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人回顾 | 李辉与偒傣话
偒傣话
上海的冬天,接连阴雨了几天,周日却是出奇好的天气。一路到贤园,都是暖阳、清风,让人很是舒服。
“51人”12月的第一次活动献给了奉贤和当地的乡音——偒傣话。最初见到这三个字,我还不太会念,觉得奥妙繁复,再加上“世界上元音最多的语言”、“语言活化石”等名头,让人生出一种带点距离感的繁复崇敬。在路上匆匆查了一些资料,知道了更多响当当的名头和李辉教授那个了不起的发现,但偒傣话和奉贤金汇在我脑中还是显得模糊。
直到跟当地贤园的工作人员聊到“偒傣话”,他们笑着说“偒傣,偒傣”就是“宕头”这里的意思呀,才发现这不过是“本地话”的说法而已。一下让我觉得它仿佛没那么遥远,也没那么繁复,听他们说起偒傣话,同是吴语区的我也能半蒙半猜地听个七七八八。协助活动的赵伊人跟他们提到临近的家乡川沙话,大家比对着同词不同音,说很多东西来也是鲜活有趣。原以为是来欣赏一种传统、一份文化遗产,却忘了这也是根植在日常生活中的传统。它不像博物馆里了无生气的旧时代载体,它在口耳间流动从至久的传统而来却仍沟通着现代。
至今,“偒傣话”仍是当地乡民们口中不改的乡音,地方政府、学校、学者和乡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实践着对语言、对传统的延续。活动从李辉教授对于“元音高峰”的研究谈起,李教授从语音的基础知识讲起,梳理了语音演变的基础规律,分享了逐步定位到金汇“偒傣话”的过程。从人类学到语言学、到生物学,也许正如李老师所说的那样,学科之间原没有边界,也正如对知识的热忱和好奇不该被界限框定。
这张无边界的意识,同样也贯穿在对于“方言乡音”的实践中,儿童剧、童声童谣、白杨村山歌与承接金汇清音的民乐演奏一起呈现出纷繁多元的艺术形式,方言作为其中的内核也在多种艺术形态中无边界地游走。
“偒傣话”也许在现在逐渐飘零的方言中是极幸运的,它不仅有先人所创造留下的特殊语音结构,还能够以新的形式被重新唤醒和打磨,重新活跃在孩子们身边。听到童声念起“偒傣话”的童谣的时候,也是很感动,能够留在孩子们身边的方言早已不多。还记得我小时候上学前说的一口“土话”也在学校的强制普通话推广中早早扭过来,到现在我和身边同龄人几乎很难用方言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处于“方言无能”的状态中,说着说着便需要借助普通话来表达。而在这里学校也参与到了方言保护传承中来,让方言从下一代开始传承有了新的可能。
但伴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和人口的流动,曾经的金汇镇里也出现了多元的“新移民”和“异乡者”,伴随他们而来的是在当地学校近八成的“随迁子女”。也就是说,在金汇学习“宕头”话的并非仅仅是当地人,还有更多的是与这门语言并无根脉连接的“异乡人”。
看着这些孩子用方言表演着节目,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会不会只是留存在舞台上的“表演”呢?在课下,当脱去了表演的华衫,孩子们相互之间还会用方言念着童谣玩耍吗?放学回家,在这些移民家庭中,孩子们还会用这门家人并不熟悉的语言同他们交流吗?行进在这里的街巷中,孩子们是否会用这门语言交流沟通呢?甚至于,未来离开了这里的学校,去了新的学校他们还会继续说“偒傣话”吗?这门语言是否能真的成为孩子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呢?
这些问题我并不知道答案。但当我看到孩子们的表演时还是不自觉地产生了几分忧虑,现在来往金汇镇的多为安徽亳州子弟。让这些孩子们学习这里的传统,是否会让孩子们把原乡的传统和记忆抛去难存?正如曾经的普通话推广那样,这里的“偒傣话”课程植入是否也在挤压原本留存在孩子们记忆和生活中的亳州话的空间?这些基于保护传承文化的举动,是否也隐隐地带着一些不自觉的文化侵略,让“异乡他者”卸去其既有的文化根脉,来奔涌跟随这里的文化建设?用这一地的文化建造掩盖了那一处的文化衰败?
