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北京小说”中的北京:南长街,景山,三里屯,以及拆墙破洞
恰恰是由于市领导错误的城市理念,北京没有一条起码像样的橱窗街,实际上成了一个“没有橱窗的城市”,一个取消步行、无街可逛、没有情趣也没有传统的城市,因此,从根本上说,北京已经没有资格被看作是现代化城市,更没有资格被认为这是一个国际大都市。
”活字君按
7月,著名文学评论家李陀的长篇小说《无名指》在《收获》杂志全文发表。这是李陀“封笔”近三十年之后,重拾作家身份,创作的一部关于北京的城市小说,甚至可以说,构成了北京——这座李陀生长于斯的城市——的一部精神史。在与活字文化同仁的创作座谈中,李陀说道:“今天的中国已经从一个农村社会变成了城市社会,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今天我们的文学界还在大量的写农村……所以我的想法,就是要写城市,写北京,写这一批以城市为背景的现代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趣味、他们的精神世界和他们的困境。”(《无名指》小说的修订单行本也将由活字文化出版,敬请期待!)
李陀先生来到活字文化编辑部座谈
(良心打码)
本次推送,活字君节选了《无名指》中关于北京城市景观的四段文字,分别是主人公杨博奇行走在南长街、景山、三里屯时的所见所感,以及主人公周缨对北京“没有橱窗”的批评。而这是否是你心目中的北京呢?欢迎留言加入讨论!
南长街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宣武门内大街上还是车来车往,熙熙攘攘。不过,刚下了一场暴雨,空气新鲜极了,鲜得有股青草味儿;到处是湿漉漉的,沉甸甸的水分在空中缓缓地浮上沉下。街边的树上还积了不少雨滴,一有小风掠过,就飘零下落,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这情景让我不想立刻回家。
从这大街向北走,到了西单以后沿着长安街向东,过府右街,过新华门,再向前走不远,就是南长街,那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街,也是唯一一条还保留着老北京韵味的老街——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街。从这街北行,沿街都是灰墙瓦舍,车少人稀,路两旁,老槐树迢迢密密,交织成一道长长的幽廊,走在下面,郁郁森森,满目苍苍,抬头不见天日。如果是五六月,头上总有白色的槐树花若隐若显,一串串的碎花累累垂垂,香气袭人。这时候在街上漫步,浮动的花香能陪着你一直走过北长街,可是待到了北长街的街口,只要走出去几步,已经暗香难觅,近两里地的静气也会突然收束。
出了这长街的街口,向西,是北海公园南门,再向前,是金鳌玉栋桥,这座桥粗暴地切开了京城里最大的一片烟波浩淼的水面,非常霸道;但是,如果出街口向东,是景山前街,街南是紫禁城,巍巍峨峨,殿阁重重;街北,是景山,以一道高高的红墙把自己围了起来,墙之外,周圈都是人行道。正是这红墙,很多年都是我最迷恋的一道风景:夏天的夜晚,会有路灯在暗红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树影,这些影子又清又浅,印在墙上,一枝比一枝安静;若是冬天,树枝的影子变得稀稀疏疏,交错纵横,或斜或直,有一种古意盎然的金石味道。夜深了,一个人沿着这红墙漫步,越走越静,内心会一片空明,一时间你竟至于不知这里是不是人间。
——好久没有在这条路上走了。
也许是由于雨后湿辘辘的空气让我兴奋,或者是由于雨后拥挤的街道让我心烦,突然的,我很想去南长街去走走,刚刚雨后,走这条路一定有意境。
本段选自《无名指》第9节
景山
前边是景山前街,路左边,故宫的护城河黑黝黝的,和高耸的古老城墙连成一片,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既肃穆又安静;路的右边,在街灯的光影里浮现的红墙,显得更静谧,那一片热烈的暗红和对面冷静的幽黑形成的对比,使得眼前这静夜又古老,又神秘。
我跨过马路,沿着红墙缓缓东行,一边着迷地看着墙壁上斑驳的树影,一边不觉想起了和周璎的一次谈话。
当时周璎和我正站在景山顶上远眺,刚刚完工的大剧院清晰可见,阳光下,它银色的外壳熠熠闪光,像在金色琉璃之海上漂浮的一个巨大的珍珠。
我发起议论,说这个大珍珠,或者说是大鸭蛋,放得太不是地方,也许保罗·安德鲁想重复一次贝聿铭的成功,但是这家伙不但没有成功,反而是一个失败——无论这个设计是超级珍珠还是巨型鸡蛋,它都没有能够像玻璃金字塔那样溶化在一片古意之中,相反, 倒像从太空里掉下来的一块大陨石,没头没脑地硬砸到了北京城的正中心。
“可你还夸过,说这大剧院设计的不错。”
这么说话的时候,周璎凝视着远方的大剧院,躲在长长睫毛阴影下的眼睛,一片迷茫,像是在做梦。
“剧院本身的设计的不错,我是说它的位置不对,把这个大鸡蛋塞在紫禁城前边,很傻,完全是破坏。”
“破坏什么?”
