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新语 | 谢文韬:一点草莽气,千里快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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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七月的离歌尚在耳畔,九月的燕园便迎来了她的又一次相遇。天下英才齐聚未名湖畔,为常为新的北大注入无穷的活力。博雅塔下宜聆教,大师身旁好读书,初入燕园的学子将在这片园子里书写属于他们的篇章。今天,就让我们听听属于他们的“未名新语”。
毕业高中:鞍山市第一中学录取院系: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一点草莽气,千里快哉风
己亥岁,七月流火的京华,我站在北大的门口,身旁是雌雄并峙的威严石狮,头顶是绀底錾金的神圣匾额,既像古代的新科进士在宫阙外等候召见,荣耀而忐忑,又像出身穷乡僻壤的少年双眼盛着与年龄不符的懵懂,羞怯而赤诚。三年入火聚,终得清凉门,我又将认识好多新同学和老师。
不由得回忆起“老师”这个行将淡去的名词上寄托着的面孔,印象最深刻的要属高三时的班主任孙老师了,但我们更习惯叫他“勇哥”。或许是因为这部分距离现在最近,更因为他身上的那股“草莽气息”深深地感染了我。
世间一切相遇,皆有前缘注定
乱蓬蓬的长发和剃得发青的胡茬之间,一双野狼一样的眼睛透出一股镜框无法修饰的霸气,个子不高,穿着一件耐克的黑色T恤,胸前的红对勾旧得令人怀疑这是假货,声音嘶哑,但抑扬顿挫,不时出现的重音像惊雷一样,强行将神游者的注意力拉回课堂。在讲台上侧着身踱来踱去,余光里流露出一丝轻蔑。若置此面相于古代,恐深宜明火执仗,啸聚山林。
东坡有词曰“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可“浩然正气”有时不免令人敬而远之。倒不如“草莽之气”,于方正之外多一些狡黠的可爱。
一个月后,有同学开始模仿他讲话“你们也不行啊”,逗得全班哄堂大笑。某一次课堂上,不小心被他听到了,他好像非常好奇,怂恿那个同学站起来再学一遍,他听完也跟我们一起乐,还撇着嘴说学得不像。我第一次觉得,他还挺可爱的。
高二第一次月考,全班都考得一塌糊涂。他气得不讲课了,抽出一节课来监督我们改卷子。发放答案的当天,我已改好了,所以只是心怀沉痛地与“红色江山”四目相对,并未察觉他踱步至身旁,惊慌中还没来得及拿起笔掩饰,只听他对我说“错的都不是硬伤,能看得出你头脑很灵光,而且,谢文韬的卷面真的非常工整。”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前他一直喊我“大个儿”。
夏天是属于运动的季节,体育馆里经常能看到老师来打球,天热时,他脖子上挂一条毛巾,坐在靠墙的长椅上,等我们下课腾出场地。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我们打比赛,我每次发球时会因此格外紧张。
面向初学者的下手发球,虽然稳妥但毫无攻击性,他摇摇头半笑着说“你们也不行啊”起身向排球场走来。“我来!”,给我们演示一个漂亮的上手发球,“这才叫发球呢!”体育课上有一个女生不爱运动,总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默默看书,勇哥鼓励她上场,让她发球,从最基本的要求——过网开始,慢慢地,排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歪歪扭扭的曲线,落点虽不尽如人意,但只要过网,他就在网对面的长椅上高喊一声:“你太帅了啊!”
