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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阿拉提·阿斯木:岁月的穗穗(人民文学 2021-12)

阿拉提·阿斯木 人民文学 2023-09-20


 阿拉提·阿斯木
REMEMBER维吾尔族,双语作家,新疆作家协会主席。短篇小说《醒来的和睡着的》获《萌芽》文学创作奖,中篇小说《阿瓦古丽》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渴望鸟》获《民族文学》奖,长篇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获第十一届全国骏马奖。


岁月的穗穗(节选)

阿拉提·阿斯木

人民文学 2021年12期

母亲是在子夜的时候走的。她最后一句话是:“灭灯,把煤油灯点上。”那声音非常虚弱,像是从坟墓里溜出来的一股寒气,听着让人浑身发冷、心慌,顿时有一种窒息的恐惧感。母亲右手落在被面上的时候,妻子杰娜提比麻利地走过去,点着了小方桌上爷爷那个时代留下的孤独的煤油灯。家里好多年都不用这东西了,是母亲叫我从杂货房里找出来的。那日,妻子拭擦了大半天,算是有点儿从前的样子了。陈旧的灯罩,像矿工疲惫的眼睛,失去了往昔的光亮和璀璨。
妻子安好灯罩,回头的时候,母亲示意她坐在床边。她伸出力气微弱的右手,抓住了妻子的手腕。从母亲的这个动作,我可以读懂她许多隐藏的意思,她在最后的瞬间,表达内心的善意,求儿媳原谅从前的一些误会,埋葬那些从误会中派生出来的庸俗的词语。母亲把视线移到我眼睛里,极端脆弱地看着我,说:“孩子们,我的时间已经到了。我的气数,已经可怜得有限了。麦子一样漂亮的人世,谁人没有最后的留恋啊。因为只有生命才能敬爱血脉。我要留下的几句话就是,这人世,有三样东西是需要我们虔诚跪拜的。一是馕,二是时间,三是哲学。馕是我们的元气,是我们世代的救星,是夜莺在昼夜歌唱人世。有了馕,我们才能站立起来。感谢东方的太阳,光明的喂养才是眼睛,可以看到我们前行的路程,可以创造子嗣们需要的粮食和馕坑。而时间,是我们的尊严和光荣。当我们有了自己的时间,明白了时间的启示,我们才能对得起那些哺育我们的馕和活水,才会留下我们的子嗣。而哲学,可以让我们的灵魂长久地歌唱,我们离开人世以后,我们的爱,才能在人间繁衍。这是让我们最后能闭眼长眠的元素,是时间给我们的礼物。这三样东西,它们是兄弟姐妹,根须紧紧连在一起,携手跨越彩虹和鸿沟,支撑着家族的薪火相传。遗嘱的事,我给你们准备好了,斯麦提律师会找你们交代。我活了八十八年了,这么多的时间,生活是多么照顾我啊。我本来不该有遗嘱,漫长的日子里,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但是人心是不喜欢闭眼睡觉的东西,总是想促使你留下心田的旋律。时间不是炫耀的四季,而是人世过日子的规矩的启示,是我们永恒的尊客,是帮我们选择朋友的导师。因而在馕和水的人间,我们不孤独,祖先留给我们许多财富。请你们把这些话,也告诉我的朋友和院门前的小河水。让它们把我这心声带到遥远的村庄,献给众多的河床和花草,并请它们接受我的致敬。我刚才突然想起你们爷爷在最后的时刻留下的那句话,他说,我们都是命运的伴唱,不要奢望太多。我提醒你们这句话,也是在向爸爸打个招呼,我就要去找他了。你们瞧,我看见我最后的时间了,它飘过来了,是蓝色的,满身都是眼睛啊,所以它看得清楚啊。它已经浮在我眼睫毛上了。孩子们,我敬爱你们,请你们接受我对你们的爱……”
那天,从母亲的表情上看,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但是气不够用了,喘得很厉害。大约也就过了十分钟的样子,她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跪在母亲床前,抓着她的右手,把前额放在上面,默默地流泪。她一生的时间从我所有的血管里流过,感觉我灿烂的摇床时代,永远地离开了我娇贵的心田。妻子哭出了声音,悲凉中透着一种少有的恐惧。她学着我,也跪在了母亲的床前。我明白,没有了母亲的人,气色比旱田里的艾蒿还可怜。前年,朋友鲍里斯的父亲病危的时候,那几天我在他的宅院里陪着。老人家是在黎明的时候闭上眼睛的,也是在春天。他最后说了一句话:“我的孩子们,我的朋友们,请你们原谅我的过失、莽撞和懵懂。”更多的人,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总是要忏悔几句的。亲戚朋友们听到噩耗的时候,祈福几句,而后就小声打听亡者最后留下了什么话,回味咀嚼那些意思,在心里评判亡灵最后的感悟和哲学。在病床上想生和死的时间长了,自然能想到人是有遗憾和愧疚、有忏悔的动物了。从而我想,生命像无数圈没有季节的游戏,又像一个有头无尾的故事。燎原之火熄灭的时候,那个故事还不曾拥有自己的句号。忏悔好像是另一种开始,过往的折腾,像没有锁孔的锁子,打不开。许多秘密藏在日子的牙缝里,混迹于墓穴中,继续遥控那些懵懂的灵魂。
母亲从病倒开始,就不喜欢点灯了。她说,你们要好好保存这个煤油灯,你们爷爷和爸爸的故事都在里面。人活到最后,剩下的价值也就是那些喂养我们的故事,钱财都是过家家的东西。实际上,母亲是在看着近处的煤油灯回忆她的往事。那些淋漓的私密缓慢地聚集在煤油灯周围的时候,她会长时间地沉默,梳理使用过的针线和那晶亮的戒指,重新计算那些岁月,企图在一些后来的觉醒里,重新装扮自己的形象。然而,时间是最不听话的朋友,留下的悔恨和无聊,是人永远不能瞑目的辛酸。
母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走得很安详。这形象,和她生病的时候比,显得更加从容。疲惫的眼睫毛,似乎是在盘点她内心的密码,排列她留在人间家族孩子们心里的哲学。母亲健在的时候,眼神是她的另一个舌头,默默地诉说着她内心的田野。她用温馨的眼神笼络朋友、挚爱生活、拿捏日子,像水一样亲切。有的时候她手里根本没有馕,但是她的言辞比馕更漂亮。母亲的脸庞富态、宽阔,看着像一个民俗画上的有福人。这是她的形象,悄悄地高人一等,因而在巷子里、圈子里、家族里,她说话的时候,就连那些洗碗的双手,也是右手抚胸致敬。那种自豪,是母亲收获威信尊严的资本。此刻,母亲的前额还闪亮着她可爱的生命刚刚留下的温热,弥漫着她精神脉搏里的故事和愿望。她的辛酸、她的奋斗,在死亡的嘴脸里,继续巧妙又固执地复述着她的哲学。在死亡的世界,她继续熬煮她的权柄。
此刻,我想起了母亲那年送我读大学时在客运站留下的眼泪。在拥挤的人群里,母亲向我招手致意,默默地流泪,那神态嵌镶在我的记忆里,支撑着我生命脉搏里的软肋,给我力量和信心。在母亲比较靠后的晚年时间里,尤其她的朋友和我们的邻居一个个走了以后,在她额头的皱纹里,在她坚毅的眼神里,也出现过对死亡的恐惧。在闲聊的时候,或是饭后在葡萄架下边喝茶边忧愁地谈论她某一位新近过世的朋友时,她忧伤地说,希望自己能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死法。实际上,这也是广泛流传于民间的一种死法。晚年告别生命的时候,人人祈求没有疾病、没有痛苦,有一个比较利索的了断。这个心愿,实际上是不希望给亲人带来看护的麻烦。不中用了,该死的时候,一口气上不来,走的人便告别难舍的人世。实际上,无论时间还是那个叫命运的东西,都没有赐给母亲最轻松的死法,而是通过慢性病这个懦夫,蹂躏她的意志和对生活的爱,吞噬她许多绚烂的记忆,一次次地折磨她生命的煤油灯,企图残酷地掐灭那微弱的灯火,又一次次给她生的幻念,残忍地记录她最后的遗言,最后才恩赐她永恒的安息。在荒凉的墓场,她把生命献给了温热的沃土。一张床位那么大的土地,却永久地收养了心有千万朵鲜花的母亲。
屋子里静下来的时候,妻子杰娜提比问我要不要给亲友们打电话报丧。我摇了摇头,说,黎明的时候吧,半夜不好喊人。可以给邻居们讲一声,过来帮着准备后事。我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苍白的脸,感觉心里什么滋味都有。重要而残酷的是,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血脉这个东西,在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无声的声音,所有的词语都只是自己的酸甜。母亲的时间结束了,我的时间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在最后的遗憾中,人人都会放下抓在手里的那些时间。人衰老的时候,时间无情地贪污人全部的美好和曾经的光荣,扰乱活着的人的意念。这生活,就是一个没有把手的门,要自己摸索着开启。进去和进不去、能不能出来,和命运的玫瑰、桃花没有丝毫关联。另一种信念,则坚毅地认定了那些安慰苍生的词语,静呼吸、净呼吸。早晨出门的时候,人们问候大地、候鸟和小河里的清水。而日子,就是一个寻找抓手的买卖。
死亡好像也是一个好买卖,从情感到钱财,都有机会隐秘地进行。树上的鸟儿不知道人间死人的事情,它们照样欢唱。春天的早晨,逆风馈赠最好的香草味,丢在人们的心坎儿上。妻子杰娜提比黎明时开始给亲戚和朋友们打电话,我负责给哥哥和姐姐报丧。接着朋友们都前来吊唁。肃穆,人们哀哀地走过来,和我握手,安慰几句,表示哀悼。其实,送别逝者也很简单,坑挖好,暂时忧伤的亲友们帮忙走一趟阴暗的坟地,在路上或埋葬的过程中友好地评价亡灵几句,大家都长长地出一口气,便完成了一次送尸体的任务。而剩下的活着的我们,仍旧要伺候三餐,计较晚餐稀了淡了和腿长毛短。
清早,哥哥艾斯哈尔和姐姐海丽芊姆一起到了。哥哥和姐姐抱着我大哭,家里的其他人也跟着大哭,院子里顿时泣声四起,一派悲凉。在哥哥和姐姐的悲声里,也隐藏着他们的遗憾和悔恨。遗憾是没有亲耳聆听母亲最后的遗言,悔恨是最后一天没有守在母亲身边,感谢母亲的养育之恩。当然,还有其他的意思。就是说,姐姐作为老大,哥哥作为老二,他们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讲,都应该在最后一刻守在母亲身边的。妻子说过,要姐姐和哥哥轮流住在我们家里,一是照顾母亲,二是可以和母亲聊天,重要的是,可以聆听母亲的遗言和嘱托。妻子的心思,是另一片海洋,她默默地躲得远远的,不同意母亲把遗嘱交给那个过于严肃的斯麦提律师处理,应该交给哥哥,由他掌舵做母亲百年后的处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无论是妻子还是我,都没有读懂母亲的灵魂。严肃地说,这是我们的孽障。
