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斌:肉体病痛下,如何看待人生?| 获奖者谈
2019年7月19日,首届“澎湃·镜相”写作大赛颁奖典礼落下帷幕。本次大赛于2019年1月23日启动,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今日头条联合主办,旨在挖掘极具价值的时代标本,培育优秀写作者,并长期孵化纪实类佳作。学术评审、业界评审两轮匿名制交叉打分,最终决选出“镜相”特等奖1名,一等奖2名,二等奖3名,三等奖4名,优胜奖、提名奖若干。
“镜相”栏目将陆续刊出对大赛前十名获奖者的访谈,挖掘他们创作背后的故事,探讨对非虚构写作的理解和展望。今天的访谈来自三等奖得主顾斌,他的获奖作品是:《相隔二十二年,我用两个陌生人的眼睛感受这世界》。
(获奖作品见明日推送)
采访并文 | 薛雍乐
进入手术室时,顾斌已经想好了要写一篇关于角膜移植的文章。他那打了麻醉的眼球不会感知到疼痛,但他的双耳还在专心捕捉着周围的对话,甚至一出手术室,他便睁着这次没做手术的右眼,赶快用手机记下最鲜活的印象。
在《相隔二十二年,我用两个陌生人的眼睛感受这世界》一文中,顾斌记叙了自己在22年中双眼先后因“圆锥角膜”接受角膜移植的过程。来自死刑犯的右眼角膜和来自志愿者的左眼角膜在磨合成为“新朋友”的过程中,见证了中国器官移植法律的变迁,以及疾病在作者工作及家庭中留下的印记。这篇获得首届澎湃新闻“镜相”写作大赛三等奖的作品,被终审评委称为“一篇珍贵的生命体验之作”。
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顾斌表示,国内的角膜捐献仍存在巨大缺口,希望文章能启发一些读者的思考和行动。在病痛的背后,是关乎人生的问题:如何看待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在这一生,是尽量去索取,还是尽量去奉献,或者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
以下是澎湃新闻对顾斌的专访。
做手术恰逢写作大赛
澎湃新闻:请简单介绍一下你的专业背景和写作经历。
顾斌:我2003年本科毕业,专业是汉语言文学,2010年我去中国人民大学读了传播学的在职研究生。本科毕业后的8年,我都在报纸、杂志、互联网从事媒体采编和管理工作,后来也从事过品牌市场和企业文化方面的工作。现在我是离职状态,在给一个宠物电商的公众号撰稿,想多做些公益内容,比如救助流浪猫狗等。
采编之外的写作,我高中时会写日记,工作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在MSN上写博客。后来做品牌市场,也不能和写作完全割裂开来。2012年的时候我们在微博上做病毒营销,其实就是写段子,把品牌夹在有趣的段子里。后来做企业文化,除了写开会领导宣讲内容以外,也会去采访写一些优秀团队和员工的报道。
从开始工作到现在,其实我的写作是持续的,只是每个阶段写的类型、风格和要求都不一样。
澎湃新闻:为什么你会想写这个故事?
顾斌: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正好在今年2月获得了角膜移植手术的机会,机会难得,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希望通过这篇文章,让更多人关注和思考角膜捐献和移植的价值和意义。作为一个受益者,我希望能有更多人受益,包括我自己未来也会去捐献遗体,不过不知道我的角膜还能不能再移植,即便不能移植也可以供人研究,给医生练手。
二是我在工作方面正好遭遇到了危机,其实这个危机并不是失业本身,而是有点审美疲劳,失去了对原来这份工作的热情,在考虑是不是要做点其他尝试,当然失业也正好让我能静下心来写作。
三是正好看到澎湃镜相的这次写作大赛,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展示平台,我以前也在《东方早报》工作过,有一些个人感情因素。另一方面,我也想测试一下自己驾驭故事的能力,得到客观专业的评价。
澎湃新闻:你之前有没有就这个主题写过文章,或者有没有写过篇幅差不多的非虚构作品?
