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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诗集⑵

明代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游清凉寺三首


其一


春寻载酒本无期,乘兴还嫌马足迟。古寺共怜春草没,远山偏与夕阳宜。

雨晴涧竹消苍粉,风暖岩花落紫蕤。昏黑更须凌绝顶,高怀想见少陵诗。


其二


积雨山行已后期,更堪多病益迟迟。风尘渐觉初心负,邱壑真与野性宜。

绿树阴层新作盖,紫兰香细尚余蕤。辋川图画能如许,绝是无声亦有诗。


其三


不顾尚书此日期,欲为花外板舆迟。繁丝急管人人醉,竹径松堂处处宜。

双树暗芳春寂寞,五峰晴秀晚义蕤。暮钟杳杳催归骑,惆怅烟光不尽诗。



寄张东所次前韵


远趋君命忽中违,此意年来识者稀。黄绮曾为炎祚出,子陵终向富春归。

江船一话千年阔,尘梦今惊四十非!何日孤帆过天目,海门春浪扫渔矶。



别余缙子绅


不须买棹往来频,我亦携家向海滨。但得青山随鹿豕,未论黄阁画麒麟。

丧心疾已千年痼,起死方存六籍真。归向兰溪溪上问,桃花春水正迷津。



送刘伯光


五月茅茨静竹扉,论心方洽忽辞归。沧江独棹冲新暑,白发高堂恋夕晖。

谩道六经皆注脚,还谁一语悟真机?相知若问年来意,已傍西湖买钓矶。



冬夜偶书


百事支离力不禁,一官栖息病相侵。星辰魏阙江湖迥,松柏茅茨岁月深。

欲倚黄精消白发,由来空谷有余音。曲肱已醒浮云梦,荷蒉休疑击磬心。



寄潘南山


秋风吹散锦溪云,一笑南山雨后新。诗妙尽从言外得,易微谁见画前真?

登山脚健何妨老,留客情深不计贫。朱吕月林传故事,他年还许上西邻。



送胡廷尉


钟陵雪后市灯残,箫鼓江船发晓寒。山水总怜南国好,才猷须济朔方艰。

彩衣得侍仙舟远,春色行应故里看。别去中宵瞻北极,五云飞处是长安。



与郭子全


相别翻怜相见时,碧桃开尽桂花枝。光阴如许成虚掷,世故摧人总不知。

云路不须朱绂去,归帆且得彩衣随。岚山风景濂溪近,此去还应自得师。


次栾子仁韵送别四首


子仁归,以四诗请用其韵答之,言亦有过者,盖因子仁之病而药之,

病已则去其药。


其一


从来尼父欲无言,须信无言已跃然。悟到鸢鱼飞跃处,工夫原不在陈编。


其二


操持存养本非禅,矫枉宁知已过偏。此去好从根脚起,竿头百尺未须前。


其三


野夫非不爱吟诗,才欲吟诗即乱思。未会性情涵咏地,二南还合是淫辞。


【注】二南:即指《诗经》中的“周南”“召南”。


其四


道听涂传影响前,可怜绝学遂多年。正须闭口林间坐,莫道青山不解言。



书悟真篇答张太常二首


其一


悟真篇是误真篇,三注由来一手笺。恨杀妖魔图利益,遂令迷妄竞流传。

造端难免张平叔,首祸谁诬薛紫贤。直说与君惟个字,从头去看野狐禅。


其一


误真非是悟真篇,平叔当时已有言。只为世人多恋著,且从情欲起因缘。

痴人前岂堪谈梦?真性中难更说玄。为问道人还具眼,试看何物是青天?




·赣州诗三十六首·


〔正德丙子年九月升南赣佥都御史以后作。〕



丁丑二月征漳寇进兵长汀道中有感


将略平生非所长,也提戎马入汀漳。数峰斜日旌旗远,一道春风鼓角扬。

莫倚贰师能出塞,极知充国善平羌。疮痍到处曾无补,翻忆钟山旧草堂。



回军上杭


山城经月驻旌戈,亦复幽寻到薜萝。南国已忻回甲马,东田初喜出农蓑。

溪云晓度千峰雨,江涨新生两岸波。暮倚七星瞻北极,绝怜苍翠晚来多。



喜雨三首


其一


即看一雨洗兵戈,便觉光风转石萝。顺水飞樯来买舶,绝江喧浪舞渔蓑。

片云东望怀梁国,五月南征想伏波。长拟归耕犹未得,云门初伴渐无多。


其二


辕门春尽犹多事,竹院空闲未得过。特放小舟乘急浪,始闻幽碧出层萝。

山田旱久兼逢雨,野老欢腾且纵歌。莫谓可塘终据险,地形原不胜人和。


其三


吹角峰头晓散军,横空万骑下氤氳。前旌已带洗兵雨,飞鸟犹惊卷阵云。

南亩渐忻农事动,东山休共凯歌闻。正思锋镝堪挥泪,一战功成未足云。


闻曰仁买田霅上携同志待予归二首


其一


见说相携霅上耕,连蓑应已出乌程。荒畲初垦功须倍,秋熟虽微税亦轻。

雨后湖舠兼学钓,饷余堤树合闲行。山人久有归农兴,犹向千峰夜度兵。


其二


月夜高林坐夜沉,此时何限故园心!山中古洞阴萝合,江上孤舟春水深。

百战自知非旧学,三驱犹愧失前禽。归期久负云门伴,独向幽溪雪后寻。



祈雨二首


其一


旬初一雨遍汀漳,将谓汀虔是接疆。天意岂知分彼此?人情端合有炎凉。

月行今已虚缠毕,斗杓何曾解挹浆!夜起中庭成久立,正思民瘼欲沾裳。


其二


见说虔南惟苦雨,深山毒雾长阴阴。我来偏遇一春旱,谁解輓回三日霖?

寇盗郴阳方出掠,干戈塞北还相寻。忧民无计泪空堕,谢病几时归海浔?



还赣


积雨雩都道,山途喜乍晴。溪流迟渡马,冈树隐前旌。

野屋多移灶,穷苗尚阻兵,迎趋勤父老,无苗愧巡行。



借山亭


借山亭子近如何?乘兴时从梦里过。尚想清池环醉影,犹疑花径驻鸣珂。

疏帘细雨灯前局,碧树凉风月下歌。传语诸公合频赏,休令岁月亦蹉跎。



桶冈和邢太守韵二首


其一


处处山田尽人畲,可怜黎庶半无家。兴师正为民痍甚,陟险宁辞鸟道斜。

胜世真如瓴水建,先声不碍岭云遮。穷巢容有遭驱胁,尚恐兵锋或滥加。


其一


战乱兴师既有名,挥戈真已见风行。岂云薄劣能驱策?实仗皇威自震惊。

烂额尚惭为上客,徙薪尤觉费经营。主恩未报身多病,旋凯须还陇上耕。



通天岩


青山随地佳,岂必故园好?但得此身闲,尘寰亦蓬岛。

西林日初暮,明月来何早!醉卧石床凉,洞云秋未扫。



游通天岩次邹谦之韵


天风吹我上丹梯,始信青霄亦可跻。俯视氛寰成独慨,却怜人世尚多迷。

东南真境埋名久,闽楚诸峰入望低。莫道仙家全脱俗,三更日出亦闻鸡。



又次陈惟浚韵


四山落木正秋声,独上高峰望眼明。树色遥连闽峤碧,江流不尽楚天清。

云中想见双龙转,风外时传一笛横。莫遣新愁添白发,且呼明月醉沉觥。



忘言岩次谦之韵


意到已忘言,兴剧复忘饭。坐我此岩中,是谁凿混沌?

尼父欲无言,达者窥其本;此道何古今?斯人去则远。

空岩不见人,真成面墙立。岩深雨不到,云归花亦湿。



圆明洞次谦之韵


群山走波浪,出没龙蛇脊。岩栖寄盘涡,沉沦遂成癖。

我来汲东溟,烂煮南山石。千年熟一炊,欲饷岩中客。



潮头岩次谦之韵


潮头起平地,化作千丈雪。棹舟者何人?试问岩头月。



天成素有志于学,兹得告东归林居静养,其所就可知矣。临别以

此纸索赠,漫为赋此,遂寄声山泽诸贤。


予有山林期,荏冉风尘际。高秋送将归,神往迹还滞。

回车当盛年,养痾非遁世。垂竿鉴湖云,结庐浮峰树。

爱日遂庭趋,芳景添游诣。掎生悟玄魄,妙静息缘虑。

眇眇素心人,望望沧洲去。东行访天沃,云中倘相遇。




坐忘言岩问二三子


几日岩栖事若何?莫将佳景复虚过。未妨云壑淹留久,终是尘寰错误多。

涧道霜风疏草木,洞门烟月挂藤萝。不知相继来游者,还有吾侪此意么?



留陈惟浚


闻说东归欲问舟,清游方此复离忧。却看阴雨相淹滞,莫道山灵独苦留。

薜荔岩高兼得月,桂花香满正宜秋。烟霞到手休轻掷,尘土驱人易白头。



栖禅寺雨中与惟乾同登


绝顶深泥冒雨扳,天于佳景亦多悭。自怜久客频移棹,颇羡高僧独闭关。

江草远连云梦泽,楚云长断九疑山。年来出处浑无定,惭愧沙鸥尽日闲。



茶寮纪事


万壑风泉秋正哀,四山云雾晚初开。不因王事兼程入,安得闲行向北来?

登陟未妨安石兴,纵擒徒羡孔明才。乞身已拟全师日,归扫溪边旧钓台。



回军九连山道中短述


百里妖氛一战清,万峰雷雨洗回兵。未能千羽苗顽格,深愧壶浆父老迎。

莫倚谋攻为上策,还须内治是先声。功微不愿封侯赏,但乞蠲输绝横征。



回军龙南,小憩玉石岩,双洞绝奇,徘徊不忍去。因寓以阳明别

洞之号兼留此作三首


其一


甲马新从鸟道回,览奇还更陟崔嵬。寇平渐喜流移复,春暖兼欣农务开。

两窦高明行日月,九关深黑闭风雪。投簪最好支茅地,恋土犹怀旧钓台。


其二


洞府人寰此最佳,当年空自费青鞋。麾幢旖旎悬仙伏,台殿高低接纬阶。

天巧固应非斧凿,化工无乃太安排?欲将点瑟携童冠,就揽春云结小齐。


其三


阳明山人旧有居,此地阳明景不如。但在乾坤俱逆旅,曾留信宿即吾庐。

行窝已许人先号,别洞何妨我借书。他日巾车还旧隐,应怀兹土复乡闾。



再至阳明别洞和邢太守韵二首


其一


春山随处款归程,古洞幽虚道意生。涧壑风泉时远近,石门萝月自分明。

林僧住久炊遗火,野老忘机罢席争。习静未缘成久坐,却惭尘土逐虚名。


其二


山水平生是课程,一淹尘土遂心生。耦耕亦欲随沮溺,七纵何缘得孔明?

吾道羊肠须蠖屈,浮名蜗角任龙争。好山当面驰车过。莫漫寻山说避名。



夜坐偶怀故山


独夜残灯梦未成,萧萧总是故园声。草深石径鼪鼯,雪静空山猿鹤惊。

漫有缄书怀旧侣,常牵缨冕负初情。云溪漠漠春风转,紫菌黄花又自生。



怀归二首


其一


深惭经济学封侯,都付浮云自去留。往事每因心有得,身闲方喜世无求。

狼烟幸息昆阳患,蠡测空怀杞国忧。一笑海天空阔处,从知吾道在沧洲。


其二


身经多难早知非,此事年来识者稀。老大有情成旧德,细谋无计解重围。

意常不足真夷道,情到方浓是险机。怅望衡茅无事日,漫吹松火织秋衣。



送德声叔父归姚·并序


守仁与德声叔父共学于家君龙山先生。叔父屡困场屋,一旦以亲老辞

廪归养。交游强之出,辄笑曰:“古人一日养,不以三公易。吾岂以一老

母博一弊儒冠乎?”呜呼!若叔父可谓真知内外轻重之分矣。今年夏,来

赣视某,留三月。飘然归,兴不可輓,因谓某曰:“秋风菁鲈,知子之兴

无日不切。然时事若此,恐即未能脱,吾不能俟子之归舟。吾先归,为子

开荒阳明之麓,如何?”呜呼!若叔父可谓真知内外轻重之分矣。某方有

诗戒,叔父曰:“吾行,子可无言?”辄为赋此。


犹记垂髫共学年,于今鬓发两苍然。穷通只好浮云看,岁月真同逝水悬。

归鸟长空随所适,秋江落木正无边。何时却返阳明洞,萝月松风扫石眠。



示宪儿


幼儿曹,听教诲:勤读书,要孝弟。学谦恭,循礼义。

节饮食,戒游戏。毋说谎,毋贪利。毋任情,毋斗气。

毋责人,但自治。能下人,是有志。能容人,是大器。

凡做人,在心地。心地好,是良士。心地恶,是凶类。

譬树果,心是蒂。蒂若坏,果必坠。吾教汝,全在是。

汝谛听,勿轻弃!



赠陈东川


白沙诗里莆阳子,尽是相逢逆旅间。开口向人谈古礼,拂衣从此入云山。




·江西诗一百二十首·


〔正德己卯年,奉敕往福建处叛军。至丰城,遭宸濠之变,趋还吉安,集

兵平之。八月,升副都御史,巡按江西作。〕



鄱阳战捷


甲马秋惊鼓角风,旌旗晓拂阵云红。勤王敢在汾淮后,恋阙真随江汉东。

群丑漫劳同吠犬,九重端合是飞龙。涓埃未遂酬沧海,病懒先须伴赤松。



书草萍驿二首


九月献俘北上,驻草萍,时已暮。忽传王师已及徐淮,遂乘夜速发。

次壁间韵纪之二首。


其一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

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斜日度旌旗。小臣何尔驱驰急?欲请迴銮罢六师。


其二


千里风尘一剑当,万山秋色送归航。堂垂双白虚频疏,门已三过有底忙。

羽檄西来秋黯黯,关河北望夜苍苍。自嗟力尽螳螂臂,此日回天在庙堂。



西湖


灵鹫高林暑气清,天竺石壁雨痕晴。客来湖上逢云起,僧住峰头话月明。

世路久知难直道,此身那得尚虚名!移家早定孤山计,种果支茅却易成。



寄江西诸士夫


甲马驱驰已四年,秋风归路更茫然。惭无国手医民病,空有官衔縻俸钱。

湖海风尘虽暂息,江湘水旱尚相沿。题诗忽忆并州句,迴首江西亦故园。



太息


一日复一日,中夜坐叹息。庭中有嘉树,落叶何淅沥。

蒙翳乱藤缠,宁知绝根脉。丈夫贵刚肠,光阴勿虚掷。

头白眼昏昏,吁嗟亦何及!



宿净寺四首


十月至杭,王师遣人追宸濠,复还江西。是日遂谢病退居西湖。


其一


老屋深松覆古藤,羁栖犹记昔年曾。棋声竹里消闲画,药裹窗前对病僧。

烟艇避人长晓出,高峰望远亦时登。而今更是多牵系,欲似当时又不能。


其二


常苦人间不尽愁,每拼须是入山休。若为此夜山中宿,犹自中宵煎百忧。

百战西江方底定,六飞南向尚淹留。何人真有回天力,诸老能无取日谋?


其三


百战归来一病身,可看时事更愁人。道人莫问行藏计,已买桃花洞里春。


其四


山僧对我笑,长见说归山。如何十年别,依旧不曾闲?