母亲主要是血压高。那天,最后一次带她住院,刘医生做了最后一次会诊。在那个晴朗的早晨,他通知我说,兄弟,就这样了,母亲八十八岁了,出院吧,回家好好善待就行了。实际上,这是民间的说法,所谓好好善待,就是想吃什么给做什么,生命已经没有多少天了。这一个多月以来,姐姐和哥哥先是轮流看护母亲,后来就几天或一周来一次,白天看护母亲,晚上就回家睡了。昨天,他们同时不在的时候,母亲就走了。他们的遗憾,不仅仅是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更重要的是没有听到母亲的遗言。后来我想,如果不是母亲早早交代过遗嘱已交斯麦提律师,哥哥和姐姐,在母亲病危的日子里,是不会离开母亲病床边的。其缘由,我们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母亲的墓穴是在她出院的时候备好的。她的密友麦尔艳大妈提议说,好日子里面也有坏日子,把母亲的墓准备好,到了那个时候,死亡是眼睛和眼睫毛之间的事情。我们来到墓地,天上也有许多野鸟跟着我们来了。一旦有一群人出现在墓地坡上,它们就知道人间死人了。埋过人后,我们会在坟包上撒几把玉米,让鸟们享用。掘墓人是一个驼背老汉,眼神锐利,可以看透墓穴里的一切似的,老练地指挥着那些围在墓坑边愿意帮忙的人。掘墓人看着哥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下葬了。哥哥抓着掘墓人的手,在表示感谢的同时,问了一句墓穴里的土质。掘墓人说,土质松软,没有石子儿,老太太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人。我帮朋友送过好几个亡人,都是他们的父母。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掘墓人都是选择好听的话说,也是一种顺着人家情绪的活人的艺术。肃穆的人们三五个一群,耳朵和耳朵说话,就是在死亡的台阶上,人们也不会忘记对亡灵做最后的评价。对于我来说,最残酷的是听不到众多唁客对母亲一生的评语。真实的东西,对于需要的那个人来说,永远是墓穴里的秘密。当然,最后亡灵入土走人的时候,长老会用千年不变的词语来安慰你:“您母亲是一个善良的人。”然而,人人敬畏生命、敬爱生活,都是拿祖辈的善良做资本的。那些野鸟,像人类祖先时代的神鸟,优雅地落在那些高低不平的墓碑上,耐心地等待我们埋毕母亲走人,它们好飞过来品尝金黄的玉米粒,饱餐一顿,然后飞到更加私密的领地,窥视更加残酷的游戏。人和野鸟是不能对话的,但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在我们的心海和它们小小的脑海里,二者的把戏和思路都一样。
从坟上回来,唁客们都走了以后,哥哥艾斯哈尔就把话挑明了。当着姐姐和我妻子的面,他质问我说,妈妈没有留下其他的遗嘱吗?妻子杰娜提比看到情况不妙,悄悄地溜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外人,遗嘱的事和她无关。我说,不是在斯麦提律师那里吗?哥哥说,妈妈没有把副本给你吗?我说,没有,就是上次咱们都在的时候,妈妈说遗嘱在斯麦提律师那里,她走了以后,斯麦提律师会来找我们的。在遗嘱的问题上,姐姐和哥哥都认为我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最后的遗嘱对他们不利。但是姐姐又显得无所谓,哥哥的心思在爸爸留下的八层酒楼上。按照他的算计,河边的千亩度假村归我,姐姐那边,我们俩准备一些银子,安慰一下就行。这样的意思,都是嫂子帕提曼在亲友圈里聚餐茶会的时候散布的,从耳朵到耳朵,最后流进了我的耳朵。我知道,这是哥哥的一个试探,想摸摸我的脉,看看我的反应,再继续谋划他的对策。实际上,我想要的也是酒店,好管理,承包出去也是哗啦啦的现钱,是美妙的摇钱树。比较起来,河边的度假村不好管理,事多。这些年来,两处产业的利润,母亲分成四份,我们三个孩子和她平分,也是非常滋润人心的事情了。而现在,随着母亲的去世,新的矛盾产生了。
爸爸留给我们的这两处产业,是当年爷爷夏吾东巴依创下的事业了。那个年代的人们和他们喜欢旧事的后裔们,都知道爷爷的外号叫“慷慨”。实际上,这是反话,爷爷是一个非常吝啬的人,他的那些朋友故意用“慷慨”一词来贬损他。这很有戏剧效果,大家听着来劲、有情绪,可以继续发挥,用不同的词语鞭打他的吝啬。据说,巷子里的妇女们骂他是“虱子眼”,说不像有钱的巴依。邻居们反而喜欢帕夏汗奶奶,说她大方、友好,资助巷子里有难处的人家,背着爷爷给人家送面送茶叶,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实际上,是奶奶的努力挽回了爷爷失去的那些面子,给家里多挣了几分福气,也和邻居们把关系搞好了。爷爷的钱也是他拼命干出来的。那个时候,他白手起家,第一褡裢银子是帮着老板从精河贩盐赚的,后来自己做盐生意,几年下来,脸蛋就红彤彤的了,然后开始筹划在汉人街建水磨。
几年下来,他挣了一笔可以炫耀的钱,和城里的巴依们做朋友,在聚餐或参加民间婚宴等场合时,也渐渐地开眼,明白了挣钱的道儿,心里又萌生了在水门方向建造第二座水磨的念头。半年的时间,就把水磨建起来了。又过了一年,爷爷在水门西北方向的巴依湖一带,修建了第三座水磨。他主要是利用了汉人街那条下流的河水,在这条长长的河带修建了自己的三座水磨,靠磨面挣钱,加上一直在做的盐生意,挣了不少钱。后来父亲给我们讲过爷爷的故事,说他根据从那些老牌的巴依们那里学来的经验,把水磨每年的利润换成金条秘密储存,夯实自己的基础,以防灾难。爷爷的吝啬是出了名的,后来远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外号。父亲虽然不是个吝啬的人,也继承了这个外号。至今说到我的时候,老一辈还说是当年那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夏吾东巴依“慷慨”的孙子。但是这个外号没有叫响,我还是自己的名字——艾孜买提,后面没有任何附加的东西。
不只是爷爷,从老一辈那里也听到过许多父亲的故事。父亲走了以后,每三个月,夏天在我们的河边度假村,冬天在酒楼,我邀请他们吃一次饭,怀念父亲。父亲的朋友阿若夫大叔曾开我的玩笑说,你爸爸是不会这样每几个月就请我们吃一次饭的,他是可以用石头榨出油来的人,钢铁一样吝啬。这里面就有一个奥秘,如果这些产业是你自己赚下的,你也不会这样频繁地请我们吃饭。不是用自己的血肉挣来的财富,花起来心不疼、随便。民间有说法,你在巷子里、圈子里放出消息,说要出售宅院,人家的第一个反应是,那宅院是他自己建置的还是父亲留下的?如果是自己建造的,人家就会认为不好说合价钱,因为建房的人自知脚疼脑热的辛苦,不会贱卖。要是父亲留下的,就容易出手成交。
关于爷爷,有太多的故事。他的外号叫“慷慨”,是反着说的,其实是骂他吝啬。朋友和邻居亲戚们,还有其他一些人,找他借钱也不难,但利息会越滚越高。在水磨房里借给人家面粉,也是有利息的。比如借钱,说好还期是一个月,或是半年,利息算得非常清楚,实际上就是高利贷。一旦到期不还,他就骑着他高大的枣红马闹人家的家园,在巷子里把人家搞臭,责令几日内还钱。借给人家面粉,也是算计好的,一布袋子面二十公斤,一麻袋面是八十公斤,一个月以内没有利息,到了第二个月,以十公斤为一个单位,利息是五十克,逼着你想办法还清。有的时候,一些有脸面的长老说他,他就翻脸,说,长老,我吃苦耐劳给人家舔屁股的时候,你帮我擦过汗吗?这样的日子延续下来,爷爷聚集的钱财,连奶奶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而奶奶有自己的活法,经常想着法子从爷爷那里折腾出一笔款子,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做足,也借机资助巷子里的朋友邻居们,筑牢和姐妹们的友谊。
抗美援朝时期,老百姓响应政府的号召,捐钱捐物,支持抗美援朝。每天都有许多新的消息,有钱的人捐钱,有马牛羊的人捐马牛羊,有粮食的人捐粮食,有的老太太们捐金项链,全社会热血沸腾。这时候,我奶奶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自己的金镯子捐出去了。一时间,奶奶成了巷子里的新闻人物。大家在夸奖奶奶的基础上,把话题移到了爷爷身上。
居委会的艾丽曼汗大妈是一个爽快人,女人身,男人胸襟,说话金驼铃一样叮当响,大家都认她。母亲曾说她是十个男人也不换的汉子女人。那天,艾丽曼汗大妈找到爷爷,说,尊敬的夏吾东巴依,你是我们巷子里最了不起的汉子,走到什么地方,你都冒金子味道。你应该知道,现在国家在打仗,有钱的人都在捐银子。我想,你也应该男子汉大丈夫一下了。你这辈子昼夜奋斗,眼睛嘴巴耳朵前额鼻子都用劲,给大家办了许多好事。你在汉人街的那个水磨,宫殿一样漂亮,河水哗啦啦地昼夜为你歌唱,晚上你数银子的时候,你的眼睛也享受你的幸福。你沿着这条河流后来兴建的两个水磨,也给多少人带来了方便啊。你的这种活法,是积德的买卖呀。可以推论,你爸爸是个骨髓饱满的男子汉,你的福气是前定的。如果没有这些水磨,我们要跑到遥远的城西笼头水磨去磨面,毛驴车得走一天的路啊。你对大家的贡献不小,因为有了人间的河水,有了人间的大家,有了上天的光芒,你也挣了一笔钱。现在国家正在打仗,有钱有势的人要帮助国家战胜美帝,我们才能过好日子。你的水磨才能不停地转,我们的烟囱才能继续冒烟,日子,才能保证甘甜、保证顿顿饭菜有盐巴。这是像你一样的男人必须骄傲地去做的事情。
爷爷说,女士,谢谢您提醒,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我也应该像个男人一样硬朗起来呢。好,我晚上和内人商量一下,明天就捐一笔钱出来。艾丽曼汗大妈说,夏吾东巴依,你可是烈马一样的人,就没有听说过你吃饭睡觉、上山吃肉、遨游人间要和家人商量,再说了,帕夏汗把金贵的手镯都捐出去了,那可是大妈一生的宝贝念想,听说也没有和你商量。你说个数字吧。现在,这个捐钱的机会是一个人一辈子出名留名的机会。民间有说法,没有出名的汉子,还不如有名的一丘坡。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要太尊敬老婆了,勇敢地说出一个数字来,洗刷你那个孽障外号,做一个为了国家大事慷慨捐赠钱财的男子汉,抓住这个机会,让时间铭记你的姓氏和家族,在活着的日子里,还有比这更光荣的决定吗?