“破坏北京。”
“北京早就被破坏了。”
“问题不在北京,在于破坏,在于你用一种文明的名义去破坏,把一个古老的文明当成路边的废墟。”
“算了吧,”周璎眼睛继续固执地盯着远处,声音里还带这一点不耐烦,“所有文明都是废墟,一堆一堆废墟,今天不是废墟,明天也是废墟。”
都是废墟?在灰蓝色的天空里,正盘旋着两盘轻盈上下的鸽群,它们的脚下,一大片宫殿的琉璃屋顶在透明轻盈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有如正起伏摇荡的金色波涛——难道这都是废墟?
本段选自《无名指》第11节
三里屯
三里屯village?
我不是很喜欢那地方,它太隈研吾了——这个日本人的野心和才华要么是自己不知道节制,要不就是被过度纵容——
这个village,是给北京东区硬塞进来的一颗巨型人工钻石 ,而且发疯一样往这个荒诞的大钻石里塞进了一个商业社会所必须的以及不必须的一切东西:餐厅、酒吧、咖啡吧、冷饮店、精品店、概念店、旗舰店、高档商务酒店、写字楼、电影院、地下超市和商场、橱窗、广场、喷泉、花园、阳台、露天彩色led电子广告屏、玻璃墙壁、游廊、天井、 狭窄的过道、游戏式楼梯,甚至还有喧闹的小街和北京的胡同——
所有这些,都被挤压或者深藏在这个大钻石的每一个棱角、每一个斜度、每一个折面当中,而所有这些破碎晶面里,都活动着一群群凌乱的人影,在吃、在喝、在买、在高谈、在阔论,在笑语,在喧哗,在引诱,在蛊惑,特别是到了夜晚,这个巨型人造钻石不仅光芒四射、灿烂夺目,其中闪动的每一道艳艳的光芒都是肉感的,肉欲的——欲望直接变成了味道、声音、颜色、光影——真是奇迹:人的欲望,无论是原始的,动物的,现代的,后现代的,忽然之间变得这么具体、这么细腻、这么物质、这么日常,你不但可以看,可以听,可以嗅,可以触,还可以投身在这欲望的磨盘里把自己磨成碎末和细粉,然后被分解、再分解,被溶化、再溶化,然后混迹其中,忘乎所以。
(本段选自《无名指》第64节)
活字君最喜欢小说中写三里屯的这段文字,让人想起《波德莱尔笔下第二帝国的巴黎》,或者是齐美尔的《大都会与精神生活》。
北京的“土”
我听见一片低声的议论——周璎走上演讲台的过程,成了一道风景,待她在台上站定,还没有开口,伴随着嬉笑的各种俏皮话在台下已经纷纷扬扬。
“这位美女是谁?哪个单位的?”
“恐怖啊。”
“恐怖?什么恐怖?”
“眼球忙啊,她讲什么,谁能听见啊?”
“那你就把眼球先收起来!”