归兴


一丝无补圣明朝,两鬓徒看长二毛。自识淮阴非国士,由来康节是人豪。

时方多难容安枕?事已无能欲善刀。越水东头寻旧隐,白云茅屋数峰高。



即事漫述四首


其一


从来野兴只山林,翠壁丹梯处处寻。一自浮名萦世网,遂令真诀负初心。

夜驰险寇天峰雪,秋虏强王汉水阴。辛苦半生成底事?始怜庄舄亦哀吟。


其二


百战深秋始罢兵,六师冬尽尚南征。诚微未足回天意,性僻还多拂世情。

烟水沧江从鹤好,风云溟海任龙争。他年若访陶元亮,五柳新居在赤城。


其三


窅窅深愁伴客居,江船风雨夜灯虚。尚劳车驾臣多缺,无补疮痍术已疏。

亲老岂堪还远别,时危那得久无书!明朝且就君平卜,要使吾心不负初。


其四


茅茨松菊别多年,底事寒江尚客船?强所不能儒作将,付之无奈数由天。

徒闻诸葛能兴汉,未必田单解误燕。最羡渔翁闲事业,一竿明月一蓑烟。



泊金山寺二首


十月将趋行在


其一


但过金山便一登,鸣钟出迓每劳僧。云涛石壁深龙窟,风雨楼台迥佛灯。

难后诗怀全欲减,酒边孤兴尚堪凭。岩梯未用妨苔滑,曾踏天峰雪栈冰。


其二


醉入江风酒易醒,片帆西去雨冥冥。天回江汉留孤柱,地缺东南著此亭。

沙渚乱更新世态,峰峦不改旧时青。舟人指点龙王庙,欲话前朝不忍听。



舟夜


随处看山一叶舟,夜深霜月亦兼愁。翠华此际游何地?画角中宵起戍楼。

甲马尚屯淮海北,旌旗初散楚江头。洪涛滚滚乘风势,容易开帆不易收。



舟中至日


岁寒犹叹滞江滨,渐喜阳回大地春。未有一丝添衮绣,谩提三尺净风尘。

丹心倍觉年来苦,白发从教镜里新。若待完名始归隐,桃花笑杀武陵人。



阻风


冬江尽说风长北,偏我北来风便南。未必天公真有意,却逢人事偶相参。

残农得暖堪登获,破屋多寒且曝檐。果使困穷能稍济,不妨经月阻江潭。



用韵答伍汝真


莫怪乡思日夜深,干戈衰病两相侵。孤肠自信终如铁,众口从教尽铄金。

碧水丹山曾旧约,青天白日是知心。茅茨岁晚饶风景,云满清溪雪满岑。



过鞋山戏题


曾驾双虯渡海东,青鞋失脚堕天风。经过已是千年后,踪迹依然一梦中。

屈子漫劳伤世隘,杨朱空自泣途穷。正须坐我匡庐顶,濯足寒涛步晓空。



杨邃庵待隐园次韵五首


其一


嘉园名待隐,专待主人归。此日真归隐,名园竟不违。

岩花如共语,山石故相依。朝市都忘却,无劳更掩扉。


其二


大隐真廛市,名园陋给孤。留侯先谢病,范老竟归湖。

种竹非医俗,移山不是愚。对时存燮理,经济自成谟。


【原诗句中夹注】

“移山不是愚”:是日公方移山石。


其三


绿野春深地,山阴夜静时。冰霜缘径滑,云石向人危。

平难心仍在,扶颠力未衰。江湖兵甲满,吟罢有余思。


其四


兹园闻已久,今度始来窥。市里烟霞静,壶中结构奇。

胜游须继日,虚席亦多时。莫道东山僻,苍生或未知。


其五


芳园待公隐,屯世待公亭。花竹深台榭,风尘暗甲兵。

一身良得计,四海未忘情。语及艰难际,停杯泪欲倾。



登小孤书壁


人言小孤殊阻绝,从来可望不可攀。上有颠崖势欲堕,下有剑石交巉顽。

峡风闪壁船难进,洪涛怒撞蛟龙关。帆樯摧缩不敢越,往往退次依前山。

崖傍沙岸日东徙,忽成巨浸通西湾。帝心似悯舟楫苦,神斧夜劈无痕斑。

风雷倏翕见万怪,人谋不得容其间。我来锐意欲一往,小舟微服沿回澜。

侧身肋息仰天窦,悬空绝栈蛛丝悭。风吹卯酒眼花落,冻滑丹梯足力孱。

青单吹雨出仍没,白鸟避客来复还。峰头四顾尽落日,宛然风景如瀛寰。

烟霞未觉三山远,尘土聊乘半日闲。奇观江海讵为险?世情平地犹多艰。

呜呼!世情平地犹多艰,回瞻北极双泪潺!



登蟂矶次草泉心刘石门韵二首


其一


中流片石倚孤雄,下有冯夷百尺宫。滟滪西蟠浑失地,长江东去正无穷。

徒闻吴女埋香玉,惟见沙鸥乱雪风。往事凄微何足问,永安宫阙草莱中。


其二


江上孤臣一片心,几经漂没水痕深。极怜撑住即从古,正恐崩颓或自今。

藓蚀秋螺残老翠,蟂鸣春雨落空音。好携双鹤矶头坐,明月中宵一朗吟。


【原注】二诗壬戌年作,误入此。



望庐山


尽说庐山若个奇,当时图画亦堪疑。九江风浪非前日,五老烟云岂定期?

眼惯不妨层壁险,足跰须著短筇随。香炉瀑布微如线,欲决天河泻上池。



除夕伍汝真用待隐园韵即席次答五首


其一


一年今又去,独客尚无归。人世伤多难,亲庭叹久违。

壮心都欲尽,衰病特相依。旅馆聊随俗,桃符换早扉。


其二


向忆青年日,追欢兴不孤。风尘淹岁月,漂泊向江湖。

济世浑无术,违时竟笑愚。未须悲蹇难,列圣有遗谟。


其三


正逢兵乱地,况是岁穷时。天运终无息,人心本自危。

忧疑纷并集,筋力顿成衰。千载商山隐,悠然获我思。


其四


世道从卮漏,人情只管窥。年华多涉历,变故益新奇。

莫惮颠危地,曾逢全盛时。海翁机已息,应是白鸥知。


其五


星穷回历纪,贞极起元亨。日望天回驾,先沾雨洗兵。

雪犹残岁恋,风已旧春情。莫更辞蓝尾,人生未几倾!



元日雾


元日昏昏雾塞空,出门咫尺误西东。人多失足投坑堑,我亦停车泣路穷。

欲斩蚩尤开白日,还排阊阖拜重瞳。小臣谩有澄清志,安得扶摇万里风!



二日雨


昨朝阴雾埋元日,向晓寒云迸雨声。莫道人为无感召,从来天意亦分明。

安危他日须周勃,痛苦当年笑贾生。坐对残灯愁彻夜,静听晨鼓报新晴。



三日风


一雾二雨三日风,田家卜岁疑兇丰。我心惟愿兵甲解,天意岂必斯民穷。

虎旅归思怀旧土,銮舆消息望还宫。春盘浊酒聊自慰,无使慼慼干吾衷。



立春二首


其一


才见春归春又来,春风如旧鬓毛衰。梅花未放天机泄,萱草先将地脉回。

渐老光阴逢世难,经年怀抱欲谁开?孤云渺渺亲庭远,长日斑衣羡老莱。


其二


天涯霜雪叹春迟,春到天涯思转悲。破屋多时空杼轴,东风无力起苍痍。

周王车驾穷南服,汉将旌旗守北陲。莫讶春盘断生菜,人间菜色正离仳。



游庐山开先寺


僻性寻常惯受猜,看山又是百忙来。北风留客非无意,南寺逢僧即未回。

白日高峰开雨雪,青天飞瀑泻云雷。缘溪踏得支茆地,修竹长松覆石台。



又次壁间杜牧韵


春山路僻问归樵,为指前峰石径遥。僧与白云还暝壑,月随沧海上寒潮。

世情老去浑无懒,游兴年来独未消。迴首孤航又陈迹,疏钟隔渚夜迢迢。



舟过铜陵,野云县东小山有铁船,因往观之,果见其髣髴,因题石上


青山滚滚如奔涛,铁船何处来停桡?人间刳木宁有此?疑是仙人之所操。

仙人一去已千载,山头日日长风号。船头出土尚髣髴,后冈有石云船稍。

我行过此费忖度,昔人用心无乃忉?由来风波平地恶,纵有铁船还未牢。

秦鞭驱之未能动,傲力何所施其篙。我欲乘之访蓬岛,雷师鼓舵虹为缫。

弱流万里不胜芥,复恐驾此成徒劳。世路难行每如此,独立斜阳首重搔。



山僧


岩下萧然老病僧,曾求佛法礼南能。论诗自许窥三昧,入圣无梯出小乘。

高阁松风飘夜磬,石床花雨落寒灯。更深月出山窗曙,漱齿焚香诵法楞。



江上望九华山二首


其一


当年一上化城峰,十日高眠雷雨中。霁色晓开千嶂雪,涛声夜渡九江风。

此时隔水看图画,几岁缘云住桂丛?却负洞仙蓬海约,玉函丹诀在崆峒。


其二


穷探虽得尽幽奇,山势须从远望知。几朵芙蓉开碧落,九天屏嶂列旌麾。

高同华岳应天忝,名亚匡庐却稍卑。信是谪仙还具眼,九华题后竟难移。




观九华龙潭


飞流三百丈,澒洞秘灵湫。峡坼开雷斧,天虚下月钩。

化形时试钵,吐气或成楼。吾欲鞭龙起,为霖遍九州。



庐山东林寺次韵


东林日暮更登山,峰顶高僧有兰若。云萝磴道石参差,水声深涧树高下。

远公学佛却援儒,渊明嗜酒不入社。我亦爱山仍恋官,同是乾坤避人者。

我歌白云听者寡,山自点头泉自泻。月明壑底忽惊雷,夜半天风吹屋瓦。



又次邵二泉韵


昨游开先殊草草,今日东林游始好。手持苍竹拨层云,直上青天招五老。

万壑笙竽松籁哀,千峰掩映芙蓉开。坐俯西岩窥落日,风吹孤月江东来。

莫向人间空白首,富贵何如一杯酒!种莲栽菊两荒凉,慧远陶潜骨同朽。

乘风我欲还金庭,三洲弱水连沙汀。他年海上望庐顶,烟际浮萍一点青。



远公讲经台


远公说法有高台,一朵青莲云外开。台上久无狮子吼,野狐时复听经来。



太平宫白云


白云休道本无心,随我迢迢度远岑。拦路野风吹暂断,又穿深树候前林。



书九江行台壁


九华真实是奇观,更是庐山亦耐看。幽胜未穷三日兴,风尘已觉再来难。

眼余五老晴光碧,衣染天池积翠寒。却怪寺僧能好事,直来城市索诗刊。



又次李佥事素韵


省灾行近郊,探幽指层麓。回飚振玄冈,颓阳薄西陆。

菑田收积雨,禾稼泛平菉。取径历村墟,停车问耕牧。

清溪厉月行,暝洞披云宿。淅米石涧溜,斧薪涧底木。

田翁来聚观,中宵尚驰逐。将迎愧深情,疮痍惭抚掬。

幽枕静无寐,风泉朗鸣玉。虽缪真诀传,颇苦尘缘熟。

终当遁名山,练药洗凡骨。缄辞谢亲交,流光易超忽。



繁昌道中阻风二首


其一


阻风夜泊柳边亭,懒梦还乡午未醒。卧稳从教波浪恶,地深长是水云冥。

入林沽酒村童引,隔水放歌渔父听。颇觉看山缘独在,蓬窗刚对一峰青。


其二


东风漠漠水潭潭,花柳沿村春事殷。泊久渔樵来作市,心闲麋鹿渐同群。

自怜失脚趋尘土,长恐归期负海云。正忆山中诗酒伴,石门延望几斜曛。



江边阻风散步至灵山寺


归船不遇打头风,行脚何缘到此中?幽谷余寒春雪在,虚帘斜日暮江空。

林间古塔无僧住,花外仙源有路通。随处看山随处乐,莫将踪迹叹萍蓬。



泊舟大同山溪间诸生闻之有挟册来寻者


扁舟经月住林隈,谢得黄莺日日来。兼有清泉堪洗耳,更多修竹好衔杯。

诸生涉水携诗卷,童子和云扫石苔。独奈华峰隔烟雾,时劳策杖上崔嵬。



岩下桃花盛开携酒独酌


小小山园几树桃,安排春色候停桡。开樽旋扫花阴雪,展席平临松顶涛。

地远不须防俗驾,溪晴还好著渔舠。云间石路稀人迹,深处容无避世豪。



白鹿洞独对亭


五老隔青冥,寻常不易见。我来骑白鹿,凌空陟飞巘。

长风捲浮云,褰帷始窥面。一笑仍旧颜,愧我鬓先变。

我来尔为主,乾坤亦邮传。海灯照孤月,静对有余眷。

彭蠡浮一觞,宾主聊酬劝。悠悠万古心,默契可无辩!



岩城阻风


前岁遇难于此,得北风倖免


北风休叹北船穷,此地曾经拜北风。勾践敢忘尝胆地?齐威长忆射钩功。

桥边黄石机先授,海上陶朱意颇同。况是倚门衰白甚,岁寒茅屋万山中。



江上望九华不见


五旬三过九华山,一度阴寒一度雨。此来天色稍晴明,忽复昏霾起亭午。

平生山水最多缘,独此相逢容有数。人言此山天所秘,山下居人不常睹。

蓬莱涉海或可求,瑶水昆仑俱旧游。洞庭何止吞八九,五岳曾向囊中收。

不信开云扫六合,手扶赤日照九州。驾风骑气览八极,视此琐屑真浮沤。



江施二生与医官陶野冒雨登山人多笑之戏作歌


江生施生颇好奇,偶逢陶野奇更痴。共言山外有佳寺,劝予往游争愿随。

是时雷雨云雾塞,多传险滑难车骑。两生力陈道非远,野请登高觇路歧。

三人冒雨陟冈背,即仆复起相牵携。同侪咻笑招之返,奋袂经往凌嵚崎。

归来未暇顾沾湿,且说地近山径夷。青林宿霭渐开霁,碧巘绛气浮微曦。

津津指譬在必往,兴剧不到旁人嗤。予亦对之成大笑,不觉老兴如童时。

平生山水已成癖,历深探隐忘饥疲。年来世务颇羁缚,逢场遇境心未衰。

野本求仙志方外,两生学士亦尔为。世人趋逐但声利,赴汤踏火甘倾危。

解脱尘嚣事行乐,尔辈狂简翻见讥。归与归与吾与尔,阳明之麓终尔期。



游九华道中


微雨山路滑,山行入轻舟。桃花夹岸迷远近,回峦叠嶂盘深幽,奇峰应接

劳迴首,瞻之在前忽在后。不道舟行转崛岖,但怪青山亦奔走。薄午雨霁

云亦开,青鞋布袜无尘埃。梅蹊柳径度村落,长松白石穿林隈。始攀风磴

出木杪,更俯悬崖听瀑雷。乱山高顶藏平野,茆屋高低自成社。此中那得

有人家?恐是当年避秦者。西岩日色渐欲下,且向前林秣吾马。世途浊隘

不可居,吾将此地营兰若。



芙蓉阁


九华之山何崔嵬,芙蓉直傍青天栽。刚风倒海吹不动,大雪裂地冻还开。

夜半峰头挂明月,宛如玉女临妆台。我拂沧海写图画,题诗还愧谪仙才。



重游无相寺次韵四首


其一


游兴殊未尽,尘寰不可留。山青只依旧,白尽世间头。


其二


人迹不到地,茆茨亦数间。借问此何处?云是九华山。


其三


拔地千峰起,芙蓉插晓寒。当年看不足,今日复来看。


其四


瀑流悬绝壁,峰月上寒空。鸟鸣苍涧底,僧住白云中。



登莲花峰


莲花顶上老僧居,脚踏莲花不染泥。夜半花心吐明月,一颗悬空黍米珠。



重游无相寺次旧韵


旧识仙源路未差,也从谷口问桃花。屡攀绝栈经残雪,几度清溪踏月华。

虎穴相邻多异境,鸟飞不到有僧家。频来休下仙翁榻,只借峰头一片霞。



登云峰望始尽九华之胜因复作歌


九华之峰九十九,此语相传俗人口。俗人眼浅见皮肤,焉测其中之所有?

