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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诗98首赏析

偶题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馀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永怀江左逸,多病邺中奇。骥皆良马,骐带好儿。车轮徒已斫,堂构惜仍亏。漫作潜夫论,虚传幼妇碑。缘情慰漂荡,抱疾屡迁移。经济惭长策,飞栖假一枝。尘沙傍蜂虿,江峡绕蛟螭。萧瑟唐虞远,联翩楚汉危。圣朝兼盗贼,异俗更喧卑。郁郁星辰剑,苍苍云雨池。两都开幕府,万宇插军麾。南海残铜柱,东风避月支。音书恨乌鹊,号怒怪熊罴。稼穑分诗兴,柴荆学土宜。故山迷白阁,秋水忆黄陂。不敢要佳句,愁来赋别离。

仇兆鳌《杜诗详注》曰:“此诗是二段格,前半论诗文,以‘文章千古事’为纲领;后半叙境遇,以‘缘情慰漂荡’为关键。前段结云:‘漫作潜夫论,虚传幼妇碑’,隐以‘千古事’自期矣;后段结云:‘不敢要佳句,愁来赋别离’仍以‘慰漂荡’自解矣。其段落之严整,脉理之精细如此。”此论诗之结构甚确,然上段论文者似更有可观,可明老杜一生创作之心迹。



画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身”“侧目”一联,已曲尽鹰之态势精神,末以“击凡鸟”作结,更是痛快淋漓,足见诗人自家之胸襟气魄也。仇兆鳌《杜诗译注》评曰:“末又从画鹰想出真鹰,几于写生欲活。每咏一物,必以全副精神入之,老笔苍劲中,时见灵气飞舞。”《唐宋诗举要》引吴(汝纶)之语曰:“咏鹰、咏马,皆杜公独擅。”



题壁上韦偃画马歌

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君画无敌。
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出东壁。
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
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

韦偃以“点簇”法画马,“戏拈秃笔”,正道出韦偃画技与画风,“欻见骐出东壁”,则画作之逼真可知。较寻常题画诗不同者在最后一联,“时危安得真致此”?有此一问,人与马精神俱出。
宋洪迈《容斋随笔》曰:“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故有‘江山如画’‘天开图画即江山’‘身在画图中’之语。至于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时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须九重真龙出’‘凭轩忽若无丹青’‘高堂见生鹘’‘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言绘画曰“逼真”,言真景曰“如画”,此换位批评之法为杜甫所善用。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

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传诏才人索。盘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昔日太宗拳毛䯄,近时郭家狮子花。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此皆战骑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杂霞雪。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养森成列。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自从献宝朝河宗,无复射蛟江水中。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老杜一支笔,上下翻飞,从画马写到真马,将国初以来之名马及鞍马画技,一并罗致笔下,更间以先皇旧事,令人顿生沧桑感慨。于咏物间糅以时事,实开清初吴伟业歌行之法也。



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对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岂但祁岳与郑虔,笔迹远过杨契丹。得非玄圃裂?无乃潇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野亭春还杂花远,渔翁暝踏孤舟立。沧浪水深青溟阔,欹岸侧岛秋毫末。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自有两儿郎,挥洒亦莫比。大儿聪明到:能添老树巅崖里。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子。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

起笔突兀,气韵生动,至“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云云,为第一段,评述刘少府之画技;“野亭”以下为第二段,细言画面内容,兼及刘之二子;末以“青鞋布袜从此始”作结,正所谓见画而有青山之想也。老杜谈艺论画之作,往往超尘脱俗,本篇又为个中翘楚,故宋之王荆公、苏东坡皆录此诗及《戏题王宰山水图歌》(详见下篇)于座右,“时时哦之,以快滞懑”(见《苕溪渔隐丛话》);杨万里则以为“堂上不合生枫树”两句是诗中之“惊人句”(见《诚斋诗话》),足见老杜此诗之艺术魅力。



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
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

杜甫在本篇中提出了绘画史上颇为值得注意的两项作画原则:“能事不受相促迫”和“咫尺应须论万里”。第一项为后世论画者普遍接受,宋代黄庭坚在《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中即写道:“但熙肯作宽画程,十日五日一水石。”后一项则又是杜甫对前代画论的继承和发展,其说首见于南朝宋代宗炳的《画山水序》,文中说:“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绢素以远映,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杜甫将这种技法和理论概括为“远势”和“咫尺万里”,至北宋郭熙、郭思父子所撰《林泉高致》,又将“远势”分为“高远”“深远”“平远”,足见在绘画理论的发展中,老杜论画之说是重要的一环,大可供画家参考。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熏殿。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将军善画盖有神,偶逢佳士亦写真。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穷途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缠其身。

此篇重在论人,而兼及论画,故较其他题画之作不同。清徐增在《而庵诗话》中评曰:“此歌起处,写将军之当时,极其;结处写将军之今日,极其慷慨;中间叙其丹青之恩遇,以画马为主;马之前后,又将功臣、佳士来衬,起头之上,更有起头,结尾之下,又有结尾。气厚力大,沉酣夭矫。看其局势,如百万雄兵团团围住,独马单枪杀进去又杀出来,非同小可。子美,歌行中大将,此首尤为旗鼓。可见行兵、行文、作诗、作画,无异法也。”评语句句切中肯綮,是真通杜诗者。老杜非画人,但题画品艺之诗,篇篇精妙,足为画论之助。如“元气淋漓障犹湿”“请君放笔为直干”“韩惟画肉不画骨”,俱为画论中名言,可知作诗、作画“无异法”也。



存殁口号二首

(其二)

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
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

杜甫热爱艺术,故对艺术家的困顿遭际非常关注,并因此发出“人间不解重骅骝”的浩叹。然世上不重骅骝而千金市骨的事时有发生,岂不哀哉!
宋洪迈《容斋续笔》指出:“子美存殁绝句,每篇一存一殁”,其体为黄庭坚所袭用。其《病起荆江亭即事》曰:“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味,西风吹泪古藤州。”时少游殁,无己存。



李潮八分小篆歌

苍颉鸟迹既茫昧,字体变化如浮云。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绝不闻。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惜哉李蔡不复得,吾甥李潮下笔亲。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已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龙盘拿肉屈强。吴郡张颠夸草书,草书非古空雄壮。岂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巴东逢李潮,逾月求我歌。我今衰老才力薄,潮乎潮乎奈汝何!

《字书》载王羲之之语曰:“凡字多肉微骨,谓之墨猪书也。”老杜亦是“尚骨”派,或以其自家“太瘦生”也,故论马尚瘦“锋棱瘦骨成”,论画尚瘦“韩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论书还是尚瘦“书贵瘦硬方通神”。此论为“尚肥”派所不取,宋张耒曰:“韩生丹青写天厩,磊落万龙无一瘦。”(《萧朝散惠石本韩幹马图马亡后足》)苏轼曰:“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墨妙亭》)张耒说,天厩之马喂得好,原本不瘦;苏轼书学徐浩,用笔圆熟多肉,故不尚瘦。然杜甫论书一如论画,其中亦颇可观者,正如《苕溪渔隐丛话》所说:“此诗叙书之颠末,可谓详尽,后人笔力岂能到此!……唐初欧、虞、褚、薛字皆瘦劲,故子美有‘书贵瘦硬’之语。此非独言篆字,盖真字亦皆然也。”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并序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州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五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舞女,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洞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诗人幼观公孙大娘舞剑器,五十年后观其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器,娓娓道来者,俱为五十年间之“风尘洞”也。王嗣奭《杜臆》曰:“此诗见剑器而伤往事,所谓抚事慷慨也。故咏李氏,却思公孙;咏公孙,却思先帝,全是为开元天宝五十年治乱兴衰而发。”“咏李氏却思公孙,咏公孙却思先帝”,确是本篇结构安排之独到处,故而曲折嶙峋,波澜起伏,收放之间,皆是妙笔。此篇序以错落妙,诗以整饬妙,错落中见悠扬,整饬中有跌宕,两相映衬,益见诗心。王室蒙尘,梨园星散,妙伎式微,诗人亦“足茧荒山”而无所依,由剑舞细事而见王朝盛衰,老杜足当“诗史”之誉耳。



赠花卿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关于此诗之作意,多有纷争。或以为讽花卿僭作天子之乐,或以为赞歌舞之妙,今人多从咏音乐之妙方面读之。《唐宋诗举要》曰:“‘锦城丝管’之篇,‘岐王宅里’之咏,较之太白、龙标,殊无愧色。”此就其风华流丽之格调论也,此正诗之妙处。



