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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不忘、不原谅,“慰安妇”毛银梅最后的心事

2017-12-11 龚龙飞 有狐

如同多数受访的“慰安妇”,毛银梅足够衰老,常以记性不好来回绝这些难以启齿的问题,她又足够长寿,一直被追问了十几年。

她是15万朝鲜慰安妇中的一个,是最后一名在华的韩裔“慰安妇”,现在,她与纪录片里其他13名慰安妇先后离世,将他们的往事烧为灰烬。


这是搜狐新闻年终策划《山河故人》的第三篇


 | 龚龙飞

编辑 | 冯翊

千湖之省湖北有许多村子叫湖西村。孝感市的东方就有一个湖西村,村子中央,有一块稍稍突起的旱地。这里是著名的江汉平原,抗日战争中的兵连祸结之地。

古战场已密不可闻,不过在遍及县区的烈士陵园里,那些英勇抵抗的男性名字和事迹被刻在坚硬的大理石碑上,而那些抗战将领的往事则被塑成石像,代代传颂。诸如陶铸在应城汤池培育了大批抗日骨干,李先念在安陆彭家祠堂建立了新四军第五师。

人们相信,是英雄书写了历史。

湖西村的这块高地上没有发生过战斗,这里只有一方墓地,面积不足一平米。一个活到95岁的女人,长眠于此,她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

她叫毛银梅,原名朴车顺,墓碑上的卒年定格于2017年1月18日。7个月后,她的生命在纪录片《二十二》里“复活”。

今年8月,这部以2014年中国内地幸存的22位“慰安妇”遭遇为背景的纪录片,以口述串联起她们的生活现状,无解说、无历史画面,更无悲情的控诉,仅有的一段音乐在片尾响起。然而平淡而“乏味”的日常,却击中了无数国人的内心,22张“沟壑纵横”的脸,成为当时社交媒体上最动人的影像。

追寻毛银梅的过去,是纪录片《二十二》未竟的使命。

纪录片《二十二》上映前的海报

如同多数受访的“慰安妇”,毛银梅足够衰老,常以记性不好来回绝这些难以启齿的问题,她又足够长寿,一直被追问了十几年。

她是15万朝鲜慰安妇中的一个,是最后一名在华的韩裔“慰安妇”,现在,她与纪录片里其他13名慰安妇先后离世,将他们的往事烧为灰烬。

“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那余温是人性的坚忍与尊严,是一个苦难民族的心灵史,是山河的底色。

纪录片公映后,22位幸存者仅剩8人。她们身无大恙,沿着命数走向凋零。

毛银梅已成“故人”,她的墓地边冒出了油菜的新绿。纪录片里,她唱起了朝鲜民歌《白桔梗》,现在,干枯的桔梗花就摆在墓碑前。从墓地外望,坡下的绿野里隐约出现村庄的红色屋顶,远处山河辽阔。

阎王爷送鱼来,告诉她不要死

17桌的酒席沿着路摆了很长,10人一桌,一桌流水18个菜。门前堆着村民送来的鞭炮,像一堵厚实的墙。来自武汉、南京、上海、北京以及韩国的花圈层层叠叠,盖住了12米长的外墙。因为吊唁者众多,门前的柚子树与香樟树之间搭了个舞台,10个人的戏班在此表演节目。出殡时,天色大晴,送葬的队伍坐满了5台大巴,30辆小汽车。

这是毛银梅的葬礼,养女黄美荣没想到葬礼如此盛大,因为母亲并没有别的亲人。

村里人觉得逝者95岁,是寿星升天,是白喜事。他们知道逝者的身世,也会说她可怜,但没人说的上她遭遇了什么。

2015年,吃过晚饭,毛银梅老人静静地坐在后门,平日也象这样一坐数小时。图/晏美华

葬礼上,湖西村的老人来送行,他们从前将毛银梅视作异乡人,喊过她“朝鲜婆婆”。他们记得,她不会使用中国农具,她延续着朝鲜族习俗,用头顶着锄头下田,招来小孩的哄笑,她不会插秧,就在夜里下田自学。

在龙店村,人们都知道毛银梅爱干净。她会用抹布去清理家门前的水泥地,用扫帚一路扫清村巷的杂物。有孩子进房间,她总能拿出糖果,老问“你喜不喜欢我呀?”