爷爷说,艾丽曼汗,你才是人杰啊,我捐。我今天就自作主张了。人人都说我怕老婆,我的老婆不怕我。那我就捐了。要是晚上老婆不让进屋上炕,你得给我做主。艾丽曼汗大妈朗朗地笑了,光亮的脸庞神情飞荡,珍珠一样漂亮的眼睛回放青春时代的光芒,说,好机会啊,夏吾东巴依,天给的机会啊,我屋里的那个大炕,常年三更半夜到天亮都和我的心一样热烫。我把门缝给你留下,你大胆地进屋上炕,甩开膀子睡,我陪你死去活来到天亮。爷爷笑了,昂起头,贼眼发亮,说,哎呀呀,这么多年来,我的眼睛都干什么去了呢?艾丽曼汗大妈说,不是去河滩就是上山了呀,一天一只羊,你就没有时间看我一眼啊。爷爷笑了,说,这话说的,我就是再没有教养,也不能碰你啊。艾丽曼汗大妈说,现在有机会了,一次两次我不计较,你可以装糊涂嘛,假装我是你手心里的小蝴蝶。爷爷说,我真的应该装糊涂了,您真是那种仙女不换的大宝贝啊。我捐,明天中午,您把前后巷子里有鼻子有眼睛的人都喊来,就在你们的居民会上,我捐五十根金条。
父亲说,那天在场的邻居们回来说,你艾丽曼汗大妈高兴得跳起来了,抱住你爷爷说,这才是真正的夏吾东巴依慷慨啊。谢谢你,你才是真正爱国的老水磨啊。从这以后,爷爷又多了一个外号:老水磨。第二天办过捐赠仪式,爷爷罕见地请朋友们喝酒吃烤全羊,大家都吃惊,说今天不会是智慧的阿凡提先生所说的世界末日了吧?爷爷说,我今天为抗美援朝捐了五十根金条,咱们庆贺一下。大家热情欢呼,沸腾了。爷爷的朋友毛拉耶夫先生说,夏吾东巴依,你终于明白了,做一个真正慷慨的汉子,你才能在人心里留名。
毛拉耶夫先生是社会贤达。实际上,爷爷捐金条的事情,都是他在后面教化的。最早是居委会的艾丽曼汉大妈找他,讲了这个意思,要他帮着她开导爷爷捐钱。大户人家,捐出来的东西是可以存留在人心里面的。这一层意思他们藏得很深,也是爷爷在晚年的时候才想明白的。
那天,他们在西大桥的老茶馆喝茶,毛拉耶夫先生就秘密地给爷爷敬献他的智慧,说,一个男人,在自己的时间和别人的时间密谋着赶过来埋眼睛以前,要学会花钱。你是有钱的人,手硬,可以把石头捏出油来,但是你不会花钱。常年下来,你从不请朋友邻居们几只羊几桶酒。你这个习惯也好、毛病也好,都不好。这是你的一个阴面,你要自己埋葬。现在国家正在打仗,你也应该站出来捐点儿钱财。你知道,最好的东西是金子,捐一点儿,你的威信立马就能飞上天。你把那些金子拿出来,往脸上贴。你这么多年从三座水磨里挣到的那些钱,也够你子孙几代躺着吃的了。你没有什么愁的。你现在缺的是脸面,把这个东西补上,才是你的正道。也就是说,要拿得出手,捐得有点儿样子,人家看着才是那么回事儿。这样,就为你的后人挣下了脸面和光荣。这才是能永远吃的东西,是一代代子孙的资本和人心利息。那天,毛拉耶夫先生小声地灌输爷爷,把爷爷说通了,才有了他后来捐五十根金条的热血沸腾。他几天内红遍前后巷子,几周后全市各角落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佩服他有钱、有爱心。
爷爷是个吝啬的人,常年不请客,喜欢吃请、善于吃请。每次参加吃请,漂亮的华丽餐布上手抓肉上来了,人家长老还没有下手,他已经抓起最喜欢的软细细、肥瘦均匀的肋条肉往嘴里送了。他吃相难看,像在农贸市场吃肉的饥饿的矿工一样。有人就拿话噎他,说,夏吾东巴依,慢一点儿,你牙齿都吃恶心了。爷爷就说,哥们儿,你是不是舌头痒痒啦?要不就是这两天你嘴巴上要来客人呢!准备好,我的牙齿不会给你留下什么东西的。这种故事,在爷爷那里多得讲不完,最好的火车也能拉几年。
那年,在北山坡上开凿金矿的大巴依毛一丁金子,派人拉了五槽子车麦子,要在爷爷的水磨里磨面,然后送往发生地震的远村,救济妹妹阿娜尔罕的亲戚以及村里的弱势人家。妹妹阿娜尔罕是五年前嫁到远村的,那是山坡下的一个村。他不同意这门亲事,母亲说,你妹妹喜欢的那个孩子,长得挺憨厚的。毛一丁金子说,妈妈,什么叫喜欢啊,喜欢是故事里的事情,男人是养家糊口的人,要他的憨厚做什么呀,男人要像虎狼一样才行。但最终,在爱情的成全下,人还是嫁走了。妹妹那里地震后,求他救济一些面粉,帮他们渡难关。毛一丁金子要求夏吾东巴依为他昼夜磨面,停止磨其他的麦子玉米,也停止与面粉商的合约,他手里的三个水磨,只为他一人磨面。夏吾东巴依不干,说不能毁约,都是他多年的客户,不能得罪。听起来,这后说的人有汉子精神,但背面的意思是爷爷想拿个理由敲一笔钱。毛一丁金子说,正常的费用以外,我再给你加两成银子。夏吾东巴依不干,嫌少。毛一丁金子又加了一成,算是讲妥了。但是毛一丁金子把怨气藏在肚子里了,不是心疼多掏的银子,而是觉得没有面子,自己作为一方最阔的凿金老板,这玩水磨的夏吾东巴依假慷慨却不把他当一回事儿。
面磨好后,毛一丁金子说要答谢爷爷,在西大桥和田人开的烤全羊店请爷爷吃烤全羊。浓香的烤全羊吃到一半,毛一丁金子说,我这次让你磨的面,是救济远村那些可怜的人们的,他们遭遇地震了,我不能不管。可是你不停地加价,你还是个汉子吗?我请你吃烤全羊,你还有脸参加?你真是贪婪无耻啊,你太“慷慨”了。人们说外号都是高人神仙所赐,我看太准确了。我是什么人?是能把石头变成金子的人。从今以后,你把眼睛睁大,我手下有的是人,就喜欢挖人家的眼睛。说着,毛一丁金子站起来,啪啪给了爷爷的老脸两巴掌,爷爷嘴里的烤全羊肉都被打出来了。毛一丁金子说,今后我们还是朋友,你留下来好好吃肉。我还要去一个地方,是喝酒的场子。
毛一丁金子来到我们巷子,找了几个长老,给他们每人赏了一些金疙瘩,把和爷爷的情况讲了一遍,要求他们按照他的安排,用民间古老的办法惩罚爷爷——不和爷爷来往,过年过节不给他拜年,不参加他为孩子们举办的婚礼之类的喜庆事项,不参加他举办的宴请。就是说,全面地孤立他和他的家人,让他活着和死了差不多。毛一丁金子的这一手厉害,之后果然没人和爷爷家来往了。
这样,奶奶帕夏汗就坐不住了。奶奶对爷爷说,男人嘛,就是半个天,往后,你这个小天,我还能靠得住吗?因为在邻里生活中,最尴尬无趣没脸见人的人是奶奶,大伙儿都躲着她,有意识地孤立她。实际上,是毛一丁金子的那些金疙瘩在后面起作用,在静悄悄地打脸。奶奶气得回娘家了,就是回我舅爷家了。舅爷听过情况,又通过他们的长老把奶奶送回来了。那天,爷爷见到奶奶,玩了一句幽默,说,你急什么呀,多待几个月,等我再派说媒的人跑一趟,你家再把你嫁给我一次,你一生嫁两次人,那也是千百年来罕见的幸福啊。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家开始为抗美援朝捐钱了,奶奶和爷爷抓住了这个机会,奶奶捐金手镯,爷爷捐金条,目的是改变自己的处境,结束这种被孤立的生活。这时候,爷爷那个叫毛拉耶夫的朋友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哥们儿,继续抓好眼下的这个机会,宰一匹骏马,把那个毛一丁金子和长老们请一下,巷子里的人们就不会继续和你窝里斗了。这次你捐金条,在我们周边的这些巷子里带了一个好头。艾丽曼汗大妈说,区委会的领导表扬了她们。剩下的事情,就是请那个毛一丁金子吃饭,装傻、玩软的,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爷爷采纳了这位学问家朋友送他的智慧,宰马请毛一丁金子吃饭。毛一丁金子也是明白人,也捐了囫囵个的金疙瘩,也是脸上有光。
