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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善祥 | 老大

本号笔友 丁中广祥 2019-04-15

【往期回读】

稗子是是非非    儿子为我花钱

宽厚者慧骐也    话说扁担

我心中的扬剧    它的世界有你

一次矛盾调解    柿饼香   三姨娘

栾碧军谬赞我    曹义田的宽厚

褚德军的闲适    花善祥的实诚

老    大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老文艺工作者,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


老大这个名字,他用了整整六十年,庄上人似乎忘了他的真名实姓。


老大这个称呼是他父亲临终前喊出来的。他二十岁那年,父亲在弥留之际,母亲把他弟兄四个喊到父亲床前。父亲张着嘴巴,好半天才拼足浑身力气对他喊出 “老——大”就一蹬腿断了气,可父亲的一双眼并没有闭上,而是瞪得像牛眼似的。“他爸,你就闭上双眼吧,龙儿这孩子懂你的心思,他会把老大当好的。”母亲泪如雨下,轻轻拉住他,示意他给父亲跪下。他刹时间似乎明白了,猛地朝父亲跪下,“爸爸,爸爸,我是老大!”父亲的双眼慢慢地闭上,而且闭得紧紧的。从那之后,母亲再也不喊他龙儿,而是直呼他老大。


老大自从父亲走后脾气变了,他不再嘻嘻哈哈,整天沉默寡言。白天在生产队里拼命地干活,哪种活儿重哪种活儿脏,他就干哪种,只因为又重又脏的活儿挣的工分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从未歇过一天。他给生产队养了一头牛,就是大年初一也要照常给牛喂草、打扫牛棚。几乎每个晚上,男人们三五一群在一起抽烟吹牛时,老大一个人在家搓草绳麻绳。鸡叫三遍,老大就起身背着柳筐拿上镰刀下田割牛草,省下生产队配给牛的稻草去街上卖掉换点油盐日用品。他养的牛拉的粑粑都被他视为宝贝,哪怕牵着牛去离庄三五地的低田作业,他都身背一只自编的柳筐,把牛粑粑拾进筐,晚上把那牛粑粑做成饼状贴在房屋的三面墙上晒。晒干后挑到街上卖掉,换成弟弟们的铅笔小刀或连环画。


老大一家五口人,母亲只能算半个劳力,她患有胃溃疡,干不了重活。老大这个大劳力撑起了这个破烂的家。他的三个弟弟没挨饿受冻,都读完了小学。


老大三十岁那年,母亲又走了。母亲走得十分安静,十分清爽。弥留之际,母亲神奇般地从床上草席底下拿出四双崭新的布鞋,说:“老大,从今以后没有人为你做鞋了,这四双鞋你省着穿,待日子好些,你就找个半边人(指寡妇)生活,我也就放心了。老大啊,我和你爸对不起你!”老大接过四双鞋泣不成声。他知道,母亲一走,他肩上的担子重若千斤。

日子再苦再难,老大一声不吭。他的三个弟弟都比同龄人懂事,起早拾粪,带晚跟老大学着搓草绳麻绳,好歹也能挣上一些工分。苦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他的大弟当了大队干部的倒插门女婿,他的二弟娶上了老婆,他的三弟在二十八岁那年也娶上了湖南的辣妹子。这下老大肩上的担子卸掉了,虽然挺直的腰杆有些佝偻,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


农村人有“六月六,家家都晒伏”的习惯。六月初六这一天,大家小户翻箱倒柜把衣服被子都拿出来晒晒。老大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晒伏,只有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那四双鞋年年拿出来晒上半天。那四双鞋,他一年不知要拿出来看上多少次。但都舍不得穿一双,哪怕是大年初一这一天他也是穿他自己编织的“蒲鞋窝”。时间长了,那四双鞋已褪去颜色,只是那密密麻麻针脚的鞋底还是那么硬铮。看到鞋,老大仿佛看见了母亲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的模样,仿佛听见了母亲临终前的话语。


“找个半边人”,这个念头老大不知在多少个夜晚想过。有时候他在心里痛骂自己:“没出息的东西,为什么老想女人?没女人也能过日子。”


