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ICU医生讲述：病房里的好男人，坏男人

原创：李依源 2018-05-26

感谢大家喜欢我的上一篇文章，《一个ICU医生讲述：病房中的那些感情》（点击可读），今天继续讲故事。

讲几个男人的故事。男人的另一边对应女人，男人女人组合起来，就是人间百态。看人世事，知人世势。从别人的故事里，悟我们自己的人生。好了，不啰嗦，开讲：

（一）最爱你的男人永远是你的爸爸

每个女孩从出生开始就有一个男人爱着她，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爸爸。

最近看到一个爸爸控诉女儿骗光家里300万并拉黑全家的报道，想到了我一个女病人的父亲。

那天晚上正在交班，听到有人在病房里吵闹。过去一看，是个20岁左右的姑娘。为叙述方便，暂且叫她小月。一看到我，小月马上拉着我说：“医生，你就让我出院吧，我只不过吓唬一下我男朋友，他老是跟其他女人聊天，我就抿了一小口农药，我感觉现在啥事也没有了，护士偏不让我走。”

我问：“你喝的什么农药？”

她说：“百草枯啊，我去农药铺随便买的。”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我的病人喝其它农药的治过来的很多，唯独喝百草枯能治过来的寥寥无几。

我：“你男朋友呢？”

小月：“医院太冷了，他回去了。”

小月：“你父母呢？”

小月：“我爸在家呢......哎！医生，这事别告诉我爸！我就喝着玩的吓我男朋友！没那么严重！”

我不管她如何分辩，坚持要了她父亲的电话。同时对她施行洗胃灌肠，抽血留尿化验、请各科会诊等措施。过了大半个小时，她父亲来了，是个黝黑的男人，穿着普通但整洁。

男人：“医生，我是小月的爸爸。”

我：“小月的妈呢？”

男人：“她妈生下她就走了，她都是我带大的。”

我皱了皱眉：“那小月有其他亲人吗？比如兄弟姐妹？......后妈？”

那男人反而笑了，说：“没有呢，我怕娶个后妈对我女儿不好。我就只有她一个女儿，没其他小孩了。”

一个男人又当爹又当妈，为了把女儿拉扯大，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而这个难题现在又甩到我面前，如何告诉他辛苦养育了20年的女儿可能要离开他。

我沉默了一阵子，开口了：“小月她喝了百草枯，这是最致命的农药，无药可解，虽然只是一小口，但对她的影响可能是致命的。”

她爸很惊讶地说：“医生你搞错了吧？我看我女儿现在挺好的，她刚说饿了想吃馄饨。”

我说：“百草枯就是这样，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事，过一个星期到一个月，药物会聚集到肺里，然后整个肺慢慢失去呼吸的功能，最后人呼吸不了，只能.....而且，没有解药。”

她爸再问：“那有没有可能治好？”

我说：“除非她喝的是假药，或者她年轻，能熬得过......当然，我们也会尽最大的努力救她！”

她爸不再说话，愣在那。

后来这姑娘的爸爸每天在医生办公室前徘徊，看到医生就问“我女儿能好吗？”但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答复。

有一天下班，我看到姑娘的爸爸一个人蹲在楼梯口，几天不见，这男人好似老了十岁。他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嘴唇似乎在颤抖，那种心酸与无力感没法形容，我想去劝他，但不知道要如何去劝。社会历来教育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男人被人撞破流泪似乎也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男人也只是一个血肉之躯，在病床上的是他唯一的女儿，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全世界。即使心在滴血，他在女儿面前也要强装笑脸。也只有躲在人后，他才有偷偷垂泪的资格。

姑娘还跟刚来时一样，每天吵着说自己没病，要回家，吵着说她男朋友怎么不来见她。两个多星期后，开始听不到她吵闹回家的声音了。因为这时候，她开始呼吸困难，没有办法多说一句话。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她爸终于认命，带她回了家。

从始至终，她的男朋友，我没有见过一面。

这个小月，应该是得到父亲的爱太多了，父亲因为她单亲，给予了太多关注，太多关注就容易纵容，小月从小一定养成了要挟父亲的习惯。想要什么，耍耍脾气撒撒娇就能得到。她以为世界上的男人都会像父亲一样宠着自己，可不知道，这世上，除了她父亲，别人根本不会在乎她是谁。

