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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疫期间读精品|《人民文学》原发获大奖长篇之《经山海》全文

赵德发 人民文学 2020-09-11



这几年,我们一直在热切盼望着具有新时代情境气象、新时代精神气韵、新时代人物气质的现实题材力作的不断涌现。这是一条必须实实在在进入新时代内部细部,有无穷发现并有无尽感触才可能摸索出来的创作之路;这是一条必须真真切切理解新时代广度深度,有天地格局并有天下情怀才可能行走出来的创作之路。本期发表的长篇小说《经山海》,或可给这一期许中的大路留下较为明显的足迹。

时代需求与历史文化的有机化合、社会发展与自然生态的有机化合、新人成长与世情国运的有机化合,都细化在乡镇基层干部吴小蒿面临的种种身心考验和经受的种种复杂境遇中。那些都是新时代乡村深化改革最具体又必须解决的疑难课题——从安全、环卫、拆迁、引进“深海一号”到申遗、考古、复植楷树、建渔业博物馆,从与切近的公心私事的纠结、与渔霸的斗争到事业的新开局,从个人价值意念到百姓利益为宗,从职责操守到发展理念,从历史上的今天到今生的每个日子,从“鳃岛”、楷坡小镇活生生的地方性到山海、到人类命运共同体以至世界、星空、远古……吴小蒿的形象终是与开阔又深微的新时代的化合。

渔民出海归来能够远远望见家园的那座小山,名为“挂心橛”,对立志要造福一方的吴小蒿来说,老百姓的美好生活就是她的“挂心橛”。这是一部“挂心”的作品,人民的念想在一桩桩一件件的具体事务中始终处于中心地带,也使主人公秉持忠诚担当的信念和勇气、怀素抱朴的体恤和行动,找得到在现实中开拓成长的坚实依托。于是,才有如此丰富的经风雨的历练和如此走心的经山海的故事。

——编者



 赵德发:一九五五年出生,山东省莒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至今已发表、出版各类文学作品七百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人类世》《经山海》以及长篇纪实文学《白老虎》等。出版有十二卷《赵德发文集》。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等。《经山海》获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经山海

赵德发

人民文学 2019年03期



第一章

历史上的今天:1月1日

1085年  司马光主持编纂的《资治通鉴》成书

1863年  奥林匹克运动创始人顾拜旦诞辰

1942年  中苏美英等二十六国签署《联合国家共同宣言》

1979年  中国与美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

1984年  中国正式成为国际原子能机构成员国

1985年  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新政策,活跃农村经济

1995年  世界贸易组织成立

 

小蒿记:

2002年  在隅城的山大校友聚会

2003年  结婚

2006年  《隅城文史》第十二辑出版

2014年  点点参加全市少儿主持人大赛,获得二等奖

2016年  “全面二孩”政策实施

 

点点记:

2013年  老爸老妈结婚十年纪念日,老妈没回家,老爸很生气

2017年  洛天依在湖南卫视跨年晚会上大出风头

2018年  身高和体重都超过了老妈,哈哈

1

在钱湾渔港看到鳃岛,吴小蒿忽然想起她来楷坡前一天晚上做的梦。梦中,她成了一条体型庞大的鲸鱼,女儿点点是一条小鲸鱼,母女俩在深蓝色的海洋中遨游。天空晴朗,太阳高悬,阳光经过海浪的折射,让她们身上晃动着一道道闪电。她们悠然前行,唱着只有母女间才能听懂的鲸歌,向遥远的目的地奔去。点点对母亲十分依恋,忽而上忽而下,忽而左忽而右,还不时磨磨蹭蹭,与母亲做身体上的亲密接触。那种感觉十分奇妙,让吴小蒿觉得,整个海洋都变得温馨无比。后来,女儿忽然不见了,她以为是捉迷藏,躲到了她的肚子下面。然而,她翻了个身,发现身下空空,四处空空。“点点!点点!”她喊过两声,遽然惊醒,丈夫由浩亮迷迷瞪瞪,发起了脾气:“干吗呢?打癔症啦?”

