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记忆的标本,出现在校门口
老邓在屋子里待不住,憋闷得慌,大把时间都花在外头。也不干什么,就坐着摆摊。商品是些新奇玩意儿,凑上前搭话的路人还不少,或出于情怀,或出于好奇。
他在校门口出摊。
去年深秋的某个周日,我在长沙铁路第一中学的正门口注意到了老邓。
临近晚自习时间,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陆陆续续出现在闹市区的这条巷子里。会车都困难的道路两旁,拥挤生长着典型的校园周边商业。校门正对着一个拐角,他出现在那里——黑色方框老花镜,蓝白条纹polo衫,灰色西装裤,网面老人鞋,在一大群统一制服的年轻面孔中格外打眼。他搬了条实木的无靠背小方凳,坐在人行道上、行进的人流中,身前另有一张四脚茶几凳,承着一块四边已磨损、露出内里材料、稍微一揪便会掉落碎屑的木板——这就是简易自制的商品展示台。
面积不大的木板被密密麻麻但排列规律的小本本铺满,每一本都被仔细安排好合影站位,插空露脸,纸页泛黄、皱皱巴巴、卷边破损,明显是年代久远的物件。「闭店清仓」「乐惠特价」「不容错过」「草本汉方」,封皮上的大字透露生活气息,是内里内容的伪装保护套。所以必须走近,拿起一本,小心翼翼翻开,才能见到真面目——一页页笔触细腻的精美画面,多姿多彩、栩栩如生;旁边配有简洁明了的文字脚本,对故事情节进行解读。
他的商品是连环画。
连环画有着可爱的别称:上海的“小书”、浙江的“菩萨书”、武汉的“牙牙书”、两广的“公仔书”、北方的“小人书”……以图为主,辅以文字,连续地描述故事,塑造人物形象,是这种文艺样式的主要特征。
寥寥翻上几页,儿时流连在地摊文学中淘宝的模糊记忆缓缓复苏,但这些图画书带来的震撼和新奇感远远甚过《故事会》。它是更前一些年代的产物,承载了特定历史时期的时代事件、社会风貌、审美偏好。哪怕纸页布满岁月痕迹,由文学故事情节与绘画视觉形象结合所产生的艺术美感并未消减多少。
无意中发现的这个小摊,是那个寻常周日的意外收获。惊喜到我立刻在朋友圈分享——
「校门口有一位老人家,支了张桌子,摆了些旧书,仔细裁剪废旧广告纸对封皮保护加固,全都是家中收藏多年的连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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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在《三十年间消失的事物废除的词汇中》中提及:「1990年代,小人书渐渐在书店里消失。今天,这个集体记忆的标本已成为民间逐渐升温的紧俏收藏品。」
但老邓不热衷于收藏,他回收、保存、包装、对外展示、往后传承。
遇上好天气,早上八点到十点半、下午两点半到五点半,是他的出摊时间。随行东西不多:两条凳子、一块四方板、一个水壶、一个袋子、一些书,来去自如,轻便得很,晃悠晃悠就可以回家。这个时间,老邓能和学生打交道的机会少,主顾更多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出于情怀买个几本;偶尔会有年轻人走近张望,出于好奇心买来做纪念。老邓觉得许多人拿回去也只是翻一翻就放在一边了,又转念一想,不好奇的人哪怕看见了也无所谓,来他摊前询问的人其实都有一种学习心态,是很难得的。
这些连环画卖多少本,老邓不在意,「唠嗑是主要的,售卖是次要的。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在屋子里坐不住。」他也懒得按照品相分类,全部五块钱一本。
部分封面
没有生意的时候,坐着也无聊,他就会琢磨自己摊上的连环画,看一本书也要一二十分钟,时间就过去了。他对面前的商品很了解,琢磨透了就可以更好地给别人介绍,「不去过细地钻研怎么跟人聊天咧?」相比起做生意的摊主,他更像是个等待你主动上前搭话的策谈嗲嗲。
有年轻人经过,瞧着本子有些旧,过来瞅了瞅,「你这书有点老啦哈哈。」
「老了吧?几十年的东西了,最少都有四十年。」他喜欢这种随意的对话。
看到对方饶有兴致地继续翻找,老邓也会使出自己的销售术语,「挑两本嘛,可以收藏着,将来给你儿孙说历史故事。」
「这本《她的代号是白牡丹》,反特类型的代表作。」
「这本《东京来客》,简单概括为日本朋友来长沙品尝臭干子。」
「这本《万水千山总是情》,都是香港明星演的。」
「这本《夺印》,解放初期的书,讲三反五反的。」
看对方最后决定买一本品相不太好的瑕疵品,老邓忍不住提醒并再次确认,「这本书你喜欢啊?都被墨水染了,真要它吗?」摊子上的许多书都是六几年的,会有磨损缺页或是遗落封面的情况,老邓不求把它们卖出去,只想拿出来给别人看,如果有兴趣,就介绍介绍。