吹笛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
胡骑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

巧以吹笛、吹笳典事入诗。仇注引陆时雍评语曰:“结出故国关情,千条万绪,用巧而不见,乃为大家。”



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诗里,又俱在言外,与字面之流丽风韵相表里,真哀感顽艳之千秋绝调也。
咏物感兴·西蜀樱桃也自红



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杜甫善骑射,爱骏马,集中咏马之诗有十一首之多,皆“骁腾”而可观。此诗写出马之骨相、精神与才干,实寓杜甫自身之精神与襟抱,读之令人有“万里横行”之意。



高都护骢马行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欻然来向东。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此诗明颂骢马,暗颂马之主人高都护,亦兼有自抒怀抱意。老杜之用心,往往如此。《唐宋诗举要》引吴北江语曰:“杜公马诗特见精彩,每篇不同,皆亘古绝今之作。”



病马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
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诗见老杜悲悯之心。老杜客秦日,为其人生之最低谷,所写咏物之作尤多,且多是卑微废弃之物,由此可见出其内心的凄苦与悲凉。



天河

常时任显晦,秋至转分明。
纵被微云掩,终能永夜清。
含星动双阙,伴月落边城。
牛女年年渡,何曾风浪生。

此诗咏天河之种种自然现象,寓意却在人世间。仇兆鳌曰:“篇中‘微云掩’‘风浪生’,似为小人谗妒而发。”后之李贺有《天上谣》,专咏天上事物,曰“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曰“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曰“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通首设语瑰奇,风格遒险,与老杜之诗有同工异曲之妙。



初月

光细弦初上,影斜轮未安。
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
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
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

通篇从“光细”二字做文章,似有叹自身处远不蒙光被意。



促织

促织其细微,哀音何动人。
草根吟不稳,床下意相亲。
久客得无泪,故妻难及晨。
悲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

仇兆鳌曰:“诗到结尾,借物相形,抑彼而伸此,谓之尊题格。如咏促织而末引丝管,咏孤雁而末引野鸦是也。”“久客”一联为诗人之切身体验,时诗人客秦州而难以立足,自弃官而形同弃妇,必有闻促织而下泪之事也。浦起龙《读杜心解》曰:“音在促织,哀在衷肠。以哀心听之,便派与促织去。《离骚》同旨。”



萤火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
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
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
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

关于此诗之作意,历来纷纭。或以为讽宦官如李辅国辈近君而扰政,或以为自寓身世之慨。细味诗意,当属后者。秦州之时,老杜初弃官也,自我检点,以为卑鄙而为近臣,故有幸出腐草、敢近太阳之说,颔联自断才干:虽未足成大事,亦有一二可取者;“随风隔幔”,言君不见信而谗妒及之;“带雨傍林”,寓自窜秦州,困顿凄惨,故其亮愈小,其光愈微;末二句,正当与《空囊》《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相参读,是真实情境之写照也。正明王嗣奭《杜臆》所谓:“公因不得于君,借萤为喻。……细写苦情,一字一泪。”考前代咏萤之作,正有以喻贤臣者,晋傅咸《萤火赋》曰:“不以姿质之鄙薄,欲增晖乎太清。虽无补于日月,期自竭于陋形。不竞进于天光,退在晦而能明。谅有似于贤臣,于疏外而尽诚。假乃光而尔赋,庶有表乎忠贞。”此文即不为老杜所本,亦足与老杜相发明也。



绝句漫兴九首

(其三)

熟知茅檐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
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

似怨而实怜。燕之恼人处,正可人处也。老杜卜居成都,生活安逸,方有此等好心情。



三绝句

(其二)

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
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沙头之鸬鹚,即门外之鸬鹚耶?实是人猜鸟,却说鸟猜人,且翻进一层,言鸟在猜人有无加害之意。由“知人意”三字可以推想,老杜于鸬鹚必有好一番抚慰,故而方有“一日须来一百回”之断言,人鸟相得之乐,尽在二十八字之中。故《杜诗详注》评曰:“物本异类,视若同群,有《列子》海翁狎鸥意。”



得房公池鹅

房相西池鹅一群,眠沙泛浦白于云。
凤凰池上应回首,为报笼随王右军。

名曰“得鹅”,实乃贺友。贺友人房公在罢相六年后重返朝廷。故首句特称“房相”,而三句特言“凤凰池”。南北朝设中书省于禁苑,掌管机要,权在尚书之上,故称中书省。为“凤凰池”。唐代宰相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诗文中多以“凤凰池”称宰相。此番房琯特进刑部尚书虽属尚书省,然杜甫仍以“凤凰池”代之,似有旧话重提意,亦是望友人更有升迁也。所以此番杜甫虽访友未及见,然仍是一副好心情,把得鹅之事写得诙谐活泼。可叹房琯经绵州、梓潼至阆州卧病,未及出川便于八月四日辞世,终未能由凤凰池上“回首”也。



舟前小鹅儿

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
引颈嗔船逼,无行乱眼多。
翅开遭宿雨,力小困沧波。
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

杜甫以酒色状鹅黄,首开鹅、酒互喻之例,宋范浚《张生夜载酒相过》即依此例,写出“玉碗鹅儿酒,花瓷虎子盐”的诗句。杜集此诗之前尚有《陪王汉州留杜绵州泛房公西湖》之诗曰:“旧相恩追后,春池赏不稀。阙庭分未到,舟楫有光辉。豉化莼丝熟,刀鸣鲙缕飞。”知杜甫访房琯不遇,此番是与王汉州、杜绵州一道游湖饮酒。“鹅儿黄似酒”,正信手拈来之句也。然小鹅儿之毛色、意态,及群游众多之状,并诗人之怜惜之情,无不跃然纸上,正透见诗人写情状物之妙也。宋苏轼《题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曰:“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得野雁无人之态是绘中高手,得小鹅嗔人之态是诗家高手。



见王监兵马使说鹰二首

雪飞玉立尽清秋,不惜奇毛恣远游。
在野只教心力破,于人何事网罗求。
一生自猎知无敌,百中争能耻下鞲。
鹏碍九天须却避,兔藏三窟莫深忧。

黑鹰不省人间有,度海疑从北极来。
正翮抟风超紫塞,玄冬几夜宿阳台。
虞罗自觉虚施巧,春雁同归必见猜。
万里寒空只一日,金眸玉爪不凡材。

借咏黑白二鹰以寓怀抱。王嗣奭《杜臆》曰:“二诗胜人,在气魄雄壮宏远,不落咏物尖巧家数。……前首起句便见力量,他人莫及。‘干人’犹云‘若干人’,作‘千人’、‘于人’俱非。‘自猎’妙,‘耻下鞲’更妙。说鹰有品。通篇无一陪伴字句,至结语犹陡健有余力。然咏白鹰止以‘玉立’二字尽之,余俱发其迅捷鸷猛,此盖与黑鹰共之;故后多从黑上发,不复说其迅猛,止有‘虞罗’一句,意与前首颔联相同,此其必不可少者。至末始赞其材之不凡,此又与白鹰共之,盖二首之总结也。”颔联有文字异同,王氏以为当以“干人”为是,然“于人”与“在野”俱是介宾(介词加宾语)结构,对仗工稳,“干人”依王氏解辞则是名词作主语,与上文难以成对,故仍取“于人”入正文。



呀鹘行

病鹘孤飞俗眼丑,每夜江边宿衰柳。清秋落日已侧身,过雁归鸦错回首。紧脑雄姿迷所向,疏翮稀毛不可状。强神非复皂雕前,俊才早在苍鹰上。风涛飒飒寒山阴,熊罴欲蛰龙蛇深。念尔此时有一掷,失声溅血非其心。

写呀鹘昔日之雄姿、今日之病状,亦写其搏物之余勇与内心之隐忍。怜爱痛惜之情跃然纸上。人与鹘,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也。《呀鹘行》实老杜之自状,是其老病交加、生活无着之境状的自我写照,故而生动感人。



绝句漫兴九首

(其九)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
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