我登华顶拂云雾,极目奇峰那有数?巨壑中藏万郁林,大剑长枪攒武库。

有如智者深韬藏,复如淑女避谗妒。闇然避世不求知,卑己尊人羞逞露。

何人不道九华奇,奇中之奇人未知。我欲穷搜尽拈出,秘藏恐是天所私。

旋解诗囊旋收拾,脱颖露出锥参差。从来题诗李白好,渠于此山亦潦草。

曾见王维画辋川,安得渠来拂纤缟?



双峰遗柯生乔


尔家双峰下,不见双峰景。如锥处囊中,深藏未脱颖。

盛德心愈卑,幽人迹多屏。悠然望双峰,可以发深省。



归途有僧自望华亭来迎且请诗


方自华峰下,何劳更望华。山僧援故事,要我到渠家。

自谓游已至,那知望转佳。正如酣醉后,醒酒却须茶。



无相寺金沙泉次韵


黄金不布地,倾沙泻流泉。潭净长开镜,池分或铸莲。

兴云为大雨,济世作丰年。纵有贪夫过,清风自洒然。



夜宿天池月下闻雷次早知山下大雨三首


其一


昨夜月明峰顶宿,隐隐雷声在山麓;晓来却问山下人,风雨三更卷茆屋。


其二


野人权作青山主,风景朝昏颇裁取。岩傍日脚半溪云,山下声声一村雨。


其三


天池之水近无主,木魅山妖竞偷取;公然又盗山头云,去向人间作风雨。



文殊台夜观佛灯


老夫高卧文殊台,拄杖夜撞青天开;散落星辰满平野,山僧尽道佛灯来。



书汪进之太极岩二首


其一


一窍谁将混沌开?千年样子道州来。须知太极元无极,始信心非明镜檯。


其二


始信心非明镜檯,须知明镜亦尘埃;人人有个圆圈在,莫向蒲团坐死灰。



劝酒


平生忠赤有天知,便欲欺人肯自欺?毛发暗从愁里改,世情明向笑中危。

春风脉脉回枯草,残雪依依恋旧枝。谩对芳樽辞酩酊,机关识破已多时。



重游化城寺二首


其一


爱山日日望山晴,忽到山中眼自明。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其二


山寺从来十九秋,旧僧零落老比丘。帘松尽长青冥干,瀑水犹悬翠壁流。

人住层崖嫌洞浅,鸟鸣春涧觉山幽。年来别有闲寻意,不似当时孟浪游。



游九华


九华原亦是移文,错怪山头日日云。乘兴未甘回俗驾,初心终不负灵均。

紫芝香暖春堪茹,青竹泉高晚更分。幽梦已分尘土累,清猿正好月中闻。



弘治壬戌,尝游九华,值时阴雾,竟无所睹。至是正德庚辰,复

往游之,风日清朗,尽得其胜,喜而作歌


昔年十日九华住,云雾终旬竟不开。有如昏夜入宝藏,两目无睹成空回。

每逢好事谈奇胜,即思策蹇还一来。频年驱逐事兵革,出入贼垒冲风埃。

恐恐昼夜不遑息,岂复山水能徘徊?鄱湖一战偶天幸,远随归凯停江隈。

是时军务颇多暇,况复我马方虺隤。旧游诸生亦群集,遂将童冠登崔嵬。

先晨霏霭尚暝晦,却疑山意犹嫌猜。肩舆一入青阳境,忽然白日开西岭。

长风拥慧扫浮阴,九十九峰如梦醒。群峦踊跃争献奇,儿孙俯伏摩具顶。

今来始识九华面,恨无诗笔为传影。层楼叠阁写未工,千朵芙蓉抽玉井。

怪哉造化亦安排,天下奇山此兼併。揽衣登高望八荒,双阙下见日月光。

长江如带绕山麓,五湖七泽皆陂塘。蓬瀛海上浮拳石,举足可到虹可梁。

仙人为我启阊阖,鸾軿鹤驾纷翱翔。从兹脱屣谢尘世,飘然拂袖凌苍苍。



岩头闲坐漫成


尽日岩头坐落花,不知何处是吾家。静听谷鸟迁乔木,闲看林蜂散午衙。

翠壁泉声穿乱石,碧潭云影透晴沙。痴儿公事真难了,须信吾生自有涯。



将游九华移舟宿寺山二首


其一


逢山未愜意,落日更移船。峡寺缘溪径,云林带石泉。

钟声先度岭,月色已浮川。今夜岩房宿,寒灯不待悬。


其二


维舟谷口傍烟霏,共说前冈石径微。竹杖穿云寻寺去,藤筐采药带花归。

诸生晚佩联芳杜,野老春霞缀衲衣。风咏不须沂水上,碧山明月更清辉。



登云峰二三子咏歌以从欣然成谣二首


其一


淳气日凋薄,邹鲁亡真承。世儒倡臆说,愚瞽相因仍。

晚途益沦溺,手援吾不能。弃之入烟霞,高历云峰层。

开茅傍虎穴,结屋依岩僧。岂曰事高尚,庶免无予憎。

好鸟求其侣,嘤嘤林间鸣。而我在空谷,焉得无良朋?

飘飘二三子,春服来从行。咏歌见真性,逍遥无俗情。

各勉希圣志,毋为尘所萦!


其二


深林之鸟何间关?我本无心云自闲。大舜亦与木石处,醉翁惟在山林间。

晴窗展卷有会意,绝壁题诗无厚颜。顾谓从行二三子,随游麋鹿俱忘还。



有僧坐岩中已三年,诗以励吾党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真切几人如?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粃齿颊余。

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起予。



春日游齐山寺用杜牧之韵二首


其一


即看花发又花飞,空向花前叹式微。自笑半生行脚过,何人未老乞身归?

江头鼓角翻春浪,云外旌旗闪落晖。羡杀山中麋鹿伴,千金难买芰荷衣。


其二


倦鸟投枝已乱飞,林间暝色渐霏微。春山日暮成孤坐,游子天涯正忆归。

古洞湿云含宿雨,碧溪明月弄清辉。桃花不管人间事,只笑山人未拂衣。



重游开先寺戏题壁


中丞不解了公事,到处看山复寻寺。尚为妻孥守俸钱,至今未得休官去。

三月开花两度来,寺僧倦客门未开。山灵似嫌俗士驾,溪风拦路吹人回。

君不见富贵中人如中酒,折腰解酲须五斗。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

亦何有!



贾胡行


贾胡得明珠,藏珠剖其驱;珠藏未能有,此身已先无。轻己重外物,贾胡

一何愚!请君勿笑贾胡愚,君今奔走声利途;钻求富贵未能得,役精劳形

骨髓枯。竟日惶惶忧毁誉,终宵惕惕防艰虞。一日仅得五升米,半级仍甘

九族诛。胥靡接踵略无悔,请君勿笑贾胡愚!



送邵文实方伯致仕



君不见塒下鸡,引类呼群啄且啼?稻粱已足脂渐肥,毛羽脱落充庖厨。又

不见笼中鹤,敛翼垂头困牢落?笼开一旦入层云,万里翱翔从廖廓。人生

山水须认真,胡为利禄缠其身?高车驷马尽桎梏,云台麟阁皆埃尘。鸱夷

抱恨浮江水,何似乘舟逃海滨?舜水龙山予旧宅,让公且作烟霞伯。拂衣

便拟逐公回,为予先扫峰头石。



纪梦·并序


正德庚辰八月廿八夕,卧小阁,忽梦晋忠臣郭景纯氏以诗示予,且极

言王导之奸,谓世之人徒知王敦之逆,而不知王导实阴主之。其言甚长,

不能尽录。觉而书其所示诗于壁,复为诗以纪其略。嗟乎!今距景纯若干

年矣,非有实恶深冤郁结而未暴,宁有数千载之下尚怀愤不平若是者耶!


秋夜卧小阁,梦游沧海滨。海上神仙不可到,金银宫阙高嶙峋。中有仙人

芙蓉巾,顾我宛若平生亲;欣然就语下烟雾,自言姓名郭景纯。携手历历

诉衷曲,义愤感激难具陈。切齿尤深怨王导,深奸老猾长人。当年王敦觊

神器,导实阴主相缘夤。不然三问三不答,胡忍使敦杀伯仁?寄书欲拔太

真舌,不相为谋敢尔云!敦病已笃事已去,临哭嫁祸复卖敦。事成同享帝

王贵,事败乃为顾命臣。几微隐约亦可见,世史掩覆多失真。袖出长篇再

三读,觉来字字能书绅。开窗试抽《晋史》阅,中间事迹颇有因。因思景

纯有道者,世移事往千余春;若非精诚果有激,岂得到今犹愤嗔!不成之

语以筮戒,敦实气沮竟殒身。人生生死亦不易,谁能视死如轻尘?烛微先

几炳易道,多能余事非所论。取义成仁忠晋室,龙逄龚胜心可伦。是非颠

倒古多有,吁嗟景纯终见伸!御风骑气游八垠。彼敦之徒草木,粪土臭腐

同沉沦!


我昔明易道,故知未来事。时人不我识,遂传耽一技。一思王导徒,

神器良久觊。诸谢岂不力?伯仁见其底。所以敦者傭,罔顾天经与地义。

不然百口未负托,何忍置之死!我于斯时知有分,日中斩柴市。我死何足

悲,我生良有以!九天一人抚膺哭,晋室诸公亦可耻。举目山河徒叹非,

携手登亭空洒泪。王导真奸雄,千载人未议。偶感君子谈中及,重与写真

记。固知仓卒不成文,自今当与频谑戏。倘其为我一表扬,万世万世万万

世。


右晋忠臣郭景纯自述诗,盖予梦中所得者,因表而出之。



无题


岩头有石人,为我下嶙峋。脚踏破履五十两,身披旧衲四十斤。任重致远

香象力,餐霜坐雪金刚身。夜寒双虎与温足,雨后秃龙来伴宿。手握顽砖

镜未光,舌底流泉梅未熟。夜来拾得遇寒山,翠竹黄花好共看。同来问我

安心法,还解将心与汝安。



游落星寺


女娲炼石补天漏,璇玑昼夜无停走。自从堕却玉衡星,至今七政迷前后。

浑仪昼夜徒揣摩,敬授人时亦何有?玉衡堕却此湖中,眼前谁是补天手!



游通天岩示邹陈二子


邹陈二子皆好游,一往通天十日留。候之来归久不至,我亦乘兴聊寻幽。

岩扉日出云气浮,二子晞发登岩头。谷转始闻人语响,苍壁杳杳长林秋。

嗒然坐我亦忘去,人生得休且复休。采芝共约阳明麓,白首无惭黄绮俦。



青原山次黄山谷韵


咨观历州郡,驱驰倦风埃。名山特乘暇,林壑盘萦迴。

云石缘欹径,夏木深层隈。仰穷岚霏际,始睹台殿开。

衣传西竺旧,构遗唐宋材。风松溪溜急,湍响空山哀。

妙香隐玄洞,僧屋悬穹崖。扳依俨龙象,陟降临纬阶。

飞泉泻灵窦,曲槛连云榱。我来慨遗迹,胜事多湮埋。

邈矣西方教,流传遍中垓。如何皇极化,反使吾人猜?

剥阳幸未绝,生意存枯荄。伤心眼底事,莫负生前杯。

烟霞有本性,山水乞归骸。崎岖羊肠阪,车轮几倾摧。

萧散麋鹿伴,涧谷终追陪。恬愉返真澹,阒寂辞喧豗。

至乐发天籁,丝竹谢淫哇。千古自同调,岂必时代偕!

珍重二三子,兹游非偶来。且从山叟宿,勿受役夫催。

东峰上烟月,夜景方徘徊。



睡起偶成


四十余年睡梦中,而今醒眼始朦胧。不知日已过亭午,起向高楼撞晓钟。

起向高楼撞晓钟,尚多昏睡正懵懵。纵令日暮醒犹得,不信人间耳尽聋。



立春


荒村乱后耕牛绝,城郭春来见土牛。家业苟存乡井恋,风尘先幸甲兵休。

未能布德惭时令,聊复题诗写我忧。为报胡雏须远塞,暂时边将驻南州。



游庐山开先寺


清晨入谷到斜曛,遍历青霞蹑紫云。阊阖远从双剑辟,银河真自九天分。

驱驰此日原非暇,梦想当年亦自劝。断拟罢官来驻此,不教林鹤更移文。



登小孤次陆良弼韵


看尽东南百二峰,小孤江上是真龙。攀龙我欲乘风去,高蹑层霄绝世踪。




月下吟三首


其一


露冷天清月更辉,可看游子倍沾衣。催人岁月心空在,满眼兵戈事渐非。

方朔本无金马意,班超惟愿玉门归。白头应倚庭前树,怪我还期秋又违。


其二


江天月色自清秋,不管人间底许愁。谩拟翠华旋北极,正怜白发倚南楼。

狼烽绝塞寒初入,鹤怨空山夜未休。莫重三公轻一日,虚名真觉是浮沤。


其三


依依窗月夜还来,渺渺乡愁坐未回。素位也知非自得,白头无奈是亲衰。

当年竹下曾裘仲,何日花前更老莱?恳疏乞骸今几上,中宵翘首望三台。



月夜二首


其一


高台月色倍新晴,极浦浮沙远树平。客久欲迷乡国望,乱余愁听鼓鼙声。

湖南水潦频移粟,碛北风烟且罢征。濡手未辞援溺苦,白头方切倚闾情。


其二


举世困酣睡,而谁偶独醒?疾呼未能起,瞪目相怪惊。

反谓醒者狂,群起环门争。洙泗辍金铎,濂洛传微声。

谁鸣荼毒鼓,闻者皆昏冥。嗟尔欲奚为?奔走皆营营?

何当闻此鼓,开尔天聪明!



雪望四首


其一


风雪楼台夜更寒,晓来霁色满山川。当歌莫放阳春调,几处人家未起烟。


其二


初日湖上雪未融,野人村落闭重重。安居信是丰年兆,为语田夫莫情农。


其三


霁景朝来更好看,河山千里思漫漫。茅檐日色犹堪曝,应是边关地更寒。


其四


法象冥濛失巨纤,连朝风雪费妆严。谁将尘世化珠玉?好与贫家聚米盐。



火秀宫次一峰韵三首


其一


兹山堪遁迹,上应少微星。洞里乾坤别,壶中日月明。

道心空自警,尘梦苦难醒。方峤由来此,虚无隔九溟。


其二


清溪曲曲转层林,始信桃源路未深。晚树烟霏山阁静。古松雷雨石坛阴。

丹炉遗火飞残药,仙乐浮空寄绝音。莫道山人才一到,千年陈迹此重寻。


其三


落日下清江,怅望阁道晚。人言玉笥更奇绝,漳口停舟路非远。肩舆取径

沿村落,心目先驰嫌足缓。山昏欲就云储眠,疏林月色与风泉。梦魂忽忽

到真境,侵晓遁迹来洞天。洞天非人世,予亦非世人;当年曾此寄一迹,

屈指忽复三千春。岩头坐石剥落尽,手种松柏枯龙鳞。三十六峰仅如旧,

涧谷渐改溪流新。空中仙乐风吹断,化为鼓角惊风尘。风尘惨淡半天地,

何当一扫还吾真?从行诸生骇吾说,问我恐是兹山神。君不见广成子,高

卧崆峒长不死,到今一万八千年;阳明真人亦如此。



归怀


行年忽五十,顿觉毛发改。四十九年非,童心独犹在。

世故渐改涉,遇坎稍无馁。每当快意事,退然思辱殆。

倾否作圣功,物睹岂不快?奈何桑梓怀,衰白倚门待!