顾斌:关于角膜移植,我在高中时记过日记,刚开始工作时在博客上写过高中做手术的经历,但都比较简单。我在《东方早报》工作时,编辑知道了我右眼做过角膜移植,就在“健康周刊”上用问答形式发了一篇采访稿。我父亲保存了所有发过我文章的《东方早报》,所以家里有好大一包,所以我还能把文章找出来。
其他题材的话,这个篇幅的文章我从没写过。只有硕士学位论文有3万多字,本科学位论文是1万多字,也可以算是非虚构,但更多是分析,差别比较大。所以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尝试。
澎湃新闻:你提到这篇文章写了一个月,能否讲述一下你的写作过程?除了自己的记忆外,有没有搜集其他资料或做其他调查?
顾斌:我在确认手术时间之前就有了写这个故事的想法,所以在这过程中,我把一些观察和思考及时记在了手机里。我是2月22日上午做的手术,刚做完时麻醉效力还没过,不觉得疼,出了手术室还拿着手机在写,所以很多记忆都是非常新鲜的。
我在2月23日上午出院,刚开始两周都在家静养,因为打过麻醉,眼皮很肿,要睁开还挺难受。所以那段时间我基本就听听书,到第三周开始整理素材,包括找出以前《东方早报》的采访,还有注释和参考文献里的内容,然后就正式开始写作了。用久了电脑,眼睛还比较容易疲劳,所以每天可能就花四五个小时来写。
我保存的素材比较多,在确定整体框架后,筛选素材花了较多时间。因为大赛规则说不要过多煽情,所以我写的时候还是挺克制的,除了我爸给我发微信的那段,我一个字都没改,说实话每次我自己看到都会有所触动。至于背景资料,我主要的目的不是做科普,但因为想让大家关注角膜捐献,所以还是得说明一些相关的专业信息。
写完后又反复改了几稿,一直到4月交稿。
如何对待疾病关乎人生
澎湃新闻:书写个人经历,在真情实感的另一面,则有报流水账、过于寻常的风险。你当时是否有同样的担心?写病痛的意义在哪里?
顾斌:写个人经历一定存在这样的风险,哪怕你是个名人,可能日常生活鸡毛蒜皮的事情也未必能让读者领情。因此我在决定写这个故事时,先问自己故事的意义在哪里,其实就是大赛评价标准中“主题”的价值。
生老病死没有人能避免,这类文章很多,我这篇稍稍有点不同的是关注到了器官捐献的问题。生个病可以抱怨人生不顺,但当别人的帮助能够把你的病治好时,你会做什么呢?不是说治好了我就觉得挺幸运,而是更深层地思考一下,是不是回头也可以去帮助别人呢?
我后来想清楚了这件事,从2015年开始,国内所有器官捐献都必须是自愿的,捐献的人比以前多得多,但总数还是很少,因为很多人还没有转变观念。跟我一样角膜有问题的患者国内大概有400万人,其中通过角膜移植可以治愈的大概有200万人,他们中的大多数这一辈子都等不到移植供体。
这其实是一个三观问题: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生命跟别人的生命?你的这一生,是尽量去索取,还是尽量去奉献,或者在两者之间达到一个平衡点?所以抽象来看,我不只是探讨肉体的病痛,还有观念上的问题。我没有那么大野心要改变所有人的想法、让大家都乐于奉献,只是希望能通过一种比较和缓的方式去打动别人,用故事引起共鸣,让他们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也许有人就会愿意死后捐献遗体。如果有人能够改变一些想法,对我来说就是很好的激励。
澎湃新闻:你在附录中别出心裁地让左右眼角膜进行了对话,是怎样得到的灵感?