在全球化扩展和社会急剧变迁的今天,我们留住一门方言的努力是否还有用?在全球化的大潮席卷之下,我们是否还能留住这些带着闪光点的“异质化语言”,并让他不仅留在舞台、录音带和博物馆中,还能活跃在淌着烟火气的地方?在对“偒傣话”的实践中,我们可以看到地方政府、学校和知识分子的努力,“移民二代孩子”们的参与,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让它留下来?(钱芝谷)
李辉
钱芝谷的回顾提示我们本场“51人”的重要主角也是偒傣话,而不只是李辉教授本人。但两者的关系又并不如表面上的“并列”关系:偒傣话实则由李辉教授命名界定并推动其学术讨论和社会影响,这其中展现了学术研究、生活经验、社会行动、本地动员之间复杂的动态关系,成为不可缺少的“51人”面向之一。
在听说李辉教授发现“世界上元音最多的语言”就是他的家乡奉贤金汇本地话(”偒傣“在方言里意为“本地”)的时候,我是有一点怀疑的,哪有这么巧的事?这样看上去吉尼斯纪录式的研究结果有何意义吗?然而,周六活动李辉教授的开场演讲将他的研究思路娓娓道来,让我明白这一发现其实是他将语言各要素的地区差异作为方法来研究人类早期迁徙路线的“副产品“——然而这里的引号想指示大家注意:这一发现以研究的内部视角来看是副产品,但对李辉教授本人来说反而是一个值得据此行动的重要发现——在演讲的最后,他展示了他为了推广偒傣话在本地的继续传承而提出的上达政策下至娃娃学偒傣话的卡通挂图设计等各种意见和行动,联想到他还编写了《偒傣话》教材并在本地学校中推广,得到了学校乃至政府的重视,可见他为了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将研究从思考和书写的抽象中拉出,通过切实的方言推广行动和广泛的本地动员落到一个之前不被关注的村镇,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活生生的地方现场——这地方是他出生、也被拆迁并几乎很少归来的家乡,是外来移民不断涌入、本地人不断离开的地方,是上海城市发展不断向郊区推进的现场——这是他和我们很多人在共同遭遇的地方现实。但他通过方言推广不仅联结并推动当地人乃至外来移民对于本地方言的重视,更是勾连出了地方的历史起源、传统戏剧、民间手艺的传承现状,动员了从本地山歌史诗传承人后代到本地和移民孩子的广泛群体。
回市区的漫长途中,我不禁不断地思考:这真的是学术研究之所能吗?而普遍的真理、不断被推翻而推进的研究结果、具体的地方现场、个人的生活经验和信念,这些范畴之间的复杂关系又怎样在活动现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和想象?而我们又如何基于这种新的想象展开自己在地方的生活、研究和行动?(赵伊人)
对大部分慕名来参加这次活动的年轻人来说,这都是他们第一次来奉贤。
活动的举办地贤园坐落在新近成为奉贤中心的南桥镇的地标之一(以前是奉城)。这个被别墅开发商还给政府的公园门口竖立着巨大的言子(言偃,前506-前443)雕像(被讲述地方名士事迹的环形浮雕所围绕)——我们大概知道被城市化改变了面容的“地方”,在如何尝试表达自己的渊源。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关切,而是从地方政府到地方商业领袖、到村镇中对文化历史有觉悟的知识人或普通人中有特别体会者在不知觉中的共同向往。
李辉是一个对奉贤的上下五千年都很谙熟的人,连对三月初三吃的春蛋制作方法都了如指掌,不用说其他的地方风物、人情历史和基因谱系了。在回来的大巴上,他说经常有金汇人会说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但明明是自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不感觉也不记忆。现在已经是公路边一片工厂的土地上,曾是他被水环抱的家,这个村子和家园的消失却没有在他言辞中被表述为感伤。除了因为偒傣话的延续和推广,他前几年还热心地为母校金汇学校编写教材、出谋划策,平日里他在复旦的教学行政和作为人类学者要到处跑的生活,已经让他很难再有时间回到这里。
在两次有限的为51人而去奉贤的经历中,我知道大部分金汇人都从自己的乡镇跑到了南桥。从金汇学校出来,走在沿河的镇上,能感到这里热闹而可爱;但这已经是对本地人而言“面目全非”的家乡。家乡应该是什么面目?
在一座桥边,一位三个月前刚刚从杭州搬到金汇来卖缙云烧饼的河南商丘阿姨跟我抱怨金汇镇上的城管也很厉害,生意不好做。这就是金汇的人和他们的样貌。金汇学校80%的孩子都不是本地人。无论是李辉还是金汇学校的老师,乃至所有离开或还没有离开的本地人,都不会对此进行任何改变,也不需要。
一些人的故乡,已是另一些人的家园。如果说这个现实在上海市区显得模糊,那么在奉贤金汇,却显得相当自然。正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时刻,我们借着“李辉和偒傣话”这组关系(——任何经历时间的文化都是在打断和接续中变迁),看到安徽亳州的孩子如何在学习并演绎一种已经成为他们“家园”的地方方言——你很难说哪个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就连那位用偒傣话在市里讲故事比赛得奖的本地金汇小姑娘,也忍不住要在故事里蹦出几个普通话。与其说这是为了恢复偒傣话的日常生机,不如说,是在向这个地方致敬。(陈韵)
点击“阅读原文”进入51人喜马拉雅电台,聆听李辉演讲和活动现场金汇学校演出的精彩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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