几年前,一个姑娘骑摩托把毛银梅撞倒在地,被吓得面如土色,当时四野无人,已经骨折的毛银梅让她快走,不然走不脱,姑娘于是走了。毛银梅去世后,姑娘的亲属出现在了送葬的队伍中。

晚年,毛银梅行动不便,还是会裁下后院的栀子花,送给歇脚的人;她还有一手绝妙的女工,经常给邻居缝缝补补,补丁严丝合缝,“就像长在上面一样。”她对人客气周到,总不愿意添麻烦。

黄美荣明白,那是一个异乡人的生存法则。

黄美荣迄今记得,小时候她常被本村的孩子们欺负。母亲出现后,非但不护着她,还要当着别人的父母面痛打一番,直到她哇哇大哭。黄美荣心里愤慨,但跟着母亲一进家门,就见她闷头大哭。母亲告诉她,“因为你是外面(抱养)来的人,我打你,是不想你吃更大的亏。”说到这里,67岁的黄美荣还是红着眼睛。

她听过一些母亲的苦难史,养父黄仁应,是一个寡言的农民,对于毛银梅以前的事,他一句不提,也无法给予慰藉。

1959年深秋,饥荒冲击中国农村。夏天,毛银梅带着女儿挖藜蒿,采野萝卜缨子,冬天的一个夜晚,她想不开,便独自走向一条安静的河,水很凉,她昏昏沉沉,突然感到身边有股力量在转动。她以为是阎王来勾命了,水流没有离开,她越想越怕,就反手一击,结果,水里翻起了一条大鱼。她抱着鱼,小跑回家,就炖了一大锅鱼汤。一家人以为她有法术。

毛银梅认为阎王爷送鱼来,就是告诉她不要死。

“毛泽东像”、朝鲜画册以及香水瓶子

毛银梅的灵堂在家的左侧,黑布白字前竖着一栋花花绿绿的灵屋,墙上贴着祭祀日期的红纸。

旁边的遗像里,她穿着韩服,面目清癯,没了门牙,笑,眯着眼睛。

黄美荣一天来供两顿饭,这个习惯要持续一整年。

房间里留下的不少遗物,可以拼凑出毛银梅的晚年生活。2013年,24个韩国年轻人专程到孝感为她修房子,他们在墙壁里放进了保温的石膏板,刷了白油漆,装了木门,后来更多韩国志愿者寄给她录音机,磁带、保暖内衣、围脖以及地图。

韩国志愿者为毛银梅带来的故乡的土。图/晏美华

来自韩国全罗道北道风南区的志愿者希望她回家,因为那里就是她的故乡。尽管坐飞机两个小时就能到,但毛银梅回绝了,她觉得那里没有亲人,只想要一把故乡的土。韩国人带来了土,还带来了古城门、街道的照片;照片嵌在相框里,挂在床头的墙上。

相框的上面,是一张小幅的毛泽东像。

1952年,村里通知毛银梅,外国人在中国要另做登记,办事的没听过“朴”这个姓。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毛泽东像,决定改名为毛银梅,她住哪里,这张照片就带到哪里。

她还有一件珍贵遗物:一套厚重的朝鲜画册,70多年前出版。1945年8月,日军投降,武汉的60多个“慰安所”面临解放,但“慰安妇”们并不清楚,日军打算将她们遣返回南朝鲜。毛银梅不信任日本人,打算伺机逃走,而同为“慰安妇”的另一个姑娘准备跟日军回去。离开之前,女孩将随身的画册送给她做最后的礼物,此后,两人山河遥遥不见。现在,装着画册与老人证的箱子都在葬礼当天赠予了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桌上还有空的香水瓶子。这是毛银梅在三汊镇的超市花五十块钱买下的,晚年的她很喜欢香水,经常买。