啾啾吟


知者不惑仁不忧,君胡慼慼眉双愁?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

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荡浮虚舟。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

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鐲镂?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

衔其头?西家儿童不识虎,报竿驱虎如驱牛。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

溺先自投。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居越诗三十四首·


〔正德辛巳年归越后作〕



归兴二首


其一


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峰攒尚忆冲蛮阵,云起犹疑见虏尘。

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漫武陵春。而今始信还丹诀,却笑当年识未真。


其二


归去休来归去休,千貂不换一羊裘。青山待我长为主,白发从他自满头。

种果移花新事业,茂林修竹旧风流。多情最爱沧州伴,日日相呼理钓舟。



次谦之韵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话更分明。须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辩浊清。

久奈世儒横臆说,竞搜物理外人情。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来自浑成。



再游浮峰次韵


廿载风尘始一回,登高心在力全衰。偶怀胜事乘春到,况有良朋自远来。

还指松萝寻旧隐,拨开云石翦蒿莱。后期此别知何地?莫厌花前劝酒杯。



夜宿浮峰次谦之韵


日日春山不厌寻,野情原自懒朝簪。几家茅屋山村静,夹岸桃花溪水深。

石路草香随鹿去,洞门萝月听猿吟。禅堂坐久发清磬,却笑山僧亦有心。



再游延寿寺次旧韵


历历溪山记旧踪,寺僧遥住翠微重。扁舟曾泛桃花入,歧路心多草树封。

谷口鸟声兼伐木,石门烟火出深松。年来百好俱衰薄,独有幽探兴尚浓。



碧霞池夜坐


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

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宿尘?



秋声


秋来万木发天声,点瑟回琴日夜清。绝调回随流水远,余音细入晚云轻。

洗心真已空千古,倾耳谁能辩九成?徒使清风传律吕,人间瓦缶正雷鸣。



林汝桓以二诗寄次韵为别


断云微日半晴阴,何处高梧有凤鸣?星汉浮槎先入梦,海天波浪不须惊。

鲁郊已自非常典,膰肉宁为脱冕行。试向沧浪歌一曲,未云不是九韶声。

尧舜人人学可齐,昔贤斯语岂无稽?君今一日真千里,我亦当年苦旧迷。

万理由来吾具足,六经原只是阶梯。山中仅有闲风月,何日扁舟更越溪?



月夜二首


与诸生歌于天泉桥


其一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

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


其二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

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秋夜


春园花木始菲菲,又是高秋落叶稀。天回楼台含气象,月明星斗避光辉。

闲来心地如空水,静后天机见隐微。深院寂寥群动息,独怜鸟鹊绕枝飞。



夜坐


独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

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



心渔歌为钱翁希明别号题


钱翁,德洪父。三岁双瞽,好古博学,能诗文。


有渔者歌曰:“渔不以目惟以心,心不在鱼渔更深。北溟之鲸殊小

小,一举六鰲未足歆。”“敢问何如其为渔耶?”曰:“吾将以斯道为

网,良知为纲,太和为饵,天地为舫,洁之无意,散之无方。是谓得无

所得,而忘无可忘者矣。”



登香炉峰次萝石韵


曾从炉鼎蹑天风,下数天南百二峰。胜事纵为多病阻,幽怀还与故人同。

旌旗影动星辰北,鼓角声回沧海东。世故茫茫浑未定,且乘溪月放归蓬。



观从吾登炉峰绝顶戏赠


道人不奈登山癖,日暮犹思绝栈云。岩底独行窝虎穴,峰头清啸乱猿群。

清溪月出时寻寺,归棹城隅夜款门。可笑中郎无好兴,独留松院坐黄昏。



书扇赠从吾


君家只在海西隈,日日寒潮去复回。莫遣扁舟成久别,炉峰秋月望君来。



嘉靖甲申冬二十一日,再登秦望,自弘治戊午登后二十七年矣。

将下适董萝石与二三子来,复坐久之,暮归同宿云门僧舍


初冬风日佳,杖策登崔嵬。自予羁宦迹,久与山谷违。

屈指廿七载,今兹复一来。沿溪寻往路,历历皆所怀。

跻险还屡息,兴在知吾衰。薄午际峰顶,旷望未能回。

良朋亦偶至,归路相徘徊。夕阳飞鸟静,群壑风泉哀。

悠悠观化意,点也可与偕。



山中漫兴


清晨急雨度林扉,余滴烟梢尚湿衣。雨水霞明桃乱吐,沿溪风暖药初肥。

物情到底能容懒,世事从前顿觉非。自拟春光还自领,好谁歌咏月中归。



輓潘南山


圣学宫墙亦久荒,如公精力可升堂。若为千古经纶手,只作终年著述忙。

末俗浇漓风益下,平生辛苦意难忘。西风一夜山阳笛,吹尽南冈落木霜。



和董萝石菜花韵


油菜花开满地金,鹁鸠声里又春深。闾阎正苦饥民色,畎亩长怀老圃心。

自有牡丹堪富贵,也从蜂蝶谩追寻。年年开落浑闲事,来赏何人共此襟?



天泉楼夜坐和萝石韵


莫厌西楼坐夜深,几人今夕此登临?白头未是形容老,赤子依然浑沌心。

隔水鸣榔闻过棹,映窗残月见疏林。看君已得忘言意,不是当年只苦吟。



咏良知四首示诸生


其一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其二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其三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其四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拋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示诸生三首


其一


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

乾坤是易原非画,心性何形得有尘?莫道先生学禅语,此言端的为君陈。


其二


人人有路透长安,坦坦平平一直看。尽道圣贤须有秘,翻嫌易简却求难。

只从孝弟为尧舜,莫把辞章学柳韩。不信自家原具足,请君随事反身观。


其三


长安有路极分明,何事幽人旷不行?遂使蓁茅成间塞,仅教麋鹿自纵横。

徒闻绝境劳悬想,指与迷途却浪惊。冒险甘投蛇虺窟,颠崖堕壑竟亡生。



答人问良知二首


其一


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其二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答人问道


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



寄题玉芝庵


丙戌


尘途骏马劳千里,月树鹪鹩足一枝。身既了时心亦了,不须多羡碧霞池。



别诸生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

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握手临歧更可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后中秋望月歌


一年两度中秋节,两度中秋一样月。两度当筵望月人,几人犹在几人别?

此后望月几中秋?此会中人知在否?当筵莫惜殷勤望,我已衰年半白头。



书扇示正宪


汝自冬春来,颇解学文义。吾心岂不喜?顾此枝叶事。

如树不植根,暂荣终必瘁。植根可如何?愿汝且立志!



送萧子雍宪副之任


衰疾悟止足,闲居便静修。采芝深谷底,考槃南涧头。

之子亦早见,枉帆经旧邱。幽寻意始结,公期已先道。

星途触来暑,拯焚能自由。黄鹄一高举,刚风翼难收。

怀兹恋邱陇,回顾未忘忧。往志局千里,岂伊枋榆投。

哲士营四海,细人聊自谋。圣作正思治,吾衰亮何酬!

所望登才俊,济济扬鸿休。隐者嘉肥遯,仕者当谁俦?

宁无寥寂念?宜急疮痍瘳。舍藏应有时,行矣毋淹留!



中秋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嘉靖丙戌十二月庚申,始得子年,已五十有五矣。六月,静齐二

丈昔与先公同举于乡,闻之而喜,各以诗来贺,蔼然世交之谊也。次

韵为谢二首


其一


海鹤精神老益强,晚途诗价重圭璋。洗儿惠兆金钱贵,烂目光呈奎井祥。

何物敢云绳祖武,他年只好共爷长。偶逢灯事开汤饼,庭树春风转岁阳。


其二


自分秋禾后吐芒,敢云琢玉晚圭璋。漫凭先德余家庆,岂是生申降岳祥。

携抱且堪娱老况,长成或可望书香。不辞岁岁临汤饼,还见吾家第几郎?




·两广诗二十一首·


〔嘉靖丁亥起,平思田之乱〕



秋日饮月岩新构别王侍御


湖山久系念,块处限形迹。遥望一水间,十年靡由即。

军旅起衰废,驱驰岂遑息!前旌道回冈,取捷上畸侧。

新构郁层椒,石门转深寂。是时霜始降,风凄群卉拆。

壑静响江声,窗虚函海色。夕阴下西岑,凉月穿东壁。

观风此余情,抚景见高臆。匪从群公饯,何因得良觌?

南徼方如毁,救焚敢辞亟!来归幸有期,终遂幽寻癖。



复过钓台


忆昔过钓台,驱驰正军旅。十年今始来,复以兵戈起。

空山烟雾深,往迹如梦里。微雨林径滑,肺病双足胝。

仰瞻台上云,俯濯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当如此。

疮痍念同胞,至人匪为己。过门不遑人,忧劳岂得已!

滔滔良自伤,果哉末难矣!


【原注】右正德己卯献俘行在,过钓台而弗及登。今兹复来,又以兵

革之役,兼肺病足疮,徒顾瞻怅望而已。书此付桐庐尹沉元材刻置亭壁,

聊以纪经行岁月云耳。嘉靖丁亥九月廿二日书,时从行进士钱德洪、王汝

中、建德尹杨思臣及元材,凡四人。



方思道送西峰


西峰隐真境,微境临通衢。行役空屡屡,过眼被尘迷。

青林外延望,中閟何由窥?方子岩廊器,兼已云霞姿。

每逢泉石处,必刻棠陵诗。兹山秀常玉,之子囊中锥。

群峰灏秋气,乔木含凉吹。此行非佳饯,谁为发幽奇?

奈何眷清赏,侷促牵至期。悠悠伤绝学,之子亦如斯。

为君指周道,直往勿复疑!



西安雨中诸生出候因寄德洪汝中并示书院诸生


几度西安道,江声暮雨时。机关鸥鸟破,踪迹水云疑。

仗钺非吾事,传经愧尔师。天真石泉秀,新有鹿门期。



德洪汝中方卜书院盛称天真之奇并寄及之


不踏天真路,依稀二十年。石门深竹径,苍峡泻云泉。

泮壁环胥海,龟畴见宋田。文明原有象,卜筑岂无缘?



寄石潭二绝


仆兹行无所乐,乐与二公一会耳。得见闲齐,固已如见石潭矣。留不

尽之兴于后期,岂谓乐不可极耶?闻尊恙已平复,必于不出见客,无乃太

以界限自拘乎?奉次二绝,用发一笑,且以致不及请教之憾。


其一


见说新居止隔山,肩舆晓出暮堪还。知公久已藩篱撤,何事深林尚闭关?


其二


乘兴相寻涉万山,扁舟亦复及门还。莫将身病为心病,可是无关却有关。



长生


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探历,悠悠鬓生丝。

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中岁忽有觉,九还乃在兹。

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

彼哉游方士,诡辞反增疑。纷然诸老翁,自传困多歧。

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南浦道中


南浦重来梦里行,当年锋镝尚心惊。旌旗不动山河影,鼓角犹传草木声。

已喜闾阎多复业,独怜饥馑未宽征。迂疏何有甘棠惠,惭愧香灯父老迎!



重登黄土脑


一上高原感慨重,千山落木正无穷。前途且与停西日,此地曾经拜北风。

剑气晚横秋色净,兵声寒带暮江雄。水南多少流亡屋,尚诉征求杼轴空。



过新溪驿


犹记当年筑此城,广瑶湖寇正纵横。人今乐业皆安堵,我亦经过一驻兵。

香火沿门渐老稚,壶浆远道及从行。峰山拏手疲劳甚,且放归农莫送迎。



梦中绝句


此予十五岁时梦中所作。今拜伏波祠下,宛如梦中。兹行殆有不偶然

者,因识其事于此。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诗尚不磨。



谒伏波庙二首


其一


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

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其二


楼船金鼓宿乌蛮,鱼丽群舟夜上滩。月绕旌旗千嶂静,风传铃柝九溪寒。

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



破断藤峡


绕看干羽格苗夷,忽见风雷起战旗。六月徂征非得已,一方流毒已多时。

迁宾玉石分须早,聊庆云霓怨莫迟。嗟尔有司惩既往,好将恩信抚遗黎。



平八寨


见说韩公破此蛮,豼貅十万骑连山。而今止用三千卒,遂尔收功一月间。

岂是人谋能妙算?偶逢天助及师还。穷搜极讨非长计,须有恩威化梗顽。



南宁二首


其一


一驻南宁五月余,始因送远过僧庐。浮屠绝壁经残燹,井灶沿村见废墟。

抚恤尚惭凋弊后,游观正及省耕初。近闻襁负归瑶僮,莫陋夷方不可居。


其二


劳矣田人莫远迎,疮痍未定犬犹惊。燹余破屋须先缉,雨后荒畲莫废耕。

归喜逃亡来负襁,贫怜繻絝缀旗旌。圣朝恩泽宽如海,甑鲋盆鱼纵尔生。



往岁破桶冈,宗舜祖世麟老宣慰实来督兵,今兹思田之役,乃随

父致仕。宣慰明辅来从事,目击其父子孙三世,皆以忠孝相承、相尚

也,诗以嘉之


其一


宣慰彭明辅,忠勤晚益敦。归师当五月,冒暑净蛮氛。

九霄虽已老,报国意犹勤。五月冲炎暑,回军立战勋。


其二


爱尔彭宗舜,少年多战功;从亲心已孝,报国意尤忠。


【编者注】至今湘西犹存永顺县老司城宣慰彭宗舜昭勋碑、宣慰彭泓

海德政碑、彭世麟墓志铭、老司城铜钟铭、诰封昭毅将军升云南布政使北

江彭公墓志铭、永顺县不二门石刻、龙山县茅坪乡复兴村向氏族源碑、凤

凰县落潮井安抚苗民碑等。



题甘泉居


我闻甘泉居,近连菊坡麓。十年劳梦思,今来快心目。

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渴饮甘泉泉,饥餐菊坡菊。

行看罗浮去,此心聊复足。



书泉翁壁


我祖死国事,肇禋在增城。荒祠幸新复,適来奉初蒸。

亦有兄弟好,念言思一寻。苍苍兼葭色,宛隔环瀛深。

入门散图史,想见抱膝吟。贤郎敬父执,童仆意相亲。

病躯不遑宿,留诗慰殷勤。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

道通著形迹,期无负初心!




谥襄惠两峰洪公墓志铭


桓桓襄惠,嶷然人杰。自其始仕,声闻已揭。

于臬于藩。益弘以骞。略于西陲,实屏实垣。

既荒南服,圻漕是督。亟命于南,亟召于北。

司空司寇,邦宪是肃。帝曰司寇,尔总予师。

寇贼奸宄,维尔予治。既獀既遏,豕毙狐逸。

暨其成功,卒以老乞。天子曰俞,可长尔劬。

西湖之湄,徉徉於於!圣化维新,聿怀旧臣。

公已不作,维时之屯。天子曰咨,谥锡有齐!

哀荣终始,其畴则如。穆坞之原,有郁其阡。

诗此贞石,垂千万年!



陈直夫南宫像赞


夫子称史鱼曰:“直哉!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谓祝鮀、宋朝

曰:“非斯人,难免乎今之世矣。”予尝三复而悲之。直道之难行,而谄

謀之易合也,岂一日哉!鱼之直,信乎后世,其在当时,不若朝与鮀之易

容也,悲夫!


吾越直夫陈先生,严毅端洁,其正言直气。放荡佞謀之士,嫉视若

仇。彼宁无知之,卒于己非便也。故先生举进士不久,辄致仕而归;屡

荐复起,又不久辄退,以是也哉!然天下之言直者,必先生与焉。始予

拜先生于钱清江上,欢然甚得。先生奚取于予?殆空谷之足音也。世日

趋于下,先生而在,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今既没矣,其子子钦以先

生南宫图像请识一言。先生常尘视轩冕,岂一第之为荣!闻之子钦,盖

初第时有以相遗者,受而存之。先生没,子钦始装潢,将藏诸庙,则又

为子者宜尔也。诗曰:


有服襜襜,有冠翼翼。在彼周行,其容孔式。

秉笏端弁,中温且栗。既醉以酒,既饱以德。

彼何人斯?邦之司直。邦之司直,宜公宜孤。

既来既徂,为冠为模。孰久其道,众听且孚。

如江如河,其趋弥污。邦之司直,今也则亡!