我总是等着别人向我这边主动迈出一步,我才会相应地靠近别人。开始面对勇哥的时候,这种情况更甚,因为我觉得我们性格差异过大,简直完全相反。按照“相由心生”“表里如一”的规律,他属于粗犷狂野的“摇滚派”,正是我所不太能接受的。
他找我干活,找我答疑,找我谈心……在“相向而行”的转折点到来之前,我都惭愧了,理应“主动”的我,理应“被动”的他,竟然彼此调换了位置。我很困惑自己哪一点如此优秀值得他不断地主动向我迈步,这是一个我一直怀揣至毕业后的问题。
升入高三,他突然成了我们的班主任,像新任首相改组内阁一样,他把素昔重用我的心意付诸实践,提拔我做班长。“你其他方面都很好,但我希望你不要总躲在幕后,一个班级的团结其实不在于我,而在于班长你。我想做个无为而治的班主任,不想每节课都盯着你们,别人一路过1901班,发现班主任不在,还这么秩序井然,那才叫我脸上有光呢。”当时他身上的自信和期许简直要发光。
但我深知自己在领导力方面就像昼寝的宰予“朽木不可雕也”。奇迹没有发生,他将运动会事宜全权委托给我,但结果没有另两位女班长的协助,还不知会更糟到什么地步。
他无奈地笑了。除了不再让我担负重大事项之外,一切如初,就当是我们彼此都犯了个小错误。
教我们地理的老师同时是年部科长,有一次跟勇哥说我们班值日做得不好,那一节晚课上,他照例抽出一点时间“发表重要讲话”,“我这个人,他们都说我护犊子,谁要说我学生不好,我先不管他说得对与不对,我肯定跟他急。你们于科长跟我打小报告,说你们卫生清扫不好,当时我就瞪了他一眼!但我瞪得心虚呀,这一周来我一直在观察你们”,顺手指了指地面上的纸团,又走向储物柜,踮脚揩了一层灰,笑道:“你们这值日做得什么玩意儿!”顿了一顿,又问道“这周哪组值日?”六只手瞧准时机“团结一致”地举起手来。
他摆手示意放下,“我不会罚谁,关于值日的问题我也只说这一次,下回我肯定不说了,但我希望大家明白,咱值日不是为了什么卫生红旗,只要我们的教室能保持卫生的状态,给大家营造出良好的学习环境,他爱怎么扣分都无所谓。”
下周的广播里,我们班还是没拿到卫生红旗,他扑哧一笑,“没关系”,然后重复一遍上周的重要讲话,信誓旦旦地说:“这回肯定最后一次了啊,我这人说话算话。”直到高三结束,他确实再没提过值日的事,而我们班的卫生红旗也渐渐多了起来,偶尔没得到时,我又恰好看见于科长跟他告状。只见他陪着笑,并没瞪于科长。
他讨厌我们动辄请假不上晚自习,“作为一个学生,天职就是学习!若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那怎么能行?”所以即使是迫不得已要请假的,大家也有些紧张。“真的非得走吗?”他一边说一边上下点着头,在假条上签字,撕下来抬起头直视同学的眼睛,犹有挽留之意,头往门的方向轻轻一甩,示意放行。这是他应对同学请假的一套标准动作。
但每逢期中,期末考试结束的下午,他会变得特别慷慨,让我们尽量都回家休息,不必伪装出一副“我爱学习”的样子。
勇哥的签名很有特点,螺线两端递升后,紧接一笔数字三,写起来一气呵成,潇洒淋漓,让人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叫这个名字呢。大家都极爱模仿他签名,但领悟到个中三昧,几欲以假乱真者,却唯独金某一人,金某为此得意非常,甚至打出了“代理请假”的广告(当然他也不敢真的代开假条)。
某日课间,金某正于屏幕上龙飞凤舞,草就签名三对,不料勇哥缓步走进教室,“犯罪现场”尽收眼底。众人狂笑不止,金某狼狈销赃,勇哥倚着门,似意犹未尽,幽幽道:“别擦啊,写得比我都好看……”
勇哥是个土生土长的陕西人,每餐必点肉夹馍,尽管已来到这个小城市教书二十余年,但经常开口就是“我们陕西人…….”,听起来很自豪。勇哥最大的梦想是当一名警察,微信的名字就叫警,可惜高中运动会上跳远时不慎发生严重事故,跟腱撕裂,直到今天上下楼仍有些跛,他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
命运的轨迹真是难以捉摸,我的语文老师虽然个头矮小,但一站上讲台就容光焕发,知天命之年却童颜依旧,望而可知这是位人民教师。勇哥亦深具师表之风,但有时我看到他在走廊尽头处的背影,恍然觉得他应该改习旁业,不必拘于讲台三尺。对于许多男老师而言“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做猢狲王。”
勇哥爱唱歌,而且唱得很好听。酷似汪峰的外形,已足够引起人的怀疑。他也并不避讳,早在高二答应我们有机会露一手。
诺言直到高三的新年联欢会才被兑现,出人意料的是,他唱的不是汪峰的歌,而是自己的原创歌曲——《你是我心爱的女孩》,他说这是当年上大学时为了帮室友追女朋友写的。全程清唱,教室里出现了连自习都不曾有的安静,他微微仰着头,似乎有助于把尾句的高音唱上去,我还惊喜地发现,平日讲话抑扬顿挫的他,唱歌时竟有些轻度大舌头。确实有点像汪峰,麦克风放下的一瞬,掌声,欢呼,尖叫把气氛推向高潮,女生们预谋已久,一,二,三——
“你一票,我一票,勇哥明天就出道!你不投,我不投,勇哥何时才能红!”
