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观】王华:生命中那些被擦掉的和擦不掉的
王 华
王华,国家一级作家,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桥溪庄》《傩赐》《家园》《花河》《花村》等多部长篇小说,发表小说两百多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部分作品被翻译到海外。
创作年表●长篇小说《桥溪庄》,2005年1月发表于《当代》杂志;获《当代》拉力赛冠军,贵州省第三届省政府文艺奖,贵州省第一届乌江文学奖,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长篇小说《傩赐》,2006年3月,发表于《当代》杂志;贵州省第四届省政府文艺奖,获贵州省第二届乌江文学奖。此作品被译到海外。
●长篇小说《花河》,2013年3月发表于《当代》杂志;同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获《中国作家》2013年度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一名,此作品被译到海外。
●长篇小说《花村》,2014年3月发表于《当代》。
●长篇小说《家园》,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中篇小说《天上没有云朵》,2003年7月发表于《当代》。
●中篇小说《旗》,2008年11月发表于《人民文学》,后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篇小说月报》转载;此作品被改成电影并翻译到海外。
●中篇小说《在天上种玉米》2009年2月,《人民文学》发表,后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中篇小说《回家》2009年5月,《当代》发表。
●中篇小说《向日葵》,2013年12月,《人民文学》发表,《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中篇小说《静静的夜晚》,2010年3月《山花》发表,《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中篇小说《后坡是片柏树林》,2008年8月《中国作家》发表,同年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
●中篇小说《生计以外》,2015年11月,在《民族文学》发表,同年12月,《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2016年1月《小说月报》转载。
●中篇小说《橡皮擦》,2016年4月《人民文学》发表。
●短篇小说《一只名叫耷耳的狗》,2002年12月《民族文学》发表,2003年3月,《小说选刊》转载。
●短篇小说《逃走的萝卜》,2005年10月《山东文学》发表,2005年12月《小说选刊》转载。
●短篇小说《香水》2012年发表于《民族文学》,后被译到海外。
陈建功 王华以敏锐的艺术触觉直抵社会一隅,准确地把握、理解渴待脱贫的农民现实生存状态,字里行间,处处体现出作者对贫困地区农民的人性关怀。王华的作品不仅在思想性上有其深刻的一面,在文学的艺术表现上也是独特的。她的心理刻画细致准确,语言精练而简洁,极富艺术张力,带有浓郁的诗的气息,读者从她的作品中可以得到感人的故事,也获得语言的感染。
张陵 王华写得沉重,我们读得也沉重。然而,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的责任和良知——向我们展现了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和艰苦历程。她是用自己的生命体验,用心灵,关注社会底层,特别是弱势群体的命运,反映了人的生存困窘和艰难,直面现实中的问题,体现出对人的终极关怀。
王干 我在王华的小说里嗅到了一股独特的气息,这种气息是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拥有的。王华的小说有着一种特有的生气,有着一种特有的自然和质朴。
周昌义 王华的艺术与文字感觉很棒,尤其对农村青年的形象塑造,描写得非常到位。她生活底子厚实,对生活有着强烈的感受能力,艺术表现能力也极强。
衣向东 王华的小说都透出了一种人文关怀,她对底层人物富有怜悯之心和关爱。她的小说语言也很有特色,奔放夸张,简洁准确。
生命中那些
被擦掉的和擦不掉的
王 华当你活到了足够年纪,而且活足了经历,内心的茧疤就成熟了,成熟得往下掉屑,掉下的,可能是你想留住的,而那牢牢地抓着你的茧子,或许正是你想刮掉的。