三箴


呜呼小子,曾不知警!尧讵未圣?犹日兢兢。

既坠于渊,犹恬履薄。既折尔股,犹迈奔蹶。

人之冥顽,则畴与汝。不见壅肿,砭乃斯愈?

不风痿痹,剂乃斯起?人之毁诟,皆汝砭剂。

汝曾不知,反以为怒。匪怒伊色,亦反其语。

汝之冥顽,则畴之比。呜呼小子!告尔不一。

既四十有五,而曾是不忆!


呜呼小子,慎尔出话!懆言维多,吉言维寡。

多言何益?徒以取祸。德默而成,仁者言认。

孰默而讥,孰认而病?誉人之善,过情犹耻。

言人之非,罪曷有已?呜呼多言,亦惟汝心!

汝心而存,将日钦钦。岂遑多言,上帝汝临!


呜呼小子,辞章之习。尔工何为,不以钓誉,

不以蛊愚。佻彼优伶,尔视孔丑。覆蹈其术,

尔颜不厚?日月逾迈,尔胡不恤?弃尔天命,

昵尔仇贼。昔皇多士,亦胥兹溺。尔独不鉴,

自抵伊亟!




·诗·


〔以下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九·续编四》〕



来雨山雪图赋


昔年大雪会稽山,我时放迹游其间。岩岫皆失色,崖壑俱改颜。历

高林兮入深峦,银幢宝纛森围圆。长矛利戟白齿齿,骇心栗胆如穿虎豹

之重关。涧溪埋没不可辨,长松之杪,修竹之下,时闻寒溜声潺潺。沓

嶂连天,凝华积铅,嵯峨崭削,浩荡无颠。嶙峋眩耀势欲倒,溪回路转,

忽然当之,却立仰视不敢前。嵌窦飞瀑,忽然中泻,冰磴崚嶒,上通天

罅,枯藤古葛倚岩嶅而高挂,如瘦蛟老螭之蟠纠,蜕皮换骨而将化。举

手攀援足未定,鳞甲纷纷而乱下。侧足登龙虬,倾耳俯听寒籁之飕飕。

陆风蹀蹑,直际缥缈,恍惚最高之上头。乃是仙都玉京,中有上帝遨游

之三十六瑶宫,傍有玉妃舞婆娑十二层之琼楼。下隔人世知几许,真境

倒照见毛发,凡骨高寒难久留。划然长啸,天花坠空,素屏缟障坐不厌,

琪林珠树窥玲珑。白鹿来饮涧,骑之下千峰。寡猿怨鹤时一叫,彷佛深

谷之底呼其侣,苍茫之外争行蹙阵排天风。鉴湖万顷寒濛濛,双袖拂开

湖上云,照我须眉忽然皓白成衰翁。手掬湖水洗双眼,回看群山万朵玉

芙蓉。草围蒲帐青莎蓬,浩歌夜宿湖水东。梦魂清撤不得寐,乾坤俯仰

真在冰壶中。幽朔阴岩地,岁暮常多雪,独无湖山之胜,使我每每对雪

长郁结。朝回策马入秋台,高堂大壁寒崔嵬,恍然昔日之湖山,双目惊

喜三载又一开。谁能缩地法此景,何来石田画师我非尔,胸中胡为亦有

此?来君神骨清莫比,此景奇绝酷相似。石田此景非尔不能摸,来君来

君非尔不可当此图。我尝亲游此景得其趣,为君题诗非我其谁乎?



雨霁游龙山次五松韵〔二首〕


其一


晴日须登独秀台,碧山重叠画图开。闲心自与澄江老,逸兴离还白发来?

潮入海门舟乱发,风临松顶鹤双回。夜凭虚阁窥星汉,殊觉诸峰近斗魁。


其二


严光亭子胜云台,雨后高凭远目开。乡里正须吾辈在,湖山不负此公来。

江边秋思丹枫尽,霜外缄书白雁回。幽朔会传戈甲散,已闻南檄授渠魁。



雪窗闲卧


梦回双阙曙光浮,懒卧茅斋且自由。巷僻料应无客到,景多唯拟作诗酬。

千岩积素供开卷,叠嶂回溪好放舟,破虏玉关真细事,未将吾笔遂轻投。



次韵毕方伯写怀之作


孔颜心迹皋夔业,落落乾坤无古今。公自平王怀真气,谁能晚节负初心?

猎情老去惊犹在,此乐年来不费寻。矮屋低头真侷促,且从峰顶一高吟。



春晴散步


清晨急雨过林霏,余点烟稍尚滴衣。隔水霞明桃乱吐,沿溪风暖药初肥。

物情到底能容懒,世事从前且任非。对眼春光唯自领,如谁歌咏月中归。



祗用舞霓裳,岩花自举觞。古崖松半朽,阳谷草长芳。

径竹穿风磴,云萝绣石床。孤吟动梁甫,何处卧龙冈?



次魏五松荷亭晚兴


入座松阴尽日清,当轩野鹤复时鸣。风光于我能留意,世味酣人未解醒。

长拟心神窥物外,休将姓字重乡评。飞腾岂必皆伊吕,归去山田亦可耕。



醉后飞觞乱掷梭,起从风竹舞婆娑。疏慵已分投箕颍,事业无劳问保阿。

碧水层城来鹤驾,紫云双阙笑金娥。抟风自有天池翼,莫倚逢蒿斥鹌窠。



次张体仁聊句韵


眼底湖山自一方,晚林云石坐高凉。闲心最觉身多系,游兴还堪鬓未苍。

树杪风泉长滴翠,霜前岩菊尚余芳,秋江画舫休轻发,忍负良宵鐙烛光。



山寺幽寻亦惜忙,长松落落水浪浪。深冬平野风烟淡,斜日沧江鸥鹭翔。

海内交游唯酒伴,年来踪迹半僧房。相过未尽青云话,无奈官程促去航。



青林人静一灯归,迴首诸天隔翠微。千里月明京信远,百年行乐故人稀。

已知造物终难定,唯有烟霞或可依。总为迂疏多抵捂,此生何忍便脂韦。



题郭诩濂溪图


郭生作濂溪像,其类与否吾何从辨之?使无手中一图,盖不知其为谁

矣。然笔画老健超然,自不妨为名笔。


郭生挥写最超群,梦想形容恐未真。霁月光风千古在,当时黄九解传神。



西湖醉中谩书


湖光潋滟暗偏好,此语相传信不诬。景中况有佳宾主,世上更无真画图。

溪风欲雨吟堤树,春水新添没渚蒲。南北双峰引高兴,醉携青竹不须扶。



文衡堂试事毕书壁


棘闱秋锁动经旬,事了惊看白发新。造作曾无酣蚁句,支离莫作画蛇人。

寸丝拟得长才补,五色兼愁过眼频。袖手虚堂听明发,此中豪杰定谁真。



诸君以予白发之句,试观予鬓,果见一丝。予作诗实未尝知也。

谩书一绝识之


忽然相见尚非时,岂亦殷勤效一丝?总使皓然吾不恨,此心还有尔能知。



游泰山


飞湍下云窟,千尺泻高寒。昨向山中见,真如画里看。

松风吹短鬓,霜气肃群峦。好记相从地,秋深十八盘。



雪岩次苏颖滨韵


客途亦幽寻,窈窕穿谷底。尘土填胸臆,到此方一洗。

仰视剑戟锋,巑岏顙有泚。俯窥蛟龙窟,匍伏首如稽。

绝境固灵秘,兹游实天启。梵宇遍岩壑,檐牙相角抵。

山僧出延客,经营设酒醴。道引入云雾,峻陟历堂陛。

石田唯种椒,晚炊仍有米。张灯坐小轩,矮榻便倦体。

清游感畴昔,陈李两昆弟。侵晨访旧迹,古碣埋荒荠。



试诸生有作


醉后相看眼倍明,绝怜诗骨逼人清。菁莪见辱真惭我,胶漆常存底用盟。

沧海浮云悲绝域,碧山秋月动新情。忧时谩作中宵坐,共听萧萧落木声。



再试诸生


草堂深酌坐寒更,蜡炬烟消落降英。旅况最怜文作会,客心聊喜困还亨。

春回马帐惭桃李,花满田家忆紫荆。世事浮云堪一笑,百年持此竟何成?



夏日登易氏万卷楼用唐韵


高楼六月自生寒,沓嶂回峰拥碧兰。久客已忘非故土,此身兼喜是闲官。

幽花傍晚烟初暝,深树新晴雨未乾。极目海天家万里,风尘关塞欲归难。



再试诸生用唐韵


天涯犹未隔年回,何处严光有钓台?樽酒可怜人独远,封书空有雁飞来。

渐惊雪色头颅改,莫漫风情笑口开。遥想阳明旧诗石,春来应自长莓苔。



次韵陆文顺佥宪


春王正月十七日,薄暮甚雨雷电风。卷我茅堂岂足念,伤兹岁事难为功。

金滕秋日亦已异,鲁史冬月将无同。老臣正忧元气泄,中夜起坐心忡忡。



太子桥


乍寒乍暖早春天,随意寻芳到水边。树里茅亭藏小景,竹间石溜引清泉。

汀花照日犹含雨,岸柳垂阴渐满川。欲把桥名寻野老,凄凉空说建文年。



与胡少参小集


细雨初晴蠛蜢飞,小亭花竹晚凉微。后期客到停杯久,远道春来得信稀。

翰墨多凭消旅况,道心无赖入禅机。何时喜遂风泉赏,甘作山中一白衣?



再用前韵赋鹦鹉


低垂犹忆陇西飞,金锁长羁念力微。只为能言离土远,可怜折翼叹群稀。

春林羞比黄鹂巧,晴渚思忘白鸟机。千古正平名正赋,风尘谁与惜毛衣?



送客过二桥


下马溪边偶共行,好山当面正如屏。不缘送客何因到,还喜门人伴独醒。

小洞巧容危膝坐,清泉不厌洗心听。经过转眼俱陈迹,多少高崖漫勒铭。



复用杜韵一首


濯缨何处有清流,三月寻幽始得幽。送客正逢催驿骑,笑人且复任沙鸥。

崖傍石偃门双启,洞口萝垂箔半钩。淡我平生无一好,独于泉石尚多求。



先日与诸友有郊园之约是日因送客后期小诗写怀〔三首〕


其一


郊园隔宿有幽期,送客三桥故故迟。樽酒定应须我久,诸君且莫向人疑。

同游更忆春前日,归醉先拚日暮时。却笑相望才咫尺,无因走马送新诗。


其二


自欲探幽肯后期,若为尘事故能迟。缓归已受山童促,久坐翻令溪鸟疑。

竹里清醅应几酌,水边相候定多时。临风无限停云思,迴首空歌伐木诗。


其三


三桥客散赴前期,纵辔还嫌马足迟。好鸟花间先报语,浮云山顶尚堪疑。

曾传江阁邀宾句,颇似篱边送酒时。便与诸公须痛饮,日斜潦倒更题诗。



待诸友不至


花间望眼欲崇朝,何事诸君迹尚遥?自处岂宜同俗驾,相期不独醉春瓢。

忘形尔我虽多缺,义重师生可待招。自是清游须秉烛,莫将风雨负良宵。



夏日游阳明小洞天喜诸生偕集偶用唐韵


古洞闲来日日游,山中宰相胜封侯。绝粮每自嗟尼父,慍见还时有仲由。

云里高崖微入暑,石间寒溜已含秋。他年故国怀诸友,魂梦还须到水头。



将归与诸生别于城南蔡氏楼


天际层楼树杪开,夕阳下见鸟飞回。城隅碧水光连座,槛外青山翠作堆。

颇恨眼前离别近,惟余他日梦魂来。新诗好记同游处,长扫溪南旧钓台。



诸门人送至龙里道中二首


其一


蹊路高低入乱山,诸贤相送愧闲关。溪云压帽兼愁重,峰雪吹衣著鬓斑。

花烛夜堂还共语,桂枝秋殿听跻攀。相思不用勤书札,别后吾言在订顽。


【原诗句中夹注】跻攀之说甚陋,聊取其对偶耳。


其二


雪满山城入暮天,归心别意两茫然。及门真愧从陈日,微服还思过宋年。

樽酒无因同岁晚,缄书有雁寄春前。莫辞秉烛通宵坐,明日相思隔陇烟。



赠陈宗鲁


学文须学古,脱俗去陈言。譬若千丈木,勿为藤蔓缠。

又如昆仑派,一泻成大川。人言古今异,此语皆虚传。

吾苟得其意,今古何异焉?子才良可进,望汝师圣贤。

学文乃余事,聊云子所偏。



醉后歌用燕思亭韵


万峰攒簇高连天,贵阳久客经徂年。思亲谩想斑衣舞,寄友空歌伐木篇。

短鬓萧疏夜中老,急管哀丝为谁好。敛翼樊笼恨已迟,奋翮云霄苦不早。

缅怀冥寂岩中人,萝衣菃佩芙蓉巾。黄精紫芝满山谷,採石不愁仓菌贫。

清溪常伴明月夜,小洞自报梅花春。高间岂说商山皓,绰约真如藐姑神。

封书远寄贵阳客,胡不来归浪相忆?记取青松涧底枝,莫学杨花满阡陌。



题施总兵所翁龙


君不见所翁所画龙,虽画两目不点瞳。曾闻弟子误落笔,即时雷雨飞腾

空。运精入神夺元化,浅夫未识徒惊诧。操舵移山律回阳,世间不独所

翁画。高堂四壁生风云,黑雷柴电日昼昏。山崩谷陷屋瓦震,雨声如泻

长平军。头角峥嵘岁千丈,倏忽神灵露乾象。小臣正抱乌号思,一堕鬍

髯不可上。视久眩定凝心神,生绡漠漠开嶙峋。乃知所翁遗笔迹,当年

为写苍龙真。只今旱剧枯原野,万国苍生望霑洒。凭谁拈笔点双睛,一

作甘霖遍天下!



重修宋儒黄文肃公榦家谱序,并赠世派歌


世守儒宗训,家传正学书。宏纲开瑞运,嘉祉锡祯符。

勤业前徵远,通经圣绪孚。时雍元会合,雅化绍唐虞。



朝廷尚文德,万国景贤良。忠信正常泰,严恭体益庄。

孝慈家道善,仁厚祖功长。诚正修齐治,隆平世永昌。


【原注】时正备十五年庚辰孟春上元日,阳明山人王守仁拜撰。



和大司马白严乔公诸人送别


〔三奇堂法贴〕


太常白楼吴公、大司成莲北鲁公、少司成双溪汪公,相与集饯于“清

凉山”,又饯于借山亭,又再饯于大司马第,又出饯于龙江,诸公皆聊句

为赠,即席次韵奉酬,聊见留别之意。〔五首〕


未去先愁别后思,百年何地更深知?今宵灯火三人座,他日缄书一问之。

漫有烟霞刊肺腑,不堪霜雪妒鬚眉。莫将分手看容易,知是重逢定几时?


谪乡还日是多余,长拟云山信所知。岂谓尚悬苍水佩,无端又领紫泥书。

豺狼远遁休为梗,鸥鹭初盟已渐虚。他日姑苏皈旧隐,总拈书籍便移居。


寒事俄惊蟋蟀先,向游刚是早春天。故人愈觉晨星少,别话聊凭杯酒筵。

戎马驱驰非旧日,笔床相对又何年?不因远地疏踪迹,惠我时裁金玉篇。


无补涓埃愧圣朝,漫将投笔拟班超。论交义重能相负?惜别情多屡见招。

地入风尘兵甲满,云深湖海梦魂遥。庙堂长策诸公在,铜柱何年打旧标?