此诗咏柳。以“腰”状柳,始于北周庾信,其《和人日晚景宴昆明池》诗曰:“上林柳腰细,新丰酒径多。”老杜更翻进一层,称杨柳以“十五女儿腰”,于极直白、极大胆中开出生面。恰如明李东阳《麓堂诗话》所谓:“少陵《漫兴》诸绝句,有古竹枝词意,跌宕奇古,超出诗人蹊径。”惟古者之“柳腰”,重心在“柳”,今之“柳腰”,重心在“腰”,从以人状柳,到以柳状人,此又古今词义之一变也。其间最得老杜笔法之神髓的是苏东坡。他将以人状物之法发挥到极致,在明暗显隐之间,将浓墨重彩用于对喻体的描绘而寓主体于喻体之中。如写海棠花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寓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写柳叶之“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均以化腐朽为神奇的生花之笔、曲尽物态之妙。



野人送朱樱

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
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
忆昨赐霑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
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

宋范温《潜溪诗眼》曰:“老杜《樱桃》诗上四句,如禅家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者,直书目前所见,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艰难,不能发耳。下四句,其感兴皆出于自然,故终篇语皆遒丽。韩退之有《谢赐樱桃》诗,盖学杜作,然搜求事迹,排比对偶,其言出于勉强,所以相去远矣。”《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评曰:“此等诗真句句笔歌墨舞,字字珠圆玉润,不特他人不辨,即在《草堂集》中,亦未可多得。”诗将野人赠樱与朝廷赐樱并写,的确寄兴遥深,而“数回”一联,写尽樱桃之可人处,令人叹为观止,真小题目而做出大文章来。



题桃树

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
高秋总馈贫人实,来岁还舒满眼花。
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
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已一家。

老杜于草堂寄情颇深,故凡与草堂相关之作,多具丰腴鲜活之意趣,此诗亦然。清黄生评曰:“此诗思深意远,忧乐无方。寓民胞物与之怀于吟花看鸟之际,其才力虽不可强而能,其性情固可感而发。不得其性情,而肤求之字句,宜杜诗之难读也。仇兆鳌评曰:“杜诗有文不接而意接者。半写题中景,半写题外意,如《白帝城》诗‘云出门’四句,本咏雨中景象,‘归马逸’四句,却写乱后情事。此诗上六赋草堂景物,下二则慨叹世事,断中有续,读者固当善会。”二人之说可谓得要领者。老杜咏物之诗,大多如此。即便不是“半写题中景,半写题外意”,亦多于题咏间别有寄托也。



严郑公宅同咏竹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

此篇题下自注曰:“得香字。”知是在严武宅相聚时多人同题分韵之作。中间两联尽得新竹娟秀可人之态:写色泽陪之以“书帙”,写阴凉陪之以“酒樽”,既为主人添风雅,又为新竹增意趣;“娟娟净”“细细香”,最见新竹得雨因风之佳美。体物之细腻,已令人称叹,“无剪伐”之劝诫,更见言外之讽心也。



古柏行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忆昨路绕锦亭东,先主武侯同監宫。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工。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咏孔明庙前古柏,而结之以“古来材大难为用”,一为诸葛孔明鸣不平,以其材大而未能尽用;二自寄感慨,虽不辞剪伐而无人荐至廊庙。咏柏而喻人,老杜之心志甚明。宋沈括《梦溪笔谈》曰:“子美武侯庙柏诗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径七尺,无乃太细长耶?此皆文章之病也。”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曰:“余游武侯庙,然后知古柏诗所谓‘柯如青铜根如石’,信然,决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警策往往在此两体耳。”一以实证诘之,一以夸张为释,至赵次公注出“四十围”“二千尺”典事,二说方可休战,赵注曰:“杜公必用四十围,胡不云三十围、五十围乎?必用二千尺,胡不云一千尺、五千尺乎?此皆不知公据取柏事于此,方敢用形容其高大。”赵说最可信服,一场聚讼,当可偃旗息鼓矣。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
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
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
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

首联情景兼胜,用字工巧,苏轼誉为“古今绝唱”(见《诗话总龟》)。后三联平淡浅俗,纪昀以为“全入恶趣”(见《瀛奎律髓刊误》),虽言过其实,却也不无道理。诗圣之诗亦未必句句皆圣。仇注对此诗的解释是:“上四咏将尽之月,下则对月自怜也。‘四更山吐月’,乃二十四五之夜。月照水而光映于楼,故曰‘水明楼’。月魄留痕,如匣边露镜,此承‘吐月’。弯月挂檐,如钩上风帘,此承‘明楼’。月色临头,恐兔疑白发,月影随身,如蟾恋裘暖。从月色下,写出衰老凄凉之况。姮娥独处而耐秋,亦同于己之孤寂矣。”如此解释,不可谓之不细,然将下四句之重心转移到诗人一边,似当再酌。究竟是兔疑人鹤发,还是人疑兔鹤发?兔、蟾、姮娥,俱传为月之形象,正与诗题关合,解作以人之老境逆推月之老境,以人之凄寒逆推月之凄寒似更有韵味。



八月十五夜月二首

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
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
水路疑霜雪,林栖见羽毛。
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

稍下巫山峡,犹衔白帝城。
气沉全浦暗,轮仄半楼明。
刁斗皆催晓,蟾蜍且自倾。
张弓倚残魄,不独汉家营。

此中秋望月之作。上首写圆月初上,下首写月移将晓。漂泊他乡的凄苦,“日近长安远”的叹恨,俱在不言中。“攀桂仰天高”,既言天中月高,亦寓攀桂不得;末之“张弓倚残魄”,仍见居止无定意。此二诗似被老杜依一首律诗之格局来布置:上首前四句、下首后四句是望月感怀、望月感时,上首后四句、下首前四句写月之明洁及月下山城景色,直似律诗之中间两联,可见老杜写景状物之笔力。此二首之后,尚有《十六夜玩月》《十七夜对月》两首五律,当是意犹未尽的续作。
江山胜迹·西岳崚嶒何壮哉



望岳

(岱宗)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此诗虽是早期作品,但已见出雄浑警拔之格调。旧说于此诗抑扬不一,或以为“直与泰岱争衡”(明王嗣奭《杜臆》);或以为“此诗妙在起,后六句不称”(明钟惺《唐诗归》)。清田雯《古欢堂集杂著》曰:“余问聪山:老杜《望岳》诗‘夫如何’‘青未了’六字,毕竟作何解?曰:子美一生,惟中年诸诗静练有神,晚则颓放。此乃少时有意造奇,非其至者。”诸说见仁见智,“非其至者”之评,即是智语。



登兖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
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虽是杜公少作,已是老成之相。格律谨严,允为楷式。第无事而即古,虽气象不凡,感慨遥深,其感人也终不及《登岳阳楼》诗。盖为吊古而吊古,总不如因伤今而吊古之感人也。古来吊古诗之感人者,皆托古以讽今,所以能有感于今人也。
然杜甫二十五岁之所作,已远胜于乃祖杜审言也。不妨将杜审言之《登襄阳城》录下,以供对读:
旅客三秋至,层城四望开。
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
冠盖非新里,章华即旧台。
习池风景异,归路满尘埃。



陪李北海宴历下亭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蕴真惬所欲,落日将如何?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侍宴之作,应景文章,原无太多可赏。然篇中“海右”一联,称颂得体,尤为古今济南人士所看重,亦文以人传,景以文传也。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登塔诸公,除高、薛外,尚有岑参、储光羲。仇兆鳌《杜诗详注》引钱谦益之语曰:“同时诸公登塔,各有题咏。薛据诗已失传,岑储二作,风秀熨帖,不愧名家;高达夫出之简净,品格亦自清坚。少陵则格法严整,气象峥嵘,音节悲壮,而俯仰高深之景,盱衡今古之识,感慨身世之怀,莫不曲尽篇中,真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矣。”诗中四方之眺,或纪实景,或用典事,“声”“鞭”“行”等处,下字颇有力度。末之“黄鹄”云云,由登眺而别有生发,最见老杜风格。



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

不识南塘路,今知第五桥。
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
谷口旧相得,濠梁同见招。
平生为幽兴,未惜马蹄遥。

百顷风潭上,千章夏木清。
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
鲜鲫银丝鲙,香芹碧涧羹。
翻疑舵楼底,晚饭越中行。