庄东头年轻的寡妇叫桃花。她有一种妩媚撩人的眼神,曾搅得老大彻夜难眠。他索性在夜里拼命地搓麻绳,企图从脑海中赶走小寡妇形象。然而越是这么想,那小寡妇形象越清晰,弄得老大喘不出气来。一次,小寡妇提出要老大帮她砌猪圈,老大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了。这可是老大破天荒的举动,他从未歇过一天工啊!从清早忙到天上出星,一个像模像样的猪圈大功告成。小寡妇杀了一只母鸡,还打了一斤大麦酒款待老大。“哎哟,杀了母鸡太糟蹋了,三天生两个蛋呢。”老大久久不肯动筷子。那顿饭是老大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饭,他居然把一斤大麦酒喝得一干二净。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按理来说,小寡妇有心,老大是求之不得。谁知道从那之后,老大见了小寡妇总是远远地躲开,小寡妇再请他帮工,他死活不答应。有好心邻居为老大穿针引线当红娘,老大不但不酬谢人家,反而冷若冰霜。邻居大惑不解缠着老大问原因。“我不能丢下三弟!”老大冒出的这句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事后人们得知,小寡妇什么条件都不讲,只要求老大离开家上她家门。俗话说:“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看来老大打光棍必定无疑了。


改革开放时,老大已年届花甲。生产队改为村民小组,田地分到各家各户,后来又经流转集中到少数人手中办农场。老大拿手的扒泥罱渣活儿渐渐地无用武之地。他饲养的健壮的母牛起先几年还较为忙碌,张家三亩田,李家五亩地,都请老大来耕耙,收入也不菲。然而机械化发展很快,耕田耙地挖墒都用机械,再好的牛也无人问津了。老大是个闲不住的人,只好到农场去打零工。农闲时,牵着他那条已经步履蹒跚的老母牛在田埂河边闲荡。老牛吃草,他一旁专心致志地看。牛粪再也不拾了,牛粑粑也卖不出去了,家家户户都用煤气烧饭。老大觉得自己和老牛一样被人抛弃了,不禁黯然神伤,三天说不到六句话。

七十岁那年,老大精神抖擞,脸上绽放着久违的笑容。他在庄南头河边开垦出两亩荒地。那两亩荒地变成了果园蔬菜园。河边一圈栽上桃树、梨树、杏树和葡萄树,田里瓜果蔬菜应有尽有。他每天天不亮就蹬着三轮车下田釆摘新鲜瓜果蔬菜,然而拉到五里外的小镇上去卖。老大的瓜果蔬菜一入市场就被一抢而空。人们知道老大的田里不施化肥,只施有机肥,老大的蔬菜从不泡水,现拔现卖透鲜。


卖完瓜果蔬菜,老大并不急着回家在镇上逛逛。家里已没有什么事儿要他干了,三个弟弟也无需他帮忙做事。他常常对人炫耀,四个侄儿一个侄女都成家了,两个侄儿在扬州买了房,一个侄儿在苏州买了房,一个侄女在江都买了房,人人都有小汽车。他现在跟三弟一起生活。一天三顿弟媳烧得好好的,他什么神都不烦,一心忙他那两亩园子,一年也能弄个两万多块钱。


“老大,你赚的钱是存银行吧。存了有几十万了吧?”时常有人这样问他。


老大憨憨地一笑,“我要钱没处用,都给三弟。”


“老大别犯傻,‘要得有,自己有;说在手,拿在手’,朝人伸手就难啦。你没儿没孙的,要存钱防老防病哦。”好心人都这么劝他。


他摇摇头答道:“我的兄弟和侄儿侄女对我好得不得命,我才不要防老防病呢!”

劝老大最多的是六十多岁的桃花,她不喊老大,总是甜蜜蜜地喊大哥。


近几年老大对桃花越来越亲近,桃子、杏子熟了,摘下一小篮子送到桃花家;时鲜蔬菜、鸡蛋鸭蛋,也是隔三岔五地送过去。桃花什么都不说,照单全收。老大心里总感到甜丝丝的。他不善于讲话,更不会讨好女人,除了送上自己田里长的、家里养的,而外也从未花过一分钱。按理说桃花总该说几句酬谢的话呀,可除了每次送给老大一个浅浅的、令老太捉摸不定的微笑外,桃花什么举动都没有。那微笑对老大来说有一丝丝甜美,又有一丝丝酸涩。

老大常常因此而失眠多梦。梦中反复出现桃花那羞赧的话语,“什么条件都不要,只要你离开你的家到我门里撑个家”。


人们说“男子无女不成家”,在桃花眼里,女人无男不为家。桃花苦了大半辈子苦出了头,他那独苗儿子,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找了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女人,已经三年不回家了。儿子十分孝顺,按时把钱打到桃花卡上,她从未用过卡上一分钱,她要把这钱留给未出世的孙子。她那卡从不示人,倒是给老大看过。


老大十分羡慕:“桃花,你养了个好儿子。”


“多亏你呀,大哥!”


