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风记》,是一部具有深沉的现实主义质地和清朗的浪漫主义气息的长篇小说,也是一部具有探索精神、人们阅读之后注定会长久谈论的别样的艺术作品。战争时期军队生活的文化色彩、美好念想和复杂考验,在艰苦的岁月之上泛出明丽的光泽,在特定的情境之中留下惋惜与痛悔,在自然的山河之间现出美好人性的温度。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大都是此前的文学作品中未被充分塑造过的,他们的原型来自作家当年的亲历,于是这些人物又那么真切可感。在挺进大别山的大背景下,他们无疑是有信仰、有英雄气、有战斗力的战士,同时他们还是行进于伟大征程的有文化、有感情、有血有肉的军人。
从1958年第4期的《卖酒女》到1960年第2期的《崭新的人——记女英雄徐学惠》,再到1980年第1期《西线轶事》,然后是1999年第1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和2000年第1期《或许你看过日出》,还有2017年第8期的《不忘初心 期许可待》,直至这2018年第12期的《牵风记》,从三十岁左右到年近九十,我们杂志的编委徐怀中先生,始终是《人民文学》最重要的作者之一。当然,作为以里程碑般的《西线轶事》开启了当代军旅文学新时期、以《底色》对非虚构创作做出突出贡献的著名作家,以及作为曾经担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的教育家,徐怀中为中国当代文学已经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记。而《牵风记》,将是这些属于他自己更属于文学史的印记之后的一次新的镌刻。
——编者
徐怀中:一九二九年出生于河北省邯郸市峰峰矿区山底村。一九四五年中学毕业入伍,开始了一生军人生活。一九五〇年任西南军区文工团研究员,一九五八年调解放军报社任编辑、记者,一九六三年任总政治部文化部文学创作员。一九七三年调任昆明军区文化部副部长。一九七八年任八一电影厂编剧,一九八四年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一九八八年任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少将军衔。先后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小说集《徐怀中小说选》、长篇纪实文学《底色》等。短篇小说《西线轶事》获第二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届解放军文艺奖一等奖,《底色》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发表于《人民文学》、出版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牵风记》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演奏终了之后的序曲
战争年代同属一个“山头”,胜过血缘亲情,年年必有聚会,每次聚会必须大撮一顿。吃什么是次要的,主要是碰杯喝酒;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叙旧畅谈。又哪来的那么多话题可谈,老家伙们凑在一起,无非是以他们永久不灭的激情火焰,将一堆堆历史灰烬重新点燃起来,发一通感慨罢了!晋冀鲁豫野战军独立第九旅高、中级干部聚会,由旅二号首长老政委牵头。人到齐了,少不了先要传看一幅加了相框的放大集体照。一色灰军服,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画面,男同志分几排站在后面,前排全部是女同志,席地而坐,个个喜笑颜开。这幅照片各家客厅都挂得有,那不算数,要看原版。是摄影记者本人在炮火硝烟中背过来的,具有文献价值。小心翼翼地从上一个人手里接过来,又小心翼翼地传给下一个人,仿佛在传递一件明代官窑青花瓷。于是又议论起了小汪,前排右起第九那位女同志。照片下沿注明:摄于1947年6月30日抢渡黄河前夕。