万里戎王子,何年别月支。
异花来绝域,滋蔓匝清池。
汉使徒空到,神农竟不知。
露翻兼雨打,开拆渐离披。

旁舍连高竹,疏篱带晚花。
碾涡深没马,藤蔓曲藏蛇。
词赋工无益,山林迹未赊。
尽捻书籍卖,来问尔东家。

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
银甲弹筝用,金鱼换酒来。
兴移无洒扫,随意坐莓苔。

风磴吹阴雪,云门吼瀑泉。
酒醒思卧簟,衣冷欲装绵。
野老来看客,河鱼不取钱。
只疑淳朴处,自有一山川。

梀树寒云色,茵陈春藕香。
脆添生菜美,阴益食单凉。
野鹤清晨出,山精白日藏。
石林蟠水府,百里独苍苍。

忆过杨柳渚,走马定昆池。
醉把青荷叶,狂遗白接䍦。
剌船思郢客,解水乞吴儿。
坐对秦山晚,江湖兴颇随。

床上书连屋,阶前树拂云。
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
醒酒微风入,听诗静夜分。
衣挂萝薜,凉月白纷纷。

幽意忽不惬,归期无奈何。
出门流水住,回首白云多。
自笑灯前舞,谁怜醉后歌。
只应与朋好,风雨亦来过。

十首连章,述游何氏山林始末,足见此番南郊之游意义重大。杜甫陪郑虔来游,时郑为广文馆博士,杜乃一介布衣。而何将军必是郑虔同朝之友。诗首言足迹初到,末言希望重来,中间依次叙山林物产之丰饶,饮食之精美,花草之珍异,风景之清幽,游赏之快乐,主人之儒雅,实带有干谒性质。此后又有《重过何氏五首》,其一曰:“问讯东桥竹,将军有报书。”可知初游后曾有书信报之,将军则许以重来,此十首必亦随书同报之者。其五曰:“何路霑微禄,归山买薄田。”显有乞望援引意。境界虽然不高,却有章句之美。“鲜鲫银丝鲙,香芹碧涧羹”“绿肥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醉把青荷叶,狂遗白接”云云,俱是佳句,可见出杜甫创作律诗的勃郁才气。



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

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
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
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
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雨来霑席上,风急打船头。
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
缆侵堤柳绿,幔卷浪花浮。
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

写纳凉遇雨事,放船、归舟首尾照应,章法紧密,场面热闹,见杜公叙事状物之巧。



春宿左省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首联写日暮,颔联写夜半,腹联写不寐之思,尾联写明朝之念,层层铺排中,特见老杜忠谨之貌,拳拳之心。“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是全诗之眼,最为矫健;“动”字、“多”字又是句中之眼,最为精练。



曲江二首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此是曲江闲行遣闷之作。以仕不得志而有感于暮春也。前首因伤春而欲及时行乐,盖因朝中不见信用而故作旷达语,意似《绝句漫兴九首》其四之“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皆非本意。首联伤春,冠绝今古。后首亦感春之作,意亦及时行乐,故典衣沽酒,尽醉而归,似极淡泊无求。前人云:“此不是公旷达,是极伤怀处。大率看公诗,另要一副心肝、一双眼睛才是。”(《而庵说唐诗》)此可谓知杜者。



望岳

(西岳)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
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
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
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清人或以为老杜诗“晚则颓放”,此诗实已开“颓放”一格,所谓“险语破鬼胆”也。“诸峰罗立(一作列)如儿孙”,以人之长幼形容山之高下,是老杜创语;“玉女洗头盆”诚如清黄生所评:“五字本俗,先用‘仙人九节杖’引起,能化俗为妍,而句法更觉森挺,真有掷米丹砂之巧。”杜诗有律法森严格,亦有颓然自放格,前者有迹可循,后者则如“羚羊挂角”,实不易求而学之也。



九日蓝田崔氏庄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首联破题,题意尽在“老去”而“兴来”,故能“强自宽”而“尽君欢”。中二联写兴会登高,对景开怀,承题敷陈。然其宽者乃“强自宽”,非真宽也,故结联复归于叹老悲秋。惟其委曲尽情,故“意味深长,悠然无穷”(宋杨万里《诚斋诗话》)。



秦州杂诗

(其七、其十三)

莽莽万重山,孤城石谷间。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
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
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

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
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
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
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

《秦州杂诗》二十首,老杜弃官游秦之作,或游览,或感怀,或即事。诚如《唐采诗醇》说:“其遇弥困,而思则弥深;其心益苦,而言则益工;纵出横飞,涵今茹古。昔人谓其秦州以后,律法尤精,盖所遇有以激发之也。”秦州之诗,的确是老杜成其为老杜的转关。“莽莽”一联起笔突兀,沈德潜《说诗晬语》以为“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无风”一联亦称警绝奇迥,为前人所赏。“东柯谷”之诗全以“传道”为文,末以“失桃花”句喻其为桃源佳胜之地,亦清丽可人。《天水图经》载秦州陇城县有杜工部故居,及其侄佐草堂,在东柯谷之南,麦积山瑞应寺上。当是杜甫暂寓之所。



宿赞公房

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
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
放逐宁违性,虚空不离禅。
相逢成夜宿,陇月向人圆。

由迁谪起笔,以“陇月”“圆”之,虽赞公处菊荒莲倒,满目萧然,然亦不违释家本性也。“荒”字、“倒”字,瘦硬生新,已开宋诗先声。全诗劲健圆转,蕴含禅机,有“虚空”而耐人玩味处。



水会渡

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没已久,崖倾路何难。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篙师暗理楫,歌笑轻波澜。霜浓木石滑,风急手足寒。入舟已千忧,陟仍万盘。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远游令人瘦,衰疾渐加餐。

写出水会渡风浪之险和蜀道陆行之难。杜甫北人,故乘舟多所忧惧,涉江一段描写切身体验,最为生动。既已走上盘山石径,仍心有余悸,故回首而眺,时山路已高,江远星近,令诗人顿有“始知众星干”的感觉。由此知渡江时诗人先已见过倒映于水中的星星,此时见天空之星,则以“干”字冠之。另一方面,诗人身处舟中,满目惟是江水,故觉星星亦带水气;此时脱离舟船,心境轻松下来,故觉“星干”。今人朱东润《杜甫叙论》曰:“‘始知众星干’的这一个‘干’字,真是千锤百炼。以前批评家都推重‘白鸥没浩荡’的‘没’字,‘吹面受和风’的‘受’字,其实这个‘干’字的兴会标举,出人意料,比那两字还要高得多。不过杜甫的高大,不仅仅着落在个别的字句上。”



剑门

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珠玉走中原,岷峨气凄怆。三皇五帝前,鸡犬各相放。后王尚柔远,职贡道已丧。至今英雄人,高视见霸王;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恐此复偶然,临风默惆怅。

借剑门为题,以讽时事。在纪游之作中借名胜以议论时局,关怀政治,可谓别具一格。正如清浦起龙《读杜心解》所说的,“《剑门》与《鹿头》篇,皆别立议论之文”。清沈德潜《唐诗别裁》曰:“自秦州至成都诸诗,奥险清削,雄奇荒幻,无所不备。山川、诗人,两相触发,所以独绝今古也。”



卜居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
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忧。
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穄对沉浮。
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

记卜居事。写所勘居处之清幽,所居环境之生趣,深见称意愉悦之情。仇兆鳌《杜诗详注》引颜廷榘之语曰:“出郭远俗,澄江散怀,此幽居自得之趣;蜻蜓上下,沉浮,此幽居物情之适。”然诗以溪水东泻,万里可达东吴作结,亦见出老杜并不想终老于蜀地。



游修觉寺

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
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
径石相萦带,川云自去留。
禅枝宿众鸟,漂转暮归愁。

于远近、动静之间写游寺,“禅枝”一句,最有意趣,使全篇顿为飞动,确是“有神助”也。



后游

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
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诗为重游修觉寺而作,一春而两游,可知其间必有令诗人难舍处。诗在四句处截断,前四句,句句点明“后游”;后四句,为客愁全减而设,末以“复何之”照应起首之“曾游”,结构严谨。“江山”一联,是杜集中名句,最为后人所称道。《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刘辰翁语曰:“次联必如此,可以言气象矣。”《围炉诗话》曰:“《后游》诗之‘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江亭》之‘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非其人必无此诗思。”《唐宋诗醇》曰:“颔联忽然而来,浑然而就,妙处只在眼前。”“在眼前”而“有至理”,所以令人称叹。



南楚

南楚青春异,暄寒早早分。
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云。
正月蜂相见,非时鸟共闻。
杖藜妨跃马,不是故离群。

仇兆鳌《杜诗详注》以为此诗“似出之太易”,然“太易”正此诗之特色。诗之妙处全在尾联:言“杖藜妨跃马”,杖藜老翁自难跃马,而用一“妨”字,便见出诙谐幽默意,补之以“不是故离群”,更见出老翁之少年心也。想杜甫由骑射高手变成杖藜翁,真令人有人生苦短之叹。《杜臆》以为“杖藜妨跃马”是“杖藜缓行,有妨少年跃马者”,但解作妨他人跃马似嫌过于胶着,不如解作妨自家跃马来得通脱风趣。



白帝城最高楼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仇兆鳌评曰:“首写楼高,次联近景,三联远景,皆独立所想见者,末乃感叹当世。”此诗特色在于以古诗笔法、文章笔法写律诗。“独立缥缈之飞楼”“杖藜叹世者谁子”,皆非律句常法也。世间之物,其初成也生,炒之则熟,太熟则变,反求其生气。诗律亦然,由粗而细,细极则变,求其粗犷。此乃杜律细极而求新变者。或谓以古体入律,或谓以歌行入律,或谓拗体,或谓句法似古,对法似律,皆知为律之变体也。其以古文之音节句法变律,打破平仄规律,为中唐韩愈所效法,更为宋之苏轼、黄庭坚所光大。



移居公安山馆

南国昼多雾,北风天正寒。
路危行木梢,身迥宿云端。
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
鸡鸣问前馆,世乱敢求安?