直到贺成收镇长催促她上快艇,她才晃动一下脑袋,摆脱了梦境。她知道,那天之所以做这样的梦,是因为陪女儿看了央视播放的纪录片《座头鲸母子的夏日巡游》。今天看到大海,让她又想起了那部片子和那个梦。

这是吴小蒿第一次来鳃岛。自从十年前到隅城生活,她就对这个离岸三点六海里、面积一点八平方公里的岛屿满怀向往与好奇。她听人讲,那里的岛民很特别,是“鳃人”的后代。他们的祖先都像鱼类一样有鳃,能够在水中呼吸。传说,某朝某代,岛民不愿向官府交税,官府派兵,许多跳入海中,倚仗他们有鳃,在水中待了几天几夜,等到官兵走后才重新上岸。

吴小蒿觉得,自己作为历史专业大学毕业生,不应该对传说当真。她的老师,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考古学家方治铭先生明确讲过:传说只为研究历史提供线索,只有在文献中找到,或经过考古证实了的,才能认作历史。所以,吴小蒿在区政协编辑《隅城文史》期间,收到多篇关于鳃岛传说的来稿,她都没有采用。

“镇长,鳃岛以前真有鳃人?”她撩起脸上被海风刮得凌乱飞舞的头发,在额头之上捂住,转过脸大声问道。贺成收并不回答,他看看吴小蒿,阔大的黑脸上现出微微一笑。

鳃岛渐渐变形。在钱湾码头看,它像卧牛。下海走一会儿,它变为棕熊。后来,它就成了一座实实在在的小山,颜色灰绿斑驳。进一步靠近,可以看见山上的大片灰色裸岩,以及裸岩间的马尾松和各种杂树。

快艇绕着鳃岛转了半圈,到达向阳的一面。水边有一个村庄,房舍多是红瓦石墙,村前则有一座水泥码头,泊着几十条渔船,每一条船上都插着被渔民称作“摇钱树”的带叶竹枝。有一对男女,正站在码头上向这边招手。

楷坡镇安检办主任李言密向他们一指:“看,大棹和东风荡子欢迎咱们啦!”

吴小蒿不解,问他怎么叫大棹,叫东风荡子。李言密说,大棹是鳃岛村的书记,因为撑船用棹很有本事,大家就叫他厉大棹。渔民把爱俏的女人叫东风荡子,因为刮东风的时候海上起浪,妇女主任万玉凤就是个东风荡子。吴小蒿想,渔民的语言就是别致,和农民用语不是一个系统。

快艇靠近码头,驾驶员抄起缆绳一扔,厉大棹伸手接住,娴熟地往一根缆柱上缠着。他四十来岁,满脸沧桑。系好缆绳,他向快艇上伸出一只大手:“吴镇长,鳃岛渔民欢迎你!下船吧。”

吴小蒿抓住厉大棹的手,踩着快艇边沿,哆哆嗦嗦登岸。登岸后架起两只胳膊,不敢挪步,瞪大眼睛说:“哎哟,这码头怎么也晃?”万玉凤扶住她笑:“是在晃呀。你要是拿橹到水里划一划,它就驮着咱们去隅城啦!”贺成收往她背上拍一掌:“东风小婶子,你甭忽悠吴镇长,人家可是山大毕业的高才生,一肚子学问。”万玉凤转到吴小蒿面前,与她拥抱:“吴镇长,跟你开个玩笑,甭见怪。鳃岛是孔圣人没到过的地方,不懂礼道,你多担待。”

说到这里,万玉凤将吴小蒿抱离地面,掂了两掂,放下之后说:“吴镇长你是怎么长的,还不足一百斤吧?”吴小蒿笑道:“小时候营养不良呗。”

万玉凤三十五六岁,圆脸胖腮,文着眼线,穿一件小红衫。她向村里一指:“镇长大侄子,鱼已经炖好了,咱们喝酒去。”贺成收说:“你就知道喝酒。我今天带吴镇长过来,是检查渔业安全,办完正事再喝。大棹,快开海了,渔船都检修好了?”厉大棹指着那些渔船说:“都检修好了。这些都是从船坞上拉回来的。”贺成收对吴小蒿说:“你先歇着,我跟老李上船看看。”说罢,他大步跨上紧靠码头的一条船,李言密紧随其后。