在这样的日子里,毛一丁金子接受了爷爷的邀请,喝酒吃马肉的时候,站起来给爷爷赔礼,打了自己两巴掌,其实是象征性地摸了两下脸,说他那年打他的两巴掌,算是还给他了,赔礼了。陪客的朋友们很高兴。毛拉耶夫先生说,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只是你的这两巴掌,没有当年那么响亮。毛一丁金子说,可能是我的手老了,打不出声响来了。大家笑了一场,从前的恩怨,也被埋在了岁月的穗穗里了。
爷爷走的时候,把自己的金条金币、多年收藏的金葫芦金钵盂金狗金猫之类的硬货,都留给了父亲。这些东西,父亲藏在宅院厕所后面的密窖里,一根金条都没有动。那个时候,有钱,特别是有金条,可是个大麻烦。后来,公家允许大家做生意挣钱发家的时候,父亲瞄准机会,拿出他的部分财宝,投资买地,建成了现在这幢八层酒楼。当时父亲耍了个花招,为了隐藏实力,也从银行贷了一笔钱。十年后,旅游业起来了,父亲一次性拿出爷爷留下的金子,买下了河滩那块千亩果园建度假村,年年岁岁下来,也挣了一大笔钱。
后来,可以炫耀自己财富的时候,父亲拿出一笔钱,把电线给巷子里的各家各户拉上,大家开始告别煤油灯时代了。那年,公家的电线拉到大街上了,规定巷子里各家的电线自己出钱。大家的情况不一样,许多人不愿意出钱,有钱的也在观望,奢望什么时候公家心一热,能把电线给拉进院子里,恩赐月亮般的光明。一年以后,父亲出钱把这事办了,大家都高兴,见了父亲,都是敬仰他的容颜,说了不起,给大家办了一件好事。巷子里的长老阿里木,激动地说,了不起啊,老虎的儿子就是老虎,这艾力坎木的爸爸夏吾东巴依曾经也是站着尿尿的汉子,后来抗美援朝的时候捐了一箱金条,这事我们老一辈都记着呢。今天儿子又帮大家把电线拉上了,太了不起了,这要花多少钱啊。
父亲走后,家里人在精神层面上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酒楼和度假村的房产、家里的资金,都“落”在了母亲手里。那个时候,我有一个野心,按照民间末子继嗣的习规,父亲应该把酒楼和度假村的财产证交给我来管理。但是父亲没有来得及写遗嘱,猝死,告别了灿烂的人间,也告别了他的财产。那是一个下大雪的冬日,天气寒冷。父亲喜欢在冬天上山,带着兵团的朋友送他的酒,和山里的朋友一起喝酒吃马肉。冬天的马肉,他最推崇哈萨克族朋友做的马肠子和马肉。我们家每年都请父亲的哈萨克族朋友宰两匹四岁的肥马,那是从九月份开始育肥的膘马,冬天第一场大雪飘下来的时候,就宰杀、整理肋条肉块,然后在专门的熏房点燃松枝,用慢烟熏它个十天半个月的。腊月的寒气开始放肆的时候,就用慢火煮马肉吃抓饭。别人主要是喜欢熏肉面,特讲究,面擀得男人的肌肉一样硬硬的,有嚼头。我们长大成家以后,父亲还是年年宰两匹马,自己留一匹,给我们一匹。我们和父亲一起过时,就从给姐姐和哥哥的那匹马肉里,给我们匀几根马肠子和连骨肉,算是公平分配了。十一月底做好的熏马肉,到第二年三月底的时候就吃完了。父亲就学着哈萨克族朋友的说法来一句:“日长昼短了,马肉渐少了。”意思是春天到了,抗寒的马肉吃完了。而且父亲有一个习惯,每年都要上山品尝一顿哈萨克族朋友自己做的马肉,认为味道纯正,我们在家里是煮不出那种味道的。母亲说他这是迷信。但父亲坚持自己的看法,说母亲不懂,他们喝酒的汉子是可以尝出不同的。就是那一年,父亲从山上下来,用母亲的话来讲,喝多了,为了压酒,也吃多了,撑住了。他晚上躺在炕上,没喘过气来,早晨就起不来了。父亲的朋友阿若夫叔叔第一时间赶来,问过情况,说,报丧吧,就说是脑出血,他本来就有高血压。这样,我的那个野心也就和父亲一起入土了。
多年的生活走过来,在我最早的感觉中,母亲最疼爱哥哥艾斯哈尔。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吞吃了我的这个认识。父亲走后,母亲的密友麦尔艳大妈在她们圈子里提议给母亲找个伴儿,好打发寂寞。麦尔艳大妈找我商量,说是那些大妈们的意思。我说,我同意,但是有一点,母亲应该不会感到寂寞的,我们都在,还有她的两个孙子,日子过得很踏实。没有想到的是,哥哥坚决反对,有些话说得很难听,搞得麦尔艳大妈下不了台。哥哥说,母亲这个年龄,她还缺什么?要什么男人?这天下还有比爸爸更好的人吗?麦尔艳大妈说,孩子,这个事情不好说,天下哪个男人最好,只有你妈妈知道。后来,哥哥知道麦尔艳大妈介绍的那个汉子以后,和母亲吵了一架,说,妈妈,你这个年龄出去嫁人,人家不说我们的闲话吗?
后来,姐姐跟我说,就是哥哥的这句话彻底碾碎了母亲的心思,不再提出嫁的事情。有些事情姐姐不好给我讲,给我妻子讲了。杰娜提比说,哥哥查过那个汉子,了解了一些情况后,就发脾气了。妻子说到这里,就打住了,没有说清是一些什么情况。当时我也没再问,这样的事情,你挖得太深,最后大家都不好看,谁也找不到退路,自己作践自己。那个汉子我也认识,叫赛里木,人很优雅,穿戴讲究,什么时候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的,是个见面熟,人缘很好,经常能在一些婚礼上见到他。就这样一个人,哥哥为什么讨厌他,而且是坚决反对?然而,母亲仍然疼爱哥哥,家里有好吃的了,比如度假村那边送来从河里网的野鱼,也要派人把最大的送给他;山上的鲜马肉送下来了,也是先给哥哥送,姐姐那一份,则要我打电话叫姐夫来拿。妈妈交代的时候,也是一副烦厌的样子。这些细节都储存在了我的心里。后来我也秘密查过那个叫赛里木的人,他以前是一家剧团的话剧演员,也是民间认可的歌手,提前退休后,自己开了一个音乐制作中心,从事相关的工作。
后来我对母亲有看法主要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心。父亲健在的时候,是母亲提出将来把酒店和度假村的管理权都交给我,产业证也一并交给我保管。当时父亲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父亲猝死后,母亲就不提这个话了。而且母亲在第一次出院后的一次家庭会议里,明确了她的最终决定。说她考虑了很久,家产的事,她不想按照民间历来的那种做法,自己写个遗书,找巷子里几位长老和左右邻居签名作证,就把院子的命运和酒店、度假村的命运安排了,她要走法律程序,好有一个法律上的保障。她还把斯麦提律师介绍给了我们,说她百年后,我们可以找他解决遗产问题。当时我对母亲的这种做法有意见,因为我们三个孩子不会为了遗产闹腾,我们会解决得很好的。哥哥也有意见,说不应该找律师,我们会按照母亲的遗愿来执行的。那时候姐姐的态度是:妈妈,你给我多少就多少。不给,我不生气;给了,我也不高兴。我自己的工资够用的。当年出嫁的时候,你给过我东西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麻达”。
在家庭生活中,母亲对我妻子有意见。说她脖子硬、舌头粗,不会做媳妇。后一句的意思是,我不会调教老婆,有怕老婆的嫌疑。我多次向母亲解释过,她是话少,不善拍马屁,这是她生下来就有的脾性,是改变不了的。母亲说,清早黄昏闲下了,给我泡泡茶,陪我说说话,也是拍马屁吗?你是有责任的。什么时候都是一张欠账人的嘴脸,看着就烦。我看爱情这个东西,有鼻子没有眼睛。母亲对媳妇是比较苛刻的,要求她只要在家,就要想着法子伺候她。比如母亲左脚有关节炎,年年要去吐鲁番治疗。晚上看电视的时候,让妻子给她按腿,帮她循环血液。母亲肚子里面的意思是,你这个姑娘,嫁给我儿子,是有福的。我们是大户人家,你屁股下的名车,是我儿子给买的,你要好好孝敬我。实际上,母亲是老旧的陋俗,现在这个时代,谁人还那样日日夜夜地给婆婆点头哈腰献孝敬呢?