顾斌:这是受到了一位住院女医生的启发。在2月23日我出院当天上午,这位女医生给整个5病区的术后患者做检查。一间检查室挤了十来个男女老少的病人,有个小女孩也是前一天刚做了手术,检查时非常难受,就抱怨说再也不想看病了。那位女医生用幼儿园老师的语气哄她说,刚移植的角膜跟眼睛就像是新朋友,新朋友之间需要时间互相熟悉一下。我觉得这个医生讲得真好,当时就把这件事记了下来。也许这就是所谓医生的职责,“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后来因为需要描述出院后徐建江教授复查的场景,我就舍去了出院当天的复查,以免重复。而且,我在正文里几乎没有鼓励大家去捐献器官,因为我不太想很直白地去讲,觉得潜移默化会更好,但在附录里让两个被捐献的角膜去对话,可能会以一种相对活泼的形式,让大家去关注角膜捐献。
澎湃新闻:你是如何了解到两边眼角膜的来源?对于他们的身份,你有没有过想象?
顾斌:1997年手术的角膜供体来源是长征医院的医生跟我们说的,当时使用死囚的器官比较普遍,他们只说是连云港的一个死刑犯,没有更具体的信息了。如果要我想象的话,可能是20多岁的一个年轻人,视力比较好,应该不戴眼镜。
2019年这次手术的角膜我是不知道来源的,男女老少都无从想象。由于器官捐献实行“双盲法则”,受体和供体家属之间互相不知道对方身份。媒体上报道过的姚贝娜捐献角膜的案例是为了动员更多人向她学习,所以才使受体和供体家属之间获得了联系。现在随着自愿捐献者的增加,你其实很难想象捐献者的身份。
澎湃新闻:写作过程中有没有特别有趣的细节?
顾斌:文中关于局部麻醉剂的历史,来自中信出版社的《可卡因传奇》,其实我并没有刻意去找这个资料,但就是在手术后的两周里,眼睛睁不太开,听书的时候听到了相关内容,说是局部麻醉剂被首先用在眼部手术上,我觉得很巧,就写进去了。虽然文章不是为了做科普,但我希望能让大家了解一些专业信息,使文章更丰富一点,避免一直在自说自话。
还有一个巧合是,我在2月20日接到手术通知,那天我在家里整理图书,开着电视,正好有个台在播《人间世》关于器官移植的一集。有一段是有个年轻人要死了,医生问他父母愿不愿意捐献器官,父母一直在犹豫,因为需要签名放弃抢救,等于在脑死亡后、心脏还没停跳的时候,器官还在正常供血运作,就要接受解剖。我觉得这对亲人来说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写到故事里可能会让人觉得太过凑巧了,所以就放弃了这个情节。
2月22日我手术那天也是《战斗天使:阿丽塔》在国内上映的日子,我后来才知道,这部电影也涉及了未来世界人脑和躯体的关系,那个世界除了大脑是原装的,其他所有器官和肢体都可以是人造的,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许供体不足和患者太多的矛盾就可以缓解了,但是一定会出现新的矛盾。所以我觉得也蛮有意思。
现在的顾斌,坚持运动,注重养生
澎湃新闻:写作中最大的难点是什么?
顾斌:《哈佛非虚构写作课:怎样讲好一个故事》里有一篇《为讲故事而做的采访》,讲到非虚构写作需要跟生活相连接,这对我这篇作品来说并不难,因为是我自身的经历,不需要去采访别人、挖掘他们内心的想法。我也不用面对一些尴尬场面,比如问受访者一些很细节的问题,比如当时穿什么衣服之类的。所有内容都是我自己的观察,我就是那只“墙壁上的苍蝇”。
但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是,如果要写自己亲友,但会涉及负面的东西,要怎么办?我很难非常客观地写亲人与我互动中负面的内容,也不能为了写一篇文章,把我父母、老婆都得罪了,所以这比较困难。
职业和非虚构写作没有很大关系
澎湃新闻:你此前接触过哪些非虚构/纪实作品?有没有对你影响比较大的作品和作者?特别是有没有作品影响了你写的这篇文章?