教书那会儿,我们学校旁边住着一户三代同堂的兴旺人家。在我们通往镇街的路边,他们家修了一长溜气派的房子。屋前栽了一排泡桐,屋里双老才刚刚步入老年,儿子们养下孩子都不需要自己照看,爷爷奶奶看着就很放心。总之,从我们的视角看过去,幸福美满。可是有一天,老母亲突然就把孙子忘记在街上了。她本来是带着孙子上街给他买糖果的,后来她却只把糖果带回了家。又有一天,她又把那已经做了父亲的儿子当小孩子了,她竟然撸出她那干瘪的胸脯要喂他吃奶。再往后,她就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饭也不知道吃了,大小便也失禁了。一开始儿子们还能忍受,时间长了,就不愿意忍受了,便把她安顿到老屋里去。老屋在山坡上,镇街的后背上,修了新房子后,它已经被遗弃多年了。现在,它被派上了新的用场:用来关养那得了老年痴呆的母亲。每天,儿子们会给她送饭过去,只有那时候,门才会被打开。等她吃完了饭,儿子拿了碗,就会锁上门离开。除了给她饭吃,没人理会她别的需要,比如她是不是该换换衣服了,是不是该洗洗澡了。老屋一天比一天臭,她也一天比一天臭。儿子们受不了那臭,递饭给她的时候,就拿手捏着鼻子。
有人说,她每天都在屋里摸墙壁,摸柱子,还摸地面。她不是瞎子,窗户和一些破墙缝还能为她提供不错的光线,摸,是为了寻找。她在找什么,却没人知道。或许,她想找到她的记忆,她丢光了的记忆。在老屋的那些日子,这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愿望,她就靠这个愿望扛着那不堪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早上,她再也没有醒来。
还是在教书那会儿,我认识了一个疯子。她还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模样也生得很好。她是一路跳着唱着来到我们学校的,她看上去很开心,无与伦比的开心。她一来就追着学生们打闹嬉笑,她在三楼走廊的栏杆上飞奔,直吓得我们惨白了脸,大气都不敢出。学校试着撵她走,可撵不走。她看上去轻功了得,在校园里飞来飞去,一会儿吊在钟上了,一会儿又扒在窗户上了。学校给她闹得鸡犬不宁,只好四处打听到她的家长,要家长来把她领回去。
可当晚她又来了。她在黑漆漆的夜里唱歌,她去敲钟,吓得老树顶住着的白鹭们“嘎嘎”学鬼叫。夜里不用上课,学校便容忍了她。但第二天,家长还是被叫来了。那是一位看上去比她好不了多少的母亲,身体消瘦,眼睛布满血丝。她告诉我们,她家姑娘是被相好抛弃了,想不通,才疯的。她管这叫“花疯”。学校里因为都是老师,好为人师惯了,都争着替她出主意。有人主张劝,做思想工作。有人主张替她另找一个男友。做母亲的就把脸往一处拧,拧出一把苦水来,才艰难得像吞药片似的摆着头告诉我们说,劝也劝过了,另外跟她说相好也试过了,可她就是忘不掉那一个,忘不掉那一个留给她的伤痛。她说:“要是像个疮一样的东西,我都可以拿刀子替她剐了,可那不是啊。”
自那天离开后,她便再也没来过我们学校。据说回去以后她母亲就把她拿绳子拴住了,绳子的那一头是她,这一头是母亲。又据说,从此她便不再跳也不再笑,只哭,在绳子那一头哭。有一天,她突然就不哭了,母亲回头,才发现她终于从痛苦中完全解脱了。
我时常把我们那颗心想象成一个收纳箱,有的带锁,有的没带锁。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往这个箱子里装东西,各种各样的东西,自己需要或不需要的东西,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东西,自己主动装的或者被迫装的东西,不停地装不停地装。我们拖着这个箱子朝前走,从生走到死。有的箱子就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我们拖佝了背,拖弯了腰,拖得气喘吁吁。我们想扔掉那些沉重的,只留下那些轻松的,却并不一定能做到。有的箱子则会越来越破越来越破,一路走一路抖落掉不少东西,那些宝贝的或者家常的,甚至是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全都掉在路上了,掉在身后了。你想捡回来,人生却没有回程票。
第一次用橡皮,我是那么惊喜,惊喜竟然有这么一种东西,可以把自己不能留下的和不想留下的记录擦掉。那时候的橡皮,是生在铅笔的头上的。那支铅笔,一头用来记录,一头用来修改记录。我写字老把不住尺寸,胳膊腿儿老出框,时常挨老师的抽,抽得我痛不欲生。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橡皮的另一个用途:可以把伸到框外的胳膊腿锯掉。自那以后,每次做功课,我都比别人多一道工序,那就是写完以后,得把格子周边打扫一遍。这样一来,虽说字变丑了,但整齐了。老师很喜欢整齐,这就够了。
再次想起橡皮,已经是人到中年的某一天了。因为那一天,我突然就记起了我在任教期间认识的那位老人和那位年轻姑娘。当时我就想,人生,或许应该有一块橡皮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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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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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苏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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