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会》朱彦《李凭箜篌引》及其生命本体意识
【作者简介】 朱彦,号听心斋,中华诗词学会会员,辽宁营口诗词学会副会长,《辽河诗词》主编,大石桥诗词楹联协会常务副主席,诗词及理论文章在全国各级刊物均有发表,著有诗集《铸心辽南》、《淤泥河联句》等。
个性张扬 理性飞跃
-----《李凭箜篌引》及其生命本体意识
李贺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李凭箜篌引》以象征、联想、夸张、通感等浪漫主义手法打破逻辑,超越理性,穿越时空,奏响了生存与生命的乐章。李贺用逝去的理想寄托情感,歌唱生命,创造出独具特色的,充满诡谲、智慧、悲悯与希望的长吉体,为中国诗坛树立起一面辉煌的旗帜。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这首《李凭箜篌引》响彻八方,瑰丽千古。其冷艳、奇崛的风格在中国诗坛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超越时空的理性与悲悯生命的个性完美结合,开辟了中国诗传统美的途径,成为騷体诗的一座里程碑。然而一些专家学者却单一从艺术层面推崇《李凭箜篌引》,认为“纯为描摹音乐,没有诗人的直接的情感寄托”,只是“风格凄寒冷险,浪漫瑰丽”;清·方扶南将其视为“摹写声音至文”(《李长吉诗集批注》),他们抛开生存及生命本体,解析《李凭箜篌引》,把人们引向“纯艺术轨道”。我们打开《李凭箜篌引》,细参全篇,里面何处不倾露着诗人的悲惋与愤慨,何处不寄托着诗人的情感与关怀!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一开始诗人就把主体的内在情绪寄托于客体的外物之中,“高秋”、“凝云”是诗人寄托情感的时空外物,此等客体,既有包藏,又有外现,它把诗人的内在情绪转换成外在色彩,如此转换,提高了渲染效果。“吴丝蜀桐”不仅言箜篌制作精良;更言所有之材都为箜篌所用,可知其大,托题喻己,不着痕迹。然而“我”究竟其中还是其外,不妨透过“张”、“颓”二字,来见端倪。“张”,《广韵》、《正韵》:知亮切,胀也。“胀”,高涨,《嵇康琴赋》:“伶伦比律,田连操张;进御君子,新声嘹亮”,此“张”与胀通,如依《嵇康琴赋》,“张高秋”为“胀满高秋”意。诗人心中事,一个“张”(平读)字岂能消得?“胀”既见胸怀,又领通篇,读如胀,方符题意(今人常按《说文》:“张,中良切,平声,施弓弦也”。如按此意,“张高秋”便是“弹箜篌于高秋”,如此浅浮,显然不达本意)。“颓”,杜回切,下堕,衰败,萎靡(《王力古汉语字典》),李贺之“颓”当从屈原“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其将至”(《九章·悲回风》)而来,作停滞、下堕解。箜篌一“张”,天地为之笼罩,山空云滞,无以置身,是为“颓”;我才若“张”,彼才必“颓”,一消一涨,吾我之心,庐山可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啼”,泣,“愁”,哀,一泣一哀,紧承“张”、“颓”,情绪升华:在箜篌声的笼罩下,时空为之屏气,天地为之凝神,女英感泣,素女哀愁,可谓惊天地而泣鬼神。这里使用两种手段,联想手段:由时空而至鬼神,由“颓”而至泣;烘托手段:善于鼓瑟的素女在李凭的箜篌下羞涩而悲哀。箜篌之张引发女英泣、素女愁,联想与烘托并用,突出了主题。“啼”、“愁”是被情绪感染的意象:啼为声染,愁为色染,“我”虽未出,却驾驭情绪,展开翅膀,从天外落想,营造意象,生动而神采。