孤航渺渺去钟山,双阙迴首杳霭间。吴苑夕阳临水别,江天风雨共秋还。

离怀远地书频寄,后会何时鬓渐斑。今夜梦魂汀渚隔,惟余梁月照容颜。


【原注】阳明山人王守仁拜手,书于龙江舟中。余数诗,诗稿亡,不

及录,容后便求得补呈也。守仁顿首。


【朱彞尊记】:阳明子功烈气节文章,皆居第一,时多讲学一事,为

众口所訾。善夫西坡先生之言也,曰“阳明以讲学故,毁誉迭见于当时,

是非几混于后世,至谓其得宁邸金,初通宸濠,策其不胜而背之,此谤毁

之余唾,不足拾取。”斯持平之论乎!龙江留别诗卷,乃将之官南、赣而

作。是时宸濠反状未露,而公已滋殷忧,故诗中即有“戎马驱驰”、“风

尘兵甲”等语。而又云“庙堂长策诸公在”,其后卒与乔庄简犄角成功,

盖公审之于樽俎间久矣。诗律清婉,书亦通神,宜为西坡先生所爱玩。

岁在癸未二月戊寅朏,秀水朱彞尊年七十五书。


本篇录自日本《阳明学报》第一五七号所载蓬景轩编《姚江杂纂》。



游白鹿洞歌


何年白鹿洞,正傍五老峰。五老去天不盈尺,俯窥人世烟云重。我欲搅秀

色,一一青芙蓉。举手石搧开半掩,绿鬟玉女如相逢。风雷隐隐万壑泻,

凭崖倚树闻清钟。洞门之外百丈松,千株化尽为苍龙。驾苍龙,骑白鹿,

泉甚饮,芝可服,何人肯入空山宿?空山空山即我屋,一卷黄庭石上读。


【原注】辛已三月书此,王守仁。



咏钓台石笋


云根奇怪起双峰,惯历风霜几万冬。春去已无班箨落,雨余唯见碧苔封。

不随众卉生枝节,却笑繁花惹蝶蜂。借使放梢成翠竹,等闲应得化虯龙。


【注】本篇录自黄宗羲编《四明山志》卷一。题目系编者所加。



游雪窦〔三首〕


其一


平生性野多违俗,长望云山叹式微。暂向溪流濯尘冕,益怜薜萝胜朝衣。

林间烟起知僧住,岩下云开见鸟飞。绝境自余麋鹿伴,况闻体远悟禅机。


其二


穷山路断独来难,过尽千溪见石坛。高阁鸣钟僧睡起,深林无暑葛衣寒。

壑雷隐隐连岩瀑,山雨森森映竹竿。莫讶诸峰俱眼熟,当年曾向书图看。


其三


僧居俯瞷万山尖,六月凉飚早送炎。夜枕风溪鸣急雨,晓窗宿雾卷青帘。

开池种藕当峰顶,架竹分泉过屋檐。幽谷时常思豹隐,深更犹自愧蛟潜。


【注】本篇三首录自黄宗义编《四明山志》卷一。



晚堂吟


晚堂孤坐漫沉沉,数尽寒更落叶深。高栋月明对燕语,古阶霜细或驰吟。

校评正恐非吾所,报答徒能尽此心。赖有胜游堪自解,秋风华岳得高寻。


【原注】予谬以校文至此,假馆济南道,夜坐漫书壁间,兼呈道主袁

先生请教。弘治甲子仲秋五日余姚王守仁书。


【注】阳明先生此作,几五十年,笔精如新。李中岩、郡甘泽二公与

予相继分巡济南,咸爱而欲传之。一日郡守李大夫子安来,因与之言,遂

欣然征工勒石,以垂不朽云。嘉靖辛亥季冬望日,后学吴天寿谨识。

本篇录自日本佐贺县多久市细川章女士家藏王阳明手迹搨本。据细川

女士介绍,该手迹是中国友人赠送其时为藩主家臣的先祖的,世代相传,

珍藏至今。审其字迹,确系阳明遗墨。题目系编者所加。




包 罗 万 象 的 感 觉 主 义

在济慈那首气魄宏大的长诗《海佩利安》未完成的片断里,有一幕全体被推翻的巨灵神族聚集在一个阴暗的地下墓穴里议事的场景。他们的首领,年老力衰的萨吞,以下面这番话结束了他那篇灰心丧气的演说:
     你们都到了这里,
被压倒了,被赶走了,被打垮了,你们都到了这里,
啊,巨人们,
我要说“起来战斗吧!”——可你们却唉声叹气;
我要说“低头屈服吧!”——可你们还是唉声叹气。
那叫我怎么办呢?啊,无边无际的苍天在上!
啊,我那看不见的亲爱的爹娘!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告诉我,你们各位神族兄弟们,我们如何再重开战场?
如何让我们的愤怒再次激发起我们斗志昂扬?
这时,那个正在沉思默想的海神奥西安努斯站立起来,晃了晃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湿淋淋的发卷,用那海浪撞到岸边破碎时形成的喃喃低语声,劝告眼前各位伤心的神祇应该从以下的想法中获得宽慰,这就是:他们的被推翻是由大自然的法则所导致,而并非败于雷电或天神朱庇特的威力:
     伟大的萨吞,你
曾经巧夺天工地筛分了原子的微埃与无垠的宇宙;
然而正因为你是天国的王,位居诸神之首,
正因为至高无上的威权在手,你才变成了一位盲叟,
你的眼才看不见一条求本溯源的大道通途,
而我却正在这条路上朝着永恒的真理向前探索。
开宗明义地说,作为天地万物之主宰,正如你不是最初的一个,
你也不是最后的一个;造化的运转不会就此罢休,
你既不是终结,也决不是开头。
从一片混沌与万物之母胎的黑暗中产生了光,
这是从那内部的纷扰激荡中最初结出的硕果,
出于无法参悟的天机,那团蕴含着力之冲突的酵母
终于在其自身中成熟。成熟的时刻终于来临,
随之有了光,于是光又以其自身之创造者为依凭
而催生万物,立即赋予这磅礴大块以生命。
就在这混沌初开的时刻,展现了天与地——我们的双亲;
接着你第一个降生,相继而来的是我们巨人的种族,
于是由我们统治着这一片新的美丽的寰瀛。
可是,啊,现在却来了这碗真理的苦酒要我们吞饮;
苦酒吗?不,那是蠢话,因为敢于正视赤裸裸的
真理与逆境,并能完全保持心灵的平静,
那不是痛苦,那是力量最强大的反映。请仔细谛听:
正如天与地比那曾经主宰过太初世界的
一片混沌与茫茫的黑暗要美好得多,美好得无可比拟,
我们——我们有自己坚实而悦目的形体,
有我们的意志、我们的自由行动和彼此之间的友谊,
还有千百种更纯洁的生命的其他奇迹——
凭借着这一切,我们又远远胜过了那美丽的天与地;
而今天,正如我们曾光荣地压倒过那古老的黑暗世界,
在我们身后又崛起了完美无缺的新的一代,
一股更美的力量,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虽然由我们所生,却注定要胜过我们而继往开来;
因此,我们今日之被征服,犹如昔日之我们取代
那无形无体的一片混沌,并不算得如何地不光彩。
请问,难道灰暗的土壤会与它哺育过的
并且还在哺育着的那骄傲的森林去争论,
仅仅因为它们的秀丽超过它自身?难道它能否认
那碧绿的丛林是君临大地的精英?或者,难道树林
会去嫉妒那鸽子,因为它们的啭鸣声犹如银铃,
因为它们有雪白的羽翼,到处跳跃着寻觅欢欣?
我们就是这样的莽莽丛林,我们那青葱的枝条
培育出的并不是鸽子这类小鸟,它们苍白而孤苦伶仃,
我们养育出的是羽毛金光灿烂的雄鹰,它们骄傲的身影
远比我们美,因而赢得了统御世界的权柄;
因为这是一条永恒的法则:最美的应该最有力量!
可是,按照这一条法则,今后又将有另一个种族出世逞强,
他们将赶走我们的征服者,使他们也像我们今天一样,
向隅而泣,恓恓惶惶。你们看到那取我而代之的
年轻的海神了么?你们可曾注意过他的面庞?
可曾看到他所创造的那生有双翼的骏马乘风破浪,
拉着他的战车,激起雪片般的水花驰骋海上?
我见过他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飞掠而过,
是那样的目光炯炯,神采飞扬,
这就使我不得不伤心地拱手退让,
只能喊一声:再见吧,我的海疆!
奥西安努斯就是这样讲的。而战败的众神不是被他说服了就是满怀着愠怒,全都默不作声。最后,他们当中谁也没有想到的一位,女神克丽美尼,打破了这长时间的沉默,翕动着她那激动得发烫的朱唇,在这群凶神恶煞的巨人当中目光温柔地和怯生生地开口了。她说道:
啊,父亲,我在这里要算是最无知年幼,
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欢乐已永不再有,
这悲痛的感觉正悄悄地侵袭我们的心头,
而且我担心它还将永远在我们的心上停留。
我想,像我这样一个弱女子总不会推却
根据正当的权利会从强大的众神那里施来的救助,
因此我不会是在预言凶兆而使我们忧上添忧,
然而还是让我讲一讲我的哀愁吧,让我讲一讲
我听到了什么,以及它如何使我啼哭了很久
并且明白了我们已失去一切希望,万事全休。——
有一天我站在海边,那里的海岸景色秀丽,
一片恬静,绿树成荫,芬芳的鲜花开遍大地,
飘来了一阵阵甜美的气息沁人心脾,
其中洋溢着平静的欢乐,正如悲哀之充满我的心底;
这欢乐以及一种柔和甘美的温暖是如此强烈,
以致我不由得产生共鸣,起伏的心潮难以压抑,
我想歌唱,想以那抒发我们的悲痛心情的
我凄凉的歌声来排遣这眼前的孤寂;
于是我坐下来,拾起一个裂开嘴的贝壳,
嗫嚅着向里面吹气,想吹奏出动听的旋律
——啊,别再提什么音乐的旋律吧!因为正当我开口歌唱,
并以拙劣的技术试图向微风里送进那贝壳单调的回响,
突然,从海对面一个小岛绿荫环抱的沙洲上,
随着轻风飘来了一阵阵乐音,旋律是那样迷人而悠扬,
这乐音显得极其清晰,虽然它几乎塞满了我的耳腔。
我把贝壳扔到了沙滩上,它立即灌满了水浪,
恰似我的双耳灌满了这新的幸福的黄金的乐章。
每一阵涌来的声音里仿佛都交织着生与死的迷惘,
每一组急促而欢快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地
而又像是在同一个瞬间叮叮当当地鸣响,
犹如成串的珍珠突然洒落在地上,一颗颗地滚动着,
 晶莹闪光;
那一节又一节随风飘来的曲调,
每一节都像是一只白鸽飞离开它橄榄树上的窝巢,
拍动它那震颤着乐音的双翼(而不再是无声的羽毛),
在我的头顶久久盘旋,使我的心在悲喜交集中深受煎熬。
最后,悲哀压倒了我,我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折磨,
于是我用手捂住我那快要炸裂的耳朵,
然而,我这双颤抖的手并不能把一切全都遮住,
透过我的手,我还是听到了一个甜蜜的——
比一切曲调都更加甜蜜的——声音在欢呼:
“阿波罗!年轻的阿波罗!
旭日初升的阿波罗!年轻的阿波罗!”
我急忙逃走,但那个声音追赶着我,
同时高呼着:“阿波罗!”
在这一节思想既深刻文笔又优美的诗里,济慈成了不仅限于他自身的一整代诗星的代言人。这不仅是他那天赋诗才的证明,这也是一篇宣言书,宣告年轻一代的诗人已经登上了迄今一直由湖畔派诗家和司各特把持着的诗坛。在居于统治地位的诸神的名义下,人类的智能时常遭到禁锢而长期停滞不前;这种情况出现得实在太多了。要想有所进步,就经常要求变更统治者。华兹华斯和司各特是威震诗坛的巨灵神,可是当年轻一代登上舞台的时候,他们的赫赫神威便黯然无光了。济慈本人正是那只羽毛金光灿烂的雄鹰,它振翅直上云霄,高高翱翔于华兹华斯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橡树的顶空。而拜伦——他难道不就是那新的海神吗?他以如此巨大的力量“在感情的海洋里激起惊涛骇浪”,以致当时最伟大的文学天才在他面前都甘拜下风,宣称他的诗才无人能与之匹敌。至于雪莱,他那甜蜜得令人心醉和空前地大胆的乐曲,难道不就是以上引诗里所描述的那种乐音吗?虽然许多人像克丽美尼那样捂住耳朵,尽可能延宕着时间不去听这诗坛新曲,难道这些乐曲不是照旧随风飘扬于四野八荒,无往而不入地响彻于天地之间吗?这种闭目塞耳的挣扎纯属自欺欺人,因为现在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同一个声音:“阿波罗!旭日初升的阿波罗!”
正如诗里的众神一样,在他们的命运所面临的这一危急关头,人间老一辈的诗神们也采取了各不相同的态度。司各特,他们当中最高贵的一位,以一种亲善而不失尊严的态度承认自己比拜伦逊色,这种态度反而进一步提高了他的声誉。华兹华斯退隐于他的“湖畔”,同时咕咕哝哝地指责所谓诗坛的剽窃之风。 骚塞则发出连珠炮似的詈骂。与此同时,年轻的新一代诗神相继登上了老神的宝座,他们的头顶周围都闪耀着由他们那无比的才华发出的一轮轮明亮的光圈。
济慈又是年轻一代的巨人种族里最年轻的一个,他具有自己的特殊禀赋,并有一个其他任何人都未闯入过的自己的特殊领域。我们看到,一些特别纤柔娇嫩的有机体,却往往出现在最不适合它们存在的外部环境里,并在几乎得不到周围环境任何帮助的情况下发展成长,而济慈正是这样的一个例子。这个在二十六年的短暂一生中留下了许多使人们读后便永难忘却的杰作、他的名字在雪莱的《阿童尼》一诗中被喻为天神的青年,竟是伦敦一家马厩主的儿子,学的行业是药剂师。老一辈文学界名流中很少有人知道济慈,就连他们当中唯一被济慈经常注视着的、从济慈那里比从其他任何年轻人那里获得了更多景仰的华兹华斯——就连华兹华斯对济慈也很冷淡。有一天晚上,在画家海顿家里,当华兹华斯在座的时候,人们怂恿济慈从他的《安狄米恩》第一部里挑出那篇著名的《森林神礼赞》读给华兹华斯听。那位“铁青面孔”的诗人听完了朗诵,然后只评论了一句话:这是“一篇写得挺漂亮的异教主义的作品”。应该称赞济慈的是,这篇作品确实就是如此!然而,华兹华斯的这句评论却绝没有任何赞扬的意思。这就是老派诗人中最有影响的一位所下的判决。老派评论家们更是抱明显的敌对态度。他们的评论是粗暴的,恨不得把济慈一棍子打死。《评论季刊》和《布莱克沃德氏杂志》都愚蠢地讥笑《安狄米恩》。他们告诉作者“做一个挨饿的药剂师要比做一个挨饿的诗人强一些,也更明智一些”,劝他“还是回去守着自己的药罐吧!”虽然年轻的诗人在述及他所受到的这类污辱性评论的时候显得很平静,这些攻击实际上一定深深地刺痛了他。现在有人提出,在济慈的朋友们当中流传的一种说法,即认为这些批评对他的健康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其实是毫无根据的;但我却觉得这种传说有一定的道理。诚然,他的死肯定不是由《评论季刊》上某一篇粗暴的批评直接造成的,就像拜伦在《唐璜》里所说的那样;他本人说的话也充分证明了他十分蔑视那些对他的艺术和人格的诋毁;但是,济慈一向有极高的抱负,同时又极其敏感,而且他的肌体内部还隐藏着不治之症的病根;所以,对于这样一个已经为内部过分灼热的爱情和啮噬器官的痨瘵所摧残的肌体来说,假如来自外部的如此恶毒的攻击不会对它产生有害影响的话,那倒是一件怪事了。
约翰·济慈生于1795年10月,九岁时便死去父亲。母亲把他送进一家很好的学校读书;然而,使他感到无限伤心的是,母亲也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的相貌同他的诗给予我们的印象是一致的。雪莱在气质上带有几分女性的温柔和灵气,与此相应,他的身材也细高、瘦削、窄胸,说话的嗓音又高又尖;而比他要脚踏实地的济慈则生得胸深肩阔,下肢与上肢相比显得短小,并有一副低沉、庄重的嗓音。他那小小的头上覆盖着浓密的褐色卷发,一双大眼呈深蓝色,但有时却炯炯闪光;俊美的嘴配上一片突出的下唇,使整个面孔具有了一种大胆和好斗的表情。事实上,他在做孩子的时候就完全是一头果敢和好斗的小猛犬,而且看上去他日后在战争中立功扬名要比在文学事业上成名的可能性大得多。他很早便显示出了极大的个人勇气,而且在一切体育运动项目上都是好手;就在他快染上肺病之前,他还在一次光明正大的格斗中打赢了一个骄傲的屠夫。
济慈十五岁离开学校,由亲戚介绍跟埃德蒙顿一位聪明的外科药剂师当学徒,在他那里一直待到二十岁,自那以后便开始作为一名医科大学生在伦敦各家医院巡回实习。但他不久便抛弃医学而从事文学,有好几年和当时某些新起的年轻文士及艺术家们亲密地生活在一起。这以后,他就害上了那种曾经夺去他母亲和弟弟生命的痨病。由于他没有任何希望找到谋生的途径,日益贫困潦倒,这就助长了这种病的发展;同时,他又热恋上一位年轻的英印混血姑娘,这是一种狂热的但又是毫无希望的爱情,由于济慈贫病交加,他的爱得到那位姑娘的回报反而使济慈更陷于绝望,这就进一步加剧了他病情的恶化。他的健康状况迫使他不得不离开他的心上人去意大利疗养,不久便在那里去世。
对济慈一生中文学活动以外的方面稍加一瞥,我们便可以看到三件具有最重要意义的事实——不存在真正能获得谋生手段的任何希望(他曾经想移居南美,或者申请在来往于印度的商船上当一名外科医生);对一位妇女怀着一种狂热而毫无希望的爱,在他看来,如果没有她,自己的生命便毫无价值;最后就是那蚕食他的生命的肺痨。
当济慈于1818年认识她的时候,范妮·布劳纳小姐才十八岁,比济慈小五岁。在汉普斯泰德,济慈和朋友布朗住在一处隔成两家的住所里,那住着另一半房屋的便是布劳纳小姐和她的母亲。济慈爱上她的最初六个月,对于他来说是一段真正幸福的时光。1818年12月,他开始写《海佩利安》。1819年2月,在他一生最富有成果的日子里,他写出了《灵魂颂》、《圣亚尼节的前夕》和《海佩利安》的大部分诗稿。在早春的一天,他坐在布劳纳家花园里的一株梅树下写出了《夜莺颂》。换句话说,他那些最美丽的诗篇都是在他还是一个健康的人,并且经常和范妮一道远足漫步的这半年里写成的。遗憾的是,由于济慈这时每天都可以和他的爱人见面,所以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封在他这段短短的幸福时期写下的情书。1819年7月,他第一次给范妮写信;他从那时起直到去世为止写给范妮的全部信件后来都于1878年公开出版。
这些情书中开头几封的调子并不感伤。他在一封这样的早期信件里写道:“我要用一个比‘光彩照人’更光彩照人的字眼,比‘美丽’更美丽的形容词来赞美你;”而且,他还针对她的某种抗议进行解释说:“既然没有你的美我就绝不会爱上你,我为什么不能谈论你的美呢?——像我对于你的这种爱情,除去萌芽于美之外,我还想象不出有任何别的启迪。也许存在着那样一种并非萌芽于美的爱情吧,对于它,我毫无蔑视之心而只会怀有最高的敬意,并能对别人的这种爱情深表钦佩;然而,它不像我心目中的爱情那样丰富多彩和鲜艳夺目,也不具有它那种完美的形式和魅力。”
可是,过不了多久,那种注定要使情人备受折磨的嫉妒便在他的信里出现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逼着范妮对他做出永不变心的表白。当时他虽然还没有患病,却好像已模糊地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我散步的时候最喜欢想两件事,”他写道,“一件是你的可爱,另一件是我临终的时刻。啊,要是我能够在同一个时刻占全这两样东西就好了!”
范妮的信实际上只能使他变得更加郁郁寡欢。他翻来覆去地读这些信,以至信里每一句话的原意都被他歪曲了;这些信在他的眼里时而显得相当冷淡,时而又似乎充满了叱责。他以他的多疑、易怒和乖僻先折磨自己,再去折磨范妮;譬如说,他往往经过她家门口而故意不进去,虽然他渴望见到她,也知道自己不露面会使她失望。当然,也有几封写于1819年10月的信完全充满了幸福和温柔的情调。但是到1820年2月便开始了一段悲惨而激动的时期。济慈开始吐血,并“在它鲜红的颜色里看到了自己的死刑执行令”。从那以后,他的信便都是简短的了;其中有一些仍然写得俏皮和充满希望,另一些则表现了疑心极重的和强烈的嫉妒——全都燃烧着狂热的激情。以下是这类信件的一个断片:“你是了解我们的情况的——假如我竟是按这种方式迅速地恢复健康,那会有什么希望呢?——我的这种健康竟不能容许我稍许用一点力。人们甚至不允许我读诗,更不用说写诗了。我不能说‘请忘掉我吧’——但我要说,世上确实存在着不少似乎是不可能有的事。别再谈这个了。我还没有强壮到能够经受住断绝关系的打击——在你安息的夜里不要去理会这件事吧!”
在他的病回光返照、表面上似乎有所好转的那段时期,他经常请求范妮到自己的住处来,在他能够见到她的窗外只站半分钟,或者是在花园里散一会儿步,然后,他又请她不要每天来,因为他见到她以后时常会忍不住感到悲伤。可是,一旦范妮按照他的话办真的没有来,他又变得急躁不安和充满嫉妒了。
随着死期的临近,他写的信愈来愈凄苦,愈来愈使人读后感到揪心。最后几封信更是凄惨之极。在他绝望的情热当中,他就像一个以为自己被人遗忘掉的小孩子那样发狂和无可奈何。这是在肉体上的临终痛苦到来之前精神上的垂死挣扎。
范妮·布劳纳对她所爱的人的一片柔情从没有动摇过。现在看得很清楚,对于这个崇拜着她和折磨着她的患有肺病的穷青年所具有的天才和力量,范妮这位天性有几分爱卖弄风情的少女是毫无觉察的,而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但是她爱济慈,爱他这个人;当她从最后一封信里得知济慈实际上已处于何等悲惨的状况中时,她和她母亲便不愿意再让他只由他的朋友照看,而把他接进了她们在温特沃斯普莱斯的自己的住所,他在那里度过了临去意大利之前的最后一个月。医生建议送他去那个国家疗养,给予他一个争取病情好转的最后机会。
