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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词人·张炎

  张炎(1248-1314后),字叔夏,号玉田、乐笑翁,先世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寓居临安。张俊后裔,宋亡家破,失意潦倒,晚年在浙东、苏州一带漫游,与周密、王沂孙为词友。词风工巧典雅,对词学的造诣亦深,著有词集《山中白云词》(又名《玉田词》)、论词著作《词源》。

  

  【高阳台】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

  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

  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

  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

  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

  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

  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张炎一生约活了七十二岁,在南宋度过了他近三十年的青少年时期,入元又度过了四十多年,几乎活过了元朝的一半时间。前三十年他是贵介公子,优游挥洒,在文坛虽享薄名,却算不得出类拔萃之才;后四十年国破家亡,沦落无依,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历程,也是奠定他为词坛名家的外在基础。如果以创作高峰的时间段来划分作家的时代归属,张炎无疑要属于元代词人,然而后世却都将他归为宋词人,甚至推许为“两宋三百年词家之殿军”,原因无他,只“遗民”两个字耳。遗民这个特殊群体,乃是虽入新朝,心灵和认知,却永远生活在旧朝的那一类人,明知无力回天而不愿接受现实、弃绝过往,甘心守着自己最后的精神田园,他们就像是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于不合时宜中却一种令人钦服的孤勇,而如果这些遗民所坚守的,不仅是旧王朝,更是国家和民族的意识,就更不禁使人产生肃然起敬之意。

  中国历史上曾有两次大规模的遗民的现象,一是宋遗民,一是明遗民,两批遗民的亡国之痛相似,坚持不与新朝异族合作的气节也相似,历史仿佛在做一次重复,使他们的遭遇两两相对起来。论身份处境,明遗民中与张炎颇为近似的可以算上著名的小品文作者张岱,两人在亡国前一样是“承平故家贵游子弟”,过的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亡国之后,一下从天上跌落人间,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却坚定保持气节。俗语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而张炎这一类遗民,正是由奢入俭,由富贵入贫贱,能够甘心耐受,绝不出卖自己的品操重新换取昔日富贵,是最大的不容易。后人也不必以他们的作品徒有哀怨之音,却无悲慨之志,显得软弱、消沉,只局限于一己的不幸遭遇而苛责了。

  

  张炎遗民词中的代表作,要数上面所举的这一首《高阳台》,词的标题是“西湖春感”,写出的却是“国破山河在,城深草木深”的凄凉感触。明遗民中与他相似的张岱写成《西湖梦寻》一书,怀念故国故里梦幻般的前尘往事,张炎的词,也可以说是另一种“西湖梦寻”,笔锋词心,总是离不开西子湖那万顷碧波,一川烟草。张炎的祖籍是甘肃,却已寓居临安五六代,这“万绿西泠,一抹荒烟”的人事全非之地,却是他曾经优游之所。昔日的繁华世界、富贵生涯,已随国家一起倾覆不再,何止是“无心再续笙歌梦”,即使有心,哪又有力?

  张炎的家世,在南宋词人中算得上首屈一指的既富且贵,他的六世祖是爵封循王的中兴名将张俊,曾祖张镃则是著名的贵族文学爱好者,门下养士无数,南宋名家姜夔就曾依附于他。张镃其人亦工填词,文学修养很高,极其讲究生活艺术,并非一般的富贵王孙之可比。《齐东野语》载“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他曾经在家中举办“牡丹会”,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张镃问左右道:“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命令卷起垂帘,异香自内散发出来,郁然满坐。群妓持着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奉客。另外又有名姬十人,皆穿白衣,首饰衣领都是牡丹花样,为首者簪着名种牡丹“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张镃又命垂帘,与宾客谈论自如。良久,异香又起,再度象前一次那样卷帘作乐,另出十姬奉酒,换了服饰与花色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著紫衣,紫花则著鹅黄衣,黄花则著红衣,如是一共奉酒十杯,衣与花也换过了十次。所唱劝酒词都是前辈咏牡丹的名词。酒罢,歌者、乐者,竟达百余人之多,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欢杂作,宾客都恍然如游仙境。这样既奢华又风雅的家庭环境,自然使张炎从小就深受艺术熏陶,能诗善画,精通音律。他早年即以一首描写春水的《南浦》词驰誉词坛,被称为“张春水”: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

  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

  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

  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

  新渌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

  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

  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张炎的词工于写景咏物,这首春水词,周密就赞扬“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之句,“赋春水如画”,在文字中似乎就可以看见江南水乡那一片浅碧轻红的色彩。该词在《山中白云词》里是唯一可确定为亡国之前所作的,轻灵流丽的笔调,正与他潇洒闲雅的贵公子生活相衬。而当亡国之后,他的咏物词也带入了沉咽凄婉的风格,如另一首成名作《解连环?孤雁》: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

  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

  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

  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

  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

  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因为这首词中“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几句极为时人欣赏,张炎由此又得了一个别号:“张孤雁”。由小词而得到多个别号,似乎只有北宋张先可与之相比,然而从“张春水”到“张孤雁”,明媚鲜妍之景,一变而成失侣亡群之悲,词境和心境都是巨大的反差。北宋灭亡时逃难到江南的朱敦儒也曾赋过孤雁词,说:“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但那时毕竟是在南宋初期,东南尚有半壁江山可以供词人歇足,张炎的时代却已是赵宋王朝彻底覆灭,连逃难流亡的地方也不可得了。词人的性格是孱弱的,虽然也隐约盼望终有一日能够恢复故国、重为承平百姓,可是他并无意去追求实现,惟有幽怨的叹息而已。

