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不许一溪奔56,第十七章2,有思想界,就有不思想界
《万山不许一溪奔》各章梗概:
第一章:引子。
第二章:极大的勇气(连载2—5),胡适在国外对白话文的思考与探索。
第三章:中国的文艺复兴(连载6—11),蔡元培、《新青年》、文学革命、新文化运动。
第四章:洪水与猛兽(连载12—16),新旧思潮的交锋。
第五章:五月四日(连载17—20),五四运动。
第六章:实验主义(连载21—25),胡适的哲学思想。
第七章:整理国故(连载26—29),国学的主张,考证水浒传红楼梦,顾颉刚古史辨。
第八章:这个世界会好吗(连载30—34),创办《努力周报》,好政府主义,时事评论。
第九章:中国有进步没有(连载35—37),教育发展,北大索薪风潮
第十章:我的朋友胡适之(连载38—40),胡适与朋友的交往
第十一章:山月娟娟(连载41—43),胡适和曹诚英的恋情,兼及徐志摩陆小曼郁达夫王映霞
第十二章:人生观大论战(连载44),科学与玄学大论战
第十三章:混沌时期(连载45—48),胡适开始挨骂
第十四章,鲁迅和胡适(连载49)
第十五章,文明的成绩。胡适对西方文明的基本态度
第十六章,万山不许一溪奔。关于人权与约法的论战,同国民党的冲突
第十七章,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关于中西文化的论战
第十七章 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
2、“思想界”与“不思想界”
1922年4月,晨报副刊登出仲密(即周作人)的文章《思想界的倾向》:
周作人的担心,“国粹主义的勃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曾经跟胡适说过,胡适不以为然。他认为周作人过于悲观了,“仲密的根本错误是把已经过去或将过去的情形,看作将来的倾向。‘复古与排外’的国粹主义,当然不在将来,而在过去。‘着古衣冠,用古文字’的国粹主义,差不多成了过去了[1]。”
旧文化、旧道德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最多还有一些残渣余孽,哪里还会有什么“勃兴”?
胡适跟辜鸿铭喝酒,两个人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辜鸿铭说,张勋生日,我送他一副对联,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他问胡适,你知道啥用意吗?
胡适说,傲霜枝,自然是你们两位的辫子了,擎雨盖是什么呢?辜鸿铭答:当然就是满清那个大官帽子了。
徐世昌办了一个四存学会,取清初思想家颜元“存性、存学、存治、存人”之意,秉承儒家的价值观念。辜鸿铭说,四存就是“存四”,可对“忘八”。
俗话说,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辜鸿铭给续了两句:“孔会拜孔子,孔子要上吊!”
孔子的教学方法,在今天看都是有着积极意义的。试看《论语》的记载,他的弟子跟他非常随便,大家坐在一起闲聊,或者散步讨论,没有那些一本正经的刻板。人生并没有太多重大仪式,仪式太多会成为表演,讲话的人在演,听讲的人也在演;台上的人是演员,台下的观众也是“演员”,大家共同努力,唱了一台戏。到了这个地步,讲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你并不尊重我,你只要求我们摆出一副恭谨端庄的样子,那就当群众演员好了。说实话如果将来有了机器人,完全可以代替主人去某种场合,比如开某些会议。
孔子如果看到后代的读书人对自己行跪拜礼,会吓一跳,这根本不是我的教育理念,为啥安在我身上?
民国那些老师们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们一改那种刻板形象。闻一多在青岛大学讲楚辞,晚上七点上课,他讲义也不带,慢条斯理地坐下,掏出一盒红锡包,“哪位吸烟?”学生们笑。他点着吸一口,“痛饮之后读楚辞,方为真名士。”换一个时空,这种老师不被举报才怪。
辜鸿铭向来被认为是保守,胡适背地里称他为“老怪物”,他或许有些保守,但他决不狭隘。
“孔家店”是个老字号,“分店”太多,“老店”反而让人不认识了。辜鸿铭特别反对“孔教会”,看不起孔教会中人,反对民间甚至官方搞的各种祭孔仪式,称发起孔教会的陈焕章为“陈混账”。
胡适据此认为,“以崇古之辜鸿铭先生,而藐视‘四存’之圣人如此,然则‘四存运动’之不足畏也,不亦明乎?”
