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园讲坛︱郜元宝:也是一种“寻根”——鲁迅《故事新编》重读(内容摘要)
时间:2017年5月6日
地点:大隐精舍
主讲人:郜元宝
郜元宝讲鲁迅《故事新编》
前言
选择《故事新编》的理由:传统文化振兴&巴金主编丛书
非常感谢巴金故居,也感谢巴金故居的领导邀请我到这里跟大家分享我研究鲁迅的一点心得。讲鲁迅讲什么呢?我想《故事新编》是比较合适的一个题目。
第一《故事新编》处理的是中国传统的问题,也就是说与我们今天非常热闹的文化的振兴,国学热是有关的。我们可以看一看鲁迅先生晚年怎么通过一本短篇小说集,来回答他对于中国文化整体的认识,这是一个蛮针对当下的题目。
第二,这本书和巴金先生有关。因为这本书是巴金主编的一套丛书中的一本,这里面还有很多故事。要想讲这个《故事新编》,我想把这本书大概的情况跟大家介绍一下。《故事新编》很简单,就是八篇短篇小说,从女娲《补天》,嫦娥《奔月》到大禹《理水》,到伯夷叔齐首阳山《采薇》,再到《铸剑》、《出关》、《非攻》、《起死》。我们看创作的年代,从1922年的第一篇《补天》开始一直写到1935年,其中还有几篇鲁迅在收成集子之前没有发表,直接放在书里头了,这个也很有意思。鲁迅以前写杂文,写小说,绝大部分是先在报刊上发表,然后再出单行本,因为一方面可以扩大社会影响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生计的问题。可是这本书有点例外,尤其是他在1922年写的前三篇,1926、1927年写的后面五篇几乎在两个月之内完成的,只发表了一篇,本来是一篇也不准备发表的,可是它成书的过程有点奇怪。《故事新编》的成书过程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本书到底怎么回事。
郜元宝(右一)与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
(一)
创作初衷:取材历史小说,宣扬“五四”精神
鲁迅这个人很了不得,在北京时期,在新青年时代,他加入到白话文运动中去写小说,他一开始就准备在两条战线上作战,一个是取材现实,也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呐喊》、《彷徨》,现在基本上是认为写辛亥革命前后中国社会的,乡村社会、城市,农民、知识分子、官员等等,这个是取材于现实的。那么他同时也想展开对历史小说的探索,第一篇当时发表叫《不周山》,就是共工怒触不周山,后来他改成叫《补天》,《故事新编》每一篇小说名字是两个字,很整齐的,就是他的初衷。
我们知道《呐喊》、《彷徨》虽然是取材于现实,但无不体现他对历史的思考。第一篇《狂人日记》就是他读中国历史读出来的,中国历史歪歪斜斜的只写了两个字“吃人”,所以说他的历史意识非常强。可是他并不是赤裸裸去写历史,他还是写当代人的生活,这方面就有约束了,如果他真的要对中国的几千年文明发表说话,他非得要取材于历史题材,所以他要同时准备写历史小说。可是为什么写不下去呢?这里面有一些原因的,第一个原因呢,是他认为历史小说这个形态,好像当时他还不够自信。因为他不知道历史小说写古人的时候,是写得非常严肃认真,还是对古人也可以开个玩笑。比如说女娲补天,女娲是中国传说中女神,是中国文明中的创世神话的一种。对于女娲我们不敢随便的谈吐,可是他写到一半的时候,他从报纸上发现有一个批评家批评青年诗人汪静之的诗歌有道德问题,劝他不要这样写了。鲁迅看了以后勃然大怒,认为今天还有一些迂腐的人来用过去的道德衡量今天的青年。所以他写《女娲》,忍不住在女娲大腿下面安排了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被女娲创造出来的人,他们反而觉得自己有了文明,有了道德,然后可以批评创造他们的女娲了,说你光着膀子就出来了,“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鲁迅认为,这个就从认真堕落成油滑,本来要宣扬一种“五四”时候的精神,什么是“五四”时候的精神呢?那就是不顾利害,不计功利的进行创造,他对名和利看得非常淡的,这种心态是鲁迅得以成功的关键。那么鲁迅写女娲《补天》也是这个意思,女娲为什么要补天,她是觉得这个天破了以后不完美,加上自己有很多剩余的生命力要使用,因此她就补天了,而且一补起来,有一种快感,就停不下来,最后把自己的精力全部用完,最后死掉了,是这样的一种补天的神话,现在把它改造成现代的“五四”时候的精神,为艺术而艺术的,为创造而创造的。
