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林楚方：我其实什么都不想做

我社交恐惧症，我老婆总告诉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人多的时候我会紧张，紧张的时候，脑子就反应快，背后的生物机制，我也搞不懂。

刺猬公社 |铁林

再次看到前媒体人林楚方的消息，是在得到APP的推送上，他开了一门叫《文明地标30讲》的课。

又一个转型的媒体人，回归后，竟成了知识付费的深度参与者。

鲜少有媒体人不知道林楚方，他是中国媒体行业兴衰的亲历者与见证者，他的简历非常漂亮：《南方周末》前高级编辑，《看天下》杂志前主编， 2012年，创办《壹读》杂志。

谁也没想到，《壹读》就是林楚方在媒体圈的最后停留之地。2014年底，林楚方加盟字节跳动，两年后，从字节跳动离职。

林楚方就此隐匿。

一直到最近，才有风声传出，原来他离职后一直在各处旅行，一年前他跟得到CEO罗振宇合作，筹划着如何把旅行的体验变得更好？

罗振宇说，“我给林老师提了个需求，能不能做个思想试验，假设外星人来到地球，你想让他明白人类是怎么回事，会怎么安排这个旅行？”

听起来天马行空，一年后，天马坠地。也是因为这门课，林楚方接受了刺猬公社的专访。

这次专访中，前媒体人林楚方，几乎聊到了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关于传统媒体的，字节跳动的，知识付费的。不少他从未公开解释过的话题，也在本文中首次提及，比如，为什么选择从“头条”激流勇退？

最后，我们还增设了一个《快问快答》环节，一个极不严肃的林楚方送上了惊喜彩蛋。

 环球旅行变成环望京旅行

问：感觉你消失了很久？

答：我不是公众人物，不存在消失的问题，只是安静下来，做点值得投入的事。表现出来的，是跟得到合作了一个课，《文明地标30讲》。

因为这门课，可以把想去的地方去了一遍，满足好奇；把该读的书读一遍，满足知识；了解下知识付费产品，到底怎么做出来的，满足学习；给家里小孩一份礼物，将来可以让他听，满足教育。

问：为什么两年多前离开字节跳动？

答：回答过几百遍了跟我的朋友，原因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随着年纪大一些，有些事想马上做，而只有这些事，才能给自己下定义，市场、公关、品牌，不足以给我40岁之后下定义。

问：会不会损失很多钱？

答：钱，有自己的定义，但不能给我下定义。

问：听说是环球旅行，很酷？

答：十年前就想做，再往前说，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第一次看地球仪，就想把这个球的每个角落看一遍。40岁，我还没断绝这个想法，说明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理性选择。

问：听起来有点像童年召唤，中年任性？

答：怕晚年实现不了？哈哈，但这不是精彩的剧本。有朋友反复告诉我，别跟人讲地球仪的故事，这个套路一点不打动人，但我就是这么想的，他就打动了我，再说，我不太需要讨好人，除了家里人。

问：为什么会做人类文明的主题旅行？

答：因为罗胖，一年前我见到他，我说，我想把主要文明地标都走一遍、讲一遍，当时手里已经制作了几个现成的课程，比如卢浮宫系列，还得到了卢浮宫官方支持，但罗胖建议我，你先做个思想实验，“假如有一天，你给外星人当导游，站在人类文明角度，会带他看哪些景点？”他建议我把“文明地标课”当一个“片花”，高度有了，其他地方再深入讲述。

问：你本来的想法？

答：环球旅行啊，旅行过程发现，很多目的地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但跨过千山万水站在它面前，面前依然隔着千山万水。你知道什么感觉吗？几万块钱花了，但跟没去一样，不要跟我说，发朋友圈了。不仅我，周围有很多朋友有类似感觉。所以，打掉千山万水，推倒这堵墙，一定有价值，玩着就干了。