长江过江陵后转了一个弯,改为由北向南流,过公安后始复东折,所以江陵位于长江北岸,公安位于江南,而准确位置则是长江西岸。由江陵往公安,必江行走水路。题中称“移居公安山馆”,想必已达公安县境,改走陆路,故而诗中才有“行木梢”“宿云端”“山鬼吹灯”之说。然末言“问前馆”,则知尚未抵达县治之所。诗记旅次山馆情形,行路之辛苦、旅次之荒凉,尽在句中。仇注引同代人黄生注曰:“三四本属苦境,翻得佳语。鸡鸣之前,厨人夜起,因手灯吹灭,戏语为鬼所吹。细人口角如此。”注又以“山鬼”二句为模拟厨人声口,此又是一解。



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诗以颔联最为警策。写洞庭湖之地势境界,沉雄阔大,气象万千,可敌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乃千古之绝唱。腹联作情语,索寞幽渺,诗境由阔大一变而为狭小,强烈反差,情景相得而益彰,即所谓“不阔则狭处不苦,能狭则阔境愈空”(《读杜心解》)。结联大小合一,国仇家恨集于一身,化为涕泗,流入洞庭,亦善于作结者也。此前,杜甫所爱之孟夫子浩然亦有《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诗写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甫或即由此生发。然孟诗后半截势弱,终不如此篇结构完整。



南征

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
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
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此诗之写成,距诗人辞世仅一年零八个月。诗是对自己一生漂泊而一日不曾忘君之苦情的概括和总结,道出“百年歌自苦”的原因是“未见有知音”。然诗人并无怨尤追悔之意,简括平朴的叙述中,自有让人动心处。明杨慎以为,“枫树林”用《楚辞·招魂》事,《招魂》有句曰:“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行楚地而用楚事,寄老病无依、身南心北之情状,良有以也。杨说不诬。



宿白沙驿

水宿仍馀照,人烟复此亭。
驿边沙旧白,湖外草新青。
万象皆春气,孤槎自客星。
随波无限月,的的近南溟。

写出江行之美妙。虽已泊舟投宿江驿,但落日之余晖仍映在江中,那景色必如白居易《暮江吟》中所赞美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此时惠风和畅,春气怡人,于是诗人带着欢娱的心情写出了“驿边沙旧白,湖外草新青”的俏皮诗句。“沙旧白”“草新青”一方面是纪实之景,一方面又是白沙驿和青草湖两处地名的倒装拆用,所以很巧妙。下四句以孤槎客星自比,顿使湘江行变成天河行,高洁雅丽而空灵。诗中全不见人间烟火,有圣洁之美。



发潭州

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
岸花飞送客,樯雁语留人。
贾傅才未有,褚公书绝伦。
名高前后事,回首一伤神。

杜甫自谓“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此诗即见其学何逊处。南朝梁何逊有《赠诸游旧》诗曰“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杜甫“岸花飞送客,樯雁语留人”即由何句生发。然何诗限于白描,杜诗则更富于层次:岸花飞,正为舟行迅速,因此于舟中观之岸花才有飞动之感;樯雁留人,实乃樯雁逐船。从对面着笔,诗便多了一层意趣,也多了一层动态的美。
宗族亲情·忆弟看云白日眠



示从孙济

平明跨驴出,未知适谁门。权门多噂沓,且复寻诸孙。诸孙贫无事,宅舍如荒村。堂前自生竹,堂后自生萱。萱草秋已死,竹枝霜不蕃。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浑。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阿翁懒惰久,觉儿行步奔。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飧。小人利口实,薄俗难具论。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

老杜困守长安,从孙杜济却是仕途中人。所以老杜在处处碰壁、“未知适谁门”的当儿,便自觉不自觉地来叩杜济之门。然而杜济在小人的挑拨下,显然已对他这位叔爷爷露出不悦之色,所以老杜才写此诗相示,声言“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飧”,并让杜济“勿受外嫌猜”。虽然诗句俗而能雅,拙朴而生新,但从中可窥出老杜处境之艰难与尴尬。



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此老杜集内名篇,也是最缠绵绮丽的一篇。诗不说己之思闺中妻室,而说妻室望月思君;不说己之思儿女,而怪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父亲。即所谓“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悲婉微至,精丽绝伦,又妙在无一字不从月色照出也”(《读杜心解》)。诗文忌直而贵曲,此即委婉曲达之法也。清李调元《雨村诗话》曰:“诗有借叶衬花之法。如杜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自应说闺中之忆长安,却接‘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此借叶衬花也。总之古人善用反笔,善用傍笔,故有伏笔,有起笔;有淡笔,有浓笔。今人曾梦见否?”



一百五日夜对月

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
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蛾。
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

此对月思家之作。尤以颔联最见奇思。“斫却月中桂”,以其有碍相思也;乞清光更多,正见思情之切也。故腹联从对方着笔,写妻子独对春花,必以相思而颦蛾眉也。“牛女”一联,亦对月望天所得,以牛女相会有期,喻人世之相会无期,亦是巧句。仇注引宋罗大经语曰:“太白诗‘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子美诗‘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二公所以为诗人冠冕者,胸襟阔大故也。此皆自然流出,不假安排。”于子美,或是“不假安排”,然宋人以“阔大”为法,则是由子美处取之。



遣兴

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鹿门携不遂,雁足系难期。天地军麾满,山河战角悲。傥归免相失,见日敢辞迟。

老杜孤身陷贼,望月思家,已有“遥怜小儿女”之句,然于幼子宗武,尤其难以释怀,故又有此专咏骥子之诗。仇兆鳌释曰:“上四忆从前,中四叹现在,末四思将来。”逢乱世而陷贼营,杜甫已有与爱子“相失”之虞,故诗中别有一番牵肠挂肚之浓情。



羌村三首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写乱后久别而初归的种种情状。“妻孥”“娇儿”“邻人”“父老”,寥寥数笔,无不真切生动、神情毕现。正如金圣叹对“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两句所下评语所说:“娇儿心孔千灵,眼光百利,早见此归不是本意,于是绕膝慰留,畏爷复去。”仇注句下释文,则以为“复却去”的主语不是“我”亦即诗人自己,而是“娇儿”。曰:“‘不离膝’,乍见而喜;‘复却去’,久视而畏,此写幼子情况最肖。”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编《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版),以为二说皆可通而以前说更切合原意。杜甫奉诏探家,实出被迫,故言“迫偷生”“少欢趣”。然与家人相见,还是有惊有喜有慰藉,思及国事之艰难,又有无尽慨叹,故篇末云“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写情写事,俱在常理之中,然贵在一个“真”字。



得舍弟消息

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
直为心厄苦,久念与存亡。
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
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

剀切深挚,如与弟之家书,故乡所遭之祸乱,家中所生之变故,俱在字里行间。“汝书”“汝妾”“旧犬”,互为对照,顿见家境之凄凉,世情之冷暖。“旧犬”一笔,最是令人感慨。有注家以为,此句引晋陆机事。陆机有犬名黄耳。机在洛阳,久无家问,笑语犬曰:“汝能赍书取消息否?”犬寻路至家,得报还洛。公时在洛,故用陆事。然句中惟咏犬之恋旧,并无捎书事,恐与陆事无关。仅凭“旧犬”之“知愁恨”“垂头傍我床”,已远胜于薄情之人也。



