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诗十二首(上)
蔡天新主编的《现代汉诗100首》(三联书店,2007)十年后扩容,将会以《现代汉诗110首》面目由三联书店重新出版。十年前遵其嘱,我为那本书中的十首诗作注、旁白并撰写了诗人简介,借重新出版之机,近日我也修订了当初提交给那本书的内容(有些甚至是推倒重来)。蔡天新另又要我为添进扩容版的两首诗作注、旁白并撰写这两首诗的作者简介,这样前后共十二首,且分作(上)(中)(下)三期,先在本公号刊出,算是为《现代汉诗110首》作个预告。也是由蔡天新主编、三联书店已经于2014年出版的两本译诗集《现代诗110首》(红卷)和《现代诗110首》(蓝卷),跟《现代汉诗110首》为同一系列,正好顺带在此推荐。
《现代诗110首》(红卷)和《现代诗110首》(蓝卷)书影
2007年版《现代汉诗100首》书影
陳東東 注
现代汉诗十二首(上)
李金发
夜之歌
我们散步在死草上,
悲愤纠缠在膝下。①
粉红的记忆,
如道旁朽兽,发出奇臭,②
偏布在小城里,
扰醒了无数甜睡。③
我已破之心轮,
永转动在泥污下。
不可辨之辙迹,
惟温爱之影长印着。
噫吁!数千年如一日之月色,
终久明白我的想象,
任我在世界之一角,
你必把我的影儿倒映在无味之沙石上。
但这不变之反照,衬出屋后之深黑,
亦太机械而可笑了。
大神!起你的铁锚,
我烦厌诸生物之汙气。
疾步之足音,
扰乱心琴之悠扬。
神奇之年岁,
我将食园中香草而了之;④
彼人已失其心,
混杂在行商之背而远走。⑤
大家辜负,
留下静寂之仇恨。
任“海誓山盟”:
“溪桥人语”,⑥
你总把灵魂儿,
遮住可怖之岩穴,
或一齐老死之沟壑,⑦
如落魄之豪士。
但我们之躯体
既遍染硝磺。
枯老之池沼里,
终能得一休息之藏所么?⑧
一九二二Dij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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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死”字定下《夜之歌》基调,出现在第一行,则令此诗从某个结局写起;“草”是传统意象,惯常被诗人们寄以惆怅惋伤的相思,“死草”表明这种相思已告绝望。“死”冠于“草”前,又将现实之境翻为超现实,从具象迈向了诗之抽象,并使下一句“悲愤纠缠在膝下”有了依据,顺理成章。
② 既从结局写起,就惟有“记忆”。这“记忆”有“粉红”的颜色,显然关乎情爱;并有如“兽”的形状,腐“朽”的质地,“奇臭”的气味,处于“道旁”这么个位置,应是被憎厌和弃去了。这两行的层次何其丰富,给出的形象何其饱满,就诗而论,简直完美。
③ 这首诗的版本依据《新文学大系·第八集·诗集》(朱自清编选,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偏布”即“遍布”,后面第12行“终久”即“终究”,第18行“汙气”即“污气”,当时书写与现在规范不同。延自上一节的“奇臭”“遍布在小城里”,示意不堪回首的“粉红的记忆”到处干扰着现在,之后几节,写的正是已死的情爱之犹未死去带来的伤痛、悲绝和无可解脱之烦乱。
④ 此节开始转而忆起从恋爱到背弃。“神奇的年岁”正是恋爱的年龄,“香草”则当与第一行“死草”对照,见出那个人曾经的美妙和我的痴心。
⑤ “心”是这首诗里的一个贯穿性意象,构成情节线索。第7行“我已破之心轮”和第20行“扰乱心琴之悠扬”,皆因这一节所说的“彼人已失其心”;“混杂在行商之背而远走”则点出“彼人”(那个曾经美妙如“香草”的人)的蜕化。
⑥ 胡浩然《·吉席》:“海誓山盟,地久天长”;胡适《我的三个朋友——赠任永叔与陈莎菲》:“寒流秃树,溪桥人语,此会何时重有?”。
⑦ “或”字在此提示“一起老死”不过是假设,可见其不死心。
⑧ 又一假设。“枯老之池沼”这一“死”地呼应了第一行的那个“死“字。问题是,“死”终于可以是“心”的“休息之藏所么”?《夜之歌》的声调幽怨,韵味牢骚,颇类楚辞,这最后一问,亦类“天问”。
旁白:
一、胡适的尝试自肉体——语言方面着手,去猜测未来现代汉诗可能的心灵。要是现代汉诗这种自由诗在一开始也有律则的话,那就是:它必须用一套有着自己的语言规范的白话来写作。李金发现代诗写作的起步,却并不踏在这条白话之路上。不幸而又幸运的是,提起诗笔之际,他还没有过白话写作的训练,甚至没有白话写作的观念,这使得他去自创一套自己的汉语来一吐自由的诗之心声。李金发的原创性在于:他以灵魂为依据来塑造现代汉诗可能的形象,其诗歌语言的肉体逻辑是内在的,并不出于文化策略的外在考虑。他奇崛的诗心和深受波德莱尔《恶之花》影响的诗歌意识,由于无可借用一种现成的汉语,而发为了变相的无词之吟唱。其诗之佶屈隐晦,大半在于他并不指望用语言告诉情况——他只想用语言奏出情绪。这种因为被迫而主动到音乐中收回其财富的意愿,正是象征主义的诗歌主张。
二、这首失恋之诗的情绪线索经由“死草”、“香草”和“池沼”转折。“死草”象征情爱不再的伤心绝望,“香草”象征情爱曾经的美妙,“池沼”则指向不知能否憩止忧惋愤懑愁苦悲绝之心的所在。
三、将一首诗以“歌”为题,在此不止是文学写作的惯技,而成为对这首诗实质的专指,提示你注意对它的读法——那“夜”里的爱恨情仇、希冀决绝、想象和欲望、幻觉与通感,它们的奔放发露更在于诗句的语调口气、速度节奏、顿挫转折和旋律音色,而不止于字词的意义。在读它时,应该用更多的感受替代理解。
