen)神秘自杀后,第一次出现了分歧。露西说,母亲是驾驶着一辆蓝色汽车冲入湖中的,露西尔则说,那辆车是绿色。
蓝绿之间的界线本就模糊。这里的关键是,姐妹俩各自悄悄地萌发了主体意识,才各执一词。她们必须对自己的身世创造一种叙事,因为她们的父母都是以消失而告终:先是父亲离去,后来母亲赴水,还有外公,一个铁路工人,也是最初在指骨镇安家的人(安家的动机,据书中说与此地自然风光里神秘的吸引力有关),当年也是在一次火车出轨事故中魂归湖底,死得不明不白。对于母亲的选择,露西和露西尔之间又出现了分歧,露西默认了海伦被湖泊带走的事实,就像与她同名的那位特洛伊公主,被比她强大的力量反复劫持;而露西尔可就没那么文艺了。
海伦的丈夫姓斯通——Helen和Stone,两个名字就不来电。父母都不在了以后,姐妹两个就由能干的外祖母抚养,傍着那座先后收下了外公和妈妈的湖。她们在想什么?
玛丽莲·罗宾逊小说《管家》中的核心矛盾:自然界是无声的,而人却必须说话,不说话则意味着他或她缺乏社会情感——不懂爱。姐妹俩的外婆有三个女儿,都是寡言少语、不善表达之人;海伦放弃了家庭,扔下女儿,投湖而去,隐喻了她在第一自然中要比在第二自然(即人间社会)里的感觉更为自在。至于那位外公,玛丽莲·罗宾逊在开始叙述其生平的时候,就将他包裹在一个“寄情山水”的寂静的光环里面。
他“遍读他能找到的游记,各种探险日志”,他“买了一盒颜料,临摹杂志上的一幅日本富士山版画”,他画的山外表都差不太多,“没有一座可教人认得出来……山顶总有积雪”。外公是如此喜欢自然界,他精心绘制了山上的树木,树上的果实和鸟儿。在他死后,外婆独自抚养长大三个女儿,尽心尽责,但负责培育女儿的心智的并不是外婆,而是指骨镇的自然环境。海伦一言不发就出走了,结婚生女了,后来又回到指骨镇,却和自己母亲之间没有取得任何谅解。海伦选择了湖,作为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投奔自己长眠湖底的父亲那一边去了。
海伦留下的两姐妹,面前的选择很清晰: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不可得兼,自然环境的恬静、冷寂与社会生活必需的热度不可得兼。外婆既然没有教会海伦如何去跟人交往,去爱人与被人爱,两姐妹自然也不会得到这方面的启蒙。她们必须自己学习。外婆去世后,两个没结婚的姑姥姥来照顾了她们一阵,接着让位于真正的“管家”:海伦的妹妹西尔维。
早在西尔维到来之前,滑雪、溜冰都是两姐妹的家常便饭了,在她们所习惯驰骋的冰层下面,就埋着外公以及很可能还有母亲的骨骸。她们与死者的关系要比和生者的关系更为密切,抬头看向明朗的月光的频次,远比看向热气腾腾的人间更高。而西尔维的情况,跟她的姐姐又如出一辙:曾经结婚,但看起来就如同没结婚一样,这样的做派,终令她重又恢复成单身一人。
就好比是同态繁殖,一对落落寡合的姐妹,前后相继,在同一栋老宅里,在同样的自然环境的围抱中,将她们的下一代——另一对姐妹——抚养和熏陶成自己的翻版。《管家》一书的故事是以露西为第一人称叙述的,在西尔维尚未出现时,露西就在想象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应该和我们的母亲一样年纪,也许会因与我们母亲的相像而令我们惊异。她和我们的母亲本一同长大,就在这间屋子里,在我们外祖母的照料下。毋庸置疑,我们吃过相同的焙盘菜,听过相同的歌,因我们的缺点受过措词相同的训斥。我们开始盼望——即便是不知不觉中——一次实质性的回归即将实现。”