问：好玩吗？

答：过程不太好玩。我刚才说， 2017年我去了一些地方，2018年用你的话说就是“消失了”，消失在望京一个小区。

问：环球旅行变环望京旅行？

答：确切说，是环小区旅行。看到的最熟悉风景，是京密路和广顺南大街的那个大熊猫塑像，虽然是个地标，但一点都不文明，丑。这一年，也是我看人类最少的一年。

怎么评价罗振宇

问：中间最难的是什么？

答：你开一个课一般要根植于某个专业，而《文明地标30讲》，要进入30个专业，进得去，还得出得来。“进得去”，是说要深入知识体系内部，出得来，是说深入浅出地讲好。

问：收获是什么？

答：是看到了得到多年积累的付费音频产品的智慧。当然，你肯定知道他们有个严苛的品控手册，但如果没有实操，你很难理解那个手册意味什么的。

问：怎么理解品控？

答：这么说吧，你会说话，我也会说话，但你“为什么”花钱听我说话？解决“为什么”的问题，就是品控的过程。

问：没听懂。

答： “品控”是制造业概念。我打个比方，你有台发动机，有个方向盘，四个轮子，几万个零件，放那里就是废铜烂铁，但进入工厂，经过“品控”，就能组装成一辆可销售的汽车。音频产品也是要销售的。从底层逻辑上，做汽车和做音频有共通地方，都要销售，都需要品控。

很多团队在做知识付费，有的中途不干了，背后可能有100个原因，其中一定包括品控。

问：踩过坑吗？

答：有啊。第一版被罗胖推翻，几个月白费了。也许换一个人就撤了，但我恰恰觉得，既然这么严，我一定会得到一些东西。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位优秀的编辑，李倩女士，没有她的严苛和鼓励，很难出来。

问：无法想象你说的严苛？

答：你这么想，人类有五大感知系统，最强大的是视觉，所有有形、无形产品，多数是为眼睛服务，而音频产品服务耳朵，它是弱感知器官，是很容易听丢的，所以，服务耳朵，自然要比服务眼睛难。

问：和写文字的区别？

答：文字能营造想象空间，写几句废话，读者会自动忽略；没写清楚，读者会用大脑联想；写太深，读者会跳过去继续看。声音产品不一样，怎么让用户不听丢，你得一环套一环，让用户跟着你的节奏，难也难在这里。

问：广播也是音频产品啊？

答：但广播是免费的，免费的逻辑和付费不一样，他们都想让人听下去，都需要讲的轻松，但免费产品的轻松，容易做到，我要做一个谈话节目，很容易做得很轻松，因为我说话还算有趣，帮人家打发时间就可以。而付费逻辑是你要满足用户的“获得感”，如果你用免费思路，比如讲几个段子，那人家为什么要花钱呢?

问：怎么评价罗振宇？

答：聪明、勤奋、自控力、延迟满足，都是评价他的维度，但我佩服他的，是自控力和勤奋，这不容易做到。他早期节目50多分钟，录几十遍，有一句话没录好就要重来。我问过他，把出错的地方补录一下，一切换镜头就可以啊？他说，绝对不行，不一气呵成就不连贯。

几个得到员工跟我讲过，说不忍心走进摄影棚看他录影，会看吐。

做一件事，你可能试过一万种方法都不管用，那就试试勤奋和执着。这句话真的很正确，而且不是废话。

问：有人说他卖的是“成功学”？

答：你看哪家机场书店的视频里会放《生命科学50讲》《天文学通史30讲》《科技史纲60讲》？把这些课程和成功学放到一起，不是成功的归纳。

而且成功学不来，成功路线图，都是成功后画出来的，事先能画出路线的，那是上帝，但上帝不是我的信仰。

问：但很多人还是觉得，看书才是学习？

答：这些课程的制作过程，不比书容易，甚至更难，而且很多课程，随时可以变成书籍的。

问：你的课会变书籍吗？

答：有几家出版社找过来谈，得到会处理。

走下去、讲下去、走丢算

问：换个话题，说说你自己，是成功的媒体人吧，当年主编《看天下》算成功吗？

答：《看天下》曾经很成功，我是主编，但只能 “亦有贡献”，会计、行政、前台都“亦有贡献”，大家都参与了某个环节。而且成功也主要要靠同行配合。

问：得罪同行…

答：其实都比我聪明，只是我幸运地遇到一个更能理解市场的平台。我做主编时，杂志销售第三天，我就知道各地发行数据。但其他同行的信息交换周期，可能是三个月甚至半年，任何人在看天下主编的位置上，都会被市场训练到。所以《看天下》成功，和我没太大关系。我一直这么看。

问：谦虚？

答：事实。

问：壹读呢？

答：传统媒体时代，《壹读》做了些探索和创新，都是那批有才华的同事创造的，跟我关系也不大，我只是把他们组织到一起。相反，我深知，很多错误主要是因为我，那也是我最艰难、挫折感最强的一段时间，当年的同事星散四海，我永远感谢他们，时间不会磨去记忆。此生有机会再回报吧。

