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声音(节选)陈集益
人民文学 2020年02期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一
城市正在黑下来。乌云压在建筑物的顶上。如果在村里,人人都往家里赶,晒在门外的衣服、被褥、蔬菜种子、霉干菜什么的,都要收回屋里去。城里不一样,人们照样逛街、骑车、做买卖,仿佛即将到来的雨跟自己无关。然而,站在街角的绍飞心里焦急。绍飞是跟着舅舅一块儿进城的。虽然城里有的是避雨的地方,但他担心等雨下起来,他们还没有找到住宿的地方,那该怎么办?他们进城是要寻找一个驼背,那是舅舅的朋友。多年以前,山乡人就听说此人走南闯北发了财,后来在城里站稳了脚跟。舅舅也是听别人说的,说驼背不再做“说戏先生”了,现在金华开一家录像厅。舅舅没有问清地址就带着绍飞出发了。舅舅说:“绍飞你今年十八了吧?年轻人不能在家天天窝着,得出去练练胆!我带你去金华,怎么样?”绍飞去征求父亲意见,父亲说:“去吧,家里只有这二十块钱,找不到工作就当去城里玩了一趟。”从山乡到金华,先要步行二三十里山路,然后乘船渡出水库,下了大坝,再接着坐汽车去汤溪。到了汤溪,再换汽车去金华。这一路绍飞吐得昏天黑地。到了金华,他虚脱一般。舅舅带他在汽车站附近吃了一碗拉面,其实他没怎么吃,剩下的面就被舅舅吃掉了。舅舅显得很满足,揩揩汗,带绍飞去了候车大厅,把几个装着被子衣物的蛇皮袋搁在绍飞脚边,他出去寻找驼背开的录像厅。等他回来,候车大厅里就剩下几个没地方过夜的人。舅舅说:“附近都找了,没有,今晚我们要在车站过夜了。”车站保安催着大家离开。舅舅带着绍飞来到候车大厅外的走廊上,找了个地方把草席铺开,在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挑着蛇皮袋,看到一个录像厅就要去拍门,问:“喂!你好!有没有一个驼背……”有的门开了,报以一声怒骂,有的屋里压根儿就没人。舅舅嘟囔几声,带绍飞来到婺江边上,在石凳子上补了一觉。等到十点以后,录像厅就都开门了,喇叭里传来打打杀杀的声音,有的海报上还印有女人半裸的身体。舅舅从一个录像厅出来,大声地骂:“他妈的,该死的罗锅,不该是开夜总会、舞厅、大酒店了吧!”不知不觉,他们从金华的西头走到东头,渐渐走出市中心,走到一个房子越来越陈旧、低矮,一条马路上跑着大货车的地方。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再走下去,就要走到城市尽头了。这时,一阵尘土伴着狂风,雨突然下起来。他俩仿佛迎着枪林弹雨,往马路边的一条巷子冲去,在一个搭有雨棚的商店门口停下来。檐水就像一股股尿,飘飘忽忽落在地上,汇集成溪涧肆意流淌。绍飞又冷又饿,不敢问舅舅还要找多久。他有些后悔跟他出来。等雨小了些,舅舅看了他两眼,指指前方道:“绍飞,你去瞅一眼!再不是,我们就找个旅馆住下。”绍飞接令,向前跑去,先是看到一块“张难生录像厅”的招牌,接着就看到一只被雨淋湿的音箱,声音仿佛也被雨淋湿了,听不太清。绍飞根据招牌下面箭头的指示,拐了一个弯,在一条更窄的巷子,看到一扇门上挂着一块布帘,他小心地掀开,看到布帘的桌子后面,悬浮着一颗巨大的头颅。
张难生就是驼背的名字。他是井下村人。绍飞还是孩童的年纪,总看到他在舅舅家住宿。那时候,张难生是山乡的红人,因为整个山乡,只有他能请来戏班进山来演戏。那时候,分田到户还没几年,但是相比生产队时期,山里人的日子宽裕了,每到正月都想请戏班来演戏。如果能请来戏班,每家都要去邀请亲戚来看戏,这是让人脸上有光的事情。一般而言,哪个村先请来戏班子,请的是什么戏班子,是初六演还是二十六才演,演几天,看戏的人是多是少,都证明着一个村子的经济实力。印象至深的是,有一年冬天农忙刚过,父亲坐在家里就着花生米喝老酒,一副心想事成的样子,舅舅带驼背上了门。他们是为明年正月请戏班来村里演戏凑份子钱的。父亲慷慨道:“没问题,我出一担稻谷吧!加工成米换钱,或者留给戏班子做饭都行。”站在舅舅身边的驼背记下父亲的承诺,然后给父亲作了一个揖:“谢谢姐夫啦!”那是绍飞第一次看到驼背,他身子那么小,头那么大,声音脆得像个小孩,但又长着胡子,这怪异的长相让他害怕,以至于不敢走出来跟舅舅说话。等舅舅带着驼背走后,母亲收了桌上的碗筷,埋怨道:“树田就是不学好,整天跟着这怪物瞎跑!”没想到十多年没见,驼背见到绍飞,还认得他。“这不就是你姐的孩子吗?”