(二)
杂文创作喷发后,《故事新编》8年未有进展
这里面我要讲一个小问题,我们过去以为鲁迅看不起郭沫若,看不起创造社,骂创造社的人一脸的创造气。可是鲁迅1926年离开北京的时候,他要去广州,干什么呢?他想跟创造社的人联合起来。鲁迅心底里面对于创造社,一方面对于他们的小毛病看不上眼,但同时对于他们的那种创造精神,毫无顾及的创造觉得很可爱。所以鲁迅的思想是很复杂的,《补天》里面就看得出来。可是他觉得这样一个很严肃的,很正经的主题,就被女娲大腿上的小丈夫给破坏了。那个时候开始写杂文了,他觉得这种杂文的心态好像跟一开笔就写女娲,有点难以配合,所以他就把它搁下了,这是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是具体的一个创造社的批评家,成仿吾先生是一位很有名的批评家,他是《共产党宣言》德文本的译者。当时成仿吾是创造社头一块牌子的批评家,因为他从纯艺术的角度出发,从浪漫主义的角度出发,从现代派的角度出发,他说鲁迅的《呐喊》、《彷徨》不值一看的,只有《不周山》这一篇写得好,写的气势磅礴,其它的都是庸俗不堪的。鲁迅的两种辩证的艺术观念,跟成仿吾这种完全单一的艺术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冲撞,鲁迅当然很不高兴,他说我因此很不佩服成仿吾,在《呐喊》出第二版的时候,故意把《不周山》拿掉,把整个《呐喊》变成完全庸俗的。《不周山》独立出来以后,就没有归属感了,它是一个开始,难道就这么结束了吗?所以鲁迅到了1926年离开北京,到了厦门的时候。《中国小说史略》已经在北京出版了,他到厦门有两个讨论,一个是我要写一本中国文学史,另外我要把在北京收集到的很多汉代的汉石画像整理出来。后来厦门大学不能满足他的条件,他的文学史从上古编到司马迁为止,后来改成了《汉文学史纲要》,收到1938年的《鲁迅全集》里面。他在看这些古书的时候,原来中断的历史小说的书写又抬头了。首先写了《奔月》,然后第二篇就是《铸剑》,这个可能是在厦门就写完了,他到了广州以后,鲁迅可骂的东西又来了,广州虽然是革命的策源地,当时乌烟瘴气的,然后去过香港,觉得香港也要骂一骂的,所以写了两篇骂香港的东西。所以他又写不下去了,又投入到杂文的写作;然后1927年10月份到上海,27年到34年,头八年里面,他也没有写《故事新编》,主要写杂文,杂文是鲁迅在上海的一个最大的收获,如果没有鲁迅在上海的杂文,鲁迅不会成为今天的鲁迅的。
(三)
6万字写了14年,时间跨度最长的鲁迅著作
但鲁迅后来写《故事新编》,出版的时候写了一个序,而且在1932年他有一个机会编自己的自选集,他就交代,其实在厦门的时候,他已经有一个完整的打算了。我们现在看鲁迅《故事新编》的第二、第三,就是《奔月》和《铸剑》,他是发在自己编辑的《莽原》周刊上的,当时有一个副标题叫《新编故事》,可能鲁迅在1935年底写《故事新编》序的时候,他就说那个时候就准备从古代的神话传说和历史中取材,预备写八篇《故事新编》。可见那个时候他不仅有完整的构想,写哪个八篇,而且他还有一个书名叫“故事新编”,这是一个完整的打算。可是为什么一直不写呢?鲁迅说他没有机会,并不是完全没有写,是不断的做一点笔记,做一点草稿,写一些书写。可惜现在上海的鲁迅纪念馆和北京的鲁迅博物馆,包括广州、厦门的鲁迅纪念馆都找不到他为《故事新编》准备的那些书写。鲁迅对于自己的手稿是很不注意的,我怀疑他那个书写是一直保存到上海的,把这些书写材料改造成完整的《故事新编》的后五篇后,就把这些书写材料给扔掉了。鲁迅说他向来不加整理,在1935年底,他给一个秋玉的信中说,他说我现在正在写《故事新编》,但《故事新编》当中还是一些草稿,现在文化出版社约我编一本集子,我正在整理,把这封信和《故事新编》的序一比照就知道了,实际上鲁迅一直在创作《故事新编》的,时间就从1922年一直延续到1935年底,鲁迅自己说足足用了十三年。按中国人的说法跨了14个年头。鲁迅的著作中没有这么长时间的,我们知道《呐喊》是1918年到1922年四年的短篇小说,《彷徨》更短,1924年到1925年,两年的短篇小说。《野草》是1924年到1926年,鲁迅只有一本书可以和《故事新编》在时间上媲美的,就是《坟》,《坟》是收了1907年他在日本的几部文言文,1926年出版的,如果我们把他早期的那些文言文不算,从1918年开始算起,不过是八年。所以《故事新编》的时间跨度是最长的一本书,但只有6万多字,薄薄的一本小册子。6万多字写了14年,这个非常能够说明问题的。
听众正做笔记
→现场听众如云
(四)
一个月写成最后四篇,为什么这么着急?