这个故事希望为人父母者警醒，你养孩子，无非也是帮助ta明白ta是谁，ta从哪里来，ta要到哪里去的问题。这三个问题是所有人都要解决的问题。

（二）产科乌龙事件

在ICU值班最怕半夜接急会诊电话，这天半夜接到产房电话，说是急会诊，让我去写个意见，我内心唏嘘，产房的急会诊多半是产妇大出血抢救，又要一夜无眠了。

结果进了产房，气氛非常安静，完全不像是有抢救发生。里面生产的只有一个产妇，但这个产妇面色平静，心电监护和胎监都平稳，眼睛一直瞅着走廊，完全不像有事的样子。我心里纳闷，问产科医生：“要会诊的病人在哪里？”

产科医生指了指外面，说：“呐，在那。”

我这才注意到外面的担架上躺了一个男人，那男人身材高大，体型结实，并未更换医院的病号服。他脸色苍白，像是睡着了，我拍拍他，没任何反应。我就在想，产科怎么会有男病人？

产科医生看我疑虑，说：“这个男的是里面那产妇的老公，在外面嚷嚷着非要进来见见老婆。我看产妇第一胎也非常紧张，不怎么配合，所以就想着让她老公进来安慰她一会。谁知道这男的晕血，结果产妇没安慰成，我们还得抢救他。”

我大概能脑补出当时的画面，这男的一踏进来，大喊：“老婆，有我在呢，别害.......”扑通就倒下去了。

我说：“那也不需要半夜请急会诊啊。”

产科医生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一开始也没太当回事儿，毕竟陪老婆生孩子晕倒的人也不只他一个。但是这男的一直都没醒过来，四五个小时了。又听他老婆说，他小时候有心脏病，给他上了一个心电监护，果然心律都不规则了。这不是我们对男病人、对心脏方面的问题没经验嘛，担心是不是心源性晕厥、休克之类的，就想让ICU会诊一下，我们也好放心了。”

我给这男人检查完，分析完心电结果。告诉产科医生：“心脏没问题，放心吧。”

临走时，我瞅着那产妇一脸关切地看着走廊上自己的老公，突然想起我生娃那会儿，全程在用产科学分析自己到哪个产程，应该怎么做，还有多久进入下一产程。我老公全程淡定，对我的分析表示完全赞同，现在想来还真要感谢他没给我添乱。

不过明知道自己晕血有心脏病，还坚持来安慰自己的老婆，这男人多少也有点傻得可爱吧。

（三）毁三观的故事之亲子鉴定

这个故事是我的法医朋友亲历的。用她的话说，做亲子鉴定久了，有时侯自己对社会和人生都要产生怀疑。

亲子鉴定的价格是偏高的，程序也很繁琐，其实技术成本不高，过程签字什么的也根本不用这么繁琐。价格偏高和过程繁琐完全出于是社会伦理的需求。

假设亲子鉴定的价格跟我们吃两顿火锅的价格一样，步骤像叫外卖一样方便快捷，所有男人没事就去亲子鉴定一下自己老爸是不是亲爸，自己儿子是不是亲儿子，自己兄弟姐妹是不是都同一对父母亲生，那这个社会绝对会乱套的。

参照以下例子：

一个男人反复怀疑自己儿子不是自己亲生，于是将自己和儿子的DNA去做鉴定。最后结果显示百分之九十八可能（注：亲子报告不会下一个确定的结论，只会给出一个科学上的比例，假设父母与子女最后显示亲缘关系达到百分之九十几，从统计学上来说，那就说明是亲生父母了。）

按理说正常人就会相信是自己亲儿子，欢喜回家去了，但这男人始终不相信，又先后拿了几个人的DNA检验，但这几个DNA都与他儿子不存在什么亲缘关系。

最后他又拿了一个DNA去检测，这个DNA与其儿子也显示百分之九十几的可能。

我这法医朋友懵了，按照科学来说，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父亲，第一次碰到一个孩子的基因与两个男人的基因都这么匹配！

法医在递给男人报告的时候，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呢？”

那个男人面目狰狞地说：“这是我爸！我儿子是不是我爸的儿子！”

有点绕口了，但混蛋人说出来的逻辑都是混蛋逻辑。（注：科学上来说，爷爷和孙子的基因也一般都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看着这个男人偏执扭曲的脸，法医把报告递给男人，不想跟这个男人多说一句话。她是见惯了尸体的人，凶杀案血腥的大场面她也从来面无惧色，但是她说：“我当时完全不想看那男人，我怕多看一眼，会吐！”

