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42：李煜《菩萨蛮》
【往期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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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爱写诗，也爱读诗。长期读诗的人，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惊艳。长期读诗的人，让人久处不厌，闲谈不烦。在杨雨看来：诗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诗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诗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
李煜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今天我们要一起品读的是一首爱情词，这首词和一段非常传奇的爱情故事有关，而且是历史事实。故事的男主角是南唐后主李煜，记录这段爱情的就是他的这首《菩萨蛮》。
古往今来，很多经典的爱情诗都将笔墨聚焦在了约会的描写上。
有意思的是，李煜的这首约会词，从头至尾镜头都只聚焦在女主角一个人身上，而男主角呢，不仅没有正式出场，反而好像只是这一组镜头的一个观众，目不转睛地盯着视频，将女主角的一系列动作、情绪的变化尽收眼底，还将这个过程化作了妙趣横生的文字。我们现在就来看看这一系列镜头。
第一个镜头，是约会开始的背景环境。“花明月暗笼轻雾”，朦胧的月色，幽幽的花香，烟雾凄迷的夜晚。这真是一个约会的绝佳时间吧？
第二个镜头女主角就闪亮登场了，“今宵好向郎边去。”女主角是迫不及待地要去见心爱的男朋友了。一个“好”字泄露了少女迫切的心情。词里面的女主角真是率真得可爱，毫不顾忌那些条条框框，一点儿都不掩饰自己的满心欢喜。
第三个镜头，迅速变为特写+慢镜头的组合了，这个特写慢镜头对准的是少女的脚：“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这两句词太有画面感了！刬袜，就是没穿鞋子，想象一下那个美得醉人的画面吧，少女洁白的袜子跑过的地方，裙角飞扬，台阶上落满的花瓣都跟着轻舞飞扬，你仿佛都能闻到空气中传来的幽幽暗香。时不时地，少女手里提着的金缕鞋也会闯入画面，注意是“金缕鞋”，这位少女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平民女子。
那么华贵的鞋子她为啥要脱下来拿在手里呢？显然，这不是一次正大光明的约会。“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简简单单十个字，就将少女既迫切赴约又各种忧心忡忡的复杂心情刻画得非常传神了。
第四个镜头，“画堂南畔见”。画堂的南边，画堂就是指装饰华美的厅堂、殿堂，这再一次证明了，男女主角都不是普通人。
镜头移动到这里，事实上，男主角确实登场了，但导演很小气，镜头还是一直停留在女主角那里。“一向偎人颤”，这是第五个镜头。“偎人”，显然，少女已经一头扑到了恋人怀里，还在忍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个“颤”字有玄机！这又是一语双关！少女为什么会身子发抖，脸颊绯红呢？我想大家都会猜得出来，一个原因，是因为激动与娇羞的心情交织；另外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身体和心情都还没有平复下来嘛。
尽管没有男主角的特写镜头，我们也能想象得出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怀里抱着心爱的女孩，那么温柔美丽娇羞可爱，为了自己不顾一切地跑出来约会，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急促的喘息一定是惹人无比怜惜、无比疼爱的，我想男主角此刻的保护欲一定是爆棚了的！