(1)为巴金编书,为提携新人
后来出版的时间和写作的时间,他前面从1922年开始写《补天》到1926、1927年写《铸剑》、《奔月》,时间拖的很长了,然后到他重新写《理水》、《采薇》又相隔了七年。可是为什么鲁迅在最后两个月之内写了五篇,而且其中的四篇是在一个月之内写的呢?当然可能有些草稿做底子,但也是够惊人的了。他为什么这么着急?我想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为朋友打算的,一个是为自己打算的。为朋友打算是什么意思呢?他是为巴金和他的学生萧军和周文打算的。因为巴金要编这本书,巴金的《真话集》里面有一个《鲁迅先生》,他说我当面向鲁迅先生约稿的,鲁迅先生很爽快的答应了,说我把《故事新编》给你。但鲁迅给萧军的信当中说,也许巴金把这个事情交代清楚以后,请鲁迅的另外一个朋友黄源保持联系,向他要稿子,在这封信中鲁迅跟萧军说,巴金要编这套书,有我的一本,也有一些著名作家,像茅盾、沈从文,包括巴金自己等等,但他们也愿意出你与周文的一本,所以你赶紧编,如果你没有书名,你就先报一个书名,让他们做广告。巴金先生在大概是1981年写《回忆录》,他说他很抱歉,因为他写了以后,文化出版社就打了一个广告,说这套书将于1936年的新春问世。这本来随便说的一句话,但鲁迅当真了,拼命的写。而且他为了及时出版,为了提高这本书的信用度,他就不拿到外面去发表,他直接把稿子给巴金了,这要损失多少钱啊。因为鲁迅当时在上海的版税是最高的20%,有的时候可以更多,这一本书的版税就很可观的。然后如果他前面一篇一篇的发表,都是有稿费的,但他为了赶这个进度,也为了给巴金的这套书新写一本书,所以巴金很痛心,说本来是为了打广告随便一说的,没想到先生竟当真;同时他也是为了提携萧军和周文,因为他们当时还不是很有名的作家,尽管当时鲁迅很看好,但文坛上不是特别的欣赏这两位。这是为朋友着想。
(2)为完成创作心愿
另外,他也是为自己着想,鲁迅晚年的一个杂文叫《死》,他说我以前写东西慢慢悠悠的不着急的,但最近一直生病,产生一个想法,就是要赶紧做,赶快做,这个想法以前没有的,大概是有了死的预想,预感到自己要死了。那么预感到自己要死,他觉得在死之前,在身体衰弱之前,他必须把《故事新编》给写出来,杂文已经写了很多了,可见他对《故事新编》是非常的看重,他一定要完成一个心愿。《故事新编》是他的哪一种心愿,他必须完成?这是可以提出问题的。这本书鲁迅写得快,巴金出的也快,事实上确实是1936年初就出版了。鲁迅是1936年1月16日才把稿子交出去的,然后1月28日下午就得到了这个新书,相差12天。所以巴金先生对鲁迅的书是非常恭敬的,他写的快,他出的也快。后来我们知道在1936年8月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鲁迅对左联的一个人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骂他,等于是和左联决裂了,因为徐懋庸在来信中抨击了巴金,鲁迅在回信中给予巴金很高的评价。“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好作家”,他完全把别人对巴金的批评挡回去了,这个是巴金先生一生感念的。由于《故事新编》的编辑和出版,巴金和鲁迅算是师徒吧,情谊越来越增加,后来巴金成了鲁迅的抬棺人之一,这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可圈可点的现象。
郜元宝与听众们互动
(五)
《故事新编》是历史小说吗?