奉劝各位女人，找男人，不要找心眼小的，不要找这种多疑的，不要找性格执拗的。真的会让人疯的。

（四）靠伤害自己，能获得爱情吗？

在爱情面前，大多数时候女人是又傻又盲的，为了爱情可以飞蛾扑火。然而有的男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那还是十几年前，我刚去急诊实习，急诊科设立在一楼，楼上是个阳台。这天傍晚我刚去上班就看到外面围满了人，警车也出动了。

抬头一看，原来有个三十几岁身材很胖的男人坐在阳台上要跳楼。

这男人是为情所困，要求见自己的女朋友。大抵当时警察的救人手段不像现在有气垫等装置，十几年前就是围着一群人扯个床单随时准备见机施救。

好一会儿，警察把男人的女朋友带到。

男人嘶吼道：“XX，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女人不说一句话。

男人继续吼得撕心裂肺：“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

女人仍旧一句话不说。

男人吼得地动山摇：“我把你看得比我自己的命都重要！”

女人还是不说一句话。

这时候警察着急了，说：“你安慰一下这男的，万一真跳下来怎么办！”“是啊是啊，你劝劝他，我们为了他在这等了几个小时了，赶紧劝他下来，不然大家得等到什么时候！”几个民警七嘴八舌地劝这个女人。

但这个女人嘴角颤动了几下，咬着嘴唇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台上男人撕心裂肺的嘶吼好像跟她无关，她只是路人过来旁观一般。

那个时候我刚20岁，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这样的撕心裂肺之爱。我当时的脑袋里想，按照电视剧的话，应该是两人重归于好，结局爱情圆满皆大欢喜。

然而生活终究不是电视剧。

傍晚时分，那个男人吼了一个小时以后，那女人始终不发一言，后来还要走了，他眼见自己声泪俱下的表白不能挽回女朋友的心，那个男人，突然，真的，就跳！下！来！了！

警察事后分析他的心理，跳楼的场地应该是反复精心挑选的。之所以选择在急诊科楼上的三楼跳楼，首先三楼不高，不会摔成多大损伤，其次即使摔伤了，下面就是急诊科，马上就能进行医治。所以他不是真想死，他只是希望挽回女朋友的心。

没想到女朋友如此决绝，愣是没给他台阶，他没退路就真的跳下来了。

按理说三楼的高度，加上急诊科的抢救速度，他不会保不住命，但事实是，他的体重有点重，他的运气也有点差，再加上飞跃而下的方向没掌握好——也或许是他声嘶力吼唤不回女朋友的心，转而心灰意冷一心求死——

结果就是他的头重重摔在地上，即使急诊科的老师们立马将他拉上担架，抢救了整整一晚，还是没能将他救过来。

他想拿命来换爱情，那个女人，从他跳下来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我当时年轻没经历过什么情啊爱啊，又刚宣誓过希波克拉底誓言，觉得生命大于一切，所以当时我对那个女人是有一些不满的，我认为先假意答应他，把他一命救下来，委屈自己一点又有何妨？

时过境迁，等我年纪稍长一些，似乎能明白，一个男人，如果能拿自己的命去要挟你，这种感情跟他的生命一样不值一提。

还是那句话，性格偏执的男人不能嫁。太可怕。

那个女人做得对，如果她一时心软，救下了他，就得搭上自己。以后还会出这样的问题，早晚也是一场撕裂。

她早撤身，他死了，她不撤身，不定谁死。

（五）善良的孩子运气不会太差

既然写到男人的爱，那一定要讲下面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不是我经历的，是我在广东进修时听一个高年资女医生讲述的。女医生讲得声情并茂，令我们都为之动容。

故事的主人公，准确地说是一个17岁男孩，然而他却用他的行动和责任感诠释了什么是男人。

那是六七年前的一个夏天，知了还在轰鸣，天气热得衣服像要挤出水来。从下级县医院往女医生的急诊科送来一个病人。是一个16岁左右的姑娘，脸上苍白得像白纸，一掀开被子，一股恶臭袭来。

“半月前被人用刀刺伤腹部，行凶者至今未抓捕归案。诊断有肠破裂、脾破裂、子宫破裂......已在县医院做了手术，但是感染严重，所以转来你们这里。”