后来的解决办法还是妻子的主意,她高薪聘请了一位保姆,说清楚主要是给母亲按摩腿、脚脖子、肩周。妻子提出过搬出去住,我说,你不要急,哪天我把母亲装进麻袋扔进河里,咱玩个母亲失踪,一切都解决了。妻子听到这句话,从此不再提搬出去住的事情了。但是,她背着我在市中心那个玫瑰庄园买了一套小别墅,也装修好了,只是没有直接跟我讲,而是托人说是她父亲给买的别墅,刚好有一笔闲钱,房子将来是可以升值的。
姐姐的性格脾性,和家里人不一样,说话办事也不一样。出嫁以后,她做什么事都神经兮兮的,让人抓不准她的绳头。有人说她会算,能看手相。我听着好笑。一些人生活在自己的惶恐里,靠人家的卦算安慰自己,却也是一种活法。这是哥们儿之间喝酒的时候值得瞎侃的一个话题,不亚于一盘好菜。实际上,姐姐的气色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没有了从前白晶晶的欢喜,变得深沉紫暗,看我们的时候,也是一种要算计的样子。像是外人,不像从前,她站在那里就是亲切的姐姐,有能融入、熬煮在一起的血脉气象。现在,这些东西和从前自然亲切的对话,都没有了。
母亲在的时候,对姐姐最大的意见是出嫁后不关心她。姐姐回应说,你们现在是有钱的阔佬,还需要我关心吗?有钱的人怎么会有困难呢?有了钱,戈壁滩上也能有好肉好酒呀!姐姐明白母亲说的不关心,一是不经常来看她,跟她聊见闻、笑笑闹闹,换她的气脉;二是装糊涂,把事情往家里有钱上引,目的是揭她的旧账。姐姐出嫁的时候,正式向母亲提出过希望能给她购置一处宅院,她不喜欢住楼房。母亲把这意思告知父亲,父亲说,女孩子出嫁,置办什么宅院啊,以后再说吧。这丫头,说话想事,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就是说,姐姐出嫁的时候,是留下了这么个遗憾的。我想,她后来的稀奇古怪,也是从这个心瘾里派生出来的。后来我说过她:你的那种卦算,是一种迷信,公家是制止的,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栽跟头。实际上,这是你的一种虚荣。姐姐说,我又不是开会所,我们是闹着玩的,没事儿。我说,你就洗手吧,人家说你给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卦算,说多吃生姜和大蒜就有希望,这是闹着玩吗?是愚弄嘛。把你在酒店一层的门面开起来嘛,你租给人家,你就没事干了。姐姐是个犟人,生下来就优越感高,总认为自己是最艳丽的那朵玫瑰。
前后算起来,母亲一共住了六次院,姐姐很少探望,这也是母亲的一大气,说她没有人味儿,像外人一样。相反,姐夫吾布力却勤快麻利,经常往医院跑、送饭,说海丽芊姆有急事了,没能来。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这是姐夫编的台词,姐姐甚至不知道姐夫来看母亲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我对姐夫的脾性为人基本上是看得比较准确的,他的玩法都在我的手心里,我搓搓手就知道他演的是哪一出。每年过古尔邦节、肉孜节,他拜年的方式都是非常独特的,早早地和姐姐来到大院里,把他带来孝敬母亲的大白公羊拴在我们小二楼南门对面的老杏树上,炫耀他的礼物。后来哥哥调侃说,姐夫就是厉害,年年都能搞到五六岁的大白公羊,看来畜牧市场里的白公羊都让他给包了。还有姐夫从口岸批发来的邻国甜瓜,也是一绝。一个十多公斤,金黄色的,很诱人,比冰糖还要甜。每次都是弄五六个,亮在那里,显摆他的人气。哥哥就夸他,说这种甜瓜一般人是买不到的,只有花美元的人才能买到。这话一出,姐夫就高兴,就痒痒着看大家,那表情,用妻子杰娜提比的话来讲,就是电视里的奴才相。她对姐夫有意见,特别反感他过年送羊。人家的女婿都是给大人送送衬衣、毛衣什么的,给娃娃们散点儿小红包,有个喜庆意思就行了。可是姐夫,总抓住这样的机会拍马屁。拍马屁是天下效果来得最快的一种技术。后来,这成了妻子的一句名言了。
这句话传出去以后,圈子里的朋友们都说她是有真智慧的才女。妻子说,什么才女啊,我只是看不惯,男人嘛,腰直起来过日子嘛,什么时候都是戏子一样点头哈腰的,我们家缺他几只大白羊吗?金羊我们也有啊。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点儿像是误吃了一勺绿头苍蝇那样难受。大话,在任何时候都是扰乱心神的东西。母亲走后,大家都关心她老人家留下的遗产,等看到母亲留给我们的遗嘱,我就想起了妻子那年说的那句大话。从前的报应好像得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的时间才来,现在可是来得快,不再绕弯子,直接就来了。现在,妻子讲的那个金羊,真的变成神话了,我们木羊都没有了。
第二天,哥哥就提出去斯麦提律师那里看母亲留下的遗嘱。实际上,我比哥哥还着急。我总觉得事情不对,不然母亲不会把自个家的遗嘱搞得这么复杂。就是说,在遗嘱的事情上,母亲是躲着我的,不让我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孤独可怜,好像被自己的母亲抛弃了,是一个外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心凉是什么样的一种滋味儿。
我们带着姐姐,来到了在西大桥以西的一座写字楼里开律师事务所的斯麦提律师的办公室。斯麦提律师已经在等我们了,他人显得过于庄重。办公室装饰得像是画家的工作室,两面墙壁上挂满油画,美得激动人心。有一幅是一个半裸的美女,前胸像上天的画展一样残酷而美,我看着她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话来的窒息感。在纯洁的人心海里,美原来是一种残酷的折磨。我们坐好后,斯麦提律师把母亲遗嘱的副本放在了我们面前。我抓起遗嘱递给哥哥。他打开遗嘱的时候,我和姐姐把头靠了过去,我们憋住气,开始读遗嘱。
读完遗嘱,我变成了一具木偶。我晕了,眼前出现了狂乱的飓风,不知道时下是何年何月。我用右手紧紧地抓住左手腕以感受自己的存在,告诉自己刚才读到的那些内容是真实的文字,不是我的幻觉。我看了一眼哥哥,他的双眼变成了看不见的污水;我又看了一眼姐姐,她满脸惊奇,呆呆地看着哥哥放在茶几上的遗嘱,接着抓起来,又看了一遍放在了茶几上,没有说话。
而后,我们都沉默了,而且是长时间的沉默。我看了一眼斯麦提律师,这个魁梧的汉子显得很平静,意思是要我们面对这个现实。他浓黑的眉毛,给人一种沉稳自信的感觉。我看了一眼哥哥,他的头已经耷拉下去了,那孽障劲儿,像是一个罪人,没脸正视眼前这个谜一样神秘的斯麦提律师。哥哥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抬起头来,看了斯麦提律师一眼,看了我一眼,看了姐姐一眼,眼神里什么意思也没有。而后,他看着斯麦提律师说了一句话,那声调却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恐慌。他说,律师先生,这遗嘱是怎么回事儿?一直在沉默中隐秘观察我们的斯麦提律师,放下手里的一本法律教科书,用光润的手指从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一口,吐出浓烟,说,白纸黑字,你们没有读懂吗?哥哥说,这、这、这写的都是什么呀?斯麦提律师没有说话。我看了一眼他的蓝眼睛,开始琢磨我的问题。从前,在一次婚宴上,我听一位长老说过,这种蓝眼睛的人不好对付,他们心房里什么样的鱼钩都有。我第二次看斯麦提律师的时候,他仍显得底气充足,平静自然。我直视他的眼睛,声音有点儿颤,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儿失态了,这遗嘱是您自己写的吗?斯麦提律师显得很平静,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说,这位男子汉,你看我像个会写字的人吗?他的这句话激怒了我。我说,您是因为没有笔吗?他动了动嘴角,笑了,说,笔我是有几支,主要是我专用的铜版纸没有了。我给你们放一段你们母亲的影像资料吧。
斯麦提律师站起来,打开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母亲的形象顿时出现在了荧屏上。我认真地看了一下日期,是两年前的六月份拍摄的,也就是母亲第一次住院前。母亲开始认真阅读遗嘱,全部的内容和我们刚才读到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最后,母亲增加了一段话:“我再说一遍,我把家里所有的财产都留给我的女儿海丽芊姆,是因为女孩子家从来都是弱势的。而钱财,才是她们真正的翅膀。一切都会过去,愤怒是暂时的,最后的墓穴是每个人的朋友。总结我的一生,我只有一句话,日子,应该是平静的东西,但是在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以至于在生命的最后会忏悔,会做出一些荒诞的决定来。孩子们,请原谅我。”
斯麦提律师关掉电视机以后,我看了一眼哥哥,示意他说些什么,然后我们好走人。哥哥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看了一眼斯麦提律师,说,谢谢您,今天就这样吧,我们改日再来找您。斯麦提律师说,不要急,你们来得太快了。人死了财产不死。你们的酒店、度假村、存款都不会死。慢慢来。可以给我打电话,但是不要急。起码要过完母亲的头七吧,慢一点儿,我们谁都玩不过时间这个永恒的老爷爷。
我们各自回到了家。我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团发酵的面。妻子不相信我告诉她的情况,说我在逗她玩。我说,我现在说话都很吃力了,我还有心思逗你玩吗?好老婆啊,逗你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又给妻子讲了一遍母亲遗嘱的内容。她静下来了,呆呆地看着我,说,这不可能啊,难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说,没有发生什么,姐姐也很吃惊,她也摸不着头脑了,都是母亲自己决定的。但是,这是为什么呢?天下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我们都是她的孩子啊!妻子说,这件事情怎么跟别人说呢?我们没有脸过日子了呀。只能搬走了。嗨,却原来,最厉害的东西,还是脸啊。