他表现得很热情,“当年有戏班看上你,想让你去学戏呢。幸好你没去。”驼背的个子和声音还像一个小孩,但是他已经开始衰老,没有生气的面色,就像蜡纸被揉皱附着在脸上。一行三人来到巷子口,也就是挂录像厅招牌和音箱的地方,进了小饭馆。驼背说:“你们要吃什么,炒菜还是快餐,跟老板说。”舅舅说:“吃快餐吧,方便!”驼背说:“炒两个菜吧。”在舅舅的坚持下,驼背给两人点了快餐,每人额外加了一块大排骨。付过钱,他就回去了,因为那边需要有人守着。音箱里传来的是港台片的声音:“大哥,饶了我吧!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舅舅问:“老板,音箱里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你烦不烦?”老板说:“听习惯就好了,有点声音热闹。驼背还好啦,那什么,他不放黄的。不然可真受不了。”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舅舅趁机问了一些驼背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驼背来这里开录像厅三年了,录像厅的生意勉勉强强能养活他一个人。舅舅拿捏着尺寸,又问驼背有没有结婚、有没有买房。答案是单身,吃住在录像厅。舅舅似乎有些失望。晚上,绍飞和舅舅就睡在录像厅的地板上。那是一间大约两百多平方米的大通间。在入口处,驼背隔出一间小屋做售票、放映和生活起居之用。其他空间摆放着一排排折叠椅,最前面,左右两边各放着特制的柜子,里面各镶着一台大彩电。柜子上披着紫红的挂着流苏的绒布,让人想起舞台上的帷幕。绍飞和舅舅帮着打扫卫生,然后一人一张草席铺开,将家里带来的被子一半垫于身下、一半折在身上。绍飞困极了,这两天基本在路上走,却几次被舅舅的呼噜声吵醒。后来又有蚊子飞来咬他,他朝脸上拍巴掌,拍得睡意全无。他想起许多年前,戏班来吴村,演员们在大会堂里也是打地铺。那时候,舅舅跟着驼背给戏班做临时后勤。舅舅愿意当跑腿的,是为了结识戏班里的姑娘,他那时特别迷恋会演戏的姑娘。为此他组织人去井下村甚至水库大坝运回戏箱,再找人买菜,找人做饭。舅舅家就成了戏班用餐的地方。演员们演完戏,有的连妆都不卸就过来了,那样子走在街上特别让人仰慕,仿佛是天上的仙人下了凡。再就是,他们演完夜场要吃夜宵,夜宵是要挑到大会堂去吃的,一般是包子、馒头、肉圆和紫菜鸡蛋汤。等都吃过,碗筷收走,演员们还要排练一会儿。这时候,就要把闲人都赶走,包括绍飞的舅舅。只有驼背,可以继续留在大会堂看排练,甚至睡在地铺上。总之,这事让村里人又嫉妒又气愤。说,驼背半夜肯定会从男演员这边地铺溜走,跟姑娘们睡在一起。有人说,做梦吧,最多躲在暗处偷看姑娘们擦身洗澡。也有人说,他也就过过眼瘾罢了,因为他是个小太监。这时候,只有舅舅不说驼背坏话,因为他得巴结着驼背,不然想走到后台去跟姑娘们说一句俏皮话的机会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霞光万丈,在驼背指点下,舅舅带着绍飞去火车站附近找工作。驼背说,那里每天聚集着很多进城找活儿干的人,时不时地,会有老板骑摩托车去那里招工。于是两人从驼背所在的东关村,一前一后去往市区。早上的外环路上,南来北往的大货车卷起尘土一会儿将他们湮没,一会儿又将他们刮到路边的垃圾堆上。他们昨天来的时候,眼睛只顾搜寻录像厅,并没觉得这么远。后来,舅舅看见公共汽车的路牌,就带着绍飞坐了公共汽车。虽然绍飞又要吐,但忍住了。舅舅说:“城里人一看你就是乡下来的。”火车站与汽车站离得并不远。找到了汽车站,接着沿车站路向前走,大概走了二十分钟,就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那声音不用舅舅告诉他,他也知道是从火车头发出来的。但是火车站前前后后都是建筑物,站在火车站广场既看不到火车,也看不到火车头喷出来的蒸汽,只有双脚隐约感到大地的震颤。绍飞紧紧跟上。这条街就像一根烟熏火燎的腊肠,颜色深,散发油腻与烟火的气味。绍飞跟着舅舅走到火车站对面的婺江边,果然站着一堆灰头土脸的人,他们有的面前摆着做泥瓦匠的工具,有的拿着挑东西的扁担,或站或蹲。这里无疑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劳动力市场。舅舅已经跟几个人攀谈起来。舅舅讲的既不是汤溪话,也不是金华话,而是蹩脚的普通话。