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自然是一种独立于文化的力量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小象君 Elefam Author 象妹




采撰 |  潘玙斐
编辑 |   小明
视觉 |     Iva




2021年8月29日,来自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的环境史学专家侯深教授,做客小象君Elefam“城市生态:技术与文明下的自然”课程讲座。课后问答中,侯深教授从中美环境比较视角出发,分享了中国国家公园规划,景观设计及自然保护所面临的挑战。笔者随后对候深老师进行了一次采访,借以讨论关于“现代性”中生态批判的局限,以及对本土自然保护的忧思。




             采撰  




潘玙斐 写作者、艺术家




她的研究与创作涵盖

生态艺术、公共艺术






   访谈嘉宾                  


侯深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环境史、城市史学者





 1    对现代性的批判中,"自然/文化"的二元对立甚是流行,如何理解您说“自然仍是一种独立于文化的力量?”




陈海燕、曹晓阳、佟颷、张晓锋
《天工开物》卷轴局部,2016年


答:从20世纪早期开始,对于“现代性”的批判注重揭示“现代性”的冰凉的一面,比如,工业革命带来文明发展和科学技术的繁盛,造成了人与自然的疏离与生态环境巨大的破坏;到了20世纪70年代,福柯开始强调现代性中渗透在人(身体)毛细血管之中的权力等等。然而,我们对“现代性”有一种误读。征服自然不管在任何一种传统文化中间都是存在的。即使现代技术赋予了我们更加强大力量去征服、破坏与剥削自然,让自然来为我们所利用,但这并不能说明人与自然分离的这个理念是全新的。

 

并不是“现代性”使自然与人之间相互分离,人与自然的分离自农业文明就开始了。农业社会的根本是如何改造自然,否则,就不构成它的基础了。美国生态学家Wes Jackson曾经说:“农业是我们的原罪。”[注1],当然,你可以说他很偏激,但农业社会的根本原则就是拒绝接受大自然对于固定产出的决定。农业希望由人类自身决定产出与供给的多与少。这也是为什么林恩·怀特在《我们生态危机的历史根源》中认为,现代生态危机的根源来自基督教,而不是现代文化。[注2]


伊懋可(Mark Elvin )在它著名的论文《三千年不可持续发展》“Three Thousand Years of Unsustanable Development”中,强调中国农耕的文明一直以来对自然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所以我从来不认为任何一个文明,能在真正意义上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它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对自然进行征服,才可能有文化本身的生发。


而对生态批评通常赋予了现代性单一的特质,其中那些非常复杂的因素往往没有得到重视。譬如,中国文化就从不缺乏强烈征服自然的意识。“天地万物,人为最贵”,“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注3]这些是儒家文化中间始终贯彻的一种精神,是我们最重要的意识形态。如果仅看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一面,实际上是将中国文化的多元性窄化了。在我们古代社会中,“自然保护”也从来没有上升成国家或制度层面的生态意识。虽然中国也长期有一种对山水的审美,但它始终是一种集中于精英群体的审美情怀。

陈海燕、曹晓阳、佟颷、张晓锋

《天工开物》卷轴局部,2016年


而恰恰是“现代性”打破了我们既有的一种(对自然)的审美规则。“现代性”容忍我们去从光线与色块中发现美 ,不仅几何园林式的自然、山清水秀的自然才是美的,它同样赋予了沼泽、沙漠、荒野之美,或者说,无论美与不美,自然都有其内在价值。如果我们重新审视西方世界对自然审美的源头,会发现它同自然科学本身发展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对自然保护(观念)的亲近,恰恰是“现代性”最昂扬的时候伴随出现,这个意义上讲,现代性并没有造成人与自然的分离。这是现代性中最吊诡的一点。在现代科学技术发展的影响下,特别是在达尔文的演化论出现之后,将人重新带回到自然当中,让我们认识到我们自己作为生物性的一面。


这是现代性的复杂所在,是科学精神重新将人带回自然,使我们重新同自然结合了起所以我一直是希望为”现代性“辩护的,在这里既不是对“自由”的歌颂,也不是对“个性”的弘扬,而对“平等”的强调。过去,在任何一种传统文化中间,不管是神性的文化,还是强调人性的文化,都不缺乏对“个体”的强调与对“自由”的追寻,它们始终是中国古诗词中非常重要的因素,甚至可以说是底色了。