床头还有一台韩国人送来的制氧机器,用来治疗她的肺部萎缩,最终,她还是死于肺气肿。

还有一张照片,摄于2014年5月25日。那是二十二剧组与毛银梅全家的合影,导演郭柯留着胡子,坐在毛银梅身后,她双手放在膝上,开心。三年时间过去,透明胶干了。

2014年,《二十二》剧组与毛银梅合影。

忘记的与“过去的”

十多年间,随着毛银梅“慰安妇”身份的公开,很多人来看望她,采访她,她从未拒绝。她喜欢热闹,但不喜欢被追问过去,被强迫当“慰安妇”的那段历史,毛银梅始终不愿多说。

很长一段时间,头痛和子宫不正常的流血一直折磨着她,1969年,她在武汉切掉了子宫,似乎也切掉了记忆。

她对慰安所的描述,相当简单:位于湖边的房子,两层,两个女孩一间,中间用布隔开。

到此为止。

当时,郭柯拍了她一周,“但是一说到慰安妇的事,她就不提了”。

对这个讳莫如深的话题,黄美荣也问了许多次,毛银梅就告诉她,“我到了这么大年纪,说了也没有用。”

郭柯告诉《后窗》,20多位受害者都有共同的特点,就是选择性失忆。“不想回忆被日本人凌辱的那一段。”

《二十二》拍摄期间,毛银梅老人与大家聊天。

“慰安妇”们不肯说出自己的苦难,一度让《二十二》的拍摄陷入困境,郭柯后来意识到,沉默与迟疑本身就是她们的现实生活,他决定如实记录。片子上映后,这些“无聊”“乏味”的日常意外地在公众内心掀起了巨大风浪: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

“她们越笑,我越难过”。

“去看看吧,没有仇恨,只有活着的温柔”。

毛银梅是郭柯拍摄的第一个人,也是纪录片里四名幸存者中占用篇幅最长的人,我们无法想象她看了《二十二》后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片子在武汉试映时,黄美荣代表母亲上台接受观众如潮的掌声,她不知所措地捏着衣襟,操着孝感方言,说了几句“拍得好,拍得好”。

李爱莲是唯一看过《二十二》的片中人。那天,郭柯带着电脑,在炕上放给她看。看到自己被问起“慰安妇”问题时的画面,李爱莲的脸上显得很难过,镜头切换到她灶台上做饭的场景时,她又有点高兴。

更多“慰安妇”仍逸出热闹之外,延续着平静的日常,仿佛这一切没有发生。

毛银梅总是对郭柯说,过去了就过去了。黄美荣相信毛银梅是真的忘记了。但有些记忆总会深入潜意识,不被时间带走。

2016年春末,天气渐热,孙子们打算给老人的木门上安装防蚊帘,毛银梅亲自选了一个,上面印着紫色蝴蝶图案。

安装防蚊帘时,孩子们用铁锤砸进第一颗钉子,撞击声将她吵醒,没想到接下来,她大发雷霆,“你们要把我关起来!我又没疯,你们为什么关我!”她情绪激动,拿起身边的东西扔出窗外,包括平日最喜爱的两盆绢花。

毛银梅老人,以及她亲自挑选的带有蝴蝶图案的隔蚊帘。图/晏美华

毛银梅被失眠困扰几十年,常常头疼到彻夜不眠,从床的这头爬到那头,或者双手拍打床板,撕扯头发,甚至用头去磕床角。为了防止她受伤,黄美荣给她买的床角特别圆润。

毛银梅常说自己记性不好,但很多童年往事又可以娓娓道来,家门前有河,屋后有山。父亲失踪在日本人的工厂里,母亲带着妹妹上火车,哭着抛弃她。“火车在那么高的地方走,我趴在铁轨边哭,火车上的人看着我可怜,丢东西给我吃,我就吃,妈妈就在旁边哭。”

这是她记忆中最后一次见母亲,有时候,她会为母亲的出走找理由,有时候很认真地问与她聊了三年多的《孝感日报》摄影部主任晏美华:“你说我妈妈为什么不要我呢?”