吴小蒿心想,自己分管安全,在码头上待着实在不像话,就壮壮胆子走向渔船。刚要迈腿,船上的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向她一指:“胡闹!”吴小蒿愣住,急忙收腿。万玉凤对她说:“打鱼有打鱼的规矩,女人不能上船。”那边贺成收却说:“没关系。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当年咱们县还专门成立过三八捕捞队,组织妇女出海打鱼呢。让吴镇长上来看看。”

贺成收去舵楼看看,让船长将仪表全部打开。吴小蒿看到,舵轮两边,圆的方的,各种仪表让她眼花缭乱,上面显示的内容她一概不懂。贺成收很内行,一一察看。看到一个像电脑一样的仪表,他摁动按钮,让上面显示出一条条蓝线,用指头点着一个地方,扭过头对叼着烟的船长说:“你这家伙,胆子够肥。看航迹,你春天去了两趟这个海区,不怕他们找你麻烦?”船长狡黠地一笑。

从舵楼上下来,走到舱口,贺成收踏着梯子下去了,李言密紧随其后。吴小蒿说:“我也下去看看。”

踩着一架铁梯,闻着浓浓的腥臭味儿,吴小蒿来到舱内。里面空间逼仄,仅容他们三人,且要低头弓腰。李言密用随身携带的手电照明,让她看到了里面的结构:三面三个又窄又短的铺位,向外的一面都有护栏。她打量一下说:“这么小的铺?”贺成收说:“这还是好的。我年轻时下船,船小铺更小,一个铺要睡两个人。”吴小蒿说:“那怎么睡?”贺成收说:“并排躺根本不可能,要侧着,而且两个人必须冲一个方向。”说着,贺成收钻进一个铺,侧身面壁,像壁虎一样努力往船帮上贴近,让身后腾出一点点空间。

吴小蒿感叹:“渔民真是苦呀。”

贺成收说:“苦不可怕,险才可怕呢。”他拍拍面前的舱壁,“一寸三分阴阳板,隔壁就是阎王村。这是老辈人传下的话。过去,鳃岛死了多少渔民?那都是一条条壮汉……”

听他声音悲怆,吴小蒿的心中隐隐作痛。

从舱中出来,再到另一条船上。甲板上有几个渔民在整理网具,此时都侧过脸来看他们。其中一人忽然起身叫道:“二姑!”吴小蒿觉得奇怪,鳃岛上怎么会有人这样叫她。正在端详,那人笑道:“我是锄头,你不认得啦?”

吴小蒿这才认出,他是堂哥的儿子,比她小四岁。吴小蒿听母亲说过,锄头这几年下海打鱼,一年挣好几万,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现在他面色黝黑,手脚粗糙,是个地地道道的渔民了。她问锄头,家里怎样。锄头说,还行吧,你侄媳妇在家种地,拉巴孩子。吴小蒿告诉锄头,她到楷坡镇工作了,如果有事可以找她,说罢将手机号码告诉了他,锄头急忙掏出手机记下。

2

中午这顿饭,让吴小蒿想起女儿日记里常用的一个网络词汇:大吃一鲸。

让她惊讶的是,海鲜多是生吃:海参切成片,虾婆切成段,海蛎子刚刚剥壳,都是蘸着醋吃。一大碗青皮虾,让酒泡得醉了,正伸脚蹬腿,却被贺成收他们填进了嘴里。见吴小蒿不敢伸筷子,贺成收吧嗒一下嘴说:“你太文明了,怎么跟群众和谐相处?”

吴小蒿只好搛起了一只虾。刚送到嘴边,那虾突然将身子一挺。感受到那种垂死挣扎,吴小蒿恶心欲吐,急忙将它放回桌上,捂着嘴连连摇头。

万玉凤拍打着吴小蒿的肩膀说:“吴镇长,吴妹妹,你吃不惯生的,咱们就上热菜。昨天镇长打电话特别交代,今天做渔家三绝给你吃。”说罢,她向门外喊,“二哥,渔家三绝闪亮登场!”

被她叫作二哥的人是村会计史红旗。他笑出满脸皱纹,用盘子先后端来三条鱼。贺成收用筷子指点着,对吴小蒿说:“鲳鱼头、鲅鱼尾、银刀鱼的肚皮底,过去渔民最喜欢吃这三样。今天为了给你接风,我特意让东风小婶子准备齐了。”

吴小蒿诧异地问:“接风?周书记和你不是已经接过了吗?”