两姐妹再次就颜色发生了分歧:露西认为西尔维的头发是红色,露西尔则说一定是棕色。结果露西尔赢了。西尔维果然有一头棕发。两姐妹向她打听母亲当年的样子,她的性格,她的婚礼是怎样的,西尔维回答得模模糊糊。露西说,如果别人问起她露西尔是怎样的,她肯定能说得格外细致:
“她有一头浓密、柔软、纤细、缠结的头发,掩盖了耳朵,如果不护住,那微微窝起的耳朵会冻得发痛。我会记得她的门牙,换过以后的,一颗先长出来,另一颗过了很久才长出来,斗大、参差不齐,还有她特别讲究洗手。我会记得她心烦时咬着嘴唇,害羞时抓挠膝盖,她隐约散发清爽的味道,像粉笔,或像太阳晒暖的猫。”
圣奥古斯丁说,人的一切能力都仰仗记忆。普鲁斯特认真地证明,将自己记住的东西细腻地写下来,是一件多么文艺的事。现实中,记性好的人恐怕会有些清冷孤寂的性格——假使他们习惯用观察来喂饱自己的记忆库的话。露西无师自通,就把如此多的个人能量花费在观察与想象周围的人身上,在还不明白观察到的东西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就牢牢地记住了它,所以不奇怪,她对西尔维产生了天然的亲近。西尔维告诉露西,火车餐车里的桌布是怎样的,“窗框上拴着小小的银花瓶”,说要带姐妹俩一起坐火车,去“随便什么地方”;她也告诉露西尔,她妈妈在婚礼上的穿戴是怎样的,可她却无法回答清楚露西尔提出的问题:妈妈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能记住镂空婚纱上的网眼,却说不出对一个人的总体印象;和她相仿,当露西被脚下的冰层迷住的时候,是感觉不到天有多冷、冰有多冷的,那似乎是一件太无趣的事。露西尔那样的提问显然让西尔维不自在,也让露西不耐烦。露西观察到一个有意味的对比:在冰湖上,露西尔向奔跑的狗群扔雪球,狗儿与她欢闹;而西尔维出一趟门,随手捡起冰片打狗,“动作漫不经心,却能娴熟地击中目标”。两个女孩看到西尔维离去时,露西的反应是“她应该借一条围巾”,露西尔则说:“她不会回来了。”
两姐妹已在两个不同的层次上看问题。一个是富于乡愁的、浪漫的、细节化的,另一个则是实用主义的,世故的。一个往后看,停顿下来,感知每一个瞬间,另一个往前看,生活的节奏就是一个接一个地解决问题。西尔维满足不了露西尔的好奇。“她不会回来了”是她的恐惧,也是她无意之中的企盼。
山区小城的居民,感受力跟都市人迥然不同。都市最懂人趋利避害,山里人却被乡愁捆绑在土地上,明明处处受制于自然力,却把心里的恐惧转化为期待,仿佛和家园共存废、共进退,只能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大的事实,甚至是一种命运的神圣安排。美国文学里,不喜欢家乡却“赖”着不走的不乏人物,比如舍伍德·安德森的短篇集《俄亥俄,温士堡》里有一则《手》,写一个绰号“飞翼”的老头比德尔鲍姆,二十年来忍受人们的偏见、流言却从未考虑离开,只因小城能让他做梦,让他产生回归到一个田园牧歌的黄金时代的幻觉。
《管家》中的指骨镇同样跟世外桃源感不沾边。这里天气寒冷,物候凶险,融雪和暴雨年年汇成汹涌的洪水,使得小城“宛如一张白纸,加上丝毫感受不到人类历史存在的痕迹,让它一无所有。”但是,在露西的眼里,被洪水冲击的谷仓和棚舍并不全然是凄惨的,它们是一些“浸了水的、翻了的方舟”,话音中不乏有滋有味的欣赏。两个女孩整日坐在楼上玩大富翁,她们的监护人西尔维则在梳妆台上整日玩纸牌接龙,在洪水过后凭窗眺望,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风景。”