我几天没有出门,躺在床上回忆父亲和母亲在养育我们成长的长路上,为我们付出的艰辛和努力。其他的想法都是不可能的,我们都是父母亲的儿女,这一点是绝对没有疑问的。但是,我无法理解母亲在遗产问题上对我和哥哥的态度。几天来,姐姐和哥哥打来几次电话,我都没有接,让老婆回了个话,说我不舒服,蹲在墙角解剖自己的良心和嘴脸呢。有一点是我跑不掉的,在我的生活中、在我对待人生和感恩父母的程度与细节中,我一定有什么丑陋恶心的地方。这是我至今的盲区,也是我最后的失败。如果在一些隐秘的情绪和情感上,我事前有感觉、感悟、发现,在生米还没有下锅的时候弥补了、摆平了,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坚定的行动,可能就不会出现这个天大的耻辱了。我自己判断,这个遗嘱就是我的耻辱。而且我毫不怀疑,那根抽打我们灵魂的鞭子,已经开始在我们的圈子里、在邻居们中间派生故事了。那些因各种原因讨厌我们的哥儿们姐儿们娘儿们太太老爷们,会欢欣地看我们的热闹。实际上,从这次母亲遗嘱的残酷来讲,面子也就那么回事儿,无论怎样,还是要吃饭的。吃饭的这个嘴脸,最终还是会逃过一劫,只要学会不要脸,把不要脸常态化,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走过来的。当然,不能没有忏悔。但是,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忏悔什么呀,为谁忏悔呀?我也不能说生活亏待了我,我没有这个资格。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无数的人心隔肚皮,生活是忙不过来的。现在,我发现了一件事,人在有钱的时候、可以直接买名车当名人的时候,是不可能自我批评的。洁白的手纸,牺牲了多少纯粹的尊严啊。
我翻出家里所有的照片,从童年时代的留影里开始,努力挖掘自己的劣迹。自己掌嘴自己,是最恶心的事情。往事和从许多遗憾痛心里派生出来的内疚自责,开始咬嚼我自私懵懂和不要脸的神经。妻子坐在我身边,像监狱长一样的眼睛在默默地诅咒我的现实和被抛弃。她说,我们这一辈子,和你们家的亲戚朋友打交道、婚丧嫁娶来来往往做人情,就是最嫉妒我们的那些人,也没有说过你是妈妈收养的孩子啊。我没有说话,我不想讨好老婆的逻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不是怕真的面临我和哥哥是在萧条年代被收养的现实,而是不愿意被踢出母亲和父亲的精神家园。无论现实多么残酷,我都骄傲我是在这个家庭里、在父母的恩情里长大的。这一点,用现在就要落在姐姐名下的那些财产,我也是不换的。起码,在遗产上没有福气,但赤裸地走出我诞生和长大的这座庭院的时候,我应该有抬头看人的尊严啊。
晚上早早躺在床上,我开始思考母亲和姐姐的关系。姐姐出嫁以后,她们的关系一直显得很淡漠。我看不惯的事情,母亲却觉得很正常。母亲几次住院,姐姐很少来照顾,一次也没有送过饭,只带过一些母亲喜欢吃的土梨。都是我和妻子在照顾母亲。那时候,哥哥和姐姐肚子里的账本是,我和母亲过,家里主要的便宜都让我占了。小的那个,什么时候都是吃饭在后,锅底有肉。活儿干得多了,妻子有微词,挂在脸上不敢讲出来。母亲当然能看出来,就说,姐姐可能是忙了,不要紧,爱心是不能强迫的。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十分注意她说话的情绪,想知道她隐藏的不满。但是,母亲没有,说得很自然,一点儿怪罪的意思也没有。然而现在,母亲却把全部财产、从爷爷爸爸开始在万千辛苦中积攒的血汗钱,都给了姐姐,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逻辑呢?是什么样的一种哲学的血脉,在导演这出剧的结构和台词呢?妻子说,我们还活着就好啊,可以搬到自己的小别墅里,过我们的小日子,就是天天吃麦草咽野菜,那也是我们自己的日子呀。妻子的道理是值得天天背诵铭记的,但是,我心里的屈辱和颓败,该怎么消化?我第一次感觉到阿Q存在的意义。
一周以后,我去见姐姐。开始想把哥哥也叫上,一起去窥视一番姐姐的感觉,但是临出门的时候,我推翻了这种想法。我想自己去,隐秘地与姐姐聊聊,看看这个突然降临的金月亮馅饼,把她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妻子突然变卦了,不陪我去了,说,我会成为你的累赘,这是你们家的大事。本来,是姐姐来看你才对的。现在,有钱的老姐炕上坐,她下不了炕了。我留在家里收拾东西,咱还是脸皮薄一点儿,主动搬出去,等到姐姐往外赶了,脸就成屁股了。幸亏我买了个小别墅,不然只能暂住西大桥下面的垃圾堆了。妻子喜欢发牢骚,以前我也烦,说过她多次,但是她改不了。后来我得出的结论是,她没有坏心眼儿,只是靠唠叨安慰自己。憋在嗓子里的邪气出去了,晚上睡觉就舒服了。她躺在床上给我讲故事时,声音像蝴蝶的声音一样甘甜,我的两只软耳朵,就会变成跪拜她的好奴隶。
姐姐的脸已经灿烂了许多,但是眼神里多少还藏着一点儿恐惧,仿佛不能理解母亲巨大的恩赐。而姐夫,却是第一次与我握手问候。从前他不是这样的,见面了多少要卖弄一下做姐夫的威严。而这一次,这沉重的财富像是我赐给姐姐的,他腋下的虱子们也爬出来给我跳舞了。财富这东西,如果会说话,人是活不成的。姐夫多少也是吃着好饭长大的人,他回避了,说是有一个饭局,要应酬一下。应酬,也是他第一次使用的词语,以前从没听他这么说过。
我看着姐姐说,母亲的遗嘱,我还是不理解,你是会卦算的,好好算一下,我们就没有意见了。没有一个说法,晚上睡不着啊。姐姐说,弟弟,不要再折磨我了,我现在还眩晕着呢。这是母亲的遗嘱嘛,邻居们也知道了,都不理我了,好像是我欺骗母亲搞的遗嘱似的。他们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活了这么长时间,就没有听说谁家有过这样的遗嘱呀。弟弟,我真的不明白母亲。上天呀,为什么这样折磨我呀。
那天在斯麦提律师的办公室,我看见姐姐的眼神,就断定她和母亲的遗嘱没有关系。从她今天的情况来看,确实是这样,我似乎看清了她恐慌的内心。我说,我同意母亲的这个遗嘱。实际上,我这是废话,我能不同意吗?但是,我就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哥哥也是这个意思,想知道母亲在最后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姐姐说,我也有这个疑问,我不明白母亲怎么会这样对待你们。我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巷子里的一些人,还有那些嫉妒我们的人,听到我们这个热闹以后,都开始疯狂地跳舞了。他们的舌头牙齿开始在城里所有的旮旯里叨叨了。他们也没错,人嘛,什么样的机会都会遇到的。没有骨头就不能吃肉,喂养我们的漫天道理,世世代代都是储藏智慧、传播善良。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抓住那些道理的手脚,然后唱出自己的曲子。这不奇怪,因为在那些年里,我们因为有钱说话叮当响,也狂妄过,现在该我们夹着尾巴靠边走了。我找你来,是想求你帮我们卦算一下这件事情,赐我们一个说法,我们到底怎么惹怒了母亲。其他的事情,我没有意见。家里,杰娜提比正在收拾东西呢,我们争取在十天内搬出去,一切都会正常运作的。遗嘱是天下最权威的尊严,我们一针一线的意见都没有。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知道,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就是站在妈妈的位置上,这也是很不合算的事情啊。你给我们卦算卦算,什么时候有消息了,你打个电话,我们就过来听候教诲。
姐姐说,你说笑话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能算出来吗?妈妈的这个遗嘱,太奇怪了,我想再找一趟斯麦提律师,再和他谈谈。你先走吧,过几天我去看你。不要说搬家的事情,好好住着,不要乱,不能让人家再看我们家的热闹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按照脑袋里预设的想法来到了母亲的朋友萨代提大妈的家。她老人家正在葡萄架下喝奶茶呢,见到我,站了起来,抱着我问候了几句,让我坐在她身边,请我喝奶茶。萨代提大妈的小女儿阿斯艳,喜扭扭地晃着,给我端来了一碗酥油奶茶。奶茶油亮亮的,像我的恋爱时代,一派滋润灿烂。
大妈说,人就是这样,一个个出生,好不容易长大,到最后又一个个死亡,让人悲痛不已。你母亲是少有的好人啊,是圈子里面最智慧的一个人,我们都喜欢她。她先走了一步,主要是为朋友们看地方,我们去的时候,就比较方便了。我说,大妈,您身体怎么样?大妈说,血压高了,晚上就吃一个苹果,睡觉也不舒服。我说,奶茶里面最好不要放盐,饭菜也清淡一点儿,对血压有好处。大妈说,是这样,阿斯艳也是这样说的,是她的一个医生朋友建议的,但是不好遵循。一辈子喝茶习惯了,现在没有了盐巴,这奶茶的味道就变成雨水的味道了。和大妈亲热了几句,我就把话题引到了自己的心病上。我说,萨代提大妈,有一件事情,我就给您直说吧,您是妈妈的朋友,我也不藏着,母亲留下的那个遗嘱,您大概也听说了吧。
大妈说,听说了,孩子。她们都传着呢。我没有想到啊,儿子才是顶梁柱呀。我的这个朋友,外面看起来是鲜花一朵、人缘好,大家都喜欢她。但是肚子里面,她是新旧算盘一起拨拉。我这样评价你母亲,你不要生气。圈子里面的大妈们,多数人反对我这样说。那天我在桥头买馕的时候,听到姐妹们在议论她遗嘱的事情,我就欣慰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判断。过了,把所有的财产留给女儿,两个儿子没份儿,这不是你们怎么过日子的问题,一个馕五块钱,可以从早晨吃到晚上,饿不死人。但是脸面怎么办?男人在这样的事情上没有脸了,尊严何在?没有尊严,还能活吗?这和坐牢有什么两样?我给你艾海提叔叔说了,他说,没有什么,天照样下雨滋润新苗和害虫,人和人的哲学是不一样的。
我说,大妈,您和母亲是朋友,又经常在茶会里一起喧谎,母亲就自己的这个遗嘱,有过什么私密的说法吗?或者是您听到过什么秘密吗?