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乱离之世,骨肉分散,存亡难保,肝肠断绝,只用浅浅语道来,便令人凄楚不忍卒读。或说“露从”一联“妙绝古今矣,原其始从江淹《别赋》‘明月白露’一句四字翻作十字,而精神如此”(《李杜诗选》)。实此联即景即情,未必有意化用《别赋》之语。又如“边秋一雁声”之句,显然以“一雁”喻兄弟离散,然未必便是由《礼记·王制》所谓“兄之长齿雁行”直接化出,尽管那是以“雁行”比兄弟的最早源头。且老杜诗旅思乡情之委婉真切,更远胜于隶事用典者,实无须强作索引。



示侄佐

多病秋风落,君来慰眼前。
自闻茅屋趣,只想竹林眠。
满谷山云起,侵篱涧水悬。
嗣宗诸子侄,早觉仲容贤。

据《旧唐书》载,杜佐终于大理正。时居东柯谷,当距杜甫客居之地不远,杜甫此诗,似有往依之意。“闻茅房趣”,当是闻杜佐所述茅屋隐居之趣;“想竹林眠”,当是想与子侄同作竹林之游,效阮籍、阮咸故事。嘉美“仲容贤”,实心中有所求也。亲情之外,亦含有一种凄惶,可叹。



恨别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恨别”有二义,一为别故乡之恨,一为别兄弟之恨。首言因乱而别,次言别故乡,又次言别兄弟,结联转恨为喜为期盼,盼平乱后归乡里,兄弟团聚。脉络清楚,结构严谨。“思家”一联,为杜集中名联。《瀛奎律髓汇评》纪昀评语曰:“六句是名句,然终觉‘看云’不贯‘眠’字。”许印芳辨之曰:“‘眠’与‘看云’不贯?眠时不可看云乎?若谓夜眠不合,诗固明云‘白日眠’矣。此二句全在转换处用意,盖清宵本是眠时,偏说‘立’而‘步月’;白日本是立时,偏说‘眠’而‘看云’,所以见思家忆弟之无时不然也。”



宗武生日

小子何时见?高秋此日生。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倾。

杜甫有二子,长曰宗文,少曰宗武。杜公于少子犹多喜爱,故多见诸歌咏。此于少子生日之际,勉其弘扬祖业,绍继家学,而不必以承欢膝前为孝,在“欹斜坐不成”的病苦之境中能出此言,足见拳拳爱子之心。《诗·宾之初筵》有“左右秩秩”之语,又有“是曰既醉,不知其秩”,“屡舞僛僛”“侧弁之俄”的种种醉态,老杜信手拈来,言因“凋瘵”,故“筵初秩”时已“欹斜坐不成”,化老病之况为“黑色幽默”,令人笑而含泪,此正老杜人格魅力之所在。



吾宗

吾宗老孙子,质朴古人风。
耕凿安时论,衣冠与世同。
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
语及君臣际,经书满腹中。

写出人物的古澹性格和儒学修养,清晰如见,更有画图所不能传达者。胡应麟以为:“‘耕凿安时论,衣冠与世同。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寓神奇于古澹,储(光羲)、孟(浩然)莫能为前。”(《诗薮》)



元日示宗武

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训谕青衿子,名惭白首郎。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

子为父亲手战而啼,父为儿子长高而笑,在一个“处处逢正月”的漂泊之家,如此父子之情,便是最可宝贵的财富。仇兆鳌评曰:“此诗皆悲喜并言。‘啼手战’,是悲;‘笑身长’,是喜。‘逢正月’是喜;‘滞远方’,是悲。对柏酒,是喜;坐藜床,是悲。子可教,是喜,身去官,是悲。赋诗称觞,又是喜;忆弟泪行,又是悲。只随意叙述,而各有条理。”赵次公注以为“白首郎”是“公自谓也”,误。已于注中辨明,若“白首郎”是杜公自谓,“名惭”便无着落,所以“白首郎”是杜公用典,不可不明。



又示宗武

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

舐犊之情,溢于言外。知老杜于幼子希望尤高。于宗文,则但使树鸡栅耳(杜集有《催宗文树鸡栅》诗)。仇注又引胡应麟所录《云仙杂记》曰:“甫子宗武,以诗示阮兵曹,阮答以石斧一具,并诗还之。宗武曰:‘斧,父斤也。欲使我呈父加斤削耶?’阮闻之曰:‘欲令自断其手耳。不尔,天下诗名,又在杜家矣。’此事甚新,然史传不载宗武诗,诗亦竟不传。岂三世为将,道家所忌哉。杜尝命宗武熟精《文选》,又作诗屡令其诵。友人之言,宜有可信者,惜无从互证之。”
漫咏杂兴·老去诗篇浑漫与



堂成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
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
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诗写堂之位置、堂之竹木、堂之禽鸟,末以扬雄宅作比,自适之情,溢于言表。诗人久历漂泊,此时终有定所矣。



为农

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
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
远惭勾漏令,不得问丹砂。

老杜春日卜居草堂,至初夏已见万物向荣景象,欣然有终老之志,故甘愿去国万里而为农也。“圆荷”一联,体物细腻,爱物赏心,见于笔端,是全诗之灵魂。末言“惭勾漏”,乃有意作一跌宕,如仇兆鳌所谓:“烟尘不到,便同仙隐,乃以不得丹砂为惭,戏词也。”



田舍

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
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
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
鸬鹚西日照,晒翅满渔梁。

写田舍之偏僻、环境之清幽,生动而有趣。“地僻懒衣裳”,非身处其地不能得此句,最是信实;“杨柳”一联,信手拈来,亦成佳对。枇杷为圆锥花序,果实丛聚,多有对生者,而以“对对香”三字出之,便觉精练而富于美感。末之鸬鹚晒翅一笔,使全篇静中有动,顿生江村野趣。“枇杷对对香”有本作“树树香”,作“树树”者,其香韵差之远矣。



绝句漫兴九首

(其一、其二、其四、其五、其六、其七、其八)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
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日在掩柴门。
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

糁径杨花铺白氈,点溪荷叶叠青钱。
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舍西柔桑叶可拈,江畔细麦复纤纤。
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漫兴”者,“兴之所到,率然而成”(《杜臆》语)也。此一组“漫兴”诗,可谓春之杂感,或怨春色恼人,或咏春之景物,或作春日之饮,散漫而各有意趣。老杜咏春之诗尤多,且极具个性。怨春色无赖,忿春风欺人,讥柳絮癫狂,恼桃花轻薄,所以出此言,皆为“江春欲尽”而令人“肠断”也。“道是无情却有情”,怨春皆由惜春起。老杜面对春色,其心态恰如垂暮老者面对烂漫孩童,可以嫌他聒噪、嫌他闹腾、嫌他不谙事理,然内心所珍爱的却正是孩童种种讨嫌之处背后的稚气与天真。本篇的第七首便直接表现了诗人对春的怜爱。以“糁径”“铺白氈”写杨花,以“点溪”“叠青钱”写荷叶,状物准确而生动,“糁”“铺”“点”“叠”俱用作动词,且俱是诗眼,有此四字,全诗始觉灵动。“人生几何春已夏”,正是惜春之情的自道,亦人生感慨之自道也,所以惟有以酒自遣,以酒自慰。老杜于自然之珍爱、于生命之珍爱,俱由此咏春之作中见出。仇注引申涵光之语曰:“绝句,以浑圆一气,言外悠然为正,王龙标(昌龄)其当行也。太白亦有失之轻者,然超轶绝尘,千古独步。惟杜诗别是一种,能重而不能轻,有鄙俚者,有板涩者,有散漫潦倒者,虽老放不可一世,终是别派,不可效也。李空同处处摹之,可谓学古之过。‘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语尚轻便;‘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似今小说演义中语;‘糁径杨花铺白氈’,则俚甚矣。”此纯以诗法句法为论,然诗人之真心本性,当有不为诗法所囿者。



漫成二首

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
渚蒲随地有,村径逐门成。
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
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

江皋已仲春,花下复清晨。
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
近识峨眉老,知余懒是真。

仇兆鳌释曰:“首章对景怡情,有超然避俗之想……次章随时适兴,申前章未尽之意。前章上四句说花溪外景,此章上四句说草堂内景。前章披衣漉酒,乐在身闲;此章读书对酒,乐在心得。”全篇关键,只在“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两句,可见老杜于草堂环境是多么惬意。