要不是处于这种重病垂危的情况,一个对意大利久已神往并曾以他的笔从亡灵中唤醒了这个国家古代众神的人,眼看就要见到自己心向往之的胜地该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啊!可是他现在却这样写道:“在这一趟去意大利的旅途中,每天早上天一亮我就醒了,而且感觉很可怕。我将努力去那里,尽管怀着像是对一座森严可怖的炮台进军的感觉。”在船上,当提及他对布劳纳小姐的依依不舍之情时,他写道:“纵使我的肉体本来能恢复健康,这种别离也会妨碍它痊愈。那最能促使我希望活下去的东西恰恰会成为促使我死亡的主要原因。我对此无可奈何。……我每日每夜都盼望死去,以便使我从这种相思之苦中解脱;可是我又希望死神离开,因为一旦死去,就连这种总比虚无要好一些的痛苦也将会失去。辽阔的陆地和海洋,身体的虚弱和衰竭,这些是把我们隔离开的巨大障碍,但死亡却是使我们永别的藩篱。……我很少想到在美洲的弟妹。一想到要与布劳纳小姐别离就使我感到无比可怕——就好像我立即跌入了一个黑沉沉的无底深渊——我眼前总是浮现着她那总是在消逝着的身影。”他在另一封信里写道:“我将不能再见到她的这种想法会杀死我。我亲爱的布朗,当我健康的时候,我本应该占有她的,要是那样,我的身体就会一直很好。我能够忍受死亡——但我忍受不住和她的别离。啊,上帝呀!上帝呀!上帝呀!我行囊里的一切东西都使我记起她,这使我痛苦得犹如万箭穿心。她放在我旅行帽里的丝衬里炙灼着我的头皮。她在我幻想中的影像清楚得可怕——我看见了她——我听见了她的声音。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吸引住我,使我哪怕是把她只忘却片刻。……关于那不勒斯,我简直无可奉告。对于周围那许多新奇的事物,我根本漠不关心。我怕给她写信——可又想让她知道我没有忘记她。啊,布朗,我的胸膛里像是有煤块在熊熊燃烧。我惊讶地发现,人的心竟能够包藏和忍受这样多的痛苦。难道我生于人世就是为了来忍受这种痛苦的吗?”
1820年11月的最后一天,济慈写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封信。他的亲密老友,一位医术高超的内科医生克拉克博士,设法把他的生命一直维持到冬末。在那不勒斯,济慈收到他的诗友雪莱的一封信,邀请他到比萨去,告诉他在那里可以得到极妥善的护理。但他没有接受这一邀请。经过几个星期极度的痛苦之后,安息与睡眠、顺从命运与心灵平静的时刻终于到来。他留下的遗愿是:一封他始终没有敢拆开来阅读的情人的来信以及他妹妹寄来的一封家书和一个荷包,希望能被放入棺内作为陪葬,此外,他的墓碑上希望能刻上这样一句题词:
这里安息着一个姓名用水写成的人。
而经雪莱的魔杖轻轻一挥,这水立即凝成了一片水晶,使镌刻在它上面的名字从此永垂不朽。 
济慈的诗歌是英国自然主义最芬芳的花朵。在他出现以前,这种自然主义已经在一个长时期内茁壮成长。它的活动原则是从华兹华斯那里逐步产生的,他以如此有条不紊的方式发展着它,以至于竟能按照人生的不同阶段和灵魂的不同功能来把自己的诗歌加以分类。柯尔律治以一种和谢林 的哲学非常相似的自然哲学为它提供了理论支柱。在司各特的作品里,它采取了这样一种极其成功的形式,即在爱国主义、对历史的兴趣以及对种族的重要意义有着惊人的理解等等因素的推动下来研究人,研究风俗习惯和自然景物。在穆尔和济慈两人的作品里,它所采取的形式是一种浓墨重彩的感觉主义,这种感觉主义乃是一些对外部世界美的印象特别敏锐的人的感受力(与他们相比,一般人的感受力便显得非常愚钝)在文学上的反映。不过,穆尔的诗歌所表现的感觉主义是在他那温暖明快的色调里艺术地显示它自身的,仅仅局限于反映男女恋情的领域,并具有一种轻松愉快和游戏人生的性质。而济慈笔下所表现的则是一种热血沸腾的严肃的感觉主义,它绝不仅限于表现男女爱情,而是无所不涉,从而达到了包罗万象、拥抱一切的地步,构成了英国自然主义最令人赞叹的发展阶段之一。这种自然主义导致华兹华斯走进了前文已经提及的一个极端;而济慈则被导入与之迥然异趣但却更富有诗意的另一个极端。
济慈比他的任何一个英国兄弟诗人都更加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也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更少去为思想原则操心。他的诗没有那种存在于司各特或穆尔作品里的爱国主义的基础,也不包含那种为雪莱或拜伦的作品所具有的追求自由的启示;他的诗是一种纯艺术,除去凭借想象力之外别无其他来源。他最喜欢说的一句格言就是:诗人应该无原则,无道德观念,无自我 。为什么?因为真正的诗人既享受光明也欣赏阴影——在构思一个埃古 时和构思一个伊莫根 时同样地愉快。凡是在自己的题材中任凭幻想海阔天空地飞翔而忘却自我的诗人,在他们从事创作的时候,总是要尽一切努力来驱除掉他们的个人气质和一己好恶。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像济慈那样彻底地从作品中清除了个人的希望、热情和原则。他的书斋,正如他的一个崇拜者所说,是“一间除去画架之外一无所有的画家的画室”。
然而,济慈对理论和原则抱着一种诗人风度的漠不关心,这本身就是一种理论和原则——是一种基于以诗人的眼光膜拜大自然的哲学。在一个贯彻始终的泛神论诗人看来,这人世生活的一切表现、一切形态和一切姿容都是宝贵的,而且全都同等地宝贵。济慈作为一个诗人,不承认那种意味着有所改善或有所排斥的“真实”,但他对于想象乃“真实”之源泉这一点却几乎像信仰宗教一样坚信不疑。他在一封信里表达了这样的观点:“我除了确信内心之爱的神圣和想象之具有真实性而外,不能确定其他任何东西。被想象视为‘美’而捕捉住的东西必定是‘真’,而不管它存在与否——因为我对于我们的一切激情所持的看法都和我对爱情的看法一样:它们在其蔚为壮观的表现形式中都有助于创造本质的‘美’。……想象或许可以被譬喻为亚当的梦;他醒来时发现梦境已化为真实。”他详尽论述了这种真实和通过连贯的推理得出的真知之间的区别,并以一句感叹作为结束语:“啊,不管它会是什么情况,反正我要的是一种感觉的而不是思维的生活!”——而这句话正是理解济慈全部诗歌的关键。
济慈所过的大部分生活都是一种在被动地感觉着,通过他的感觉尝味着快乐和苦痛的生活。麦森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不妨拿起一本谈生理学的书,来挨次翻看一遍所谓感觉的分类——其中有单纯由肌肉伸缩引起的感觉,有关联着血液循环、营养、呼吸以及与周围机体产生电流交感效应这类生命活动进程的感觉,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等等。我们将会看到,济慈在所有这一切感觉领域都有极敏锐的禀赋。”
例如,他对于味觉的享乐就有极敏锐的感受力,并时常尝试着以特殊的刺激物来增强这种口腹之乐。一个朋友告诉我们,他有一次曾亲眼看见济慈在舌头上洒满辣椒粉,为的是能享受一番在这以后再喝一口红葡萄酒的鲜美感觉。“谈到口腹之乐,”他自己在一封信里说道,“就在我用右手写信的这一刻,我的左手正拿着一枚油桃往嘴里送呢。”因此,济慈的诗歌里时常出现由味觉领域引申出的形象便不足为奇了。他那篇名不虚传的《忧郁颂》告诉我们,这位女神 巍峨的神龛原来就设在“乐趣”殿堂里——
虽然只有那能够以有力的舌尖把“欢乐”的葡萄贴着敏感的上腭舐破而细品美味 的人才能够见到。
而在他的最后几首十四行里,有一首也富有代表性地提到“我心灵的软腭正在失去它的味觉”,认为这就是他自己死期临近的一个征兆。
不言而喻,听觉和视觉与低级的味觉相比,在启发他的想象力方面所起的作用要大得多。对于音乐,他有一对音乐家的耳朵;对于光和色彩的变化,他有一双画家的眼睛。而且,他长于描述一切不同种类的声音、气息、味道和触觉,在这方面,他拥有一个会使任何最伟大的诗人都感到嫉妒的丰富多彩的语言宝库。简言之,他生而具有若干特殊的禀赋,这些禀赋结合在一起并达到充分发展的地步,就构成了感知与再现一切自然美的登峰造极的能力。
从一开始起,能够再现自然美便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他曾一再声明,除去艺术问题而外,他没有任何“思想观点”;但他对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针对十八世纪矫揉造作的所谓古典派诗歌提出的革命性观点,却表示了热情的赞许。他对斯宾塞崇拜得五体投地,而对古典派诗人则十分厌恶。在他的长诗《睡与诗》里,他以最激烈不过的语言体现出一种艺术信仰的告白。在描述了英国古典派诗歌的胜利以后,他发出了愤愤不平的感慨:
难道这一切竟会被忘记? 是的,
一个由浮华和蒙昧主义培育出的派系 ,
使伟大的阿波罗都为这一片领地羞惭不已。
那不解诗神之荣耀为何物者,竟被誉为才高多艺;
他们像一个啼泣的婴孩,使尽了吃奶的力气,
骑在一匹木马上摇来摇去,还以为那是
诗神胯下的骏骑 !啊,你们的灵魂何其阴郁!
天空的风在劲吹,凝聚的海涛在翻滚而一望无际,
但你们却视而不见,毫不留意。碧空如洗
袒露着它永恒的胸怀,夏夜的露滴
在静悄悄地凝结,为了使清晨更显得珍奇;
“美”都苏醒了!何以你们 仍在睡梦中双目紧闭?
……不,他们正在招摇过市,
举着一杆以最浅薄的口号为标记、
并用大字写着一个布瓦洛 的名字的老朽的破旗!
早在法国人对这个备受崇敬的古老的名字发动攻击以前,济慈便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就连泰奥菲尔·戈蒂叶 本人也没有对这个名字投以更大的轻蔑。
以上这段引诗的刚劲风格会使人想起保存于慕尼黑的考尔巴赫 的一幅画,在这幅画上,洛可可 时代的艺术家正抱着一个木偶在睡觉;由此可见,很可能是以上这段诗引起了拜伦的不满,以致屡次责备济慈不该中伤蒲伯,因为济慈从没有公开发表过一行反对蒲伯的文字,而当居齐奥利伯爵夫人(在她那部记述拜伦言行的天真的作品里)提到曾激怒她的情人的那些攻击时,她也只是重复了她听到过的一些含糊其辞的评语。不过,济慈也确实很有可能把蒲伯列进了他所责难的那些人之中:那些人对风与浪涛动听的天籁竟充耳不闻,而当晨光展开它全部美景的时候,他们竟还埋头呼呼大睡。
济慈自己决不属于这一类人物。如果审视一下济慈的天才所具有的独特个性,我们会发现它的决定性因素便是前文业已提及的那种包罗万象的感觉主义。请读一读引自《夜莺颂》的这一节诗吧:
啊,要是能有一口酒,那深深冷藏在
 地窖里多年的甘醇的佳酿,
尝一尝就令人想起乡间的绿野,百花的芬芳,
 想起普罗旺斯的欢歌、狂舞和明媚的阳光!
啊,要是有大杯巨觥,杯中洋溢着南国的温香,
 充满那真正的灵感之泉使人心迷神荡,
  珍珠似的泡沫嘶嘶地在杯沿闪耀,光影荡漾,
   染透口边的是绛紫色的玉液琼浆;
好使我一饮而尽,然后悄然离开这人世的纷攘,
 伴随着你隐没于丛林深处,只留下一片莽莽苍苍!
再把这节诗和以下所引《安狄米恩》的诗句作一比较:
请尝一尝这些水灵灵的梨,
它们是悲哀的维尔图努斯 赠我的一份薄礼;
……这里是乳脂,
从雪白的一片闪光逐渐浓化成如此丰腴艳丽,
比乳母阿玛尔提亚 为婴孩朱庇特撇出的乳脂
更加甜蜜;这里是一束还没有被任何手指触摸过的
果皮上微微有一层毛茸茸的粉衣的洋李,
鲜嫩欲滴,可以溶化于一个婴儿柔弱的嘴里。
这种细腻的和高度发展的味觉,是与一种同样细腻和同样高度发展的触觉及嗅觉结合在一起的。让我们再读一读《伊莎贝拉》里的一节诗(这篇长诗的情节取自薄伽丘的作品,处理的主题又和汉斯·安徒生的童话《玫瑰仙子》相似),这节诗讲的是少女伊莎贝拉如何把遇害的情人的头从坟墓里掘出:
然后,她以一方丝巾——这丝巾幽香缕缕,
 因为采自阿拉伯的奇花异卉上凝结的露珠
以及刚从那蜿蜒曲折的幽冷脉茎中缓缓渗出的
 一滴滴香甜的液汁,久已把它浸透——
包起了情人的头。
还有《拉米亚》里描写如何招待参加婚礼的来客的诗行:
在一间外室里,每一位来宾都被侍奉的奴隶
以冰凉的大块海绵把他们的手和脚一一擦洗,
使他们感到凉爽而惬意,并按照礼节
把香露向他们的头发上洒滴;
随后,他们都身穿白袍一一地走向宴席,
次序整齐地坐下来,环绕着一圈丝绒靠椅。
在一篇《书翰诗》里有一行描写天鹅的诗,短短的一句诗里就压缩着一个内容无比丰富的感觉意象。这句诗是:“从水仙女冰肌玉肤的纤纤素手上吻着你每天的食品。”
我们没有必要把这类诗句所具有的一切细腻入微的魅力,都详细地一一介绍给读者。现在,进而论及视觉领域,我们发现这显然又是济慈的诗才纵横驰骋的一个天地,虽然周围环境给他留下的感觉意象从来也不曾仅限于视觉。华兹华斯描写自然的诗把我们引向户外广阔的田野;跟随着济慈,我们则走进了一间温室:一股柔软、湿润的暖气扑面而来;我们的眼睛不由得为那些色彩艳丽的鲜花和饱满多汁的瓜果所吸引;那细长的棕榈树,枝叶间从没有吹过粗暴的风,以它婆娑的大叶向我们温柔地招手致意。他的《秋颂》是他描写大自然的一篇独具特色的典型作品。诗的开头先描写秋与太阳结为友伴,共同密谋
     用成串晶莹闪光的珍珠
缀满蜿蜒于茅屋檐下的葡萄藤蔓,
让草屋前苔藓遍体的老树被累累的苹果压弯,
让一切果实都完全熟透,咬一口味美汁甘;
使葫芦胀得滚圆,使榛子壳肥胖地鼓起,
好让香甜的果仁藏身其间。
然后以诗家的大手笔把秋化为一个人的形象来加以描绘:
谁不曾在一座座谷仓之间经常窥见你?
那些到野外找寻你的人也时常看到你
坐在一片打谷场上随意地休息,
任凭簸谷的风儿把你的发丝轻轻拂起;
有时候,你在罂粟花的浓香里昏昏沉迷,
便把收割一半的田垄当做你安睡的枕席,
而将镰刀扔进下一畦枝缠茎绕的野花丛里。
对济慈来说,他只要一提及任何概念或任何思想,便不可能不进而把它表现为一种具体的和产生立体感的形象。他笔下的无数譬喻都像十六世纪最优秀的意大利艺术家们的石雕那样栩栩如生和充满活力。他谈到“忧郁”的时候这样说:
和她同住的还有“美”——那必然要逝去的“美”,
还有“欢乐”,它总是把手放在唇边
时刻准备着和我们飞吻告别 。
他又是这样来形容“诗”的:
     诗如涌泉,
如光之无尽竭地洒落天边;诗有无上的威严;
诗是支着自身公理的右臂半醒半睡的强权。 
我们看到济慈诗歌表现力的范围在一步步地扩大。他的出发点,尤其是在他的一些最美丽的小诗(例如《夜莺颂》)里,是先描写一种纯生理状态,例如疲倦、神经紧张、饥渴、倦怠、由吸食鸦片引起的昏昏欲睡的感觉等等。接着,在这种敏感性的背景上,形形色色的感觉图像便一一凸现出来,其形象清晰而丰满,犹如盾牌上的浮雕。当人们想到济慈创造出的种种画面时,“钢浇铁焊”这四个字会不由得冒上嘴边。这些画面透着一股刚劲挺拔和轮廓鲜明的特色,就像焊接在一块金属板上一样。
请看一看以下几节诗(文笔优美的《怠惰颂》的第1、3两节)中的形象是如何一步步像浮雕似地显现出来的吧:
一天清晨,我眼前出现三个人影,
手拉着手,斜着面庞,颈儿微倾,
互相尾随着行走,步态如此轻盈,
脚踏绵软的便鞋,洁白的罩袍飘摇恬静;
她们像一把大理石壶上描绘的图形,闪烁不定,
把玉壶转一个身,图形便梦幻似地消隐;
玉壶再转过来,她们又显现在眼前,玉立亭亭,
那最初见到的图像又恢复了绿幽幽的形影;
她们使我感到惊奇,就像那醉心于菲狄亚斯
神话传说的人,从雕花古瓶上幻想出的缥缈奇境。
第三次,她们又飘然而过,当她们掠过我眼前,
一瞬间,都转过身,每一位的面容都正视着我的脸,
然后逐渐消逝;于是我心灵的火被点燃,
渴望生出双翼把她们追寻,因为我认出了这三位女仙:
第一位美丽而年轻,她的名字叫“爱情”,
第二位双颊苍白,她的名字叫“野心”,
时刻在机灵地张望,总是睁大着她那疲倦的眼睛;
最后这一位少女,我对她爱得最深,她也最桀骜不驯,
因而变成了众矢之的,引来最多的批评——
她就是“诗歌”,我知道这是折磨我最深的精灵。
但是,直到济慈写完两卷《海佩利安》的时候,他才算达到了能完全掌握自己的艺术素材的地步,实现了能把见到的任何事物都以立体的感觉形象表现出来的理想。在这部作品中,平面的浮雕已为立体的塑像所代替,而且这些立体塑像之充满生气和活力,使我们深深感到,在创作它们的过程中,米开朗琪罗的凿子一定在其中起了一部分作用。即使承认从这些作品里可以明显察觉出弥尔顿 的影响——它们也表现了比弥尔顿更多的东西。主题的性质要求有顶天立地的巨人形象。
诗里是这样描写女神蒂亚的:
虽然亚马孙族的女英雄们身材魁梧,
站在她身旁一比就矮小得像是侏儒;
她能够抓住阿基里斯的头发把他的脖颈折断,
伸出一个指头就能使地狱里磔人的巨轮停止旋转。
我们再看一看对巨灵神们战败后栖身于其中的洞穴是如何描写的:
那是一个洞穴,其中没有逼人的强光闪映
而使他们的泪水更显晶莹;在洞穴里,他们可以感觉到
自己的呻吟,但是无法听清,因为不能确定在何处的
那不断喷吐着泡沫的瀑布与激流震耳欲聋的轰鸣
淹没了一切声音。垒叠着的巉崖面目狰狞,
嶙峋的一块块巨石好像刚从睡梦中苏醒,
额对额地交叉耸立着它们那怪兽般的犄角,
投下了千百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鬼影,
为这座凄惨的巢穴构成了一个合适的屋顶。
代替天庭的宝座,这时他们只能坐在坚硬的燧石上,
只有嵚崟凌乱的石块和那被火山的铁水牢牢凝结住的
板岩质的山脊,可作为椅榻供他们偎躺。
他们并未聚集在一起,或痛苦呆坐,或汲汲彷徨。
克阿斯、盖吉斯和布里亚雷乌斯,
泰芬、多洛和波菲里昂,
还有许多更勇敢的斗士猛将,
全挤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小块地方,
被幽囚在这黑牢里,使他们已经咬紧的牙关咬得更紧,
使他们那巨大的四肢变得如同一根根金属的支架,
僵硬地弯曲着,歪扭着,恰似用螺丝紧固住一样;
这时,除去他们那痛苦地激烈起伏着的心脏
以及那奔腾着滚滚热血而咚咚跳动着的脉搏,
此外再没有一丝动作,一点声响。
拜伦对济慈在此以前的作品一直持非常严厉的批评态度,但他对《海佩利安》却给予了这样的评价(而且评价得很正确):“这部作品似乎真的从巨人神族那里获得了灵感,并且如同埃斯库罗斯 一样地悲壮崇高。”
以上举出的这些富有代表性的片断引诗,充分表明了济慈丰富的想象力。他在英国诗人中所以名列前茅,正是由于他的想象力,而不是由于他的韵律工巧,虽然他的诗读起来确实特别悦耳。 他的诗歌的纯艺术性使他成了保守的和进步的两派诗人之间的一座桥梁。他明显地倾向于进步方面,他和《考察家》杂志激进的主编李·亨特之间的炽热友谊便是突出的证明。他对李弗普—卡色瑞内阁的若干施政决议所表示的强烈愤怒(见他的《希望》一诗),是发自他内心的真正感情:
哦,让我看到我们的国家保持着她灵魂的洁净,
她的骄傲、她的自由,而不是自由的阴影!
此外,他的诗里也一再以极其崇敬的口吻提到威廉·退尔 、瓦雷斯 、特别是科苏什科 的名字。假如他不曾少年夭折,他日后将发展成什么样子是无法逆料的,当他写最后几首诗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一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
而且,不应该忘记的是,当他写这些诗的时候,他正在忍受着极大的肉体上的病痛以及那几乎等于酷刑折磨的精神上的苦恼。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写出的诗才如此之美。让一个艺术家尽可能不使自己的私生活反映进自己的作品——让他像济慈一样在自己的诗里决不提及,不,哪怕暗示一下那最使他自己神魂颠倒的火热的情欲吧——可以断定,他决不会写出像济慈于一面创作一面受苦之中写出的诗那样生气勃勃、那样彩色缤纷和那样充满圣洁之火焰的作品。无论是生活的贫困或健康状况的日益恶化的不治之症,还是对范妮·布劳纳所怀的火一般的恋情,都没有在济慈的诗里留下任何明显的印记;但是,从所有这一切为他准备下的生活的毒鸩里,他却为自己的诗歌汲取了丰富的营养。
他年纪轻轻的便躺入了坟墓,可是,几乎在墓土还没有把他完全掩埋住之前,他又在雪莱那篇不朽的挽歌中复活了。他不再仅仅作为济慈其人而存在;他已经化为神话中的人物,已经化为阿童尼,化为被所有九位诗的女神和天地万物所钟爱的对象;所以自此以后,他在时代的意识里似乎便有了双重的存在。
不,他活着,他醒着——死去的只是死神本身
而不是他,无需为阿童尼悲切过甚。……