 

  其实张炎的父祖辈虽然世代为王侯贵介,生长豪门锦绣丛中,却也并非全然是文弱不堪世用的世家公子。他的祖父张濡就曾经有过抗元事迹。《宋史》载:德祐元年,张濡任浙西安抚司参议官,奉命镇守临安西北重镇独松关,那时南宋已到灭亡的前夜,元方派两名使节出使,路过独松关时为张濡的部下突起袭击,一死一擒,擒送临安的使者最终也重创而死。或以为这是守关士兵自发的行动,未必与张濡有关,但《元史》则直接说:“(使者)为守关者张濡袭而杀之。”可见即使是部下所为,也必然得到张濡的首肯。虽然说:“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但当时南宋濒临灭亡还不思振作,元使来奉书,多半是执行谕宋使降的使命,张濡等人采用杀使这种决绝的方式,大约也是有逼迫南宋朝廷背水一战的意思,宁可战而灭国,不可懦弱投降,双手奉送国家与外族——虽然,他们最终也没能阻止元兵长驱入临安,谢太后亲签投降表,但这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却也值得敬佩。后人评价:“此何时邪?子含(张濡字)以勋臣之裔,扼险以拒元兵,当风靡草偃之际,犹能戕掷行人,为赵宋吐一日之气,谓之循王不死可矣。”循王是张炎六世祖张俊的封爵,张俊为南渡功臣,“中兴四大名将”之一,也曾抗金有功,平生最大的污点就是参与了秦桧诬陷岳飞的阴谋,被永远钉上了民族的耻辱柱,不意其孙辈尚能有拒元之举,也算为祖先赎过了。

  

  因为张濡袭杀元使,元兵入临安之后,便用酷刑杀害张濡进行报复,抄没其家。张炎死里逃生,祖父被杀,父亲下落不明,妻子家财都已没入军中,心情的悲痛愤恨是可以想见的。他不愿意与元朝合作,甘心为遗民终老,非止国仇,更大程度是出之于家恨。

  

  但后代论张炎的行止,却有人责备他有过北上的经历,试图出仕元朝未成而返,仿佛有“变节”的嫌疑,不是一个纯粹的遗民。按同时人所记载,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元朝廷征召江南书画才士至大都书写金字藏经,张炎与若干朋友也在被征之列。元朝廷缮写金字藏经之举,其实有牢笼江南士人为己用的目的,张炎没有像同时的遗民谢枋得那样,因抗命征召而自杀明志,却“以艺北游”,被动北上,不能不说他是软弱的;但他也并未因此夤缘求进,争取一官半职,背叛自己的立场,说是“变节”,却也十分冤枉。

  

  张炎在大都呆了一年,便“亟亟南归”,急忙逃离了那个政治中心。他后来有一首名作《甘州》,就是记这次北上经历: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

  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

  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

  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

  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

  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张炎绝大多数词都写得纤巧轻婉,这首词却于清畅之外,别有一种苍凉激楚之气。后人评云:“能用重笔,力透纸背,为《白云词》中所罕。”他这种气质的变化,大概是由于游览了北国风光,多历河山雄壮而产生的影响,个人眼界心胸,不自觉变得开阔深远。自幼只在山温水软、花娇柳媚的西子湖畔生活的张炎,第一次感受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但当他知觉江山天地,除了一贯的清婉之美外还有如斯壮丽之美时,那个世界却已经属于别人。他只有“回来又续西湖梦,绕江南、那处无愁?”(《风入松》)

  

  张炎从这次北游之后,再也没离开过江南,他到晚年愈加穷困潦倒,昔年他父祖宾客满座,门下寄食者众多,到他自己,却落得寄食于人,流浪江南三十余年。到最后这个落魄王孙只能以占卜为生,寂寞的老死于江湖之间。这时他唯一的精神慰藉只有手中的笔,心中的歌。他的朋友戴表元《送张叔夏西游序》中曾描写过他的苦况:

  

  张炎北游归来之后,愈加失意,在钱塘安家十年,久之又离开钱塘,往东流浪山阴、四明、天台等地,因为缺乏接济者,又弃之西归。戴表元正做教书先生养家糊口,与他相遇,问张炎道:“为何这样辗转来去,不怕麻烦么?”张炎叹息说:“我本想投奔贤者,可是贤者业已贫苦;想要依傍知交,知交却已下世。虽然偶尔也有人帮助接济,却不能让我有一个安定的家,我不得已只能离开。这是生活所迫,我难道乐于为此吗!”说毕,不自禁神色沮然惨伤,两人相对无言,只能同饮闷酒。喝到酒酣,张炎意气稍见振作,在席间高歌平生所作的乐府词,悠扬宛转,流丽清畅。在这个时候,不但他那种高情旷度,让人难以领略,不忍亵渎,就是听一听他的歌曲,也能令人暂时忘记了世上还有穷通得失这回事啊!

  

  同是宋遗民的郑思肖曾经这样评价张炎词:“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锦绣山水,犹生清响,不容半点新愁,飞到游人眉睫之上。自生一种欢喜痛快。”身为遗民的他们,已经失去承平人间,家园乐土,唯一能做的,只有以无尽的思忆,为自己结撰一个精神的乐园,爱赏其间,遁逃其间,也坚守其间。这一重重文字的低吟曼歌,思致缠绵,原来正是支持他们的最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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