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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 | 巴金:《第四病室》第三章(下)

巴金故居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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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病室》讲述了一个年轻病人在医院经历和看到的故事,是一个“在这种黑暗、痛苦、悲惨的生活中却闪烁着一线光亮”的故事。巴金描写了“在那个设备简陋的医院里病人的生活与痛苦,同时也写出了病人的希望”。

  巴金故居微信公众号将连载小说《第四病室》,在闭馆期间,让我们重读巴金的作品,获得一些力量与勇气。








第三章(下)



  可是第十一床就始终没有停止过呻唤。不过他叫得更单调、更痛苦了。他已经念不出一个准确的字音,并且人在他的声音里找不出一点近似人类语言的地方。他的叫声现在更像是野兽的哀吼。他哀叫着,哀叫着,不管有没有人同情他,有没有人来照料他。

  他的手还在动,身子也还在动,床板时时左右摇晃。每次动得厉害的时候,要是向左,就会听见第九床和第十床的惊叫声;要是向右,又会听见第十二床的叫唤。

  “胡小姐,汪小姐,刘小姐,十一床又要跌下来了!”第九床和第八床这样接连叫了好几次。

  “你喊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有一次刘小姐过来生气地噘起嘴说。“你害怕,你找根绳子来绑住他罢。”

  “对,绑住他倒是个好办法,”第九床笑着说。他看见老郑拿着第二床的猪肝汤进来了,便大声唤道:“老郑,快来!”

  “什么事?”老郑从第二床床前转过身子粗声问道。

  “十一床又要跌下来罗,你来绑住他!”第九床说。

   “好,我就来,”老郑笑道。他又向条桌那面说:“胡小姐,猪肝汤来啦。”

  “我就来,你放在那里罢,”胡小姐答道。

  老郑走到十一床床前,他先看看病人的脸,用一种毫不动感情的声音说:“快啦,我看他过不到今天晚上。”

  “你又不是大夫,你知道!”第八床说着,便走近老郑的身边,他也看了看那个病人的面孔。

  “我不晓得看过多少了。你不信,等着看罢,”老郑得意地说。这时病人刚巧把身子向他那面一侧,床板晃了一晃,他连忙按住病人的一只膀子,就是那只左膀。他就用留在那上面的绷带把它绑在床板上,不,应该说是板凳脚上。

  “这样恐怕还不行,最好那边也绑一下,”第八床提议道。老郑真的再找了一根绷带来把病人的右边膀子也绑住了;

  “现在不会再动了,”老郑试了试,过后说,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我从第十一床把眼光移到第二床那边去。

  胡小姐站在床前用调羹舀着汤送到那个老人的口里。老人说了好几次:“我不吃啦!……”她不听他的话,却逼着他吞下去。

  “再吃点,再吃点!你不吃,杨大夫又要来打针了,”胡小姐说,她的话对老人倒有很大的效力。最后我看见胡小姐满意地放下了碗同调羹。

  “老头子也真滑稽:怕打针,连吃长素的人也开荤了,”第三床带笑地批评道。

  “唉,真是不把人当人。他又不是犯人,就不该绑他,”这是第六床的声音。我转过头去。他正微微摇着头,瞪着眼睛,红着脸在那里生气。“都是爹娘生的呀!”

  我同意他这句话。我也了解他的愤怒。他一定在想着他自己。

  “他没有家里人,没有朋友在此地。他们可以随便对付他,”第六床看见我对他点头表示同意,便接着往下说。

  “他没有钱,他们看不起他,连老郑也要欺负他!真是天晓得!”第六床又说,他的脸一直在发红,眼睛里射出来憎恨的光。

  “这样不行。对病人应该平等待遇,况且医院又不是旅馆客栈,”我附和地说。

  “是啊。就是旅馆客栈,茶房也不会这样招待客人的,”第六床接嘴说。“你看他好痛苦,心里难过啊!他们就不管他,让他喊下去。他喊了大半天,给他吃点止痛药、睡药也好。”

  第六床的声音不高,除了我以外,别人不会听清楚。自然也不会有人考虑他这个意见。整个病室里的人就没有一个出来为那个垂死的患病者说一句话。大家让他哀叫着,挣扎着。

  我觉得就在这个时候第十一床的脸色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改变。望过去,他始终是一个非常强壮的人。并且他还有很大的力气。他挣扎到傍晚(其实天并没有黑,只是渐渐地暗起来了),他的左手终于挣脱出来,肘拐下面现出了一条伤痕,血在流着。然而他还是昏迷地挥动他那只手。他的叫声并没有比先前的更痛苦,只是有些沙哑了。