至一九四八年初春在大别山牺牲,小汪再也不曾有过拍照机会。这一张集体照,也是她的一幅遗照,她永远被定格在十九岁。她的职务是文化教员,因为编制在旅司令部,统称参谋。汪参谋!一个颇富于铁血意味的职务名称,加在颇为“洋”气的一位北平女学生身上,让人感觉奇异而又亲切。干部战士都喜欢喊她“汪参谋”,或是“小汪”,很少有谁按照花名册上登记的正式姓名,叫她汪可逾。原九旅宣传队指导员,又在重复发出他的惊叹。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每次观看这幅集体照,目光首先接触到的,总是汪可逾这张笑脸儿。从不会首先聚焦到别的任何一个人,一次也没有过。请教各位,为什么?第一个解释是,拍摄的那一刻,小汪眼睛注视着镜头,洗印出来肯定就会有这个效果。你在看照片,她恰好就正在望着你,仿佛她总是抢先向你打一个招呼。这个说法明显站不住脚。摄影员三番五次在喊:“眼睛看镜头!笑!笑!笑!一、二、三!”同样享受了百分之一秒的曝光,小汪又何曾得到了什么有利条件?第二个解释,小汪初到太行山抗日根据地来,从家里带了一张古琴,照片上小汪是抱着木制琴盒的。大家不认得古琴,不知那是一件什么武器,觉得挺稀奇的,所以首先会注意到这个北平古琴女。这一种说法也不能成立,宣传队员也有抱着胡琴抱着三弦的。又一种解释,参加聚会的男士,占相当大比重,当年都曾暗暗对小汪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什么时候回想起来,一个妙龄少女的目光总还是不可抗拒的。胡扯胡扯!所有观看这张照片的女同胞,无一例外,也都是首先被小汪所吸引,那又该怎么解释呢?有人分析,大家从内心深深怀念着这位革命烈士,不由自主,目光先寻着她的方向去了。这一说,看似很有道理,细想也过于勉强。照片上还有其他几位战友,也同样是在大别山牺牲的,有什么必要厚此薄彼,只注意某一位烈士呢?特为此事,找了一些陌生人来做过测试。照片上的面孔他们一个也不认得,事先又不作任何说明、不给任何暗示,只把照片拿给他们看。同样的,他们也都是最先注意到了前排右起第九人——汪可逾。集体照出自旅政治处蔡干事之手。当初一个小八路摄影员,可怜巴巴的。野战军及各纵队专职摄影员配备的,不是“徕卡”便是“蔡司”,三脚架等配件一应俱全。发给小蔡的照相机,是一架破旧战利品“罗来可德”。最惨的是不发给胶卷,自己想办法。自己哪来的办法?现在,摄影艺术圈内尊称他为蔡老。脖子上挂的是“长枪短炮”,作品多以“战地即景”为题,在军内外颇有影响。蔡老站起身,明白是有话要讲的样子,大家即刻安静下来,听他发表讲演。“每年聚会,总要由这幅照片,谈论到小汪那种标志性的微笑,可是我总不作声。我一张口,自知属于奇谈怪论,不足为信。九旅诸位老友,一个个都是有科学头脑的人,张口科学实验,闭口理论数据,对我的看法一概持批判态度。“现在好了,我在报纸科技专栏看到一则报道,根据荷兰语言心理学研究所一项研究表明:‘只有微笑和放松的表达是与生俱来的,其他感情的表达则是后天习得的。’报道篇幅虽小,一个豆腐块,回答了我的全部问题。“OK!我们不妨天马行空来设想一下。人类繁衍生息的悠悠长河,分流出了那么一缕涓涓细流,于水流终端,借着小汪的面部表情喷发出来。不!不是喷发,讲喷发便不成其为微笑,那是仰天大笑了。小汪的笑容,正如含藏于心底的一汪清泉,缓缓涌出,叮叮咚咚四处流淌着,永不干枯。“我相信各位都有实际体会,初次与小汪相识,只看她羚羊般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清澈见底。双方的距离一下便会缩短为零,仿佛很早很早以前就彼此相识相知。“好了!我们回到这张集体照上来。各位请看,镜头以内全体将士一模一样做欢笑状,所有含苞待放的花朵齐刷刷地全开了。这一种笑容,是无源之水,是无本之木,千人一面,千篇一律,如同全国通用粮票似的。不是我糟蹋你们,人家怎么会撇开那一张粉团团的笑脸儿,而迫不及待来欣赏一张一张的通用粮票呢?”“野政文工团”(晋冀鲁豫野战军政治部文工团)派出一个小分队,来九团慰问演出。小分队不足十人,只能出演一些短小的节目,独唱独奏、快板剧、活报剧什么的,多是根据新近几次作战中的英雄事迹新排出来的。思想内容没得可说,可是出来进去总是那么几个熟悉面孔,太乏味了!台下开始发难:“不看!不看!不看!”最初只有少数人起哄,像是受到恶性传染,到处尖声刺耳地打起了口哨。特别是几个伤员,挥舞双拐喧闹不止,一阵又一阵连续炮轰:嗵!嗵!嗵!