但中国传统文化,包括整个意义上的传统文化,都缺乏对“平等”的追求。这种“平等”不同于均贫富那样的“平均主义”,也不是基督教“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因为即使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仍然有高高在上的一个上帝。真正的“平等”精神,伴随着现代“生态伦理”发展起来,就如利奥波德所强调的那样:土地共同体中每一个成员都是“平等”的,没有一个个人,在人性本身面前,在他生来所具有的权利上,比其他人更加高贵,也没有任何一个物种,比其他的物种更加高贵。

Thomas Heatherwick Studio


当我说“自然是一种独立于文化之外的力量”时,我希望强调是自然并非为文化所创造。生物体的人属于自然,同任何一个物种都一样,生物体的人追求生存与繁衍。同其他物种不一样的是,人类创造了文化,但是,文化并没有创造自然。人们仍然应当看到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中,不为人类文化所创造、掌控的力量对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文化的影响和制约。这些力量也会为人类文化所影响,就如同人类在干预自身的生物性力量,如繁衍和生存,但是,自然与文化是两种力量,我们应当理解它们之间的纠缠过程,而非仅仅关注最终的结果。



 2    环境保护对“绿色”的执着,导致了哪些问题?





答:过去沙漠变绿了,大家都拍手叫好。毛乌素沙漠变绿了,大家也都说好。可是,由于大量种植乔木,而它需要养分和水远远大过于草,大量吸收地下水,导致了毛乌素地下水下沉。


这也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兰州大学生活的时候,我父母的研究生和我说,在80年代的时候,他们大学期间每年回到同样的地方种树。那个时候,种树是希望让中国的干旱地区,变成绿色乔木旺盛生长地区,但实际上它造成的生态问题也不小。

 

同样的情况也在美国20世纪30年代的大平原上发生。从1860年代开始的西进运动和宅地农场主破坏了大平原原有的植被,美国人开始大量种植庄稼,庄稼看上去也是绿色的,但庄稼是单年生草本植物,无法保证水土。后来罗斯福开始说要“种树”,他认为只有长树才会让这里的生态健康,于是美国人就在大平原上年复一年地种树。一直到了80年代之后,人们才意识到在大平原的顶级群落就是草原。


我们中国近些年也开始改变了,比方说现在不只提倡“退牧还林”,还提倡“退牧还草“。西北沙漠地区的治理也逐渐开始着手本土物种的保护与恢复,而不再一味追求“绿色”。这几年我每次重新回到兰州,总是感叹,兰州也变绿了。以前它整个在我的记忆当中,都是黄色的,光秃秃的。大家似乎也都对兰州变“绿”了这件事欢欣鼓舞。


我个人对“兰州变绿”这种现象持保留态度: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它是一个全球变暖的副产品?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植树造林的结果?它对于当地生态是一种恢复,还是一种有潜在的危险?这些问题恐怕我们还需要深入来思考。当然这是生态学家的工作,而历史学者应当学会倾听这些生态学家的声音。




 3    您曾提及我国公众力量在环境保护中基本没有参与性的力量。然而,小象君Elefam先前撰写了关于CECA的文章,他们是做政策倡导本土NGO代表之一,或者像“深圳湾航道疏浚”事件,这些都是近年来公众参与环境保护力量的体现的案例。您是否觉察到一些变化?




答:政策环境改变肯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我与自然之友比较熟悉,可以看到自然之友在过去10年中间发生了一个比较大的转型。过去,起主导作用的更多的是一种民间力量,通过呼吁,通过发倡议书,然后在一些媒体上面发声来开展活动,比如像可可西里藏羚羊的保护等活动。类似的自然组织也都会非常强调自然学校与自然教育,并在北京、上海、南京、深圳,湖南等地开展丰富的自然教育活动。但是要真正去改变决策层,究竟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改变?我个人认为,自然之友在过去的十年里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方式:走环境诉讼的渠道直接表达自己的环境诉求。他们做得很成功。当然,这需要有大量的志愿者的参与,其中包括一些非常优秀的环境律师,他们通过法律的形式免费为公众的环境诉求发声。这些人确实是有这样一种情怀。“情怀”这个词现在已经被用烂了,但这个词能够被用烂词,一定不是一个很糟糕的词,也是有它的意义。

 

中国的NGO也必须要放在大背景之下,才能够窥探它的生存空间究竟有多大。可能在一些大城市,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群才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发挥自己的影响力,但是对于普通的中国公众来说,甚至是对那些所谓的白领阶层,也就是受到一般大学教育的公众来说,NGO的影响力仍然太过有限了。特别在跟自然之友接触的这些年中,我见过这一些年轻人。他们如何勉力地去维持这个组织,实际上让人很感慨,说到酸心处,真是“清泪洒江波”。所以中国NGO能不能发展,它的力量究竟有多大,甚至如何发展,可能很大程度上不是NGO能左右的。




 4   在更长的历史尺度上,您怎么看待“生态文明”理念提出后,相关政策与社会实践?