这样,就基本了解了这里的情况。来这里招工的,大多数是建筑工地的包工头,火车站货场上的领班,还有饭店老板、厨师长之类,像大型企业、国营单位是不会来这里招工的。绍飞对这次进城要找什么工作,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发现自己并不想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干苦力,也不想跟他们一样每当有老板模样的人出现就一哄而上,围上去报名、求老板。一是因为胆小,退缩;二是总觉得城市是比乡村高一级的地方,不应该是做苦力的地方。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想法,就是希望能找到一份跟种田有区别的工作,不用日晒雨淋,能学到一点本事。但是,那样的工作怎么可能落到自己身上呢。正这么想着,毫不示弱的舅舅已经从人堆挤出来,兴奋地喊:“今儿个可以回去休息了,我要到了老板的一张名片。说是让我明天去报名。”然后,蚂蚱一样一身轻的舅舅带着绍飞去了人民广场。那里是金华最热闹的地方,至少在当年是那样。舅舅说:“还是城里好啊,你看,这来来往往的人,穿得多么光鲜体面!这百货商店,应有尽有!”又说,“明天你跟着我去报名就行,他妈的!”第二天,舅舅叫上绍飞,费了一些周折,找到一个哐当哐当响的工地。舅舅进去,跟里面的包工头谈好了条件,再把绍飞叫进去。他向老板介绍绍飞:亲外甥,初中毕业。工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这孩子就像刚脱壳的笋,怎么看都像一个书生,应该去学校复读,做学问。然后说:“明天你一个人来,七点钟到,到了就干活,不来拉倒。”
回到驼背那里,夜深了。因为报名之后,舅舅又带绍飞在城里转了一天。舅舅对什么都新奇,玩过公园,又去青少年宫,末了回到人民广场,在几家大商场里看手表、看录音机、看磁带。那时候的商场,货品还都摆放在玻璃柜里,不会随便拿出来。舅舅就低着头,一个玻璃柜一个玻璃柜地看过去。有几次鼻子都碰到玻璃台面了,鼻子上的油腻就留了一部分在玻璃上,惹得售货员一脸不耐烦。录像厅里看录像的人散了后,偌大的空间立刻显得冷寂,像个矿洞。舅舅在厕所那边洗完澡,就回来整理明天要带去的东西,只留了草席和被子没有塞进蛇皮袋。绍飞呢,一直帮着驼背收拾录像厅,等把摞到一堆的椅子复归原位,舅舅跟驼背说起明天就要去做工的事情。驼背说,好呀!好呀!然后问起工地的情况,多少钱一天。两人聊着聊着,舅舅突然停下来,说:“难生,我明天一走,绍飞还暂时留在你这里。等我在那边落实了,再接他过去。”驼背说:“我这里有的是住的地方,不瞒你说,前两年不少山里人来找我,就睡在这地方。我这里不要说睡一个人,睡一百个也睡得下。”舅舅支支吾吾,仿佛鼓足勇气才说出来:“你……你这里,需要帮手吧,你一个人放录像……”驼背说:“我当然需要帮手啦。我这三年除了早上可以出去,平时哪儿都去不了。但是,放录像这活儿不但学不到本领,还会耽误人。要不这样,绍飞一边在我这儿住着,一边出去找工作。找到了,就去工作。找不到,就帮我一下。”舅舅说:“这个想法好。不管工作能不能找到,都有个落脚的地方。”舅舅说:“这个好说,你这里给他住,再管他三顿饭就行。真给工资,他就不出去好好找了。”然后转过身,问绍飞,“这样可行?”绍飞心里有点儿不乐意,舅舅不在这里,他跟驼背在一起会很别扭。舅舅说:“我明天是去给泥瓦匠打下手的,拌沙子水泥,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我不得不去挣几块零钱花花,就是一个过渡。等以后找到国营工厂去做合同工,我再带你去。”二
次日,绍飞醒来的时候,舅舅已经走了。绍飞跟驼背一起吃过早饭,然后也出了门。驼背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双皮鞋至少有四十码,走起路来很是精神。但是由于西装尺寸太大,下摆晃晃荡荡,如此不协调,引得路人时不时瞄他一眼。这时绍飞就有些抬不起头,仿佛那些人是在打量他。因为他穿的,是那个年代的农村青年都穿的夹克衫。说是夹克衫,又像中山装,只是口袋不外露,纽扣变成了拉链。鞋倒是回力鞋,但已穿旧,脏兮兮的。其实这种鞋城里人很少穿了。驼背说:“阿飞啊,待会儿,你见到人叫声叔就行。他也是咱山乡的,水库外祝村的。”走了一个小时,绍飞跟着驼背来到了一个到处是废品收购站的地方。一股酸馊的气味铺天漫地。