直到把演员给轰了回去。报幕人从大幕中缝处钻出来,他每次出现,观众都以为演出将会做出重新调整。这是一个顽固派,仍旧按照预定顺序,不紧不慢报出了下一个节目。台下又狂呼乱喊起来:“出来一个坤角儿!出来一个坤角儿!”起先虽是在闹哄,并没有明确提出自己的“纲领”,不知道他们究竟要的什么。现在好了,人家亮明了,要看“坤角儿”。七拼八凑的一台“光棍”戏,就想撑得下来这个局面吗?宣传队队长亲自到大幕前讲话,面目严肃到不可能更加严肃:“喂!喂!喂!我们不是旧社会的戏班子,不是唱堂会。我们的女演员,是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军人,是我军全体指战员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可以负责地向你们声明,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坤角儿,绝对没有!”小分队里确实有两位女演员,可是今晚排定的节目单里没有女角,分派她们俩反串鬼子兵。长头发掖在钢盔里,一撮希特勒小胡子,穿一身缴获来的日军军服,半高靿皮靴,完全隐去了女性的生理特征。从头到尾没有她们一句台词,绝不会露出“雌”声,谁知还是露馅了。观众的眼睛带X光的吗?他们是从哪里识破机巧的呢?如果宣传队开通一点,就让两个女演员脱掉“大日本皇军”军服,加演几个小节目,既有“乾”又有“坤”,台上台下的尖锐对立就此迎刃而解,何乐而不为呢?不行!称呼我们的女同志为“坤角儿”,是对她们个人的严重污辱,原则问题,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大幕拉开了,台口高高挂起一盏汽灯,纱罩射出幽蓝幽蓝的光,把舞台上下照得如同白昼。齐竞健步登上舞台,笔直地站在台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显而易见是向台下表明:我有充裕的时间和耐心,等你们闹腾一个够,什么时候不想闹了,我才开口讲话。有人认出了团长,彼此提醒:“一号!”“一号!”前面几排观众端端正正坐好了,远处的人似乎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头,也都不敢再出声了。齐竞这才开始队前训话,听上去似乎是在开玩笑:“我应该祝贺大家,你们开创了一项历史纪录。自打我们团有建制以来,还从没有发生过今晚这样热闹的新鲜事。”他陡然以高八度嗓音怒吼道,“丢人现眼!给八路军丢人现眼!给‘虎团’全团将士丢人现眼!”独立第九团擅长夜战,在百团大战中屡建奇功,被八路军前方总部授予“夜老虎团”称号。部队上上下下引为骄傲,总是喜欢亲切地使用简称,我们“虎团”怎么长、我们“虎团”怎么短。齐竞强按怒火,改用平静的语气说:“我知道,最近几次战斗伤亡比较大,有的重伤员,更多是往悲观的方面去想,情绪很不正常。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聚众滋事发泄不满的理由。野战军总部派演出队下来,你们叫喊不看!不看!那岂不就是说,我们不稀奇上级的关心爱护!我们不稀奇上级前来慰问!我把话撂在这儿,勿谓言之不预也!凡带头闹事的,不论是干部还是战士,也不问是轻伤重伤,逃不过纪律处分。别抱怨我这个当团长的不唱红脸唱黑脸,这个处分是你自己申请下来的!”全场空气像是凝结在一处,紧张极了,大家都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一号”降低了声调又说:“事情竟然闹到了这步,只能是由我和政委去向上级首长作检讨,去请求处分。”齐竞转身向当值的现场总指挥挥手说,“解散!各单位带回!”部队齐刷刷地一下起立,自动整理了队列。另一半场地是留出给当地群众的,指挥官的口令并不包括他们,但他们也都随之站起了身。老乡们叹息说,可惜一台好节目,就这样吹灯拔蜡了。齐竞远远看到,那个女孩子站在场地最后,一只手抱着长长的一个什么物件。部队和群众是间隔开来的,好像是特为女孩留出的一条通道,她一溜儿小跑来到了台前。她很有自信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脸上总挂着那么一丝天然的微笑。同时他认出了,女孩抱在胸前的是一张古琴,用锦缎琴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仰起脸,向高居于舞台台口的齐竞提出交涉:“首长同志你好!