大妈昂起头,慈祥地看着我,说,没有啊,孩子,我也是想不通啊!再说了,你母亲有什么秘密,是不会给我们透露的。她的肝脏朋友是麦尔艳。她们俩一个肚脐,经常坐在一起咬耳朵,她们的心脏也是一个型号的。
我说,大妈,我没有别的野心,我尊重母亲的决定。但是,我就想弄明白,母亲为什么来这么一招,咬嚼我们的心脏呢?这一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从童年时代想起,就没有发现我对母亲有过不敬。长大成人了,娶了媳妇,和父母亲一起过,都是按照母亲的嗜好过日子。她说吃手工面,我们不敢说吃抓饭包子。妻子不高兴了,对母亲有意见,都是我把责任揽过来,安慰妻子。一切都是按照母亲的脾性和呼吸过日子。
这几年母亲经常住院,也是妻子守在床前照顾,而姐姐很少到医院看她。到了最后,母亲告别人间的时候,却给我们来了这么一击。哥哥这些日子也是吃了毒蝎子一样难受。我就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大妈说,我理解。但是,孩子,有些为什么,不是我们手里的芝麻开门。谁人的裤腰带里没有个半斤八两、一吨半吨的苦水呢?都有,孩子。不要管那些为什么。比如我自己,今天咱们说到你这事了,我也给你叨叨几句。我至今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大学毕业就参加工作,嫁给你艾海提叔叔以后,有人从我的背后捅了一刀,说我是收养的孤儿。而且故事非常难听,说我是人家扔在老市场馕房门边的孩子。馕师傅早晨发现后,抱进馕房里,让徒弟们抱着,派人去叫师娘。他们准备抱回家的时候,现在这个收养我的妈妈刚好去买馕,听到馕房里有婴孩的哭声,询问了情况后,就和馕师傅把我要走了。后来我按照这个故事去找那个馕师傅,人已经走了,徒弟们也找不到了,都分散到各地打馕过日子去了。我还是不死心,继续打听。这时候你艾海提叔叔知道这事情了,就生我的气,说,你这样不对,不能和命运抗争,命运是比蜘蛛网还要柔软的东西,你忍心置它于死地吗?你有你的日子,你的亲生父母把你放在馕房门前走了,这不是圆月一样的智慧吗?你找到亲生父母,目的是要让你的养父母流血流泪吗?你该尊敬的是你的养父母,而不是你不曾梦见的亲生父母。为什么要生活在一种盲目的愚昧里呢?如果你这样走下去,就算找到亲生父母了,也将失去你人生的逻辑。你将埋葬你的养父母对你的恩情。你的亲人、你的社交朋友、敬爱你的肝脏朋友将蔑视你,从精神上远离你的声音和影子。这是当年你艾海提叔叔拯救我的哲学,如果没有他的教诲,我的生活、我对待人生的态度、我对幸福的认识,会是另一种样子——不愁吃穿,但是不会有真正哲学意义上的同呼吸共命运的人间朋友。
你知道,你的艾海提叔叔,曾经是一个裁缝,只有初中水平,但是他满城有朋友,是社会大学毕业的,除了生孩子的事情他不懂,其余的一切生活常识和人性知识,他都明白。我是一个大学生,但实际上,你的艾海提叔叔才是我的精神领路人。读书是重要的,这是学问的基础,做人也重要,你不能看着邻居的围墙倒了装作没看见,因为你福气的一半,往往来自你的邻居。但懂事更重要,你不能让爸爸发现妈妈的丑陋,要维持一种痛苦的和谐,等待时间的花朵缓慢绽放。
孩子,谁人没有苦药一勺半勺呢?不要企图发现真相,真相是非常麻烦的东西,到最后,这东西连一坑馕也打不出来。当年是你艾海提叔叔拯救了我,现在,我给你一个建议,找几个铁哥们儿,喝几瓶,醉一场,回家稀里糊涂睡一觉,早晨美美地哗啦啦地洗个澡,你就会忘记许多事情。你会发现,你现在的所有、你的屋子和你的孩子才是最珍贵的宝石,是你值得喘气的存在。身外之物的诱惑,是天下最残酷的陷害,最后的胜利是平淡的生活。你看我这个年龄,能不能活到明年春天我都说不上。我八十五岁了,如果当年那个馕师傅那天休息了,没有打馕,我就是那里的一袋垃圾了。回家吧,孩子。你的老婆不善言笑,但是身体结实,做饭有味道。
我昏昏沉沉地回家了,没有按照萨代提大妈的建议,找朋友喝酒埋葬苦水,而是直接回家了。我独自喝了一斤闷酒。而后,向老婆转述了萨代提大妈的建议和她的故事。妻子说,是的,艾孜买提,谁人没有苦水啊,就我们院子里的这些杏树、苹果树、樱桃树、玫瑰花和亲切的月季,看着像蜜月里的穗穗,但都有自己的苦痛,只是我们不懂它们的语言而已。我明白了,萨代提大妈才是有智慧的人。遗嘱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咱们不要再嚷嚷了,句号已经画完了,咱们准备搬家吧。也可能是我得罪了母亲。
我说,不可能的事情,这遗嘱的秘密大了去了。我现在的感觉像偷吃了一坨毒蛇的娃娃一样难受啊。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给我们来了这么一招。
第二天,我去找麦尔艳大妈了。妻子不同意我去找,说,萨代提大妈不是说了吗,没有必要了,艾孜买提。道理上我懂,但是心里过不去,难受,好像有一块肿瘤堵在喉咙里,透不过气来。麦尔艳大妈的家在十字路口以北从早到晚都向阳的地方,院子很大,那一片都是她们家的。后来巷道里流行农家乐的时候,长女哈斯隔出院子一角,也建了一个农家乐,租出去了。她还在院门西头给母亲开了一个茶馆,奶茶以外,云南湖南的好茶都有,生意也不错。主要是给母亲提供了一个可以经常见到朋友的机会,姐妹们来了,就坐在一起,聊自己的日子和见闻,也是母亲晚年的一种生活方式。
麦尔艳大妈好像从窗户里就看到我了,我进到茶馆里的时候,她已经站起来,在门前迎我了。大妈握住我的手,说,你好孩子,这几天我就在想,你会来找我的。来,坐在我身边,你是我好朋友的好儿子啊。
我坐在大妈身边,问候了几句。大妈仍旧那么善谈,说,这茶馆热闹,是帮我打发日子的。活着,一旦没事做了,那就是等着死了。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日子嘛,就是这么个东西,就不存在天天吃抓饭或者天天下雨熬煞人的事情。比如你今天是王子,躺在飞毯上周游天宇,明天又可能是一个孤儿,颓废沮丧。没有人是永远的顶梁柱。春天成熟以后,在夏天糜烂了,到了秋天又是另一种玩法,那些气数也是有尽头的,于是冬天的雪就来了。洁白的雪,为什么是寒冷的象征呢?因为有些东西不是它们自己本来的面目。你母亲的遗嘱,我听说了,人们都在议论。似乎我们圈子里的姐妹们、邻居巷里的朋友们都很激动,有许多豪言和壮语,好像只有他们才是伦理的柱子。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孩子。什么叫遗嘱?就是我的心愿,不是大家认为的那个道理。这就是人心的复杂。你们三个都是母亲的孩子,母亲为什么要把财产留在唯一的姐姐手里呢?原因只有时间才能说清楚。在最关键的时候,时间会自己站出来的。
我说,大妈,道理我懂,来找您,知道您是母亲的好友,就想搞明白这是为什么。大妈说,时间知道,孩子。时间现在就在我们身边,已经听得很清楚了。时间会下好多雨水,会吹来许多风,会让那些脆弱的花儿一直开到最后的深秋,它才缓慢地说话。如果时间不说话,让一些真相永远沉默,那么风和人子最后也会站出来的。比如一块玉,看着就让人感觉美,为什么还要切开,窥视它的心肠肝脏呢?是因为我们缺少多个方面的箴言。
你母亲是一个睿智的人,她知道土墙里面的花招和忠诚,知道西玉河有多少条鱼,我是很佩服你母亲的。我和你母亲的关系特别好,有的人嫉妒我们,说我们是一个肚脐。我很高兴他们这样说我们。在匆忙的人间,一个人有一个可以倾诉心曲的挚友,难道不是从出生到死亡中间最可贵的幸福吗?我这个年龄,有些话就是丈夫、孩子、亲人都不好说的,但是可以讲给朋友听。这就是朋友的伟大。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来自母亲,母亲是至高的爱,是没有疑问的伟大和光荣。好好过日子,孩子。你姐姐是个善良的孩子,一条裙子可以洗了又洗穿好几年。她也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一个人只要有礼貌,她就会过得很好。一些野性十足的鸟,也会落在她的院子里,为埋葬她的烦闷而歌唱。一个人,在不同的季节和日子里,会遇到我们不曾期盼的花朵和麻烦、颓废和沮丧,治愈和埋葬的办法是揪住自己的耳朵往前走。生活喜欢往前走的人,因为每个人的前面都有等待他的鲜花和草原,有骏马,有肥美的牛羊,有唤醒人间大地的曙光。但是,你的心里必须有希望。
大妈把自己的哲学都亮出来了。即便是这样,我还是问了一句:大妈,母亲给您说过她写遗嘱的事情吗?大妈说,没有,孩子。遗嘱这个事情,是每一个家庭最私密的事情,是不好给他人泄露的。
麦尔艳大妈是个善言的人,特别会说话。邻居巷里之间有了吵闹的事情,都是她出面调解,靠的就是一张嘴。实际上,是肚子里有糊糊。刚才大妈讲的那些话,教诲人要带着希望生活,我感觉是任何时候都可以拿出来治愈万事的道理。但是我又想,在大妈的那些言辞里,她的哲学其实藏得很深,表面上只是泛泛地说要好好生活,感谢父母的养育。由此,我想了很多,如果爸爸那个时候提前把遗嘱留了,也可能今天的我们就不会有这种肌肉骨髓眼神都战栗的苦难了。但是父亲没有机会那样做,而母亲却有机会留下这么一个逼着人睡煤房的遗嘱。这是母亲的权利。但是,我们真的是母亲不合格的儿子吗?我曾反复剖析自己,就是没有找出自己不称职不合格的一面。
一周以后,姐姐带着哥哥、嫂子帕提曼来看我们了。她脸上恢复了从前那种散漫的、随意的神态。大家坐在沙发上,相互问候,都显得非常别扭。姐姐咳了一声,准备说话的时候,妻子站起来,准备往外走。姐姐把她叫住了,说,杰娜提比不要走,我有话要说。妻子坐下来,脸上基本上没有什么表情,像一个从懂事以来就没有见过人的人一样木讷。我给她使了个眼色,要她笑笑,不要把心里的情绪放在脸上,让大家更难受。哥哥没有说话,陌生人似的看着姐姐,像几年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的人一样,满脸颓废,满脸灰暗。嫂子帕提曼脸上的表情是厌烦,明显不想来的样子。
姐姐都看出来了,说,那好吧,关于母亲留下的这个遗嘱,我就简单说说吧。本来,开始说好了,吾布力也是要来的,快出门的时候他和我吵了一架,一些话说得很恶心,不像是我多年的男人,我就没带他来。母亲的遗嘱,最后也把我男人的本性暴露了。其实,活着也是很好玩的事情,要是母亲没有立这个遗嘱,健在的时候把该分给我们的财产说好,我们继续欢快地生活,那该多好。没有办法,咱们的命里都有一场折腾。
我说,你是姐姐,我本人对母亲的遗嘱没有意见。吃馕喝凉水也是一生,好肉好酒也是一生,对于生命来说,都是一样的。哥哥说,弟弟说得挺有学问的,我更简单,不是我的东西,就不是我的。
姐姐说,上个礼拜,艾孜买提来找我,问了我一些情况,也希望我“卦算”一下这事情。我自己也觉得这个遗嘱有点儿蹊跷,你们两个儿子在,财产怎么会落到我的头上呢?于是我就按照艾孜买提的要求,“卦算”了几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家产的确是都留给我了,但是我可以做二次分配。这几天,我把我的想法也写好了。只是母亲这样做的动机,我没有算出来。我的决定是,宅院给艾孜买提,延续父母的香火,在家里,他也最辛苦。重新成立一个公司,咱们三人做股东,把酒楼和度假村的生意搞活。主要还是你们两个弟弟具体操心,艾孜买提负责度假村的生意,艾斯哈尔负责酒楼的生意。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商量,年终分红。这个分红的形式,和母亲在的时候是一样的。就是说,把我们在父母亲离开以后的生活过好。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听到姐姐的这些话,我的心暗暗地亮堂了,这分明是母亲秘密的安排,姐姐打着所谓的什么“卦算”,来重组我们的信心。事情很了然了,是母亲设的一个局罢了。