  “他老是这样喊下去,今晚上我们大家都睡不成觉了,”第八床忽然耽心地自语道。

  “不要紧,他们都说他过不到今晚上,你听他嗓子已经哑了,”第九床接口说。

  “他身体结实得很。看他的样子,他再喊三天三夜也不在乎,”第八床含笑地说。

  “他不在乎,我们还在乎吗?”第九床笑答道。

  这两个人的谈话使我极不舒服。我想到外面去走一下,便穿好衣服走出病室去。






  夜色降下来了。空气很柔和。我闻到一股西药的气味,中间夹杂着花香。我顺着石板路散步,我在花丛边走来走去。这露天里的一切使我心胸舒畅。

  这个院子里还有四间小屋。两间位置在通外面那道门的旁边,两间靠近通后院空地的门。旧式的糊纸的小方格窗用竹棍撑起来,四间屋子的窗全撑着。窗台不高,房门大开,我可以看见每间屋子里的陈设。一张床,一张条桌,一把逍遥椅,一把藤椅。在一间屋里一个穿漂亮西装的青年安闲地靠在逍遥椅上。在另一间屋里一个衣服华丽的中年妇人开了电灯对镜梳头,一个衣服整洁的老妈子站在旁边伺候她。不用问我便知道这是头等病房了。这里有的是舒适和优待,只是因为住在这些病房里的人能够比我们多付两倍的钱。

  那个服装整齐的青年从房里走了出来。他站在窗前矮矮的石阶上,两只手放在背后,态度闲适地望着院里一丛芍药。他面貌清秀,只是鼻孔里塞了两团药棉。

  我仍旧慢步走着。我正在看他,忽然他也抬起眼来看我,他露出惊奇的样子。他不像在看一个同类的人,倒像在看一个奇怪的生物。

  我本来打算招呼他,跟他讲话,可是他的表情阻止了我。他这种看法使我生气。心里一不高兴,我就感到疲倦了。我想回到病室里去。我看见杨大夫从后院转了出来。她这次没有穿那件白色工作衣。她穿着一件绛色旗袍,外面罩上一件灯笼袖的灰色细毛线衫。脸上也擦了一点粉。

  “杨大夫,你进城去吗?”我带笑问道。

  “是的,有点事情。”

  “去赴宴会罢?”我笑着问。

  “去朋友家吃喜酒,恐怕已经晏了,”她笑着回答。“这本书是拿给你的,”她把腋下的一本书递给我,除了书外,她还挟着一个手提包。

  这是一部《唐诗三百首》。她拿这种书给我看,倒是我想不到的。

  “我想这本书对你会有好处。我起先就说过你不宜看太费脑筋的书。你读读诗,可以使你的心纯净一点。心境对治病很重要,”她温和地解释道。她两只眼睛恳切地望着我。

  “我明白。这些诗我也读过。杨大夫,谢谢你啊!”我感激地说。我觉得她的眼睛也在微笑了。她又关心地说:“你出来好久了?不要多走啊,早点进去罢。”

  “杨大夫,我问你一句话,将来我开刀的时候,你会不会在场?”我忽然想起要问她这句话,就顺口说了出来。

  她笑了:“你问得奇怪。不过我也说不定。只要我没有别的事,我一定在场!”

  “我是这样想:只要你在场,我一定不害怕,”我直率地答道。

  “那么我一定在场,”她似乎感动地说。“其实你也不用害怕。我们刚才又收了一个跟你一样的病人,就住在这三十床,”(她指着青年站的地方隔壁那间病房,门前挂着一方小木牌,写有阿剌伯字30,)“他以前来看过病。他身体现在养好了。下礼拜就开刀。”

  我朝那房门看了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我听见杨大夫在我的耳边说:“你进去罢。”我收回眼光。她往外面走了。她仍旧迈着大步——黄皮鞋,短袜,光腿。不过她的身子摇晃得并不厉害。

  我没有立刻走回病房。我站在石板路上,望着她的背影。我把眼睛都看花了。

  夜已经来了。它像一张网,向着我撒下来。



  我回到病室。一股臭气扑向我的鼻端。我禁不住发呕了。

  条桌前电灯十分明亮。左边的一角没有说话的声音,电灯也已关上,似乎那十二个病人全睡着了。右边一角的电灯照常燃着,有人在呻吟,有人在笑,有人在大声讲话。我走过第十一床旁边。我看那个病人一眼。还是那个结实的、滚圆的头,肉还是一样多。脸色却变黑了。眼睛睁得不大,但是它们睁着。嘴半张开,喘气似地在叫喊。左膀露在外面,肘拐以下涂着一片血迹。