李金发(1900—1976),广东梅县人,原名李淑良,因梦见白衣金发的诗歌女神而有此笔名。幼上私塾,1919年赴法留学,之前闻所未闻其时中国风起云涌的新文化运动,先后就读笫戎和巴,在法国诗歌特别是波特莱尔《恶之花》的影响下,开始当时看来风格险怪的诗歌写作,成为汉语中的象征主义诗人。其重要诗作大多写于旅居欧期间,收入诗集《微雨》、《食客与凶年》等。1926年回国后,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四十年代出使伊朗和伊拉克。1951年赴美国寄居,逝于纽约。诗人一生耻于跟文坛往来,晚年视其诗为“弱冠之年的文字游戏。”
何其芳
季候病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
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铃声
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①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天!②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
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
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③
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
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
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④
过了春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怀想着,不做声,也不流泪!⑤
一九三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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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开头并不否认“我”害了刻骨相思的恋爱病,但这爱情却不具体,3-6行自问,那个对象是谁呢?第5、6两行巧思奇喻颇为高妙,竟似天成!
② “不”否认却又没有否认上述恋爱病,但明确了“我”的恋爱病是“怀想着秋天”。至此“季候病”在诗中被定义。
③ 想象中秋天的宽广和“我的灵魂”在其中轻举高翔的健康,判然有别那些害病的征候。
④ “南方”的秋景。至此“怀想着秋天”跟“怀乡”的主题相关联,“季候病”亦即思乡病。
⑤ 最后两行单列一节总结此诗,仍是执迷和愁绪:当秋天还没到来(南方的家乡仍然遥远),“我”就只能还在“我”的“季候病”(思乡病)里“迷漠地怀想着”。
旁白:
一、辛弃疾《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季候病》里似也有这么两层境界,诗意往返循环于其间。怀秋正由于怀乡,在伤感和脆弱的独语里,如何其芳自己所说的“被压抑住的无处可以奔注的热情”被打开。
二、尽管新诗的许多短诗都被一概称为抒情诗,但是像何其芳所写的这么一味抒情的诗其实少见,像《季候病》这样单纯精致的抒情诗,更是难能可贵。这首诗的完美首先在于它全然的本份,其题材和主题也就是它的抒情诗样式。于是,它就如音乐般不能以另一方式加以复述。这首抒情诗说了什么呢?说了它自己——说出它的惟一方式只能是将它再念上一遍。
何其芳(1912-1977),原名何永芳,四川万县人。幼读私塾,1929年秋考入上海中国公学预科,开始创作和发表诗歌。翌年就读清华大学外文系,再转北京大学哲学系。1936年与李广田、卞之琳合出《汉园集》,被称为“汉园三诗人”;九年后问世的《预言》奠定了他的诗歌地位。他纯粹的抒情诗篇不仅区别于旧传说中的爱的无病呻吟,也区别于滥调的新诗中狭窄的伤春悲秋……1938年夏他赴延安,任鲁艺文学系教员、主任等职。之后直到因癌症逝于北京,他历任包括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和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在内的各种文化官员,同时是一个勤于断改造思想的写作者。
陈敬容
夜客
炉火沉灭在残灰里,
是谁的手指敲落冷梦?
小门上还剩有一声剥啄。①
听表声的答,暂作火车吧,②
我枕下有长长的旅程
长长的孤独。③
请进来,深夜的幽客,
你也许是一只猫,一个甲虫,
每夜来叩我寂寞的门。④
全没有了:门上的剥啄,
屋上的风。我爱这梦中的山水;
谁呵,又在我梦里轻敲……⑤
一九三五年冬,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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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谁的手指”这一形象,出于对“小门上……一声剥啄”这种细小声音的猜测和想象。
② 从表声的“的答”联想到火车的声音,这跟前一节写到的“手指”有关——那手指属于一个敲门的夜客?这夜客是刚刚乘着火车远来的吧?