绍飞看到小山一样堆积的塑料瓶、塑料桶后面,有几间石棉瓦盖的房子,一块白色木牌上写着“东方红塑料加工厂”。老板见到驼背很客气,但是提到让绍飞来当工人,为难地说:“难生,咱这都多年交情了,你也知道咱这是家庭作坊,就自己和几个亲戚在做。勉勉强强混个肚饱。”驼背说:“你都回老家造了三层洋房了,我们都看见了的。”那人就嘿嘿笑起来,凑近驼背说:“唉,做塑料,设备简陋,你进车间去闻闻……这小伙子,还在长身体。要不是熟人,那还好说。我平时都招外省的……”驼背又带着绍飞去了一家饭店,名叫洋洋酒家,老板很客气地拒绝了。驼背感到很尴尬。只好带绍飞去了另一个人那里。那人不在。但是有个人说,是缺个人。驼背就问绍飞:“这活儿你愿意干?”绍飞说:“来试试吧”。接着,驼背就带着绍飞回来了。因为录像厅中午要放片子。鸡是活物,杀鸡需要技巧。绍飞跟着一个汤溪老乡杀鸡,喊他麻叔。这人虽然不驼背,但是身高不及绍飞的肩膀,市场里人叫他麻墩子。他一脸僵肉,眼睛充血,整天不说话,杀鸡如麻。而且他杀鸡,从抓鸡、下刀到咽气,鸡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让人佩服又害怕,站在他身边做下手,总感觉压抑。“把鸡头扳后面去,露出脖子,割断气管!用盆接血,血要流干净!”“开膛?就鸡屁股上开一口子,掰开,伸手把内脏和肠子掏出来!”他简单地教给绍飞这些,两天后,绍飞倒是学会了。麻墩子杀三只,绍飞杀一只。麻墩子的身上干干净净,绍飞的身上溅满了血。有一次,一只公鸡,也不知是生命力强,还是杀得不得法,绍飞割断它的气管,将它扔进盛开水的塑料桶,它竟跳出来,淋着血到处跑,一边跑,一边从断开的气管里发出可怕的、吹哨子一般尖厉的声音。绍飞吓坏了,满场子追这只鸡,等提它回来,顾客已经走了,理由是吃这样的鸡作孽,还得去寺庙烧香。下班时,麻墩子沉着脸,让绍飞把那只鸡带上。鸡是哐当一声甩给绍飞的。绍飞提着鸡回到驼背那里,路过干货铺买了点干蘑菇。鸡炖在煤球炉上咚咚地响,炖得很烂。吃鸡时驼背吃得很欢,说很久没有吃到这么鲜美的鸡汤了。绍飞却吃着吃着,也不知是想到鸡临死前的场景,还是别的,感觉那汤很苦,眼泪就掉了下来。第二天,绍飞没有去活禽区,因为他觉得,麻墩子甩鸡给他那动作就像是赶他走的。他有些害怕看到那男人。再说,那又腥又臭的地方他也不喜欢待。所以路过菜市场,他没有走进去。他记得前几天舅舅带他在人民广场闲逛,在一排橱窗里挂有许多报纸,报纸中缝登有招工启事。这天他又来到了那地方,看到登报招工的单位是一个国营罐头厂。他记住那厂在什么路,去的时候兴致很高,到了厂门口又很紧张。门卫凶巴巴的,指指报名的办公室。报名以后,工作人员让他回去等通知,到时要参加统一的考试。绍飞留了张难生录像厅的地址。回到录像厅的时候,驼背第一次朝他发火。绍飞的眼泪就下来了。驼背的语气缓和些,说:“杀鸡也是手艺,我当时想,以后你跟你舅舅也可以在菜市场租一摊位,还可以把咱山里的土鸡运出来卖。当然,这活儿可能真不适合你干。不管怎么,不跟他说,得跟我说。”绍飞想,为什么山里人一定要到城里来才会有出息?农村青年为什么就不能待在农村发展事业?绍飞突然想回到大山,想念父母,睡觉的时候还很难过。第二天早晨,绍飞见到驼背的第一眼没有叫一声“难生伯”,驼背对他倒是客气了。驼背又要带他去找工作,绍飞知道他不可能认识多么厉害的人,就说写给我一个地址吧,我自己去找。驼背就给他开了一个地址,又写了字条。说这人是他在剧团时认识的,叫丁先生。绍飞按图索骥,在一个居民小区见到了这个人。没想到这次驼背介绍了一个真正的能人,那人留着很长的头发,戴一副面积非常大的黑框眼镜,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像艺术家。“张难生我知道的,戏痴一个,没想到几年不见,靠在郊区放录像为生了?天妒英才呀!你简直难以想象,他的嗓子太好了,那么干净、圆润,唱腔清丽婉转,简直是一个天才!你听过他唱戏没?”“嗨,怎么不唱了呢!太可惜啦!真他妈这操蛋的城市啊!不瞒你说,我在这里也快混不下去了。我以前在剧团担任二胡演奏员,也搞民乐研究,喏,笛子、板胡、二胡、三弦、‘敲三样’,我都学过。后来我组织了一个民乐队。可惜这几年过得一样不顺。唉,简直没办法待。我过几天就要去北京发展了,车票都订好了。你回去跟张难生说,等我在北京站稳脚跟,一定邀请他带着婺剧团去演出!”绍飞虽然是第一次接触丁先生,但是感觉这人像舅舅一样爱说大话,什么天才呀,带团进京呀。