  电灯差不多就悬在他的头上。他的眼睛并不躲避灯光。两只大眼角都在发亮,我看出来有泪珠。这两颗小小的泪珠使我打了一个冷噤。

  我回到病床,躺下来,把《唐诗》放在枕头下。

  “我们这一边晚上吵得很,天天都是这样。吵得别人睡不好觉。对面,一到晚上连说话声音也难得听见,”第六床稍稍偏着头对我说。这时我刚刚睡下去。我想他大概闷极了,需要说几句话,找到一个听话的人当然就不肯放松了。其实我现在只想休息,但是为了敷衍他,我也只好唯唯地答应两声。

  “他们对别人一点同情也没有。人家快死了,他们还要笑!”第六床接着愤慨地说,他的脸板得更厉害。眼睛和眉毛更朝上竖,更像戏子在台上的脸面了。我忽然想起我从没有看见这个人笑过,无怪乎别人的笑会引起他的反感。

  我还是唯唯地应着。后来我倦得连嘴也懒得动了,我便索性闭上眼睛睡觉。

  我好像睡去了一会儿,可是第十一床的呻唤就一直在我的耳边响着,时而近,时而远,我忘了我是在医院里面。我觉得我还是住在朋友的家里,或者亲戚的家里。我并没有生病,我只是走完了长的旅程,现在疲倦地睡了。我不管明天有什么事在等着我,我只是在享受这一刻的轻快和休息。

  大夫们来查病房的时候,我给惊醒了。杨大夫不在,冯大夫也不在,廖大夫和张大夫倒是来了的。另外还有两个大夫和一位女大夫。我以为他们会在第十一床旁边停留一些时候,或者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减轻那个病人的痛苦,但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经过那里的时候不过投了一瞥淡漠的眼光。只有张大夫一个人还回头多看了一眼。

  我想问张大夫:“为什么不再给他打针呢?”但是我没有问。他们在我的床前停了两三分钟。一个年纪较大的大夫同张大夫短短地问答了两句,他们便走了。我唤了一声:“张大夫!”那个年轻大夫走回来。他和善地问我:“什么事?”

  “张大夫,你怎么不给十一床想个办法?他叫得多可怜!”我终于说了。

  这个和善的大夫摇摇头,淡淡地答道:“他就要完结了。再想办法也是多余的。”他的声音里有的是疲倦,却找不到痛苦和怜悯。

  我没有话说了。他也没有工夫再跟我讲话了。我把眼光射到那个可怜的病人身上去。他还是像先前那样地躺着,呻吟着。只是他的声音低了些,身子也不怎么晃动了。显然他的挣扎的力量已经在减弱,他的生命也逐渐在消失了。

  “快啦罢?”第八床忽然伸起颈项看了那个病人一眼,带笑地自语道。

  “你不用着急。你等他一道走吗?”第九床开玩笑地说。

  “你倒不要等。他一伸手就会把你抓去的,你怕不怕?”第八床说。

  “他就要回老家了,他哪里还会动?”第九床昂起头得意地说。

  但是那个病人真的伸起左手来了。第八床是看见他的手在动才那样说的。他的手伸着,伸着,显然它想抓住什么东西。它一下就抓住了第九床的被单,用力一拉。被单就往下落。他的床大大地摇动了一下。

  第九床本来屈着腿坐在床上,被单一动,他明白那个情形了。他第一眼就看见那只带血的手。他惊叫一声,立刻赤着脚跳下床来。

  “你不怕嘛,怎么又叫啦?”第八床冷笑道。

  第九床不理他,却大声叫:“林小姐!林小姐!”

  上班不久的林小姐走过来问什么事。

  “你看,他抓我的铺盖。你还是把他的手绑住罢,”第九床说。

  林小姐看了看第十一床,摸了摸他的前额,又验了他的脉搏。她把他的被单理好,又把他的左膀放进被里去。然后她对第九床说:“不要紧,用不着绑了。”她走回条桌前去了。

  她说得不错。这以后第十一床就没有再动了,他的叫声愈来愈低,后来变成轻微的喘气,最后连喘息声也没有了。

  “林小姐!林小姐!”第九床又叫起来。

  “什么事?洪文全,你又在叫!”林小姐走过来,问道。

  “十一床归天了,”第九床忍住笑说。

  林小姐俯下头去看了一眼,又摸了摸病人的胸口。她说:“还没有,不要你替他着急。”

  又过了十多分钟,第九床又叫起来:“林小姐,请你来看看,十一床这次真的回老家了。”

  林小姐又过来,她又摸了一下病人的胸口,然后望着第九床埋怨道:“不晓得哪里来的这样高兴!就直是吵!又不是喜庆事情!”