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句句切题,却不露痕迹。妙在情景自然熨帖,浑然一体。从“潜”字、“细”字,便知雨为春雨,非夏雨、秋雨;复以火衬夜云,以花衬晓霁,不言喜而喜在其中,写景抒情皆极细腻别致,堪称绝唱。



水槛遣心二首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
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晴。
叶润林塘密,衣干枕席清。
不堪祇老病,何得尚浮名。
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

首章说雨中晚景,寓情景中;次章说雨霁晓景,下四句言情。诗体物细腻,摹写恰切,由此见老杜草堂生活之闲适与惬意。宋叶梦得《石林诗话》曰:“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雨细着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其二之“叶润”“衣干”句,“叶润”承“雨”,“衣干”顶“晴”,亦格律森严而得体物之妙。杜公“老去渐于诗律细”,此诗即一证也。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癫狂。
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
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
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
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七首联章,叙“寻花”种种。首章扣题,言“被花恼”,言“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故惟有“独步”,并因“无处告诉”而“癫狂”。《杜臆》曰:“‘癫狂’二字,乃七绝之纲。”继以怨恼之语写春之敷腴、花之繁盛:言“稠花乱蕊”“多事红花”,言“行步欹危实怕春”,然诗人并没有停下寻花的“欹危”脚步,正如《诗境浅说续编》在此诗五、六两章之后所说:“此二诗在江畔行吟,不问花之有主、无主,逢花便看。黄师塔畔,评量深浅之红;黄四娘家,遍赏千万之朵。少陵诗雄视有唐,本不以绝句擅名,而绝句不事藻绘,有幅中独步之概。”虽有“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楼高更可怜”的望楼兴叹露出一缕酸楚,通篇则完完全全把读者带入了一个花的世界。末章总结前篇,乃惜花之词,而“繁枝”“嫩蕊”的对句又见出“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的人生哲理,令人别有一番吟味。宋苏轼作书常写“黄四娘家”一章,并说:“此诗虽不甚佳,可以见子美清狂野逸之态,故仆喜书之。”(《东坡题跋》)《唐诗援》则曰:“漫兴寻花,癫狂潦倒,大有别致奇趣,想见此老胸中天地。”此寻花联章,确有他人笔下所不到的逸趣与风致。



少年行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
不通姓氏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唐人崇尚昂扬之少年精神,故多有以《少年行》为题作歌者。李白曰:“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王维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令狐楚曰:“霜满中庭月过楼,金樽玉柱对清秋。当年称意须为乐,不到天明未肯休。”甚至僧人贯休也作《少年行》曰:“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他如王昌龄、张籍、李嶷、刘长卿、杜牧、张祐、韩翃、施肩吾并有依题之作,有人且不止一首。杜公之《少年行》与李白、王维同一格调,实是盛唐精神的余响。



三绝句

(其一、其三)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何忍醒时雨打稀。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
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两章一为惜花,一为护笋。为不忍见雨打花飞,宁可取醉;为不致碰伤竹笋,宁可“柴门密掩”,断绝行路,一任来客怪罪。晚唐李商隐《初食笋呈座中》诗曰:“嫩箨香苞初出林,于陵论价重千金。皇都海陆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当与老杜“会须上番看成竹”同一思致。明杨慎曰:“楸树三绝句,格调既高,风致又韵,真可一空唐人。”



薄游

淅淅风生砌,团团日隐墙。
遥空秋雁灭,半岭暮云长。
病叶多先坠,寒花只暂香。
巴城添泪眼,今夕复清光。

杜甫为吊亡友而赴阆州,以哀感之心体山川风物,故眼中景物无不带有衰飒色调。“病叶”一联赋中带比,当以“病叶先坠”比房琯之卒;以“寒花暂香”比自身之苟且尘世。从“日隐墙”到“复清光”,诗人一直沉浸在衰飒情绪中,故见清光而坠泪也。其《祭故相国清河房公(琯)文》曰:“维唐广德元年岁次癸卯,九月辛丑朔,二十二日壬戌,京兆杜甫敬以醴酒茶藕莼鲫之奠,奉祭故相国清河房公之灵……”不知杜甫作诗时所见之清光,在九月初一至二十二日间否。



春归

苔径临江竹,茅檐覆地花。别来频甲子,归到忽春华。倚杖看孤石,倾壶就浅沙。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世路虽多梗,吾生亦有涯。此身醒复醉,乘兴即为家。

诗人自宝应元年(762)离成都,至重归日已是第三个年头,故曰“别来频甲子”。归来日,见竹林之径生苔,檐下之花覆地,诗人往昔常穿竹林之径至江边,别后小径再无人经过,故而生苔;倚檐之花自开自落,阅历两春,已枝条长大,花荫覆地。首二句最能传达重归时眼中景物既熟悉又陌生的别样感觉。“远鸥”“轻燕”亦得状物之妙。鸥去人远,故久浮不动;燕迎风低飞,乍前乍后,非“受”字不能形容,苏东坡尤爱此句。《萤雪丛说》又曰:“老杜诗,酷爱下‘受’字。如‘修竹不受暑’‘轻燕受风斜’‘吹面受和风’‘野航恰受两三人’,自得之妙,不一而足。”



绝句二首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然。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诗人描绘了一幅令人心醉骨柔的江春图:燕子因泥融而忙于筑巢,鸳鸯因沙暖故贪于安卧;鸟飞于碧江之上,故愈显其白,花开于青山之间,故愈发红艳亮眼。然篇末笔锋一转:“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与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同一风致。《诗式》曰:“老杜因江山花鸟,感物思归。一种神理,已跃然于纸上。”



绝句四首

(其一、其三)

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
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明王嗣奭《杜臆》曰:“此四诗盖作于入居草堂之后,拟客居此以终老,而自叙情事如此。……其三是自适语。草堂多竹树,境亦超旷,故鸟鸣鹭飞,与物俱适,窗对西山,古雪相映,对之不厌,此与拄笏看爽气者同趣。门泊吴船,即公诗‘平生江海心,夙昔具扁舟’是也。公盖尝思吴,今安则可居,乱则可去,去亦不恶,何适如之!”《夷白斋诗话》曰:“长江万里,人言出于岷山,而不知元从雪山万壑中来。山亘三千余里,特起三峰。其上高寒多积雪,朝日曜之,远望日光若银海。杜子美草堂正当其胜处。其诗曰‘窗含西岭千秋雪’。”如此则“千秋雪”与“万里船”又别有一层关联,正西岭千秋雪化作长江万里浪也。宋之苏轼尝作《题真州范氏溪堂诗》曰:“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亩阴。”每句各用一数词,且在相同位置,正效老杜“两个黄鹂”之作意也。



长吟

江清翻鸥戏,官桥带柳阴。
花飞竞渡日,草见踏青心。
已拨形骸累,真为烂漫深。
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

此见老者之心。遗形骸,忘世情,惟与时推移,烂漫而游。然“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故时有“新句”,“不觉”“长吟”,此别是一种“烂漫深”也。



绝句三首

闻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
都将百年兴,一望九江城。

水槛温江口,茅堂石笋西。
移船先主庙,洗药浣花溪。

谩道春来好,狂风太放颠。
吹花随水去,翻却钓渔船。

三首联章,一气转下。仇注曰:“首章,欲往荆楚而作;次章,见成都形胜,而仍事游览也;末章,见春江风急,叹不得远行也。”末章与《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等咏春诗同一思致,可对读。



西阁雨望

楼雨沾云幔,山寒著水城。
径添沙面出,湍减石棱生。
菊蕊凄疏放,松林驻远情。
滂沱朱槛湿,万虑倚檐楹。

诗人于西阁中凭朱槛、倚檐楹而望雨,写出雨中山水之殊态,状物老到而精细,尤以颔联最为人称道,宋赵次公曰:“‘径添沙面出,湍减石棱生’,可谓奇语矣。径之所以添,以水落而沙面出也;湍减则石露,而其棱自生也。”末言望雨而有所思,由雨及人,结得有韵味。



解闷十二首

(其一、其二)

草阁柴扉星散居,浪翻江黑雨飞初。
山禽引子哺红果,溪女得钱留白鱼。

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
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

《解闷十二首》,确为破愁遣闷而作,内容庞杂,相互间并无联系。所选其一、其二,第一首写夔州风情,第二首偶因胡商东下而起东游之念,信笔写成,随意而各有趣味。



即事

暮春三月巫峡长,皛皛行云浮日光。
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
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
飞阁卷帘图画里,虚无只少对潇湘。