第五个镜头也是这次约会的最后一个镜头，少女一边喘着气，鼻尖上可能还留着细密的汗珠，鬓发可能也有些凌乱，但她都顾不上了，只顾得上说出两句世界上最动人、也是最雷人的情话：“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最动人的是前一句“奴为出来难”，奴家为了见你，出来一趟真是太不容易啦，郎君你可以要好好珍惜我啊！
最雷人的一句是“教君恣意怜”，更准确地说是在“恣意”这个词语上了。恣意就是放肆、尽情的意思，“怜”当然就是爱怜的意思了。这句雷人吧？你一定要尽情疼爱我啊！
整个约会的情节就在这个特写镜头“一向偎人颤”这里停住了，而高潮也在女主“教君恣意怜”的大胆表白中戛然而止。这真是一个最高明的导演，很知道情节该怎么铺垫、怎么发展、怎么推向高潮并且在高潮处突然卡住从而留下余味无穷。
是的，是很好看又总觉得还没看过瘾。没关系，导演留下的那点“余味无穷”我们可以通过进一步的解读来补充完整。比如说，男女主角分别是谁？他们的身份和容貌怎么样？他们究竟为什么爱得这么热烈又这么偷偷摸摸？
接下来，我们就一一回答这些问题。
第一，这首词中约会的男女主角分别就是词人李煜和他后来的妻子小周后，也就是南唐皇帝和皇后。小周后是李煜的续弦，是李煜的原配妻子大周后的亲妹妹。小周后和李煜陷入热恋的时候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李煜大约是三十岁左右。
再来看外貌和性格。小周后当然是容华若桃李的绝代佳人了，还特别聪慧敏捷，《南唐书》对她的评价是“警敏有才思，神彩端静。”因为姐姐是皇后，小周后少年时期就经常出入宫廷，连李煜的母亲圣尊后都特别宠爱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命令她经常进宫来陪自己解解闷儿。
而男主角显然低调得多。但李煜对这位小姨妹是相当宠溺和呵护的，“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表面上是出自少女之口，但没有男主角一贯的宠爱，少女是绝不会如此主动的。
在这里，我要着重解释一下，为什么李煜没有始终不在词中正面亮相的原因。我觉得原因至少有两个。
第一，小周后是李煜的小姨妹，从姐夫和姨妹的关系忽然转变成情人的关系，这对李煜来说的确是一个挑战，心理上还需要一个适应过程，表现得太主动似乎不大合适。
其实，李煜和大周后夫妻感情好得是如胶似漆，大周后十九岁嫁给李煜，到二十九岁去世，生了三个儿子，十年婚姻大周后几乎是专房之宠。大周后去世后，李煜一度伤心得骨瘦如柴，要撑着拐杖才能勉强站起来。他用大周后生前最爱的金屑檀槽琵琶陪葬，还亲自为大周后撰写了《昭惠周后诔》词，“其辞数千言”，文辞凄切，催人泪下，李煜还自称“鳏夫煜”。其实，李煜这样是不符合礼法的，因为当时李煜的母亲健在，儿子为儿媳妇的离世这样哀痛，伤害了父母赐予的身体，对在世的父母是不尊重的，李煜还因此遭到了舆论的批评。因此他在接受小姨妹爱情的时候，表现得相对保守甚至犹豫就可以理解了。
而小周后呢，因为和姐姐年龄差距大，姐妹朝夕相处的时间很短，姐姐去世，对她来说，礼法和情感上的禁忌就要小得多。
第二，李煜和小周后的恋情还面临了一个最大的障碍，那就是在大周后去世的第二年，圣尊后去世，李煜必须守孝三年，废止一切娱乐活动，当然更不许和其他女子谈情说爱！
所以说，这个时候李煜和小周后的恋情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当然了，三年守孝期满之后，李煜用极其盛大的婚礼迎娶小周后。在婚礼第二天的宴席上，大臣们毫不留情地指责李煜守丧期间不遵礼法，李煜居然也不好意思对他们发脾气，可见心虚啊！
说到这里，你可能就要问了，诶，既然他们是地下恋情，怎么还是让大臣们知道了呢？这就要说到了李煜这个人的性格特点了。别看李煜是一国之主，可他却一点儿都不像个皇帝，他本来也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李煜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按照传承顺序，他是无缘帝位，所以从小就埋头在艺术当中，学识渊博又多才多艺。可是命运偏偏不肯放过他，几个哥哥都相继夭折，二十五岁的李煜不得不继承皇位。
可即便是被推上了帝王位，李煜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艺术家气质是一点儿都没改。我用两个词来概括他的气质：浪漫、天真。从这首《菩萨蛮》对约会的描写，我们已经可以看出李煜别具一格的浪漫气质了。天真又体现在哪里呢？天真在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做了什么就说什么。