顾斌:我很喜欢的非虚构作品有:《巨塔杀机:基地组织与“9.11”之路》、《艰难一日:海豹六队击毙本.拉登行动亲历》、《黑旗:ISIS的崛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和爱情》、《本能寺之变:光秀·信长·秀吉·家康,1582年的真相》,等等。
对这篇文章起到影响的话,我在高中时读了周国平的《妞妞》,当时很多人骂周国平,说他拿出女儿悲惨的故事,是不是为了赢得别人的同情?但他在前言里说:“其实《妞妞》从来就不是属于我个人的。我的意思是说,它真正讲述的不是一个小家庭的隐私,而是人类生存的普遍境遇。”后来有人问我,为什么愿意把这么隐私的事情写出来,其实就是这本书给了我勇气和决心。
写作技术层面,《哈佛非虚构写作课:怎样讲好一个故事》让我受益匪浅。还有《与FT共进午餐》,记者和各种名人吃饭聊天,里面描写的场景很丰富,除了采访外,还有蒙太奇效果,加入各种各样的东西,可以打开视野,让人觉得原来可以用很多其他方式去写作,更活泼一点,不像我们以前做新闻时比较刻板的倒金字塔结构。
澎湃新闻:你如何看待当前的非虚构热?作为记者出身的写作者,你如何看待非虚构和新闻写作之间的关系?
顾斌:其实我以前做记者时还不太听到“非虚构”这个词,可能是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白俄罗斯记者阿里克谢耶维奇,让非虚构写作成为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名词,这体现了诺贝尔文学奖追求多元化的姿态,对有志于非虚构写作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激励。
我们现在广义的非虚构写作跟新闻写作有重合的部分,都必须基于事实。不同之处是,新闻追求更强的时效性,非虚构写作则不一定,有时效性强的,像大赛中的《响水河边七病区》,但也有不追求时效的,比如历史类写作,但它们都能反映一些意义,启发人们思考。
另外,非虚构写作也需要用完整的富有文学色彩的故事来呈现内容。新闻写作则不一定,像特稿可以被认为是非虚构,但消息稿就不需要文学性。
澎湃新闻:在媒体和文学界关注探索非虚构体裁的同时,你认为“野生”作者可以扮演怎样的角色?
顾斌:这其实跟我们以前做记者时候遇到的问题一样,新闻专业的同事可能有丰富的采写编评技能,但是不一定熟悉某个具体的行业。当时我们有同事既不是新闻专业的也不是中文专业的,而是汽车制造专业的,你很难说他不适合做汽车行业的记者。
我觉得,所谓“野生”作者可能没受过专业训练,在采访写作的技能和经验方面需要提高,但“野生”也有“野生”的“通路”,他可能对社会的某些角落更加熟悉,认识更深刻,这也许是“家养”的作者不一定具备的,或者说“家养”的作者也是需要通过努力才能获得“通路”。
其实很多非虚构作者的职业跟写作并没有什么关系。比如《只有医生知道》的作者、北京协和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张羽,《最好的告别》的作者、哈佛医学院教授阿图·葛文德。
澎湃新闻:你将来会不会继续写非虚构,有没有特别想探究的话题?
顾斌:从2009年读了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后,我就一直想,在动物保护这件事上能够做什么?可能我比较擅长的就是写作,所以我一直在收集关于动物保护的理论图书,还有一些影视资料。我自己会在公众号上写一些科普,但本身关注的人比较少,反对的人也很多,所以现在可能就是跟公益组织合作。实际上有很多东西是相通的,你怎么看待动物,跟你怎么看待他人也有关。在非虚构之外,其实我也在慢慢积累素材,想写一篇和动物保护、器官移植有关的科幻小说。
除了动物保护,我也对运动健身、素食、瑜伽、转基因等有关的话题都比较感兴趣。
*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