西尔维并不是完全不入尘世烟火,拒绝承担责任。生火、做饭、买东西,基本的工作她也作。但是她的行为太不可预测了,就像水一样无常,像自然界一样情绪难以把握。她会在黑暗中默不作声,置两个女孩的害怕于不顾;她总是若有所思,却从来不说自己在想什么;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大多她都不予回答,这让露西尔更加反感。又一场水灾过后,三个女子在屋里收拾残局,露西尔说了句“我过腻了这种日子”——过腻了这种在自然力面前只能举手投降的日子。
玛丽莲·罗宾逊
“姨妈显然不是一个神志正常的人”,露西也承认这一点。西尔维的存在,给老宅带来的暮气要多于生气。一想到指骨镇的湖面掩盖着什么,一想到往来的火车通往怎样的远方,而当年外公又是出于怎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把家安在了这里,露西——以及读《管家》这本小说的人——就有理由预感即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但是,露西又的确是在盼望发生一些什么事的,就像《俄亥俄,温士堡》里的主角,年轻人乔治·威拉德,留在小城的全部理由就是验证自己是否终将离去。
露西尔在走远:她要自救,主动为黑暗的房间点亮蜡烛。她开始不跟西尔维和露西在一起吃饭,并刻意在穿着上区分自己和她们。譬如一个备受奴役、渴望反抗的民族,势必会找出许多历史上的证据来证明反抗强权是它的传统,但如果它不想改变现状,它就能从往事中总结出忍让好过反抗的经验来——当露西尔看明白在指骨镇久留将毫无出路时,她就着手重构母亲的形象:
“露西尔的母亲整洁有序、活力四射、明白事理,是一位孀妇(我从不知道或她未能表现出来),丧生于一场意外。”
而露西的母亲则是按照西尔维的样本来描绘的:“我的母亲过着一种严格简化、局限的生活,那不可能要求她投入大量的注意力。照料我们时她不冷不热,让我觉得她也许本喜欢更孤独的生活——她是抛弃者,不是被抛弃的那个。”在对母亲有数的记忆中,露西所记得的都是与西尔维的行止相仿的那些,充满了一种认命的感觉:
“以前,在本该睡觉时,露西尔和我常常望着母亲坐在沙发上,一只脚塞在身下,一边抽烟一边读《星期六晚邮报》。最后,她总会放下报纸,抬起目光,直直盯着房间中央,有时间她太出神,我们中的一人会起床去喝水,确认房间里除了她没有别人……”
同时踩在一条缓缓向后滚动的履带上,妹妹迈开两腿奔跑,姐姐却踯躅不定。她们就像一个被拉开的拉链的两边一样彼此分离。有个又老又素的笑话说,某乙问某甲“你爷爷、你父亲都死在海上,你为何还要天天出海?”某甲反诘“你爷爷你父亲都死在床上,你为何还要天天睡觉?”——诡辩的背后,是两种无法互相理解的人生态度。《管家》里写道,指骨镇的山区居民并不是无法避免一次次被融雪埋葬、被洪水冲得无家可归的命运的(“树林里处处是这样的故事”),但他们一直沿循在比较温和的气候下形成的建房习惯。在露西尔看来,这种刻舟求剑实在太荒诞了,就连露西也表示费解:“我不明白人们为何坚持不改。”
顽固的山里人,跟凡事都要一个正确答案的都市人是何其不同。都市人无限追求安全、正确、高质量的、万无一失的生存,住房要冬暖夏凉,出行得畅达高速,到手的任何一样商品都要“人性化”,符合“用户体验”的要求。考试中的学生是脆弱的,所以要消灭蝉鸣蛙叫;有孩子生存的环境最好无菌;称呼别人的肤色都是罪恶。都市人之所以选择都市,就是要杜绝被自然轮回所裹挟的任何可能,杜绝一切偶然和不确定,让“偶然的集体性抹消”再也不要发生。这种精雕细刻的生活诉求,皎皎峣峣,仿如擦拭得锃光瓦亮之后一层层堆叠起来的瓷盘子。
爱荷华大学作家工坊的教师们
右一为普利策奖得主玛丽莲·罗宾逊