在2016年秋天的一次谈话里,毛银梅主动提到了日本人,她说:“刀子!日本人的脸总和刀子贴在一起,明晃晃的!”晏美华就试探地问了一句:“那日本人个子高不高?”

她五官立刻僵硬,左手撑着额头,眼泪从右眼边打转,“不说了,我要睡了。”

第二天,毛银梅回了湖西村看老房子。房子坍塌了,屋梁烂了,屋里积了水,她还是要进去,站在一块倾倒的木板上,突然嚎啕大哭,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不怨恨,不忘记,郭柯在12月7日香港公映《二十二》的海报上写道。

“我不原谅”

2016年12末,毛银梅再次因为肺气肿住院,这是她最后一次住院。

此时,日韩两国正因“少女像事件”闹得不可开交。“少女像”是象征着慰安妇的铜像,常常是身着韩服、短发赤脚、双手紧握的少女模样。2011年11月14日,在第一千个“周三集会”上,韩国民间声援慰安妇的团体将铜像放在日本驻韩大使馆门前。离世的受害者越来越多,“少女像”象征着追求正义的精神永存。

韩国慰安妇少女像。

2015年底,韩日两国就解决慰安妇问题达成一致,日方向原慰安妇支付了10亿日元,日方希望在得到谅解的同时拆除少女像。

战争期间,毛银梅是韩国国籍,也是韩日慰安妇问题的协议补偿对象。

鉴于她每况愈下,韩国领事馆官员赶往医院,提示毛银梅,只要她在一份同意原谅的协议书上签字,就将获得一笔补偿,而同意是必要的程序。

被肺气肿折磨的毛银梅,此时嘴唇发紫,面目无光,偶尔还会说些胡话,她花白的头发凌乱,身上插满管子。

她听懂韩国官员的意思后,面目严肃,“我这辈子就是被日本人害的,”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原谅。”

这句话震惊了在场所有人。因为在此前漫长的追问里,她总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总说忘记了。

韩国官员和家属开始劝慰她,持续了十几分钟。她始终一脸严肃,不发一言。

家人用枕头将她垫起,这个不识字的老人看着韩国人拿出的表格,家属轻轻捏着她的食指,准确地在空格里摁下了一个印记,左右摆动后,指纹清晰,协议达成。韩国人完成了他们的国家任务。

从法律上说,她与这段历史和解了。

没几天,毛银梅就不愿住院了,她哭闹着要回家。2017年1月18日早晨,这天也是周三,疼痛中挣扎的她在临终前,努力地喊了两声“妈妈呀,妈妈”,音调拖得很长,像一个孩子。

11月24日,她葬在这块高地上快一年了。土地上丰硕的棉铃被采走,一些废弃的棉花杆靠在她的墓碑的背面。一只食了桑葚的鸟,在墓前播下了一颗种子。种子长出了三株枝干,像翠绿的火团,将墓地覆盖。

在太平洋的另一端,“慰安妇”的历史追问却未停止。美国旧金山市不顾日本的绝交信,将新立于圣玛丽广场上的“慰安妇”少女群像收归市有,以纪念她们,让民众不忘历史。

群像里除了三位象征着中国、韩国与菲律宾的少女铜像外,边上还多了一位凝神仰望的老妇,它象征着老去的慰安妇,这位穿着韩服的老妇,面目清癯,样子与毛银梅很像。

美国旧金山市圣玛丽广场上,一座象征老去“慰安妇”的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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