再说驼背怎么会唱戏呢,在绍飞的印象里,他就是一个“说戏先生”,一个给戏班跑腿的——“说戏先生”的“说”,在汤溪方言里不是“讲”的意思,而是游说、推销——这个职业,就跟拿着黑色油纸伞、奔走在苍茫大地上的报丧人一样古老。接着,绍飞又去人民广场看报纸中缝。什么招工信息都没有。他坐在广场的台阶上,看广场中心的绿草坪上一些人在踢足球,跑来跑去,跑去跑来。时间过得太慢了。他又走了几个地方,每个地方都仿佛在拒绝他靠近,因为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坐下来歇脚,或者给他一份工作。城市的街道就像大山里涨水时期的金塘河,只能在岸上看着它波涛汹涌。城市的热闹也像瀑布喧哗,盯着看久了就会觉得重复、单调。绍飞回到驼背那里,想着怎么跟他说丁先生近日要离金的事情,发现舅舅正和驼背一起喝酒。绍飞害怕舅舅说他有工作不干、怕吃苦,正犹豫,舅舅喊道:“来,坐着吧!”舅舅没有责怪他,甚至没有问工作的事,而是说,“你也来听听你难生伯当年是怎么带戏班的。”“我带这个团,到过不少地方,近的除去金华各县区,像咱省的缙云、仙居、青田、临海、建德、淳安、龙游、江山,远的像安徽的新安江一带,江西的玉山、上饶,都去过的。因为我带的团都是咱本地‘戏窝子’出的——金华人把出戏班的地方叫‘戏窝子’—— 一般是正月初三开始先在自己家门口演,一个村子一个村子,一个乡镇一个乡镇,越演越远,一年演下来不下五百场,演到腊月,这时不论身在何处,演员们都要回家过年,过完年,再重新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往外地演。“那几年电视还没有普及,听戏一般就着有线广播听几句,所以剧团去了很受欢迎。像咱山乡,我都是赶在正月没过完前就带团去的。正月热闹呀,家家有好菜,来了亲戚不用怕。不过正月是节庆日,演出费按理说要加倍的,所以我每回带团进山演出费不加价,团里是有意见的,但是团长支持我。因为他知道有我在就常年有戏演,这比演几场歇几场好得多。一个剧团至少三十人,你想想,到了一个地方没人再接戏,你是走还是不走?这么多人吃住怎么办?这是很头疼的。“我呢,是一个驼背,驼背也有驼背的好处。每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人注意我,尤其一些小屁孩就跟铁钉遇到磁铁,跟在后头,不论是嘲笑我还是骂我,我得先跟他们打交道。然后让他们带着我去找村干部。我把剧团的介绍信、剧照、演出许可证,该说的话,都掏出来。有的村集体富裕,当场就同意了,有的村集体穷,拿不出钱,只提供场地,这时小孩们就起作用了,他们会回家去磨家长,一些爱看戏的家长就会自发起来筹钱。这跟你当年带着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去筹钱是一样的。”驼背说到这儿,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再抬头看了一眼舅舅。“还有呢?”舅舅说,“还是绍飞回来之前讲得好些。”“之前讲过的,让我再讲一遍可真讲不来哩。”绍飞看到驼背一耸肩膀,第一次笑了,笑起来的样子跟哭一样难看,“再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也是喝了点酒,跟自己人这么讲讲。嗨!过去的事,我越来越不爱提,我是断了再参与带团演出这条心的。”“你应该跟晚辈们讲讲啊,你当年可真是风光无限呢!”“大势所趋啊。现在你看看吧,不要说演古戏,就是这录像也没多少人看了。”“这是你不放带颜色的录像的原因吧?”舅舅说完,鼻孔里哼一声,嘿嘿笑起来。“对比那时候,现在看戏的人越来越少。当然,待在农村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民间剧团没有政府拨款,开支要自己挣,怎么办?只好在一些乡镇集市自己搭舞台、帐篷,守在门口吆喝、卖票,就跟马戏团那般。这样也坚持了几年。但不管怎么说,那是我们这辈人最美好、最难忘的时光了。每到一个地方,我在后台看着下面的观众,他们仰着脸痴痴地盯着戏台,表情随台上人笑、随台上人怨,心里的快乐真没法说,那种成就感你们体会不到的……前段时间我还想,我前后带过几个团呢,算是赶上了一段好时候。虽然种种原因,有的团早早散了,像我带去咱乡演出的那个团,叫什么来着?野百合。已经不在了,但那时候红火着呢。这个团,演《狸猫换太子》《孙膑与庞涓》《三请梨花》《辕门斩子》,叫好叫座。