问：怎么看自己的记者时代？

答：说起来很有趣，做记者时，经常有人鼓励我，你的每篇报道，都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后人查阅历史，会翻看你的报道。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会觉得这份工作好伟大。但真实情况是，千百年后，如果真有人翻阅你的报道，多半是另一个记者。

问：那时还有记者吗？

答：记者爱好者？

问：接下来做什么？

答：正常的话，会继续走下去，一路走、一路讲、走丢算，也希望能和更多人一起做这件事，把地理和认知打通，这是值得花费五年、十年、二十年，去完成的工作。

问：最终这些产品会服务谁？

答：至少能服务我们家小孩，也许能服务更多。

小剧场——快问快答

·人生、人类

问：做了一圈文明地标，怎么评价人类文明？

答：好像做了一个复盘游戏，一点点地拼出一个图景。每当找到一对因果关系就像发现了某种真相，但这些因果关系，其实非常偶然。与其说文明是一连串的因果，不如说是一系列的因缘。人类如此，人如此。

问：怎么评价人类这个物种？

答：奇怪的生物，其他生物只是通过DNA，刷存在感，但人类却渴望在虚拟的精神世界刷存在感，这是只有人类才有的意识，伟大的文学作品、诗歌、著作，以及政治家们的梦想，都是这样的。

问：回到现实……怎么评价现实中的人类？

答：有个角度，生物进化，给了我们一张最不怕冷的脸，气温下降，你的手和脚都要裹起来，但脸还能露在外面，“脸皮厚”是我们这个物种的优势。

问：怎么看人生？

答：人生的故事框架，既不是神雕侠侣，也不是百年孤独，多数是平凡的世界。

问：怎么看人生悲剧？

答：没有天赋，充满梦想；情况不明，决心很大。

问：最理想的状态是什么？

答：自在。年轻时，睡到自然醒，年老时，睡到自然死。

问：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答：知道什么最重要，才最重要。小时候，觉得改变世界重要，随着年龄增长，发现想改变的世界越来越小，最后浓缩成一个点，就是你自己。

问：会为年纪增长焦虑吗？

答：不。我身边一直有年轻人，我经常忘记年纪，有点像《这个男人来自地球》的那个人。唯一的困扰，是会觉得和另一群人不一样，你知道他们想什么，打什么游戏，看什么片子，追什么剧，但他们喜欢的你却不喜欢，甚至觉得垃圾，理性又告诉你，这么多人深度喜欢，不一定是垃圾，但你就喜欢不起来。有点困扰。

问：怎么看诱惑？

答：诱惑你的，一定是你心底想要，要到又有害的东西。抵制它的最好方式，是不给自己创造诱惑机会，不要接受人性考验。

问：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答：坏人，坏人做多大坏事，都没有心理负担。

问：所以，你会严格要求自己当好人？

答：会，但也不强迫用神的标准要求，否则会神经病的。

问：什么是你心目中的英雄？

答：知道生活真相，还能热爱生活。这样的英雄我喜欢。

·家人朋友

问：听你朋友说，你很毒舌？

答：遗传我妈吧。我三年级时候特别自卑，被小朋友说长得丑，回家哭着问我妈，“妈，我真的长得丑吗？”她说，“不丑，一点也不丑。”我刚要咧嘴笑，她就补了一刀：“哪个当妈的会觉得儿子丑啊？丑，我也不嫌弃你”，然后抱起我。我当时就哭了，这个情节我记了三十年。

问：什么是长大？

答：在生物学上，12岁你就长大了，能复制自己的DNA了。但社会学上，心中的巨婴可能80岁都长不大。

我可以提供一个维度，如果有一天，你能跟父母说“你好”“再见”，把他们当作正常男人、女人看，就长大了。

问：难道你不把父母当男人、女人？

答：“男人、女人”不是生物意义，而是社会学意义的。我有个朋友，70多岁的父亲去世，收拾遗物发现一粒蓝色药片，朋友哭了，和自己相处几十年的父亲，却一直把他当符号，从来没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去理解他。其实，父母在我眼里，也经常是符号。