贺成收说:“昨天是镇党委,今天是镇政府。我身为一镇之长,来了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同事,不专门安排一次接风,怎么说得过去?来,楷坡镇政府欢迎你,干了这一杯!”

面对镇长举过来的酒杯,吴小蒿只好端起自己的与他一碰,轻抿一口。贺成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指着她说:“别酸梅假醋好不好?我敬的酒你敢不喝?”吴小蒿哀求道:“镇长,我不会喝酒,请你原谅。”贺成收将脸一沉:“吴小蒿,我郑重告诉你,分管安全的干部,从来都是要面对不安全的。但是,你如果喝了这杯酒,我老贺保你安全!”

吴小蒿心中一动。昨天在镇党委、政府领导班子联席会上,周斌书记宣布,新来任职的吴小蒿副镇长分管文化和安全。她晚上想起,区文体局局长樊卫星是山大文学院毕业,比她高两级,就打电话问这位学长,这两样工作应该怎样做。樊卫星说,文化好干,咱们一起商量着来,但安全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是整天坐在火药桶上,一不小心就出事,或者,再小心也可能出事。一旦出事,你就会受追查、受处分,我不是吓唬你,坐牢的可能性都有。周斌让你一个女同志分管安全,这不厚道。吴小蒿听了这话,一夜没睡踏实。她想,我考取副科级干部,到楷坡当副镇长,难道是为了将一只脚伸进牢房?

贺镇长说,喝了这杯酒,保她安全,吴小蒿决定将酒喝下。

贺成收向她竖大拇指:“好,小蒿是好同志!你安全了!”说罢将脸一仰,也喝光杯中酒。

吴小蒿发现,在贺成收仰脸时,阔大的下巴底下露出了左右两片紫斑,又窄又长,触目惊心。见她看得发愣,万玉凤说:“你看见了哈?他长着鱼鳃。鳃岛人祖祖辈辈都有没退尽鱼鳃的,成收就是一个。”

吴小蒿又是“大吃一鲸”。她伸手欲摸,贺成收却将她的手一推,下巴紧紧贴在胸脯上,瓮声瓮气道:“看什么看?鳃人只是个传说。”

李言密说:“贺镇长真是能长时间潜水,不用上来换气。我亲眼见过。”

贺成收向他瞪眼:“老李你别造谣。给吴镇长接风,你们怎么不敬她酒?”

酒宴结束,上了快艇,吴小蒿与贺成收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她用手捂脸道:“镇长,我喝醉了,不好意思。”贺成收说:“喝个一醉方休,才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吴小蒿歪过脸看看他:“你怎么不醉?”贺成收哈哈一笑:“我有酒漏,千杯不醉。”“你的酒漏在哪儿?”贺成收将脸一歪,向下颌左下方一指:“喏。”吴小蒿瞅见,他那阔大的下颌骨之下,一片紫斑,水汪汪的。她惊讶地说:“你真是鳃人呢?”

正在发呆,她面前忽然出现一只大手,五个指头,三伸两屈。这只手的后面,是贺镇长那张油光光的笑脸。

突然,屈在一起、连接成环的拇指与食指突然分开。在食指高翘的同时,她的脑门[咽] [邦]地响了一下。那种疼痛,像电流似的放射到整个脑壳,传输到五脏六腑。

吴小蒿记起了小时候经历的弹击。她姐妹五个在九年间接踵而至,重男轻女的父亲给孩子起名为小草、小蒿、小莲、小蓬、小艾,他经常骂骂咧咧,或者一脚将她们踢出老远,或者提着胳膊甩到一边。最恐怖的是,父亲手劲儿非常大,却经常屈起指头,弹击她们的额头。吴小蒿每被弹击一次,都疼得眼前直冒金花。

3

晚上,吴小蒿在宿舍里打电话给闺密甄月月,将白天的经历向她诉说了一番,甄月月在电话里解气一般说:“好,好,叫你下乡,叫你抱负远大壮志凌云,叫你凭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出城去三十公里当那个副镇长。你等着吧,时间不长,你就成了满身酒气一口脏话的妇女干部,说不定还和满身腥臭的渔民崽子滚床单。不,是滚沙滩。我警告你,可别生出一个带着鱼鳃的返祖娃娃抱给我,我不敢看!”