正因这样,当年才短时间内在金华乃至全省声名鹊起……现在想想挺可惜。“那时候,谁都没有想到演古戏会变成今天这种状况。所以不管三九严冬、盛夏酷暑,生旦净末丑,训练都很拼。每天清晨,演员们都要早起喊声吊嗓,练绝活绝技。你们看过婺剧滩簧戏《断桥》吧?白素贞和小青是半人半蛇,因此她们在表演中要走‘蛇步蛇行’,那台步轻捷细碎,犹如蛇游移时忽而左忽而右,优美舞姿犹如蛇行水面,飘飘欲仙。而小青追赶许仙时,则要表现出凶悍的样子,时不时来个‘三窜头’,即把头突然窜抖三下,好似水蛇要吞吃仇人一般……“折子戏《活捉三郎》,说的是宋江一怒之下杀了藏匿‘朝文袋’的阎婆惜,她死后阴魂不散,夜里潜入相好张文远的书房,要他同赴阴曹地府。这张文远经不住诱惑,一次一次失守,最后被阎婆惜勒住脖子,吊得舌头吐出来,阎婆惜两手往上吊一次,张文远身子就缩一截。这是婺剧小花脸的看家戏,要表现一个人魂不附体的形态。这绝活叫‘纸人功’:角色两脚尖踮地,人如悬在半空,低头直臂,忽而摇摆,忽而左右移动,忽而三百六十度打转……“嗨!那时演员认真敬业呀,很多戏要千锤百炼才演得好。《湘子度妻》,说的是八仙之一的韩湘子到深山拜师学法,三年未归。一日,湘子下山,为试探其妻有否变心,变为丑僧。丑僧向林氏挑逗,右眼睁得很大,左眼缩得很小,甚至连乌珠也看不到。那眉飞色舞的神情,将贪色的心理表露无遗。就这小动作,得练多年……”三
这以后,舅舅得空就过来跟驼背喝酒。两人喝到兴头上,又要提起戏班子那些事。什么剧团每到一地演《倒精忠》,台下人气得往台上扔甘蔗,演秦桧的演员到老乡家吃饭,被人夺了饭碗。演《僧尼会》,老太太笑得掉了假牙。演苦戏、讨饭戏,女演员在台上哭,观众在台下哭,年轻人往台上扔钱,五毛的、一块的、五块的,女演员一边捡钱,一边向台下鞠躬道谢。然后,女演员演到要从“油锅”里捞铜钱以证清白,观众怕她被“油锅”烫伤,大喊:“好了,捞出来就行了,快扔掉,不用拿在手上!”戏演到盲人走圆场,走到戏台前端,观众又喊:“不能往前了,要摔下来了……”观众入了戏,等剧团离去了,关于戏里的故事、演出的趣闻,在茶余饭后百谈不厌。可绍飞还是不喜欢听这些,心想曾经再辉煌有什么用呢,现在不照样这么落魄,不论是剧团还是驼背自己。他觉得这跟吹牛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听着听着,很多细节勾起了他幼年看戏的经历。那时候他小,不识几个字,听大人用方言说“婺剧”,总以为说的是“武剧”。因为相比越剧,婺剧的打斗戏要多得多。也不像越剧总是女扮男装。婺剧里男演员多,且特技表演多,如变脸、耍牙、滚灯、红拳、飞叉、耍珠,等等,格外生猛。所以每回看婺剧,绍飞总盼着唢呐吹起来、锣鼓敲起来,等到舞台侧面走出一个背插四面护背旗的武将,就有好戏看了。但是婺剧里的打斗从来不急,譬如在一本戏中,头插雉鸡翎的穆桂英和白天佐出场,要先来一番比刀,一方的武器压在另一方的武器上,另一方使劲要翻回来,经过你压我、我又翻过来压你的几个轮回,双方才开打。更何况戏班来了,除了看戏本身,戏场外玩耍也有诸多乐趣。请戏班演戏,是那几年村里的头等大事。戏班要来的事定下来后,家家户户要提前给亲戚捎去口信,邀请正月初几到家来看戏。然后,还要多准备些吃的,除了大鱼大肉还要多备些零食,比如瓜子、花生、甘蔗、炸酥条、冬米糖,床铺也要多铺几铺,棉胎提前晾晒。正月里,当戏班来的时候,但凡能来的亲戚也都到了,家家欢声笑语,贵客满盈。那些年的戏,都在大会堂里演。每场开演前,都要闹台。所谓闹台,就是每场演出前戏班的乐队要奏出各种锣鼓点,再插入大唢呐、小唢呐、笛子、胡琴主奏的吹打乐曲,提醒大家演出时辰即到。每每听到闹台声,妇女们就快快刷碗、换衣,小孩们则提前到大会堂看护自己家的长条凳,不让别人调换位置。只有家里的年长者照例喝茶,神闲气定。他们能根据闹台的节奏,分辨演出是不是即将开始,起身之时,往往还剩从家里到大会堂的走路时间。那时候的大会堂,里里外外全是人。除了自己村的男女老少,还有附近村子赶来的,除了每家每户的亲戚,也有不少纯粹赶来凑热闹的,他们来了不看戏,要么在戏场里搅局,要么在戏场外吃喝赌博。小孩子们呢,总是里里外外地跑,听到武戏开打的声音,就冲进大会堂去看,等咿咿呀呀唱起就又跑出来,买馄饨、油条、棉花糖、油煎粿吃。他们吃吃这个,看看那个,这时父母不给买,总会有亲戚掏钱买。“婺剧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文戏武做、武戏文做。