他已经和自然化为一体,从自然界的一切音频——
由雷霆的殷殷呻吟直至夜莺甜蜜的啭鸣——
从万象的天籁里,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他曾经用笔为“美”增添过光辉,而今他又复归为
“美”的一部分,并在宇宙精神中尽职于自己的岗位, 
当这宇宙精神强大之造型力荡涤沉闷而愚钝的世界,
并使一切新生之物具有各自的形态而继往开来。……

在遥远的茫茫幽冥,一些大业初创即饮恨夭折的亡灵,
从他们那未为凡夫俗子所承认的宝座上显形。
查特顿 首先站起,两颊苍白,那悲壮的表情
还没有从他的脸上褪尽;西德尼 随后起立,还像他当年
战斗、负伤、生活和恋爱时那样庄严而和蔼可亲,
堪称是白璧无瑕的人品。……

此外还有许多人(他们在世界上都默默无名,
但只要熊熊的烈焰比点燃它的一星火花有更长的寿命,
他们曾经焕发过的光华便会长留下不灭的迹印),
周身闪耀着不朽的光辉,也纷纷起立欢迎。
他们高呼:“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阵营,
正是为了等待你,那一颗无人驾驭的寒星
才久久地在万仞高空中盲目地旋转飘行,
沉默而孤凄地置身于处处洋溢着歌声的天庭,
哦,我们这一群中的长庚,快登上你那飞翔着的宝座
承担起自己的使命!” 
我们翻遍了整个文学史,都找不出一篇能与这首挽歌相比的作品。它使被哀悼者刚一死去便羽化为神而获得永生——这是一种纯自然主义的和纯粹出于人类感情的诗的神化手法。在雪莱笔下,济慈羽化而登仙的真正归宿已被概括为诗里的这样一句话:“他已经和大自然化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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