“亲家,你不赞成我下乡,也不能这样损我呀,你太刻薄了吧?”

“亲家?以前是,以后不一定是。再这样下去,门不当户不对的……”

两个月前,吴小蒿看到区委组织部发布的招考副科级干部去乡镇任职的通知,决定报考,遭到许多人的反对——丈夫、孩子、闺密。在他们看来,在区政协工作,对一个女人来说再好不过,每年编一本文史资料,轻松安逸。下班后做做家务,带带孩子,小日子过得有板有眼。

甄月月生在济南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爷爷是省文史馆馆员,父母在文化部门工作。她俩得知,隅城有个民间习俗:给孩子找干爹或干妈,弥补孩子八字中所缺少的五行元素,双方父母则成为干亲家,来往密切。既然叫“干亲家”,就有联姻的意思了,那些双方正好是一儿一女的,便经常拿孩子开玩笑,增加亲密关系。两年前,甄月月见儿子和吴小蒿的女儿在一起玩得开心,说,咱们入乡随俗,也做干亲家吧。吴小蒿说,好呀,我非常乐意当法不二的丈母娘。法不二是甄月月的儿子,因为她懂佛学,丈夫叫法慧,就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二人回家跟丈夫说了,两个男人也都同意。法慧是个画家,为此事欣然泼墨作了一幅画,上面两个孩子骑着竹马戏闹,旁边两对夫妻举杯微醺。

现在躺在楷坡镇政府干部宿舍里,想着“门不当户不对”这话,吴小蒿将自己的头发挠成了鸡窝。

然而,吴小蒿实在不愿在原来的单位混日子了。抚摸着倾注了自己心血的几摞书稿《隅城文史》,吴小蒿心灰意冷。在大学读书时,她每每被老师讲述的、史中记载的仁人志士所感动。她想,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就在这匆匆一跃中,能否给世界一点点改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不是匹夫,只是一个平凡小女子,但也不愿平庸一生。

这时,她看到了区委组织部的招考公告。

上周三,录取名单公布,吴小蒿赫然上榜。

4

女儿突然打来电话,小声道:“老妈,由眼珠喝醉啦!”吴小蒿看看手表,时间是九点半。她在电话里听到,由浩亮正带着醉意唱《我的1997》,捏细了嗓门学当年的艾敬。她心里翻江倒海,立即说:“宝贝,我可不想听由眼珠唱歌。我问你,他出去喝酒,你是怎么吃饭的?”点点说:“他回来带饭给我呀。一个大螃蟹、一包鲅鱼水饺,可好吃啦!”

由眼珠,谐音“有眼珠”。

由浩亮身材中等,相貌中等,白白的胖脸上有两道细眼缝儿。因为眼睛呈缝状,似乎睁不开,读高中的时候曾引起同学们的激烈争论,有人说他有眼珠,有人说他没眼珠。那时由浩亮已经开始追求吴小蒿,有女同学问她,由浩亮向她表达爱意的时候,是不是两眼放光,能看到眼珠?吴小蒿经过仔细回忆,摇了摇头,因为在那个时候,由浩亮还是笑眯眯的,眼缝儿更细。于是,他就被同学起了绰号“由眼珠”。

女儿四岁时产生科研冲动,曾扒开爸爸的眼皮探寻过,结论是“有眼珠”。于是,她就频繁地喊起了“由眼珠”。

吴小蒿的公公由大联,刑警出身,枪法很准,曾经在制止一起凶杀案件时,一枪把持刀行凶者撂倒。他官至公安局长、副县长,退休后还像在位的时候一样,脸上带着怒气与杀气。

由浩亮是由大联的独子,继承了父亲的相貌,却没有继承父亲的爱好。他上高中时疯狂追求吴小蒿,致使成绩严重滑坡,没有考上大学。由浩亮在父亲的安排下在交警队当辅警,后来离开交警队去了济南,因此,吴小蒿刚刚过了大半年的大学生活完全成为另一种模样。

入学后远离家乡,远离由眼珠,吴小蒿觉得天宽地阔。山东大学历史专业在全国很有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八位著名学者在那里任教,被人称作“八马同槽”。吴小蒿的老师,有好几位是“八马”的徒子徒孙,按辈分算起来,吴小蒿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应是徒曾孙。老师笑称他们是“小马驹”,吴小蒿也觉得自己是一匹从鲁南平原蹿出来的马驹子,到广阔的知识园地里吃草、撒欢,无拘无束。有好多个清晨与下午,她坐在文史楼东面的小树林里读书,享受着悠悠的风,听着树叶的轻语,幸福得直想哭。她想,我一定要刻苦努力,步他们的后尘,做一个优秀学子,父亲一直拿我当蒿草,我一定要长成树给他看看!