送病人转院的医生与女医生交代了病情，就坐救护车回去了。

女医生看着跟姑娘一起来的男孩子，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但眼睛特别明亮。就问：“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男孩说：“我是她丈夫。”

为叙述方便咱们暂且叫男孩为小石，女孩为小阳。

她一愣，问：“你多大年纪？”

小石说：“17岁了......医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这个年纪在我们那是成年人，是男人了！”

她一看病人资料上的籍贯，想起在他们这个地区，16岁确实可以结婚了。当地人到了娃十六七岁就办一桌酒请村里人见证结婚，然后等到法定年龄再去领结婚证。她之前就接诊过很多那里的病人，其中有个22岁姑娘已经是5个孩子的妈了。

虽然小石很诚恳，但按照法律，他还是未成年人，自己的权利都要受限制，又怎能替别人承担责任呢？于是女医生问：“小阳的父母呢？或者哥哥姐姐有没有在呢？”

小石顿了顿，低下头有些绝望地说：“他们不来了的。”

医生说：“入院同意书上还是需要成年人签字的。”

小石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睛看着女医生，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医生，她的父母不会来了。他们说既然她嫁给我，就是我家里的人，他们就不会再出钱给她看病了。我们那里的医生说她伤得太重没有救了，劝我放弃。我的父母也劝我不要给她治了。但是我不相信，我觉得总有办法的。”

小石停下来，拉开外套，从衣服最里面的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卡和一些零钱，诚恳地说：“我跟我所有认识的人，同学、朋友、亲戚、全都借遍了，一共借了三万块，在县医院做手术花了一万多，现在这卡上面还有一万多，这是我所有的钱了......”他顿了顿，眼角有泪花，低下了头，然后又重新抬起头看着女医生：“医生，您说她能治得好吗？”

即使见惯了死亡，见惯了人情冷暖，但在那一刻，女医生的眼眶也湿润了。她感动于小男孩的坚持，感动于他的单纯善良，感动于他对她的完全信任，他从一开始把他所有的一切，他的家庭，他所准备的钱，没有一丝一毫地隐瞒，全都告诉她这样一个外人。

想要救一个这么重的病人，即使有一百万，她也不敢肯定自己能救得了。但她知道，她可能是他最后一丝希望了。于是她跟小石说：“让我试试吧。”

小石高兴地笑了，他的笑像早晨的阳光，一边使劲鞠躬一边说：“我就知道我老婆还有救，别人说她没救了我不相信，我相信医生！谢谢医生！”

每天小阳的治疗她都精打细算，慢慢地小阳的感染竟然好转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情况也渐渐控制住了。这个时侯她看了下，一万多已经花掉一半了。

又过了几天，小阳的感染慢慢得到控制，她逐渐不发烧了，而那一万多也所剩无几。

小阳的精神慢慢地好转起来，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嚷着要洗头。小石就笨拙地给她洗头冲水，两人有说有笑，绝对想不到半个多月前只有小石相信小阳能活下来。

一天查房，医生看到小石扶着她在病房里慢慢地走，小阳本就身材矮小，单薄的身体像一张纸，随时都有可能倒下。而小石就这么耐心地陪着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看到医生来了，小阳突然对着她灿烂地笑了，她的笑容与男孩的一样明媚。

又过了几天，小阳的症状已基本稳定，可以放心出院了，她看了下住院费还剩下几百块钱，够他们回家。她心里很高兴啊，能把人从生死线上拉回来，是做医生最大的骄傲。

小两口就这样回了家，然而她心里一直有些担心。因为小阳当时有子宫破裂做了修补手术，整个腹腔又有严重感染，小阳以后不能生育的可能性很大。他们老家的习俗是女人一定要生儿子，更别提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如何在家族中立足。

然而幸运之神再一次眷顾了这个家庭。四年后这对小夫妻带了些土特产来看医生，小阳身材丰腴，满面红光，怀里还抱着个1岁的娃娃。当年，除了她丈夫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活下来，更不会想到一个破碎的子宫能孕育出健康的生命。

这个故事是促使这个医生大姐一直坚持在医疗岗位上的动力，她说每当在工作上遇到了困难，或者被人误会不理解，甚至被人医闹，都想想那对恩爱的小夫妻，是他们给了她力量。

人间有再多的糟烂，这些美丽的灵魂之光，依然照耀着这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