老大知道,桃花儿子九岁那年在上学的路上过桥时不小心掉入河中,是老大救起的。那是举手之劳,老大从未放在心里。可是,对桃花来说,儿子是她的天,老大救了她儿子,就是给了她一片天啦!


“桃花,你从今以后该享享清福了。”


“你呢?”


“我?”老大不开窍。


“你就那么死心眼?”


“我……我……我……”老大似乎有点明白桃花的心意,“我老啦,不中用啦……”

“你呀,壮得像头老牯牛。”桃花话一出口感到十分难为情,双手捂脸咯咯地笑个不停。


连续几个晩上,老大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终于想明白了,母亲临终前的那句“找个半边人过日子,我就放心了”字字重若千斤,叩击着他的心房。他突然醒悟了。近几年时常会有莫名其妙的头疼,过一段时间又来了。哦,是母亲叫他头疼。


老辈人都说,过世的父母有事提醒儿女会叫儿女头疼。儿女们便拿一只碗盛大半碗水,碗中放三根筷子,口中念叨答应父母的心愿。如果说対了,那三根筷子便能在碗中站起来,头疼现象立即消除。老辈人说的“头疼站水碗”就是这个样子。


老大平生第一次站水碗。“妈妈,我听你话,决定找桃花过日子,你莫要叫我头疼哦。”话音刚落,那三根筷子直挺挺地站在水碗中间。老大像孩子一样地笑了,笑得那么灿烂,笑得那么自信。


七十多岁的老大要和寡妇桃花并家(庄上人对鳏寡相结合的别称)的消息在庄上引起轩然大波。老大的弟弟弟媳和侄儿侄媳们倒是十分乐意老大睌年有个伴,但对老大到桃花家倒插门是一百个不答应。三弟声泪俱下地对老大说:“大哥的恩徳,我们弟兄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老了,该在家享福,让我们孝敬你才是理,怎么能让你古稀之人出门?你这样做,会让我们弟兄侄儿侄女背一辈子骂名,别人还以为你老了,我们把你推出门的。”大侄儿特地从上海赶回家,对老大说:“伯伯,我早已为你买了养老保险,从今以后我每月再给你一千元零花钱,你再也不必摆弄那几亩田地了。我一万个赞成你和桃花婶结合,但最好是让桃花进我家门,我们几个侄儿侄女出钱把你的夕阳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老大的三个弟媳轮番上阵劝说老大,说到动情处都泪水流得哗哗的。在她们看来,老大倒插门有辱门风,打了全家人的脸,她们死活都不答应。


这让老大为难死了。那么,和桃花协商协商让她过门来?女人到男人家过活,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但老大前思后想,总觉得无法开口。他懂得桃花的心,晓得她的脾气性格。桃花是像他母亲一样的人,虽不多说话,然而一旦开口,就是一口吐沫一颗钉,不容改口。老大对桃花是怎么也张不开口。老大要和寡妇桃花并家一事,成了僵局。


桃花离开了家,何时走的,到哪儿去了,庄上没有人知情。


老大也离开了那长满果蔬的田地。庄上人发现他穿的一身衣服是从未穿过的,脚上那双千层底、元宝口、纫了三层雪白的沿条的丈青的布鞋尤引人注目。这种式样的布鞋除了老一辈人会做,年轻人根本不会做。那鞋底要纳多少针,那三层雪白的沿条可不是轻易能纫的。庄上人估猜是桃花的手艺。


老大好像经过脱胎换骨,神采飞扬,抿着微瘪的嘴见人呵呵一笑,遇到任何人都主动打招呼。他每天清晨从庄上出发,一步三晃朝五里外的镇上走去。谁也不知道他去镇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回家的。


时间一长,庄上很少有人议论老大,各人都忙各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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