谈恋爱偷偷谈也就罢了，他又忍不住写出了这么浪漫美丽的词，这不等于是白纸黑字地给人抓把柄吗？这样的把柄还被写到了正儿八经的历史书上，《南唐书》就有这么一段话：“后主乐府词有‘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类，多传于外。”“这就是说：后主为她写的词诸如“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类香艳的句子，也透过层层宫墙而流传在外了。
其实，我还蛮能够理解李煜对小周后这种热烈如火的爱情的。李煜和大周后虽然感情也非常好，但结婚的时候李煜才十八岁，比大周后还小一岁，我想啊，李煜对大周后的感情很类似于弟弟对姐姐的依恋，而且大周后的确是像个大姐姐，史书上说她是“虽在妙龄，妇顺母仪，宛如老成。”大周后陪着他走过了从王子到太子再到一国之君的过程，经历了风风雨雨，是相濡以沫的感情。
在大周后那里，李煜得到的是姐姐般的保护和宠爱；可在小周后这里，他尝到了一个成熟男人对单纯小女生保护和宠爱的滋味，被小女生无条件崇拜、信任的滋味，那种新鲜感和刺激感征服了李煜，让他心甘情愿陷入这个美丽的爱情“陷阱”，还让他忍不住手痒，写了这首盛传于外的《菩萨蛮》词。
想想看，臣民百姓谁不想知道皇帝的私生活啊？人们没事都要编出一些事儿来安在皇帝头上，更何况，这还是李煜自己老实交代的呢！怎么样，李煜很天真吧，天真得有几分可爱。其实，李煜的天真不仅仅表现在爱情上，在治国上也是这样。本素材来自微信公众号“丁中广祥”后来南唐被大宋所灭，李煜写过一首《破阵子》，词的下片是这样写的：“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金陵城破，国主沦为俘虏将要被押解到大宋去，教坊演奏了最后一首离别的歌曲，咱们的李后主却“垂泪对宫娥”，对着宫女们哭成一团。
苏轼评价这首《破阵子》时说过这么一段话，后主作为亡国之君，你被人出卖了，国家都被灭了，当然上愧对先王祖宗，下愧对黎民百姓，亡国的时刻，你应该在太庙之外痛哭，向列祖列宗忏悔，向黎民百姓请罪，怎么却对着宫女流泪，还有心思听着教坊离别的曲子呢？苏轼说得对，作为一国之君，哪怕你的内心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也应该挺直你的脊梁，怀着忏悔的心承担起自己的罪责。
可我觉得，李煜也是对的。他对，就对在他的真实。他是这么想的，是这么做的，至于别人怎么看怎么评价，那已经不是他的事了。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的，李煜赤子般的天真，女性般的柔弱，是他作为一国之君的致命弱点，却也是他作为词中帝王的绝对优势。显然，李煜没有苏轼想得那么深那么远。他本来就不应该是国君，他天生就应该是一个词人。
我们平时读李煜的词，更倾向于读他亡国后那些悲悲切切的词，毕竟人生的上半场是风流浪漫的富贵天子，下半场是失去自由的亡国奴，后半生的词更打动人。但我反倒觉得，李煜的性格其实是一以贯之的，无论是贵为帝王，还是卑微如俘虏，他都没有改变过。我们能够从这首词中，看到李煜在幸福甜蜜中的率性，也能理解他在亡国之后的天真。
如果撇开李煜的国主身份，那么，这首《菩萨蛮》表现的，就是一个天真浪漫的艺术家和一个任性少女的爱情。当代艺术家木心说过一段话：“世界是通俗的、呆木的。艺术家打动这个世界，光凭艺术不够，凭什么呢？韵闻、轶事、半真半假的浪漫的传说。宗教要靠神话，历史要靠野史、外史，哲学要靠诡辩，说到底，艺术、宗教、历史、哲学，能够长流广传，都不是它们本身，而是本身之外的东西。”我想，李煜的艺术作品能够代代相传，其实也离不开正史野史里有关他的那些传奇经历和形象，艺术经典与浪漫传说共同塑造了他独特的魅力。换句话说，李煜的世界，不属于凡夫俗子的世界，那是一个艺术家的世界。也就是说，我们的日子可以过得很平凡很琐碎，但平凡的我们，也应该而且可以去试着去理解、甚至欣赏艺术家的世界，会让我们或多或少获得一些艺术化的审美能力，日子会过得更加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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