 


 

Ende Gelände气候行动主义团体,

正在乡村露天矿地试图中断破坏



答:这是一个很好的理念,也是一种很好的追求,有这样理念和追求总比没有要好。问题是“生态文明”能不能够如我们期待的那样,成为“工业文明”之后的另一种文明形式?还是成为一个迅速过气的时尚?


从概念本身来说,“生态文明”最早是在1970年代由一个德国哲学家[注4]提出来的概念。后来在美国被大力提倡,在2007年被写入中共17大报告,在学界,南开大学的王利华老师可能是最早一批开始谈论“生态文明”的学者。这个理念的提出,肯定是对环境史的发展是有力的,比如,现在的博士论文,环境史的议题变得很多。

 

我是一个历史学者,我非常崇尚一种长时段的研究。所以无论是1970年代的环保运动,还是2012年以后至今,处于当下的我们,很难对这个问题进行一个历史评判,我们可能至少需要两至三个世纪的时间。一个历史学者不仅需要强烈的历史关怀,也需要对于当代的关照,但都必须基于独立思考得来。它究竟能对历史进行什么样的影响?这些恐怕是100年后的历史学者去研究的问题.....



 

 5    对保护领域的年轻一代,

      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答:其实我一直有一个忧虑,在1970年代美国环保运动刚刚兴起的时候,他们关照的是包括人类在内一个更广阔的自然世界。现如今,对于美国草根阶层的环保组织来说,他们所关照的实际上又变成了他们自身。包括例如邻避运动等各种各样的新环保运动,甚至环境史学者本身的研究,都成了一种对自身的社会,自身文化,或者说对人类自身的关照,而不再面对更广阔的世界。

 

我在中国的环境保护运动中间也发现了这样的一种倾向。但这并不是说我们不需要去关心那些弱势群体,但是弱势群体不应该仅仅包含人类中间的弱势群体,所有的动物,植物,以及其他的“他者”,在我们的文化和技术世界当中,同样是一种弱势群体。不管是ENGO还是作为普通的NGO,我都希望他们看到自我之外的世界。

 

这个世界是包含着各种各样的他者的世界,可能是其他的人群,其他的文化,更有可能的是超越人类物种以外的世界.....


注释

1.Wes Jackson系美国著名生态学家、农学家,创立Land Institute,致力于培育多年生农业作物的工作。此语多次在其私人谈话与讲座中出现。

2.林恩·怀特(Lynn White)于1967年在《科学》第155期发表了《我们生态危机的历史根源》,挑战了生态危机根植于现代科技的主流认识。他认为基督教的人类中心主义维度为现代科学技术进步与“支配自然”提供了合法性的辩护与认可,导致了自然环境的严重破坏。迈克尔·艾伦·吉莱斯皮(Michael Allen Gillespie)在《论现代性的神学起源》”The Theological Origins of Modernity“中指出,16~17世纪以培根为代表的自然哲学家们改变了《圣经》中关于““统治地球”诠释:将《创世纪》中亚当需要掌握万物的多重含义以支配人的道德生活,重新理解为人对自然进行研究并以各种技术控制它的一项命令。

3.“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出自《左传》《史记.楚世家》,形容置业的道路上需革故鼎新,开疆拓土。在文中援引楚文化精髓至死不屈的精神面貌,同样体现于人与自然搏斗,并最终战胜自然的过程之中。

4.Iring Fetscher. 'Conditions for the Survival of Humanity: On the Dialectics of Progress'[J]. Universitas, 1978, 20(3): 161‐172.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小象君Elefam”


近期精彩活动及文章:

 报名活动  从头到尾认识鸟·4月22日周五成人班

 参加培训  五一假期全国自然教育基础培训(北京站)(线上课)盖娅家庭自然体验师培训(第八期) | (线上课)自然学校的安全管理培训 | 盖娅“自然体验师”培训五月北京站周末&集训任选

 推荐阅读  吃货福利:乱花渐欲不迷眼,会吃你就认得出 | 给喜欢摸鱼捉虾捞蝌蚪的大小朋友们的几条建议。在自然教育中,此AI非彼AI


--扫右下二维码 进入公众号首页 查看更多内容--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