景色纯净,节奏明朗,令人过目难忘。《瀛奎律髓》曰:“三四必先得之句,其体又自不同,亦是一法。”“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必是诸般景色中给诗人印象最深者,故“先得”之说极有道理。腹联两句腰中均有一折,“翻回去”是对“黄莺过水”的转折;“湿不妨”是对“燕子衔泥”的补充,此是宋人句法之先声。黄庭坚“明珠论斗煮鸡头”即是此类。清黄生《杜诗说》曰:“起句稍拗,中二联亦失粘。对法更不衫不履。然其写景之妙,可作暮春山居图看。”中间两联“花气”为仄头,“黄莺”与之相粘亦应仄起,然“黄莺”却是平声,故曰失粘。然诗句之妙并不为之所掩。




瘴疠浮三蜀,风云暗百蛮。
卷帘惟白水,隐几亦青山。
猿捷常难见,鸥轻故不还。
无钱从滞客,有镜巧催颜。

诗为无钱滞行而作。“白水”“青山”本是乐境,因滞留而对景生哀。“猿捷”“鸥轻”本应令人怡情悦性,此时反令人慨叹不如猿鸟,尾联点出致闷缘由乃“无钱从滞客,有镜巧摧颜”。不言自己没钱,而言钱不肯相从;不言自己变老,而言镜子催颜有术。将“钱”和“镜”作为致闷的施动者,实乃老杜的黑色幽默。由困顿抑郁中亦能生出潇洒来,此是真诗人。



月三首

断续巫山雨,天河此夜新。
若无青嶂月,愁杀白头人。
魍魉移深树,虾蟆没半轮。
故园当北斗,直想照西秦。

并照巫山出,新窥楚水清。
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
必验升沉体,如知进退情。
不违银汉落,亦伴玉绳横。

万里瞿塘月,春来六上弦。
时时开暗室,故故满青天。
爽合风襟静,高当泪脸悬。
南飞有乌鹊,夜夜落江边。

成都草堂,实是杜甫的第二故乡,故离草堂东下后,便时有漂泊之叹。篇中言“二十四回明”“春来六上弦”,俱因漂泊无依而出。杜集内咏月之作尤多,正所谓“若无青嶂月,愁杀白头人”故也。



竖子至

楂梨才缀碧,梅杏半传黄。
小子幽园至,轻笼熟柰香。
山风犹满把,野露及新尝。
欹枕江湖客,提携日月长。

为竖子供柰而作,写出初尝新果之惬意,亦见出田园风物之美。



白露

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
圃开连石树,船渡入江溪。
凭几看鱼乐,回鞭急鸟栖。
渐知秋实美,幽径恐多蹊。

《杜臆》曰:“此公游甘林之作。……清晨乘马而往,圃树在望,又渡江溪,凭几看鱼,乐同濠上,竟日不厌,见鸟栖而始急于回鞭,其得趣可知矣。秋实渐美,幽径多蹊,不知果能饫其味否也。此亦意外之虑,犹渊明‘种豆’诗所云‘但使愿无违’也。”由此信笔之作,可推知老杜此时生活安定,心境平和。




日下四山阴,山庭岚气侵。
牛羊归径险,鸟雀聚枝深。
正枕当星剑,收书动玉琴。
半扉开烛影,欲掩见清砧。

句句不离“暝”字。“牛羊归”“鸟雀聚”,日晚之象;“险”“深”,亦由“暝”字生出。“正枕”“收书”皆为“暝”,正如仇兆鳌所说:“牛羊鸟雀,是山暝,属外景;当剑动琴,是庭暝,属内景;末二,则写全暝之候矣。”暝者无形,能以有形事物托出,全于细腻处见功力也。




杖藜寻巷晚,炙背近墙暄。
人见幽居僻,吾知拙养尊。
朝廷问府主,耕稼学山村。
归翼飞栖定,寒灯亦闭门。

杜甫居夔有《暝》《晚》《夜》等诗,叙写日暮至入夜的几个时段,当是一时之作,与《游何将军山林》等同题组诗其实性质是一样的,可等同视之。此首前记向晚之事,后记向晚之景,中叙自适之情,如仇兆鳌在释意时所说:“僻则与世无关,尊则自得其趣,朝问府主,耕学山农,见野人不豫国事矣。末言与物偕息,写出优游自在之意。”




绝岸风威动,寒房烛影微。
岭猿霜外宿,江鸟夜深飞。
独坐亲雄剑,哀歌叹短衣。
烟尘绕阊阖,白首壮心违。

写中夜不寐之感怀,将宁戚饭牛歌嵌入其中,最为恰切。“短衣”,平民百姓之衣也。或以为“短”乃“裋”之借字。《史记·孟尝君列传》曰:“士不得裋褐。”“叹短衣”,即叹生不逢时,不为世用之意。宁戚有此叹,杜甫亦有此叹,且宁戚歌曰“长夜漫漫”,正与杜甫咏夜之诗题相关合,典事用到如此地步,恰似造酒高手,刚好将曲力用尽,可谓恰到好处。诗言“亲雄剑”“叹短衣”“白首壮心违”,知诗人之用世情结至老不散也。



夜归

夜半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
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
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
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

此诗写夜归情景,风格颓放,妙处亦在颓放。明王嗣奭《杜臆》曰:“黑夜归山,有何情致,而身所经、心所想、耳目所闻见,皆人所不屑写,而毕写于诗,却字字灵活,语语清亮。恍觉夜色凄然,夜景寂然,又是人人所不能写者。唯情真,故妙也。”所言甚是。非大手笔不能为此等诗。



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

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吹花困懒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赤憎轻薄遮入怀,珍重分明不来接。湿久飞迟半欲高,萦沙惹草细于毛。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伯劳。

写舟前落花,细腻委婉。花之未落,水妒风欺;花之落矣,又终为物情所弃,实寄寓人生感慨。蜻蜓为夏物,不应于落花时见之,由此亦可知老杜所写并非皆是“目前所见”,寄托之意明显。称为戏作,实对落花满是爱惜,所“戏”者,世情也。此诗与《红楼梦》之黛玉《葬花辞》有异曲同工之妙。( 宋 红 )




历代诗话: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明]俞弁撰《逸老堂诗话》

[清]贺贻孙:诗筏

[元]吴师道《吴礼部诗话》

[清]杨际昌《国朝诗话》

[宋]陈岩肖《庚溪诗话》

[宋]吴开《优古堂诗话》

[清]沈德潜《说诗语》

[宋]吴聿《观林诗话》

[清]王夫之《姜斋诗话》

[清]方世举《兰丛诗话》

[宋]刘攽《中山诗话》

[宋]欧阳修《六一诗话》

[明]顾元庆《夷白斋诗话》

[清]毛先舒《诗辩坻》

[宋]许顗《彦周诗话》

[清]冯班《答万季埜诗问》

[明]朱承爵《存余堂诗话》

[宋]吕本中《紫微诗话》

[宋]吴可《藏海诗话》

[宋]司马光《温公续诗话》

[清]潘德舆《养一斋李杜诗话》

[清]宋征璧《抱真堂诗话》

[清]查礼《铜鼓书堂词话》

[唐]崔融《新定诗格》

[唐]张为《诗人主客图》

[元]蒋正子《山房随笔》

[明]徐祯卿《谈艺录》

[宋]严羽《沧浪诗话》

[明]瞿佑《归田诗话》

[唐]王昌龄《诗格》

[清]王寿昌《小清华园诗谈》

[明]李东阳《麓堂诗话》

[清]刘熙载《诗概》

[宋]张戒撰《岁寒堂诗话》

[宋]杨万里《诚斋诗话》

[明]都穆《南濠诗话》

[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梁]钟嵘《诗品》

[清]周春《辽诗话》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元]杨载《诗法家数》

[唐]僧皎然《诗式》

[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

[明]陆时雍《诗镜总论》

钟嵘《诗品》校定本

[清]周容《春酒堂诗话》

[清]尚镕《三家诗话》

[清]梁章钜《闽川闺秀诗话》

[清]孙涛《全唐诗话续编》

[明]顾起纶《国雅品》

[清]袁枚《续诗品》

[元]范德机《诗学禁脔》

[唐]王睿《炙毂子诗格》

[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

[唐]徐衍《风骚要式》


日落长沙秋色远 不知何处吊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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