③ 表声出于“我枕下”,睡前对细小声音的猜测和想象,不过是更显出了“我”的“长长的孤独”
④ 此节以希望哪怕是“一只猫,一个甲虫”这种“深夜的幽客”来访的方式,写出“我”的“寂寞”究竟有多么绝望。
⑤ 幸好还有梦,还能在梦中听到也许是夜客的“轻敲”。最后一句却又能反过来接上第一节里“是谁的手指敲落冷梦?”一句,似乎这首诗可以循环着继续读下去——不过这最后一句提示,前面读到的那些,是否也已经是梦?
旁白:
一、入梦前后,感官一样样关闭,惟有听力反而更加活跃和敏锐,这首诗正由那一刻的听力带来。
二、对“深夜的幽客”的猜想以声音为据,更出于诗人因孤独寂寞而生的绝望中的希望。
三、但使得这孤独寂寞的绝望显得毫无希望的是,诗的最后一行似乎透露,整首诗对一个细小声音的猜测和想象也只是一重梦境,“深夜的幽客”造访的一点点渺茫的声音依据,也并不实有。
四、写此诗时陈敬容十八岁,独自一人寄于北平,居无定所。设想起来,那个“深夜的幽客”用手指剥啄人家小门的形象,更可能属于诗人自己,那个猜想和期待夜客的倒是小门里的别人。也许,此诗竟然是诗人梦见别人在梦中梦见身份为夜客的诗人的梦……
陈敬容(1917-1989),原名陈懿范,四川乐山人。启蒙教育来自清朝末代秀才的祖父。十八岁时只身到北平,在清华和北大短期旁听,写作并开始发表作品。1948年,与辛笛、杭约赫、唐祈等共同创编《中国新诗》月刊,后来担任过《世界文学》杂志编辑等职。她是九叶诗派最优秀的女诗人,善以外景触发内感,凝练而有爆发力地抒写自己的渴意,“找到焦灼的渴意的时候,”她说,“我同时也就望见盈盈的满溢了”。著有诗集《交响集》、《盈盈集》、《老去的是时间》,散文集《星雨集》和译作《安徒生童话》、《巴黎圣母院》等。
痖弦
上校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
自火焰中诞生①
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②
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③
他曾经听到过历史和笑
甚么是不朽呢
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
他觉得唯一能俘虏他的④
便是太阳
1960年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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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玫瑰”是爱情的符号,当然也是幸福、和平和青春岁月的符号,但上校的“玫瑰”却“自火焰(不难理解为战火)中诞生。”痖弦自己的解释更直接:“玫瑰,指战场上的炮火”。
② 荞麦田本该是和平的生活化空间,但那里却进行着“最大的会战”!依作者本意,“他们”指上校和他的战友。“遇见”一词,表明“他们”运气不佳地跟战争的那种不幸的遭遇关系。一首诗或诗中的一个句子,常常可以有不同读法,这里,考虑到前面那个“玫瑰”意象的爱情含义,和在后面诗中出场的“妻”,或也不妨视“他们”为上校和他未来的“妻”,这使得“遇见”一词另生意味,带来另外更丰富的想象:“他们”相约或偶然“在荞麦田里”“遇见”?那么那“最大的会战”会不会另外也关涉“他们”两性之间呢?——这一行似乎又能让人看见这样的场面——恋爱于“荞麦田里”的“他们”正在“会战”之际,却“遇见”了真正的大会战。诗的前两行也因为这一句而更确实。
③ “诀别”——紧接着就是“诀别”,那条上校永远失去的腿代表以“玫瑰”为象征的他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
④ “妻”踩踏缝纫机的嗒嗒声让老上校回想起战地的枪声。在这一节描写上校晚年灰暗的日常生活的诗里,“零星的战斗”、“俘虏”这种军事化词语的羼入,跟前面“自火焰中诞生”的“玫瑰”和恋爱于“会战”一样,示意战争及其阴影对于“上校”命运的悲剧性甚或喜剧性的主导。
旁白:
一、嵌在中间自成一节的那行诗里的“历史和笑”,是这首诗的一个高超视点。“上校”“曾经听到过历史和笑”,但他看不见“历史和笑”。“历史和笑”却能俯瞰他。
二、“历史和笑”的并置,形成严正与滑稽、宏大与琐碎、悲悯与不屑等讽刺性反差。在诗中,痖弦充分运用了这种讽刺性反差的修辞策略。
三、这首诗的样式本身,也正体现“历史和笑”的并置——史诗的题材和短诗的篇幅。
四、这首诗的力量,正在于这种“历史和笑”,却又击打向“历史和笑”。
痖弦(1932- ),原名王庆麟,河南南阳人。在大陆接受小学和中学教育,1949年8月在湖南参加国民革命军,随之迁往台湾,目前定居在加拿大温哥华。五十年代开始写诗,1954年他与另两位背景相仿的诗人张默、洛夫一起创办《创世纪》诗刊。痖弦的诗作多方展示对基层生活者的痛苦反思,表现出一种茫然若失的幻灭感与失落感。著有《痖弦诗抄》、《深渊》、《盐》等诗集及诗论集《聚散花序》。他的诗歌写作生涯并不太长,后来担任《幼狮文艺》等文学刊物的主编、《联合报》副刊主编等职,为台湾最有影响的编辑家和文化推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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