  “林小姐,你应该问问他,有没有遗嘱嘛?”第八床插进来开玩笑道。

  “呸!你们嘴里就讲不出一句好话,”林小姐说着,她也忍不住笑了。但是她马上又收起笑容责备他们:“你们怎么这样爱管闲事?休息半点钟不讲话,好不好?”

  “我们不讲话,十一床真的回老家了,哪个又晓得!林小姐,你不要给他送终吗?”第九床调皮地说。

  “不要乱讲啊,洪文全,你在第四病室是老资格,应该做个榜样啊!”林小姐正经地说,不过她的声音还是很温和的。

  “是啊,我正是在做榜样啊!”第九床嘻皮笑脸地得意说。

  林小姐没有理他,只是皱皱眉头走开了。第九床和第八床两人对望着,吃吃地在笑。我还听见别的几个病人的笑声,但是他们立刻就不响了。只有那两个人一直带笑地低声讲话。

  电灯光很亮。第十一床静静地躺在被单下面,现在他完全不动了。他的后脑靠着床板的边缘,他的头差不多倒垂着,枕头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没有声息。他一直叫了这么些钟点,现在应该休息了。

  可是第九床又在叫了:“林小姐,真死了。你不信,你来看看。”

  林小姐咕噜着走了过来。这次她不做声了。我看见她的手指在第十一床的两只眼睛上动了一下。我看不清楚她是在揩掉他的眼泪,还是使他阖上眼睛。

  “是罢,我没有说假话罢,”第九床屈着腿坐在被单上得意地说。

  林小姐仍旧不出声。她走到条桌前站了片刻,便往门外走去。但是她马上又折回来。她在药橱旁拿了一把伞,再到外面去。我知道外面下着小雨了。

  不久老郑跟着林小姐进来了。他的头发上的雨点在电灯光下发亮。

  “老郑,你来送十一床回老家吗?”第九床大声笑问道。

  “有什么办法!吃了这行饭,还敢说不做吗?”老郑不高兴地答道。他走到第十一床床前,把被单拉开,往地下一丢,又把这光着身子的死人拉动一下,死人的头睡回到床单上面了。他找出几张钞票,数了一下,就放到方木柜上去。我听见他大声说:“四十块钱!哪个要他这一点钱!”他把床单从四面拉拢,包过来,一下子就把死人裹得紧紧的。他打好结,又抽去草垫,让这个人形包裹放在光光的木板上。

  “林小姐,单子写好了吗?”老郑掉转头问道。

  “你来拿罢,”林小姐答道,便拿起一张纸条来。

  老郑接过纸条,涂好浆糊,拿回来。他高高地举起手,朝着死人的胸膛(我想那个地方应该是胸膛)一巴掌打下去。我听见“拍”的一声,纸条贴好了。老郑离开死人往外面去了。

  “老郑也太过分,拿不到钱,人死了还要挨他一巴掌,”第三床在角落里表示不满地说。

  “这样死法,一点牵挂也没有,”第八床坐在床沿上两只脚打秋千似地动着,他不住地点着他的猴子脸,那只白蝴蝶还站在他的头发上,我真想把它捉下来。

  没有人答话。外面雨下大了。房里也听得见雨声,就像无数根细针落在屋瓦上似的。一阵愁思侵袭到我的心上来。我也说不出这是什么缘故。我忽然觉得寂寞。我忽然觉得这个病房太空阔,电灯太亮,人声太稀。我只想哭。

  我看左边第六床,那个姓朱的板着脸竖起眉毛不讲话;我看右边第四床,那个姓孔的闭着眼睛睡熟了。他的脸色苍白得多可怕。第三床把半个身子倚在靠背上,带着沉思的样子。第二床发出急促的鼾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显然他在梦中也没有得到安适。第七床微微地咳了一声嗽,他应该是醒着的,可是他静静地仰卧在那里。似乎连翻身的念头也没有!