我没有急着说话,看了一眼哥哥。他的前额似乎也亮了,开始有润光了。嫂子干脆眼睛都亮了,温暖地看着姐姐,似乎也在默默地感谢姐姐。我看了一眼妻子,她眼神仍旧那样灰暗,但是刚才绷着的脸好像也放松了。她也温暖地看了我一眼,站起来给大家倒茶水了。我又看了一眼哥哥,意思是要他先说话。他看出了我的意思,说,姐姐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但是,母亲没有给我们的东西,我们要了,合法吗?姐姐说,我让斯麦提律师把有关的法律文书写好了,将来不会有任何麻烦。嫂子嬉笑着说了一句,姐姐想得很周到。哥哥说,我还是那个意思,母亲没有给我,我就不要了。姐姐说,好弟弟,我们内部不能再乱了,咱们就按照我的这个意思把相关的手续办了,结束这场混乱。艾孜买提,你说说。
我看了一眼姐姐,主要是看她的眼睛,以证实我刚才的判断是否准确。姐姐显得很轻松、自信,有充分的把握。可以看出来,我的判断是准确的。在遗产的问题上,母亲绕了一大圈,她人走了,却留下了她的智慧。如果不是这样的一种形式,姐姐显然是得不到这么多东西的,也不会成为股东。我说,谢谢姐姐的关怀,卦算得这么好。我同意,坚决执行,也可以不搬家了。嗨,日子这个东西,虽然有的时候疯疯癫癫,但善良的时间还是比较多的。这是一个最好的结局。嫂子也来劲了,说,是的,谢谢姐姐,我们感谢您。我看了一眼妻子,意思是让她说几句。她说,艾孜买提喜欢这个院子,现在我们可以不搬家了。谢谢姐姐。姐姐说,你们不要感谢我,要感谢父母亲,没有父母亲的养育,我们有什么呢?哥哥说,却原来,这件事情,就这么简单吗?嫂子说,你没有糊涂吧,咱们快回家吧。今天是个好日子啊,我们要感谢姐姐。
大家走后,妻子说,还是妈妈厉害啊。我没有迎合妻子,她也是第一时间看透了这出戏的戏眼。我说,老婆子,从今以后,亲戚邻里之间咱们什么话也不说,装糊涂,不搬家最好,一切照旧。还有,过两天我请巷口的亚夏尔屠夫给咱们宰一只羊,请姐姐姐夫回来吃饭,咱们表示感谢。人该低头的时候,还是要弯腰的。
几天以后,我们听到了一个坏消息。姐夫和姐姐离婚了。开始的时候我不信,想是不是姐夫在玩名堂。妻子探听的结果是,离婚是真的,姐姐也没有想到姐夫真的和她离婚。姐夫主要是对姐姐“卦算”出来的这个“决定”非常有意见,说姐姐脑袋里面缺少了三颗螺丝钉——管智慧和尊严的三颗螺丝钉。他说,这遗嘱是母亲的旨意,把遗产留给女儿是她一生的心愿,是她老人家千顿饭万顿饭后的决定,姐姐怎么能说改就改呢?什么“卦算”,完全是她自己杜撰出来的结果嘛。不尊重母亲的遗愿,还算是女儿吗?这世上,还有比母亲更尊贵的人吗?于是和姐姐吵起来了。
实际上,这是姐夫非常简单的花招,一般人都能看出里面的猫腻。姐夫把自己的心胸完全暴露在亲友们的眼前了。姐姐招架不住的时候,不该说的话也说出来了。她说,我的男人,我青春的吸血鬼,我们过了一辈子,每天三顿饭你说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吃肉我啃骨头,到最后,母亲留给我的遗嘱你也要替我做主吗?我的脑袋是你们家的葫芦吗?姐夫发火了,大喊大叫,邻居们都知道了。姐姐坚持自己的决定,姐夫以离婚要挟。姐姐说,同意,如果过了一生的男人,在这样的事情上以自己的贪念为主绳,那我就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叫妻子和嫂子去劝一下姐姐。妻子没怎么说话,主要是嫂子劝姐姐,说,孩子们都大了,孙子也有了,离什么呀!姐夫这个人是可以的。姐姐说,年轻的时候是可以的,老了就不行了。嫂子说,家里没个男人,这日子还能揉出盐味吗?姐姐说,我这个年龄了,让我休息几年不好吗?嫂子说,姐姐,不要急,拖一拖,姐夫会认错的。姐姐说,我这个年龄了,要他的认错干什么?我早就不想伺候男人了,真的离了,我就自由了。没有男人,我们就尝不出盐味了吗?
姐姐离婚了,这也立马变成了一条重要消息,传得风一样快,那些在白杨树下歇着的富贵太太们,智慧地加工、编辑、勾勒、折叠这个消息,制造新热闹。这是她们的一乐。她们说,姐姐有了一笔巨额遗产后,嫌男人老了,没有热气了,就离婚了。在迅速传播的各种小道消息中,这是最容易引起大家注意的一条。那些历来习惯跟着谬论看热闹的榆木脑袋,到处传播这下三滥的消息,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哥哥来找我了,说,我去了不合适,你和姐夫还是能聊到一起的,你去见见他,这是闹什么呀!我说,哥,你我去了都不方便,我们做弟弟的,怎么说呀?他以前就是这样,心思简单。人家肚子里面有无数棋子儿,一加一等于三都能唬人,他可是数得过来的几块石头,愣着呢。我找他的朋友讲一讲,看能不能镇住他。
姐夫有一个朋友,叫海力木,外号“领带”。人长得精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戴着领带出门,大热天也戴领带。朋友们就给他奖励了这么个外号。他解释说,这是文明,你们懂什么叫文明吗?我尊重人家的“领带文明”,请海力木吃了一顿饭。一瓶酒折腾到半腰肚子上的时候,我把意思讲了。他放下手里的酒杯,说,艾孜买提,我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你姐夫是对的,他才是脊梁骨,是孙木空(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刚强的人。母亲的遗嘱都不能尊重执行的人,能成为我们的榜样吗?该教育的人应该是你姐姐。你们的事情,我听说了,你自己按照原始的良心讲一讲,你姐姐改母亲的遗嘱,这合适吗?你们能接受吗?我没有想到,这个领带哥哥比我的姐夫还要姐夫。我说,海力木哥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咱们喝酒。如果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我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弟弟。海力木说,好,我们喝酒。我是喝不醉的,有钱人请客的时候,自己喝醉了,我还是我爸爸的儿子吗?但是,你记住,万事都有自己的渠渠道道,帽子可以随便戴,但脑袋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能胡里麻汤(乱来)。
有些事情是真的没有办法。我感到很难过,姐姐都这个年纪了,没了男人,精神上的孤独用什么弥补呢?一段日子以来,我总觉得应该去看望一下麦尔艳大妈。在我内心深处蝴蝶般大的地方,藏着一种神秘的疑虑,我总觉得麦尔艳大妈对母亲的遗嘱多少知道一些。我带着一些南方的水果走进茶馆的时候,麦尔艳大妈正陪着我们的邻居萨代提大妈喝茶。麦尔艳大妈看到我,慢慢地站起来,说,孩子,来,一起坐,我正和你萨代提大妈喝奶茶呢。我走过去,把水果放在茶桌上,说,二位大妈吉祥,您二老喝茶呢,我打搅了。麦尔艳大妈说,不要这样说,孩子,这茶馆就是喜欢来人。我坐在大妈身边的时候,服务员麻利地给我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奶茶。这时,萨代提大妈却站起来了,说,我喝好了,你们慢慢喝,我先走一步,孙女正在家里做抓饭呢,我得过去指点指点才行。
麦尔艳大妈送走客人,回来了。她笑着看了我一眼,说,我都听说了,真是没有想到啊,你姐姐竟是这么有智慧的女子。我以前小看她了,只明白她老实,不知道她有如此博大的智慧。孩子,你们是有福的。看,你们姐姐“卦算”得多好啊。你母亲虽然是那样一个愿望,却让你姐姐给改过来了。老辈人说,你可能没有赶上,但是你不会饿着。圆满了,好好过日子吧。但是,你姐夫的事我也听说了,一句话,那孩子骨髓里面还是少东西。民间有一种说法,讨饭的耍脾性,吃亏的是褡裢——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你们这一代男人有点儿怪,喜欢花老婆的钱,占老婆的便宜。历来娶老婆,就是要养着的。养是什么意思?衣服穿绫罗绸缎、吃饭下馆子、手心给小钱以外,还要学会捧着。什么叫捧着?就是哄。做老婆的人,谁讨厌被哄呢?其实这是一种善,在哄的温暖里,把生活的轮子往前推嘛。什么意思呢?就是不要得罪日子。
我说,大妈,不是姐姐智慧,而是母亲伟大。大妈说,孩子,不是那么回事,是姐姐把这事扳回来的。我说,大妈,我总觉得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大妈说,我希望它更简单,越简单越好。我给你说过,要学会尊重时间。听完大妈这句话,我蔫了。我还是嫩,不是一切事情都能靠词语说明白的。时间像箱子里的镜子,让人看不清楚。我说,谢谢大妈教诲。大妈说,也不是什么教诲,讲讲我的经验罢了。给你的老婆杰娜提比带个话,有时间了,不要和那些闲散的姐妹们闲聊,常到我这里来,我给她说说我的生活,讲一讲他人的经验,对她交友处事有好处。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媳妇,现在遗产的事情又稳定了,今后说话办事还是有威信的。俗话说,即便是秃头,也要让富人的孩子说话。从现在开始,做一个有经验的人,准备将来做巷子里解答疑难问题的智慧妈妈。就说我这一生的感受吧,青春时代,我崇拜那些艳丽的花瓣。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实际上,它们的真理也在它们低矮的绿叶里。大妈的这句话,和我来寻她的意思联系不到一起,她好像是在谈另一种哲学,以转移我的视线,让我不要在这个事情上继续折磨她。
大家都静下来了。这个“遗嘱事件”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也发现了自己许多孽障憨蔫的地方。这些方面,我以前是没有感觉到的。主要是从小到大什么都不愁,少年时代、青年时代出去玩耍,都不愁钱,婚前婚后的生活,也是饭来张口,没有什么应对紧张事件和苦难生活的经验。我的心总是处在一种茫然的状态。对于我,这是一个智慧的发现,我很高兴自己可以逐渐走向成熟,慢慢明白那种话中有话的隐晦说辞,在复杂的人间,做一个不被人家玩弄的人。但是,麦尔艳大妈最后说的那层意思,我还是不明白,她的哲学藏得太深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2期)
[责任编辑  刘  汀]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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