它是一个时代的产物。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连环画的繁荣期,主要以土地改革、三反五反、抗美援朝、人民公社等国家大事以及涌现出来的新人新事为题材。由于娱乐项目的选择不多,连环画自然发挥了一定教化作用,故事都是按照历史事件、近代人物来编画,篇幅短小,试图通过一本小书,传递一些观念道理。
「它是一个时代的产物。」 说完,老邓从茶几凳下方的红色购物袋内,拿出一本看上去更易碎的书,「这是五几年的连环画。如果完整的话,就会很值钱了。」
五十年代的藏品 《丽人行》
那个年代,小孩们课余玩的是搧烟牌(烟壳纸折成三角形,在地上拍翻面)、跳皮筋、抽陀螺、跳房子(在地上画八个格子,按规则单双脚跳),这些都需要多人参与才好玩;而连环画,是一个可以自娱自乐的安静活动。没有电视机存在的生活里,除了课本知识,连环画是另一个学习途径,帮助掌握一些历史知识、生活技巧、人情世故。物资匮乏的情况下,几分钱一本的连环画是奢侈的,需要有一定经济条件才能拥有,但众人热爱并追捧,会借来借去,也算是维系感情的纽带。
这种热爱从网友的描述和感慨中得以窥见到——「八十年代,为了看多几本连环画,我们骑单车到省城,找到租看的店铺,一坐下来,看到快四点五点钟。那时候,动人的画面令人爱不释手,因为有很多书我们买不到,书店没有,市场上也没人卖。现在好了,互联网发达,想要的书可以淘到了。」
八十年代,连环画发展到一定高峰,出版发行量过大,导致出现大量存货积压;创作主题的集中和重复,导致市场流通版本过滥,读者渐渐流失。老邓很早就察觉到连环画在没落,但他更多考虑的是人,当时的画家最少都有八九十岁了,画不动了。「原来的连环画需要制版,一页页画出来之后刻铅字,再排版再印刷,工艺繁杂;以现在的科技来说,再生产连环画很简单,但画的人没有那个味道了。」
他去书店也看到过新版连环画,欣赏不了,还是偏爱老式的纸张和画工。摊子上的线描、素描、水彩、木刻连环画,他如数家珍。
是消磨时间,也是精神寄托。
老邓高中毕业就在家门口摆起了书摊子,每看一本收两三分钱,类似于短时租阅;1985年在朝阳新村的社区居委会担任文秘;2000年后租了一个报刊亭,又干了十多年;2019年长沙搞文明创建,报刊亭被认为不美观、影响市容,基本都撤了。老邓寻思着拿个凳子、放块板子好像也可以啊,又开始摆地摊,现在是第三个年头。
专门售卖连环画,老邓有自己的考虑,「现在这些杂志、小说,手机上基本都有,连环画就难得。」走差异化路线,在线下捣鼓网络上稀缺的东西。哪怕手机上能搜到连环画,却没办法体会到纸张真正的触感和图画的年代感,而这才是珍贵之处,无法在虚拟空间传递。「就算这些东西有许多是腐朽、虫蛀的,不妨碍它是一个产物。」
广告纸的封皮和手写的书名
老邓记得九几年有一段时期,连环画的买卖很红火,价钱比较低,品相也不错。他收购了许多,选择用一个专门的樟木箱来存放,散发的樟脑味可以防虫。如果碰到断页的情况,就用线缝或者胶粘;封面也会用广告纸包装,为了方便辨识,再在上面手写书名。儿子对这种行为不进行干涉,只是会提醒有些东西还是要选择性地留下,不要一股脑全卖掉了。老邓拎得清,现在摆出来的并不是所有的存货,家中会保存经典作品。对于收藏价值,他也不做考虑,心里只想着留给孙子当儿时读物,培养兴趣,然后传承下去。
卖一本少一本。老邓设想先把家里的部分处理掉,销得差不多再出长沙市到处转转。长沙也有流通市场,最早是清水塘的古玩市场,后来有一段时间在修整,于是交易移到了天心阁门口每周六周日的文物古玩地摊,但现在由于疫情,取消了。
连环画年代过于久远、逐渐损坏,又不会重新出版,这个市场会慢慢缩减。老邓的态度很直接,「将来总有一天会消失!销完了就没有渠道了,而新版的又没有那个味道。」
「会觉得可惜吗?」
「任何事物都要新陈代谢。四五十岁的人老了,年轻人也不愿意理这些旧物,也是没办法的事,没办法呀。」
觉得无力又只能坦然接受。但老邓还抱有希望:年轻人不在意,其实是没注意,如果钻进去了,就会有兴趣。就像他摆摊卖连环画,原来只是为了改善生活条件,现在已经转化为了一种消遣和精神寄托。什么都可以有个转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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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片邻里街坊基本都认识老邓,偶尔有人劝劝,「年纪这么大了出摊干嘛?」「这种书怎么卖得出去咧?」老邓只笑笑,不多回应。他只想着把时间消磨掉了就行,摆摊和打麻将、逛公园、玩空竹有什么不同吗?都是年纪大了,各自杀时间罢了。
何况,摊子还是一个社交据点。遇上太阳天,这个位置可以晒到下午四点钟,只要有一个老人家出现,就都聚过来了,五六个人站在一块,你一句我一句,时间一下就过了,到煮饭的点了就散了各自回家。
差不多的时间,往往会有一辆三轮车经过,熟悉的喇叭音色回荡在小区;“回收彩电、冰箱、空调、旧电脑、洗衣机、热水器、电动车,收废品咯!”渐行渐远。
而老邓还坐在那里,老报刊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