(1)鲁迅对《故事新编》的定位是神话传说和史诗的演绎
这个《故事新编》有很多难题,第一个难题,就是这本书到底是一本什么性质的书?这个是小说吗?好像是小说。但是呢,又像是杂文,是写历史的吗?当然都是写古人的,有的时候还有神话。但里面又夹杂着映射当代的很多人和事,还有很多上海话、苏州话。所以对于《故事新编》这本书是一本什么书,就产生了争论。鲁迅自己说,这个不是文学概论上面讲的那个小说,但它是小说,是历史小说。在1957年上海的《文汇月刊》编辑部编了一本书,讨论《故事新编》性质的一本书,其中收了一个人的文章,认为《故事新编》是以故事的形式写出来的杂文,否定它是小说了。当然这里面也有鲁迅自己的话,鲁迅说我写小说也相当于写杂文,这句话的意思不是从文体上讲,而是说小说所关注的问题跟他的杂文是相通的,杂文有怎样的战斗性,小说也有怎样的战斗性,不是说小说跟杂文在文体上是一回事。所以鲁迅自己对《故事新编》的定位是神话传说和史诗的演绎。
(2)《故事新编》引文46种,但不落痕迹
另外在四十年代有一个叫欧阳凡海的,他说鲁迅《故事新编》作为历史小说也是不够格的,因为很多现实问题影响到他的情绪,他把对于现实的思考投射到古人身上去了,因此把古人写歪了。尤其鲁迅笔下的古人,女娲、后羿、嫦娥、大禹治水、伯夷叔齐、孔子、老庄、墨子等等,这都是中国文化的标志,怎么能够随便这么些呢,他说把古人写歪了,意思是鲁迅对古人不够尊重。但另外也有人说,《故事新编》是历史小说,但太历史了,引文太多,我做了个统计,从上古神话到清代人的考据著作一共大概引了46种。这个引不是在小说文本中,从鲁迅全集的注释中可以看出,他的引用是不落痕迹的。鲁迅写这八篇,他是看了46种古代的书,这些书不是现代唾手可得的,都是一些古代的佚书,有些是自己找来的。所以就这个小说它不是小说,它是“教授小说”,是很枯燥的,很炫耀学问的。鲁迅对于这一点不予承认,他说教授小说也不容易写,很难写得好,总是会炫耀学问;《故事新编》根本不想炫耀学问,虽然它引了46种书,但在小说文本中不露痕迹的。整个小说里都是活泼天真,充满生气。
(3)《故事新编》是鲁迅独创的历史小说新文体
当时的人太认真了,有些人看到他写历史,就说它是历史小说,甚至于它是太历史的小说,以至于成为“教授小说”。有的人看到当中有一些杂文的笔法,就说它不是小说,是杂文,是讽刺的作品。我觉得很简单嘛,把这两派的意见加在一起不就可以了嘛,鲁迅是创造了一个新的文体,它是历史小说,但它没有把古人写成非常的呆板,鲁迅说,我并没有把古人写得比几千年来想象的更死,他要通过小说把中国人记忆中的那些古人激活,让他们活起来,这是一个目的。同时呢,鲁迅认为中国的历史是从来没有断绝过的,中国的历史就活在今天,中国的很多死人的思想就是活在我们今天活人的脑子里面,来左右我们活人的行为的。所以古今,死人和活人从来不能分开的,你不写则矣,如果你写要历史小说,就必须面对这个问题,你就必须想办法把古人请到今天来,或者让今天的人穿越到古代去。鲁迅确实是第一个写穿越小说的,而且他那个穿越完全是真正的穿越,让古人讲非常古奥的话,让今人讲非常今天的话,当中又穿插着很多古代的无名氏,小人物,这些小人物说话更加滑稽可笑,就是把古今死人活人打成一片,创造出一个新的文体,这就是《故事新编》。
郜元宝
复旦中文系教授,博导,长江学者,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著有《小批判集》、《遗珠偶拾》、《汉语别史》、《鲁迅六讲》、《时文琐谈》等。
郜元宝主要作品
注:本文根据现场速记稿编辑,未经演讲者审阅。全稿待以后集结出书时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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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
图文整理:李秀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