碰巧我带着古琴,就由我为大家弹奏一支曲子可以吗?”一个花季少女怀抱古琴,突然出现在队列前,齐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陪同女孩子的地方干部上前说明,她是从北平来的女学生,要报考边区政府开办的太行第二中学,路经此地,正好赶上“虎团”在开晚会。齐竞脸上顿时感觉热辣辣的,这一下,让沦陷区来的女学生看笑话了!女学生自告奋勇,由她来演奏一曲古琴,让“一号”首长颇费斟酌。应该欣然接受,还是婉言谢绝呢?齐竞已经下令部队解散,并且也已经在队前宣布,要用一段时间来整顿纪律,否则这个部队今后可怎么带?“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考虑到古代兵法有这句格言,齐竞实难接受这位古琴姑娘的提议。可是,他又不能不暗自警告自己,一个似懂事又不懂事的女学生,心里怎么想的?立即付诸行动,并无任何顾忌。作为现场的最高指挥员,决不可冷冰冰地板起面孔,对待如此天真烂漫的一种想法,劈头一瓢冷水浇下来。“欢迎欢迎!请到台上来!请到台上来!”齐竞正式发出邀请。汪可逾登上舞台,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解开琴囊,取出了古琴。夜老虎团团长,带兵打仗的一位老总,凭什么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张宋琴呢?愈加令北平女孩惊奇不已的是,团长一边爱不释手地鉴赏这张千年老琴,一边随口吟诵出了白居易《废琴》诗句:“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女学生也来了兴致,以白居易的另一首诗作回应:“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齐竞忽然意识到,自顾和北平女学生吟诗论琴,把部队扔在那里不管了,他连忙示意让部队坐下。现场指挥立即发出口令:“请注意!全体——坐下!”老乡们也都重新围拢上来,等待恢复演出。姑娘席地坐在台口,盘起双腿,将古琴平平架在大腿上。自古便是这样盘腿抚琴的,她取的是最为标准的一种弹奏姿势。自然是由齐竞担任了报幕员,他这才想起,不曾问过北平女学生姓名。“我姓汪,叫汪可逾。三点水的汪,可不可以的可,逾越的逾。”“下面安静!下面安静!现在,让我来介绍这位古琴艺术家汪可逾女士。大家看到了吗?古琴,也叫‘七弦琴’,又称‘瑶琴’、‘玉琴’。是中国一种最早的弹拨乐器,有文字可考,不会晚于尧舜时期。好了,我不能再多口多舌招人讨厌了,就请小汪同学为大家演奏一支古琴曲,好不好啊?”“好!”来自山区的农民士兵们,祖祖辈辈不知古琴为何物,台下虽有反应,但不甚热烈。只见汪姑娘缓缓抬起右臂腕,纤纤素手弹出了一个散音——空弦音。她的这张宋琴共鸣极佳,洪亮一如铜钟。团长看出,北平女学生从不曾在这样的野台子上表演过,不知道先要大喊大叫报出自己的演奏曲目来。《高山流水》,齐竞也略知一二。唐代化为《高山》《流水》两支乐曲,后经清人蜀派琴家张孔山改编,以大量滚、拂、绰、注等手法,作洋洋之水声,人称“七十二滚拂”。至今更一统天下,诸多名家几乎无一人不是尊张氏传谱《流水》来演奏的。齐竞心存疑惑,难道这个小小年纪的女琴童与众不同吗?他问:“请问小汪同学,你弹《高山》,还是《流水》?”汪可逾加重语气回答:“不是《高山》,也不是《流水》,是《高山流水》!”“这么说,你从来不弹《高山》,也不弹《流水》,是吗?”齐竞以探讨的语气说:“好多人讲,‘七十二滚拂’汹涌起伏,大气磅礴,构成了全曲最华丽最坚实的高潮,为什么不可以一试呢?”古琴女孩从容回答说:“不做过多缓急变化,任其一路流淌下去,让人领略到‘不舍昼夜’的意味,不是更有内在神韵吗?”齐竞深深点头,转身报出了第一首曲名:《高山流水》。离开舞台一段距离,便可以隐约听到远处接连不断的炮声。台下观众早把战火纷飞隆隆炮声掷诸脑后了,一支古琴曲营造出了超乎音响感受的一种空幻氛围,清风明月,万籁俱寂,令全场军民泰然心悦,陶醉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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