所谓武戏文做,就是在武戏里不是卖暴烈狠打,而是卖法度气派,卖细腻典雅,不是一上来就冲阵、刀枪把子对打、翻跟斗,而是慢慢酝酿气氛,吸引观众慢慢入戏。所谓文戏武做,就是文戏里演到大爱大恨、大喜大悲,演员的表演照例开阖很大,比如《九件衣》中有一老生,受到震惊后来了个窜扑虎,《海瑞罢官》中海瑞的单提跪,《断桥》中许仙的吊毛、飞跪、抢背、飞扑虎等跌扑功夫,其吃重程度均不下于武戏。“婺剧由于长期流动于乡村民间,重做轻唱。以前说看婺剧叫看戏,看越剧叫听戏。传统婺剧是农民演、农民看,有些剧目甚至还从农民生活的角度来理解人物,表演夸张、互动性强。比如《九锡宫》中已官封九千岁的程咬金,在人们为他祝寿时,竟偷吃起枣子来。《三结义》中的刘备,被塑造成一个好吃白食、油嘴滑舌的二流子。兄弟三人结拜排序时,竟然采用爬树定大小,谁爬得高谁就是大哥。结果张飞最高,关羽其次,刘备最低,刘备不高兴了,强词夺理说‘树从根脚起,水从源处流’,最终他当了大哥。“过去,在田地里累了一年的中老年观众,一年里也就这个时候,有精力招待好亲朋好友的到来,他们图的是情节曲折、通俗易懂、善恶因果终有报。年轻人呢?那年代,山里偶尔有电影队来放电影,都是在晚上放,放一场就走了。青年男女很少有像看戏这样的机会聚在一起。请戏班来,一般要演三天四夜,这个村演完了,相互能看上的男女自然会相约去下一个村接着看。再加上台上少不了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故事,那些来自附近村子的小伙子、大姑娘们,就被撩拨得春心荡漾——嗨,你小子那年不也被一个姑娘迷住了吗?只不过迷住你的不是邻村的姑娘,也不是当红的花旦,偏偏是一个女武生。她叫什么来着?“记得那年,你比现在的绍飞大不了几岁,一有机会就带着绍飞往后台钻,而且总说:‘嗨,我这个外甥爱看姑娘,总跑来这里!’——你可别不承认,为了追那个女武生,在吴村演完后,你还跟着剧团跑了两三个月,你看武戏《斩吕布》不下二十遍吧!她可是当时婺剧界唯一的女武生,每次出场要在台上耍出四个枪花,全凭手上功夫……她每天早起练习飞脚、旋子、扫堂腿、台步、翻身。可你小子,好吃懒做,人家怎么会看上你?”每回舅舅来,他们就没完没了地聊这些。绍飞有时候听进去了,有时候情况相反,因为绍飞对戏剧并不热爱。他想起童年时常被舅舅带到后台去,是很不情愿的。后台乱糟糟的,演员们从台上下来急着换装,后台多一个人都是障碍,哪还有心情跟社会闲杂说笑。而且女演员下来,换装时虽然用一块布帘拉起来,可绍飞感到难为情,害怕被人说这么小就想偷看。舅舅不害臊,他倒是害臊了。可是他不得不被舅舅当作道具,一次次推到姑娘中间去。就像现在,他们怎会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呢。他心里乱糟糟的,工作没有着落,却还要装作认真听。他不知道自己将来做什么工作好,或者说能胜任什么工作,能不能在城里待下来。经过这些天,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金华,不是不喜欢这里的高楼大厦,而是汤溪人在这里被歧视。虽然这两个地方相距不算远,但由于乡下和城里方言有别(所以不少条件好的婺剧团到汤溪演出,得用幻灯机把字幕打在舞台一侧),汤溪人竟被金华城里人叫作“汤溪蛤蟆”。其实汤溪人开口闭口来一句“蛤蟆”,是“哈么”的发音,“什么”“怎么了”的意思。城里人却有意将“哈么”说成“蛤蟆”,以此大肆嘲笑。而汤溪人也一样瞧不上城里人说话软绵绵的腔调,以及男人的头发用摩丝梳成一缕一缕的样子,故意学他们用兰花指挤粉刺。有一次,舅舅早上起来回工地,绍飞跟着走到巷子口。舅舅说:“阿飞,我跟难生伯说了的,你在这里住着就行。吃住不用你操心。”“不是的。是我自己。我每天出去找工作,有的地方也干了几天。有一个工具厂,让我开冲床,每天开十五个小时,只管吃不给住,我来来回回跑,干了一个星期,差点切断手指。我去辞工,老板一分钱不给,还骂我‘汤溪蛤蟆’犯贱,要打我。有一个公司专门做手工饰品,让我穿车挂、手链,也是没白没黑的。等两周试用期满,他们也是一分钱不给赶我走。后来我发现,很多招工是骗人的,就想让外地人白干活不给钱。我去退中介费也不给退。”绍飞就跟着舅舅坐车去市区,到了那家刚开业不久的职业介绍所,对方拒不退钱,因为“工作是你自己干不下去的,跟我们屁关系”。舅舅认为这是用工单位跟职业介绍所勾结起来骗人,跟对方吵起来。后来钱没有退回,绍飞和舅舅都挨了打。舅舅也没办法,带绍飞吃了一碗拉面,然后让绍飞坐车先回驼背那儿。