“收哪儿啊,没地方。”
“那就放裤裆里。”
“嘿嘿。”
不过,当周璎只说了一句开场白,然后在屏幕上打出了王府井东方广场图像的时候,所有悄声细语都很快消逝了,会场一下安静下来。
以往和她聊天,关于城市发展倒是一个经常的话题,她的种种想法,我很了解;她此刻的发言如果是对当前城市规划和建设提出尖锐甚至尖刻的批评,那一点不意外,但是当她开门见山,竟然直接拿北京做批评对象,而且矛头直指长安街的东方广场时候,我还是有点吃惊。
没有一点铺垫和婉转,周璎毫不客气地拿“东方广场”开刀,批评这一组建筑的建设,不仅破坏了长安街和王府井的古都景观,而且严重地破坏了王府井这条商业街的传统商业功能,实际上,不管政府和设计单位提出了什么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做都不过是照搬美国和香港模式,把非常糟糕的所谓“广场”模式——也就是超大规模商业中心——非常不适当地横移到北京来,全不顾北京和香港是两类完全不同的城市,因此,北京这样照猫画虎,不仅是题不对文,而且是对这个古都的毁灭性破坏,更是对拥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城市理念和城市文化的侮辱,所以,“东方广场”完全是泼到北京城里的一盆带着香港土豪味儿的脏水——
话题展开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会议厅的气场开始发生变化,众人头顶上的安静似乎渐渐凝成了一大块透明的冰,可是裂纹纵横,随时都能裂碎,随后像一阵特大冰雹,一块一块砸到与会人的头上。然而,周璎似乎一点没有注意这气氛的变化,话题继续深入,把批评的锋芒进一步直接指向了北京市政府:
恰恰是由于市领导错误的城市理念,北京没有一条起码像样的橱窗街,实际上成了一个“没有橱窗的城市”,一个取消步行、无街可逛、没有情趣也没有传统的城市,因此,从根本上说,北京已经没有资格被看作是现代化城市,更没有资格被认为这是一个国际大都市。
这时候,会场上的开始出现一些轻微的骚动,这里那里的交头接耳像一片池塘水面上的鱼泡,此起彼伏,而周璎那融合着低音音符的磁性声音,就像池塘上的一阵阵的骤风,在水面上吹起一道道起伏不定的涟漪。
“北京都不算是现代城市?真敢说。”
“还有王府井嘛,那不是步行街?”
“是不是现代城市,步行街根本不重要。”
“什么重要?”
“大街上有美女,一定数量的美女,那就是现代城市。”
“对了,美女是城市现代化程度的指数。”
“行了,声音小点吧。”
“听说,部里好几位领导都在这儿。”
“北京市也有人来。”
“这周璎是哪单位的?”
很明显,周璎的批评太尖锐了,完全不合时宜,而且也确实很快就遇到了麻烦。
当她的发言结束,进入提问和讨论的时候,不断有人站起来,对周璎的“步行城市”理念进行质疑和批评,特别是关于北京是不是一个“没有橱窗的城市”,以及一个没有橱窗的城市究竟算不算得上是现代化城市这个说法,提出批评的人格外多,而且相当激烈。
周璎显然是对这样的场面有充分的准备,她在答辩的时候,不但毫不退让,舌战群儒,还同时放映了巴黎、伦敦、纽约、米兰几个城市许多橱窗街的图片——无论谁拿这些图片之后,再和王府井那类的几条所谓商业街作对比,大约都不得不认可,北京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土气,一点不“现代”。
(本文选自《无名指》第54节)
说明:本文中的观点为小说中的虚构人物所言,是创作者为了塑造人物需要的进行的安排,不代表创作者本人或活字文化持此观点。还请读者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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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字文化策划,“视野丛书”
中信出版社,2015年11月
视野丛书(6册)由北岛发起、主编并作总序推荐,张承志、徐冰、李零、韩少功、汪晖、李陀等集体呼应,集合了六位中国当代活跃在文艺领域的至为重要的作家、批评家、艺术家,由他们梳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思考脉络,精选出足以体现这六位作者数十年来思想精髓的代表作。视野丛书高度浓缩地呈现了当代中国极具创造力和影响力的思想宝库。视野丛书文字可读性强,面向普通读者,让他们得以循着文化思想的脉络,追踪当代中国的种种问题,获得思考的乐趣。
李陀从80年代至今,一直是文学评论界的重量级人物,也是中国当代文艺变迁的深度参与者。本书收入其从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一直到新世纪不同阶段的评论文章,从中清晰可见一条中国当代文化流变的线索。作为对文化与时代的思考成果的记录,作者的观察与批评具有宽阔的视野和理论的功力,其中有许多如今读来依旧振聋发聩的犀利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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