他像个孩子似的脸红了。
终将到来的高考
上半学期厉兵秣马,下半学期频试锋芒。回顾高三,发现成绩的起伏就像衣服穿久了会出现褶皱一样自然,但在当时的自己眼里却被刻意放大,而且由于种种原因,越到后期,越拼命努力,我的成绩越是下滑,黑马白马此时都只顾横冲直撞,几次被掀翻在地的我又几次挣扎站起,披挂上阵。但正如薛之谦的歌词:不在意的样子是我最后的表演。最后的一两个月里,我真有种筋疲力尽、力不从心之感。
同龄人的安慰往往不是质朴得笨拙,就是空泛得虚假。而一回到家,谦虚平和的佛系面具瞬间崩塌,理想中的“三省吾身”登时变成“以头抢地,就地打滚”,完全无视父母张开的怀抱。那时最管用的疗伤源也许就是老师,但我又极少与任何一门课的老师交流。
倒数第二次模拟考试,“至暗时刻”降临了。尽管对完答案已明知一命呜呼,但最后没到六百分的结果还是在我已麻木的心上激起一阵钝痛。
没关系,在操场上跑两圈就好了。
高考的第一天,所有的老师都早早到达考点,穿着校方统一订制的印有“为梦而战”字样的大红T恤,等候在考场大门外,给我们加油助威。
大门缓缓拉开,到了进考场的时间了,前面的同学依次和老师击掌、拥抱,钻过老师们搭起的“龙门”,背影消失在大门后,虽然心里肯定或多或少有点紧张,但大家脸上都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笑容。我想这是因为有三年的付出的积累,喜悦自然有了厚度。轮到我了,也许因为用力过猛,想用眼神传递给我力量,勇哥竟稍微有点对眼,我一乐,他也笑道:“好!加油!你指定行!”
两个还来不及紧张的上下午,高考就这样匆匆谢幕。考完英语,大家在考点围墙外的柳树下合影留念,老城区的街道很窄,待我们拍完照离开时,接送的车辆已陆续驶离,夏日六点的阳光虽不是夕阳炽烈的火红,但路面上已散发出仿佛醉酒后的倦意。
我并没有很大的野心,就连在高三最艰难的时日里,大家都在心里憧憬着“一塔湖图”给自己一个坚持的理由时,我也未敢奢求能考上北大。连梦都不敢做。但当我借着自招考试的机会第二次来到燕园,与未名湖和博雅塔重逢时,心底还是有个抑制不住的声音说:“我想留下”,我想进上次来时未开放的各种大楼,我想再听一节北大教授的课,我想在未名湖畔和我倾慕的学长相遇……
七月末,我如愿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勇哥此时已回到了陕西,与我相隔千里,但我能感受到他发自肺腑的喜悦。他又能“吹嘘”自己看人从不出错了,而我也第一次因没有辜负一个人的信任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地一叫,才发觉它的存在。生命中出现过的人对于自己的意义,或许也是如此。
“终其一生,我们都在与童年时期养成的性格搏斗。”我一直在搏斗,但某些缺陷和弱点已经只能适应,试图改变它们,也许就在试图改变整个自己。勇哥和其他所有的好老师,好朋友一样,包容并接受着我身上不能改变的,积极地影响着我身上能改变的。对待另一个人,也许他就做不到像对我这样。不只是他,大家都是如此,感情上的好恶往往见仁见智,正如一个人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一样。
茫茫人海中能够相遇,只能说幸运,只能去感激,只能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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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谢文韬
审校:黄洪翔 王炳寒 陈昱晓 童祎璐
美编:陈仕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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