绍飞去坐公交车的时候,舅舅从口袋掏出一沓零票。绍飞没有接。舅舅说:“拿着!你再待最后一个月吧,实在不行再回去!来了这些天,就当是见一回世面吧。你看,你是不是对金华熟悉了?总会有机会的。”绍飞就把钱接过来了。他又去了人民广场,在报纸的中缝,看到有一家制造汽车配件的国营企业招工,有一家印刷厂招工,前者需高中生文凭,后者需要城市户口,他都没有。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在一些街上走。走是排解沮丧、压力的一种好办法,疲惫会让大脑停止运转,只剩下机械的步伐。他就走啊走啊,太阳西斜时,他已经走到回东关的大马路上。突然警醒,这一天又要过去了。这一天一无所获。此刻,绍飞又饥又渴,突然,眼皮剧烈地跳了几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分辨了一下,跳的正是右眼。他忐忑起来,唯恐有车随时撞上来。又想了很多父母生病或者遇到其他不测的事情。他向录像厅走去的时候,胸口像堵着一样,提不上气。回到张难生录像厅,里面一如既往地放着港台片。这时放的是《英雄本色》。绍飞很喜欢周润发主演的片子,已经前后看了他演的《秋天的童话》《龙虎风云》《喋血双雄》等。他以前对录像片有偏见,觉得打打杀杀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看了周润发演的几部黑帮片,有感于片子里那种快意恩仇的江湖义气、肝脑涂地的兄弟情,对港台片渐渐少了成见。绍飞进了录像厅找个空位置坐下来。里面没有多少人,昏昏沉沉的光线,浑浊的空气,吱吱啦啦的杂音,隐没其中的人就像两眼放光的鬼魂;有戴眼镜的亮着两块镜片,显得很可怕。“你能学得来吗,别以为看本黑手党的书就能做老大,十二年前,十二年了,我跟豪哥第一次带货去印尼,那里的黑手党老大带我们去夜总会,我不小心得罪了哪个老大……我发誓,再也不能让人用枪指着我的头……”这个片,绍飞发现也是之前看过的,可是再看下去,又被周润发、狄龙的表演、紧张的剧情,迷住了。当看到昔日风光的小马哥遭遇背叛后瘸着一条腿在停车场洗车,被宋子豪遇见,说:“小马,你写给我的信,不是这么说的。”绍飞就像第一次看一样瞬间泪奔。当看到小马哥右眼角贴着一块膏药,对宋子豪说:“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绍飞的眼眶又湿了。他也没有觉得这些台词有多么耐人寻味,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就在绍飞向小隔间走去的同时,录像里传来的是一段阴阳怪气的音乐,小隔间里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绍飞分不清这是录像里的声音,还是隔间里的声音,寒毛一下子直立起来。就在前几天,有人因为要看黄色录像而不得,寻衅滋事,将驼背打了一顿。但是那次绍飞刚好不在。绍飞还没有跟陌生人打过架,但是眼见驼背被打,他顾不上危险,赶紧冲进了隔挡间。只见驼背已经被那些人反手扭住按在地上,他那两条细瘦的腿胡乱地踢蹬着。绍飞又怕又急,拿起平时用来推拉窗帘的一根木棍冲了上去。也就打了几下,有个人突然飞起一脚踹在绍飞的肚子上,绍飞哎哟一声把吃饭的折叠桌撞倒了,对方又顺势踹了他一脚,绍飞倒在地上,头即刻被那个人踩住了。“你小子,不要瞎掺和!”那人朝他吐唾沫。他的脸贴在一摊菜汤上。他听到录像厅里拥出很多人,都堵在门口看打架。那几个人把门嘭一声关上,然后把驼背和绍飞从地上提起来,掐住他们的下巴颏,按在了墙壁上。这次显然不同,那几个人并没有逼驼背去放黄色录像,而是说:“我兄弟的事你到底管还是不管?他可是跟着你进山落下的病根!”这么说过,那几个人把驼背摔在地上,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就像对待一条狗,但驼背是不咬人的。然后,绍飞听到开门声,那些人走了他才挣扎着爬起来,张着嘴咳嗽,像一条要死的鱼。(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0年02期)[责任编辑 赵 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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