都市人执行的是线性思维,用进废退,除旧布新,不许人间见白头。都市人用保质期来看待任何事物,一样东西迟早用坏,就买一个新的来代替,缺了什么就造新的,为了改善生活质量,还有必要人为地加速折旧,正如露西尔一度故意把自己的玩具拆毁,“看看它们用旧之后的样子”。
更大的满意度,更舒适、更趁手的使用感受,山里人对这些多么陌生。生活为什么要以满意为指归呢?露西站在暂时还未被毁的老宅里看向一片汪洋:“无家可归的人,也许内心都是愤怒的……”山里人有着循环的时间观,就像那些一次次盖起、一次次倒塌的房子,就像露西的母亲离家出走七年,经历了婚姻、生育后重归单身,重又回到指骨镇。生活回归原点。
世界的秩序究竟是什么?是露西尔认为的第二自然的建造,追求不死,还是露西认为的第一自然的荣枯循环?建造使人愈来愈感到自己的强大,当初,《旧约》就是要打掉人的这种自负,让巴别塔倒塌,把方舟孤零零搁在阿勒山上,让人明白,他们能活下来,不是因为强大,而恰是因为“天道怜幽草”。人进入到新一场轮回之中,带着对幸存的认知和对下一场毁灭的想象:
“我漫不经心想着我们倾覆的可能。……水会渗过荚果的缝隙,不管能闭合得多紧、多密封,生来都注定要破裂。那是世界的秩序,外壳会脱落,而我,中间的那一小点,那粒沉睡的胚芽,会膨胀扩张。譬如说,拍打船舷的水泼溅进来,我膨胀、膨胀,直到撑破西尔维的外套。譬如说,水和我把划艇压沉到湖底,我,奇迹般,血盆大口地,把水饮入每个毛孔,直到最后一条黝黑的脑沟变成细流、满溢为止……”
对露西而言,接受西尔维的诱惑,就如同做一个被维吉尔引着走下地狱,却不能驻足旁观的但丁:她必须加入这种循环,复制外公和母亲的溺水(她说“这湖里一定人山人海”)。而火车,这种人为的建造和现代技术的发明,在水的环境里从人的庇护所变成了棺椁,就像外婆盖的房子在洪水中成为囚笼。“水简直和虚无一样。”不是简直,水就是虚无,接下来的一句话表明露西早已将自己认同于湖底世界的一员:“水与空气的显著不同,仅在于具有泛滥、浸润、淹溺的特性,而且就连这点差别,可能也是相对而非绝对的。”
在这个家里,西尔维和露西尔,必须要走掉一个,结果,露西尔走了,像一只瞒着左手行事的右手那样走了。露西再度看到她的时候,她穿着圆领长袖运动衫、球鞋,牛仔裤卷起裤腿——“和其他人一样”,六个字暗示了露西是多数,是正常的、上岸的、干干净净的人,脱离了冰雪的囚困和水的蛊惑。她们彼此打了照面却视而不见,旋即,在回家的路上,西尔维和露西双双受到家犬的攻击,它们的模样比西尔维刚来时更加凶狠。就是这样,城市决心要抛开她们,视她们为异类了。
玛丽莲·罗宾逊与奥巴马
行文至此,我仍然没有提到“孤独”二字,只因它包围着《管家》里的每个句子,每个词。“孤独是终极的发现”——指骨镇上的文艺女青年露西说。她就是为了这发现而生的,发现了孤独,她的生命就释然了,如同完成了一桩比婚姻更加重大、更具有尘埃落定的意义的事情。
都市人奋力探索一切可能,想看看自己手中会出现什么,所以明知人类的主人地位有虞,有数的那么一小撮聪明盖世的人,仍然在孜孜矻矻地更新AI的水平,不惜创造这个时代的弗兰肯斯坦。这个时代容不下留在原地、顿足不前的人,容不下像露西这种靠着想象就能自创一个世界、把自己妥妥地安放其中的人,而在《管家》问世的1981年,她和她的母亲以及姨妈,还是在一个即将消退的世界里不乏韵致的遗老遗少。她们孤独也会更新,但更新后的孤独仍是孤独,只因“一旦落入孤单,便不可能相信人本还会有别的状态”。
《管家》,(美)玛丽莲·罗宾逊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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