问：换个话题……你会仰望星空吗？

答：雾霾少的时候，会看看星空，雾霾多的时候，会看看路灯。

问：仰望星空的时候，想到什么？

答：旅行者2号，飞出太阳系这么久，还没回消息。

问：再换个话题，怎么看感情？

答：我高中因为一次化学考试不及格，改学文科，这背后就是一种情绪，情绪是某种化学反应，微观世界里的化学反应，都很难搞懂。

问：你觉得男女之间，怎么才能建立纯洁的友谊？

答：我老婆的答案是：我们结婚吧。

·他人、社交

问：你喜欢刷朋友圈吗？

答：不喜欢，很多人会发不重要的信息，看朋友圈不如看广告片。

问：微博和朋友圈有啥区别？

答：微博上，你说“我要弄死你”，就有转发；朋友圈，你说“我真不想活了”，就有点赞。

问：怎么看高调、低调？

答：取决于需求，需要高调就要表演高调，需要低调就要保持低调。这方面，我最佩服程序员出身的那些创业者，需求决定调门。

问：怎么看忽悠？

答：小忽悠叫骗子，大忽悠叫情怀；大流氓混到顶，叫文化人，文化人混到顶，叫小流氓。

问：怎么看坏人？

答：《九阳真经》的心法：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我觉得说得好，做到了，任何型号的灭绝师太你都不怕。

问：怎么看小崔？

答：之前的小崔，给人温暖和会心一笑，有时会看之前的小崔。

问：怎么看媒体人转型？

答：怎么定义转型？媒体人卖茶叶蛋，就不是转型，是改行，换了个姿势，适应不同媒介和舆论形态，还叫媒体人，这是转型。

问：怎么看文人？

答：自认为有文化的人，或者学文科的人，高概率会成为文人。

·态度

问：你最害怕的状态是什么？

答：狗摇尾巴变成尾巴摇狗，最后，尾巴掉到地上自己摇，太可怕了，这叫失控。

问：你喜欢控制？

答：射手座的人爱自由，这是我唯一觉得星座有道理的时候。

问：你信教吗？

答：不信。

问：怎么看宗教？

答：表面看，解决往生问题，实际上，解决人生问题。不舍得死，才是人生状态。不舍得死，才有了一系列基于死亡的共同想象，想象的高点是宗教。从金字塔到大教堂，从神庙到寺庙，干了同一件事。

问：怎么看哲学？

答：解决所有人的终极问题，就是哲学吧。有时候，宗教和哲学经常跨界。

问：怎么看幸福？

答：因为不幸福，才想要幸福。其实，多数人都在追着幸福跑，但多数人终其一生追不到，或者追到了，发现他不是幸福，而是不幸连着不幸。

问：据说，你很幽默？

答：不是“据说”，熟悉我的人都这么说。尤其人多的时候，大家喜欢听我讲话。但人少的时候，其实我非常无聊无趣，不爱说话。

问：你喜欢社交吗？

答：我社交恐惧症，我老婆总告诉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人多的时候我会紧张，紧张的时候，脑子就反应快，背后的生物机制，我也搞不懂。

·个人

问：做过最囧的事？

答：很多年前，家人开开心心买了条当季最流行的牛仔裤，晚上回家她就跟我撕，因为我把上面的洞都补上了，我还以为做了件好事。

问：还有吗……

答：有次和几个人喝茶，有朋友一直玩核桃，说这个核桃有多好多好，他去洗手间的功夫，我把核桃砸碎了，想分给大家吃……

问：还有吗？

答：有一次停车被贴条，回到座位上，越想越生气。趁周围没人，就把条给撕了。

问：换个话题，最喜欢哪部电影？

答：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看完冻结好几天，那个老太太默默地说，“谢谢你”，触动我很久。

问：最喜欢自己哪个部分？

答：名字。

问：最喜欢自己哪方面特质？

答：善忘。无论当时阴影面多大，过去后，连个斑点都没有。都说“没有杀戮，就没有伤害”，我是，不管你怎么杀戮，都伤不到我，有点像超级生物。这个特质帮我很多。

问：写过这么多东西，最满意的文章是哪篇？

答：2002年失业，给当时美国总统小布什代拟了篇演讲稿，本来是恶作剧，结果里面有句话“把统治者关进笼子”传开了。我所有文字，都没这段话流传广。

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答：不让老婆生气，让她的发火频率降到零。

问：你的理想是什么？

答：干一点死了之后还能刷到存在感的事。

问：最“刷存在感”的是？

答：带着家人，来一场人类文明硬核旅行。使用我在得到APP发布的《文明地标30讲》。肉身不能环游世界，但我想把世界带到你面前，省钱、省力、省时间。不仅要看到世界，还能了解其中生活的人，符号、想象、工程、城市、国家、现代化，这些硬核概念，还可以是柔软、感性、可触摸的，硬核攻略，让旅行变得有底气，而不用假装旅行。

问：再见！

铁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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