  还有在那边,第十床那个广东青年盘着腿坐在被单上,他带着傻气呆呆地望着他旁边那个人形的包裹。刚才第九床还跟他开过玩笑,做着手势,一面问他:“老广,你怕不怕?”他直率地回答:“他死了我就不怕他了。”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当第十一床正在跟死挣扎,叫着、动着的时候,那个垂死的病人曾经使他害怕过,我听见他发出几次惊恐的尖叫声。在死人的右边,第十二床用一只手蒙住左眼,侧着身子睡了。这个年轻的司机,不见得能够安静地睡眠罢。今天下午我听见那个身材矮小,满脸须根的塌鼻头的大夫对他说,他的左眼十之八九得挖去,他那只眼睛在三天里面就完全失掉了视觉。直到现在,他还时常感到剧烈的头痛。



  雨落得更大了。雨声搔着我的心。那短短的十几分钟的时间在我好像是难捱的漫长的几个月。屋檐水流着,它开始在捣我的心。

  “林小姐,林小姐,又漏雨啦!”第三床忽然大声喊道。他的声音把这凄凉的空气搅乱了。

  “不要急,给你搬开就是罗,”林小姐答道,就走过来。

  “偏偏今晚上事情多,看把林小姐累坏了,”第九床在旁边开玩笑地说。

  “洪文全,你还要笑嘞,你也不帮忙?”林小姐温和地抱怨说。

  “那么我来帮忙罢,”第九床说着就跳下床来。他跟着林小姐走到第三床床前。

  “林小姐,枕头都打湿了,”第三床诉苦般地说。他蹲在被单上面,带着一种可笑的样子。

  “给你换一个就是罗,”林小姐带笑说;“我们把床给你搬一下。”

  “老苏,你可以下来吗?”第九床问道。

  “我看还是不下来罢。我害怕动得厉害了会灌脓,”第三床嗫嚅地说。

  “那么你索性坐下来,我们好抬些,”林小姐说。

  第八床摆动着他那张猴子脸,一跳一蹦地走了过来。“我也出点力,”他笑着说。

  三个人把那个床铺移动了一尺多的地位,使它跟粉墙、木壁都离开了。我听见雨点打着土地的声音。

  “谢谢你们,”林小姐含笑对这两个帮忙的人感谢道。她照料第三床睡下,又给他盖好铺盖和被单。“现在好罗,”她松了一口气地说。

  老郑打着伞进来了。还有两个工友包着头,穿着围裙似的衣服,抬着一个担架跟在后面。老郑喊着:“林小姐。”林小姐立刻转过身来。“给他们抬走罢?”老郑接着说。

  那两个工友放下担架,把人形的包裹抬到担架上去,然后抬着它走了。工友的头上、身上还是湿的,现在又得淋着雨到那个黑暗寂寞的“太平房”去。老郑也抱了草垫和棉絮出去了。明亮的灯光寂寞地照着一张空床。没有一点东西使人想到那上面曾经睡过一个紫色脸膛的人。

  “老洪,你晓得林小姐叫什么名字?”第八床忽然问第九床道。

  “我晓得她叫什么华,”第九床答道。

  “什么华,你就讲不出来了,”第八床得意地说;“她叫林惜华,爱惜的惜,中华的华。”

  “你怎么晓得?”第九床不相信地说。

  “她在单子上写好的:第十一床病人某某于六月三日午后十时十二分逝世——值班护士林惜华,”第八床笑道。

  第九床想了想,正经地问一句:“现在你还敢不敢到毛房去?”

  “敢是敢的,不过想到太平房,心里总有点那个,”第八床答道。

  “我就不敢。我一定会想到十一床先前伸手抓我铺盖的样子,”第九床坦白地说。

  “陆先生,陆先生!”第六床忽然在唤我。我掉过头向着他。

  “他们会不会安葬他?”他关心地问道。

  “葬总是要葬的,不会永远停在太平房里面,”我答道。

  “他家里没有人来罢?”

  “我不知道。”

  “他在太平房里面停几天才安葬?”

  “我不知道。”

  “一个人这样死法太不值得,”他叹息般地说。

  “其实死了也就无所谓了,人横竖要死的,”我赌气地说。我心里有点不痛快。我想:你为什么老是拿这种我不能回答而且不愿意想起的问题来问我。

  “不过死也要死在家乡,死在自家屋里头才好啊,”他痛苦地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你怕什么,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你不要难过,还是早点睡罢,”我看见他的眼泪,我的心又软了,我温和地安慰他说。

  “我睡不着。我想起我娘,我懊悔不该出来……”他呜咽地说。




选自《巴金全集》(第八卷)1989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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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瑞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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