“中国”,一解为国之中央,意谓京城,此谬也。试想梧桐蜀丝如此之张,中国之内,岂有二人?“中国”名词动化,堂堂中国,空无他人!两个字可见诗人意象所纳,情绪所使。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生命意识继续高涨,胸中烈火随着箜篌之音一发而不可收拾:众弦急奏,昆仑山崩玉碎,上面的凤凰惊叫哀鸣;一弦缓弹,芙蓉落泪,香兰欢愉,这是箜篌的力量和效果,绝不是所谓的“声音的描摹”。时人将“碎”、“叫”释为“以声类声”,将“泣露”、“笑”释为“以形类声”,把这些音响与动作喻为箜篌声,归结为“音乐的形象”,其实不然,这岂止是外在的音乐的形象,实在是内在的无以复加的洞穿力!这种艺术手法也不能简单地停留在想象、通感的层面,透过一层,我们发现:这正是象征。诗人使用象征手段,借助昆仑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香兰笑等象征体表现生而何为、时不我待的思想情绪,表达生存与生命的寄托与呐喊。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融冷光”,各版本注释为:“长安城沉浸在寒光之中”,这是不确的,一个“融”字,我们就可以知晓,长安城十二道门的寒冷之气,被箜篌的乐声融化了,“冷”是皇城之冷,帝王之所的阴森之冷;“融”是乐声之融,吾我情绪之融,箜篌声起,冰消雪融,此中意寄,已然明了。“动”,撼动、震撼;“紫皇”,暗指皇帝,这两句意思是:乐声融化了帝城的寒气,使深宫的皇帝震撼(“动”如果作“感动”解,便纤弱乏力)。“十二门”与“紫皇”并现,“融”与“动”同出,突出了自我,强化了情绪,表现了张力。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逗”,谓语(“惊”字在前,与其连动)一句之眼:箜篌的乐声把女娲补天的五色石震破了,天惊了,投来一场秋雨。逗,《集韵》他候切,音透,通作投,《正韵》物相投合也,杜甫:“远逗锦江波”,均读如透,不作引解,引,不及物,投,及物,“天惊投秋雨”连动,语通;“天惊引秋雨”不连动,语不通(“秋雨”暗喻“天”投下的碎石,这里同时反哺乐声)。“投”字,情绪化了的动词,“引”字,呆板而少情绪,时人作“引”解,肤浅无据,未能深入主题。诗人的喷薄而出的愤懑之气,碎石惊天,天亦震撼,投下秋雨,如此构造,方是主人所想(想象:石破天惊;联想:秋雨如紧凑繁复的乐声;象征:铺天盖地的茫茫愁绪)。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奇崛的意象不单镕括着箜篌的质感,更重要的凝结着他在情绪道路上铺设的追求生存和生命的愿望:乐声如梦,飞入神山,使善于弹奏箜篌的“神妪”手舞足蹈,如老鱼,如瘦蛟,不知所之。教,使、令,而非传授,今人多作教授解,试问:箜篌声直接入神山入神耳,何须李凭梦入那里,教她弹奏?且唐诗上下二句合一,前面教神妪弹奏,后面鱼龙舞,两者不相及,何其乃尔!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倚”、“湿”能见能触,形象可感,抽象的乐声通过通感的手法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变成了具体的形象。此时诗情由激荡、绵长转向静穆、深远,收裹处戛然而止,语尽意长。乐声休止了,情绪深化了,情绪与乐声共同融入那熟悉而遥远的世界。
《李凭箜篌引》重于跳跃,轻于逻辑;在理性之上推求,逻辑之外施展,以情绪为灵魂,箜篌为躯体,组成鲜活诡谲且可感可触的物象,它有血有肉,是我是物,绝非“描摹声音”,绝非“间接寄托情感”,其创造性思维特征为中国诗树立了光辉的典范。李贺的开放性、求异性艺术把藏于自我内心深处的生命意识焕发出来,震撼人的心志,感化人的心灵,这种力量,可以穿越时空,超越自我;可以驾驭情感,跨越认知。“李贺在我们的生命之上,又在我们的生命之下,唯独不在我们的生命之中。但是,当我们试图超越生命或者深入生命时,我们又是那样真实地感受到李贺的存在”(冷成金《唐宋词研究》)。
《李凭箜篌引》以幽冷怪诞的意境、惊天地泣鬼神的呐喊,唤醒人类意识,寄托诗人时不我待的苍凉心境与愤懑情绪。通篇使用象征、联想、通感、比喻、夸张手法,使抽象的情绪驾驭可感的物象,实现了理性飞跃、个性张扬、意象跳跃;一种幽深的生命意识谱写一曲永不泯灭的篇章。
本期组稿 王军 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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