入学第二年的一个春日,她再去小树林里读书,突然听见近处有咚咚的响声。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位浓眉大眼的男生在用拳头捶打树干,像在表达激动。男生也注意到了她,将手边的书一举,亮出封面:“这书你看过吗?《交锋——当代中国三次思想解放实录》。真叫人热血沸腾,建议你也看看。”吴小蒿点头答应。男生自我介绍,他是九六级的,叫刘经济,青岛人。吴小蒿问这位学长为何叫刘经济,是不是抱负宏大,要经邦济世?刘经济哈哈大笑,错啦!一九七八年三中全会召开,不是要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嘛,我爸当老师,赶时髦,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不过,我现在真是萌生了野心,打算好好读书,以史为鉴,多多思考一些问题,若干年后经邦济世!吴小蒿深受他的情绪感染,由衷地说,祝你成功!刘经济道一声谢,问她叫什么,吴小蒿如实以告。刘经济看着她说,我猜想,你是从农村来的,不然不会叫小蒿。吴小蒿说:让你猜对了。不过,我不想一辈子做小蒿,想长成一棵树。你要经邦济世,那是国家栋梁。我长成大树,只是想有点儿作为,不虚度今生。刘经济拍打着身边的杨树干说,让这棵树做见证,二十年后,咱们实现梦想!吴小蒿点点头,将手贴到树上,仰望着高高的树冠,热泪涌流。

她也去图书馆借来一本《交锋》。果然开眼界,长知识。作者梳理了改革开放二十年来的思想解放史,展示了惊心动魄的一次次交锋。她心潮激荡,抚摸着书本想,这就是历史,我们这代人经过的历史。再二十年下去,中国会怎样?我能不能参与历史的创造?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是吴小蒿二十岁的春天,她平生感觉最美的春天。她和刘经济经常在那个树林里对坐,交谈。有几次快到宿舍关灯的时间了,刘经济将她送到女生楼下。她回头看看,他的眼睛反映着灯光,熠熠闪亮,她有一种扑向他的冲动。但是,她不敢。

又一个下午,他们再次去杨树林相聚,正谈得投机,身后突然有人蹿来,一拳打到刘经济的胸脯上:“我的老婆,你也敢动?”原来是由浩亮来了。刘经济站起身来,带着满脸疑惑问吴小蒿:“他是你男朋友?”吴小蒿不敢看他,只是面红耳赤扯住由浩亮,不让他再伤害刘经济。

那天晚上,她没能回校。由浩亮在他住的宾馆房间里一次次折腾她,一遍遍问她跟没跟别的男人睡觉。第三天,由浩亮去山大女生宿舍楼找到她,让她收拾东西跟他出去住,他已经找到工作,要长期住在济南了。他的工作还是辅警,是他父亲的一位老部下安排的。吴小蒿说,学校有纪律,我不能在校外长住。由浩亮说,不行,老子这里也有纪律,你必须每天晚上到我这里报到,不然我残你!

残你,在鲁南方言中是揍你,让你残废的意思。

吴小蒿知道由浩亮的性格,只好每天晚上溜出校园,去甸柳庄的一座民宅与他同居。刘经济曾在下课后与她相遇,将她叫到一边问,为何不早告诉他已经有了男朋友。吴小蒿说一声“对不起”,跑到校园的一个角落哭泣,连方治铭老师的一堂课都没能去听。

吴小蒿“处理”了三年多,还是没能摆脱由浩亮。因为由浩亮给她的选项是两个:继续同居,相安无事;如果分手,血洒山大。吴小蒿不寒而栗,只好选择了“忍”。忍到毕业,考到隅城,与由浩亮登记结婚。

[责任编辑 李兰玉]



本期编校:梁 豪

本期制作:郑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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