他最后说:“文学革命的健儿们,努力前进!文学革命若禁不起一个或十个、百个章太炎的讲学,那还成个革命家吗?”
1922年,章太炎到上海,公开讲授国学。在新式教育已经普及,胡适和钱玄同、顾颉刚等人大胆疑古的背景下,国学大师章太炎的上海行引起了巨大轰动。据曹聚仁回忆,第一天到会听讲的有一千二百多人,然而这种盛况迅速回落。章太炎讲了12次,常态下只有五六十人。
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章太炎讲的东西,已经没几个人能听懂了。谁能想到,一代国学大师,流传最广的著作,竟然是这次上海之行的讲稿,由曹聚仁记录整理的《国学概论》,薄薄的一本小册子。
胡适的自信就是从这来的,在思想界,连辜鸿铭这种人都把孔子拉下了神坛;在大众面前,连章太炎都无法扭转国学、即中国旧学问的衰微。
这个自信也符合陈独秀的判断,陈独秀不是说过吗,国学是什么,他也搞不清楚。从陈独秀开始,在将近上百年时间里,谁也没能清晰地对古籍的校勘、训诂、音韵、辨伪有过清晰的学科上的界定。上世纪九十年代,启功开设“古典文献学”,他比喻为“猪跑学”,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似乎也可以列为被“举报”之列。
这真是令人伤心的事,中国文化大概积淀了两千多层楼,雕栏画栋的犄角旮旯,有蜘蛛网、老鼠屎、蝙蝠粪,学者如果爬楼都爬不到,又如何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胡适对国学的贡献,体现在他对国学的“温和”态度。态度决绝的人,陈独秀、吴稚晖对他的整理国故不以为然,无知的青年甚至认为他在开倒车,走向了反动。保守的人,认为他处处跟我国传统文化作对,因为他坚称之所以整理国故,是因为这“国故”里面有很多“老鬼”,不去整理,如何能认识这些“妖魔鬼怪”?
胡适是乐观的:“虽然此时有许多女子还不能不衬棉花装大脚,但放足的趋势好像已超过未庄的赵秀才盘辫子的时代了[2]”他把鲁迅笔下的未庄搬出来,幽了周作人一默。
这里胡适生造了一个名词“不思想界”。
这个词真是吓我一跳。历来作《中国思想史》,大概就是“中国思想界史”,几乎没人涉及“不思想界”。可是“思想史”,是否应该是包括“不思想史”?这个不思想的历史,是否就是迷信、盲从、愚昧的历史?
胡适既然已经看到了“不思想界”,他为什么没有想到,“思想界”从来就不是“不思想界”的对手!
人们读书,就是想方设法从“不思想界”转到“思想界”。1926年,胡适在法国,一个中国留学生特意跑来请教,《中庸》上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话怎么解?胡适在日记里记载,“他到法国七年,法文还不曾学会,却记得这些混乱的胡话!”
这事恐怕怪不得这位学生,祖宗的书上既然有这句话,它必然会给后人带来困惑。
学子都是这样的,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
“狗肉将军”张宗昌,号称“三不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枪、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然而他到了山东,却开始痛苦:这个孔孟之乡,礼仪之邦,自己显得多么粗鄙,多么没文化!他开始醉心文化事业,先是组建了山东大学,教职员的薪酬跟北大差不多。他曾经想请辜鸿铭任校长,但当时辜鸿铭已经病重,不久就去世了,老张只好亲任校长,不过他知道自己没文化,并不干预学校运行,这比指手画脚的土蛋要强很多。老张到山大视察,善于制造喜感,比如看见篮球场上孩子们抢一个球,要求给每人发一个。
张昌宗还出钱重刻了一部《十三经》,据说这是当时印得最精良的一部书,他亲自写序,据说那序言是杨度代笔的。做了这件事之后,他以为自己也弘扬了文化了,也可以算是进入了“思想界”了。
胡适游庐山,看到一座石碑,刻的是朱元璋写的《周颠仙人传》。碑文说,一个和尚疯疯癫癫的在元末天下未乱时,就到处“告太平”。明明天下承平,搞什么“祈求太平”?大家都叫他周颠。这个疯和尚看出来了,上天没有给陈友谅安排皇帝座位,朱元璋才是真龙天子。陈友谅被打败后,朱元璋派人到庐山找周颠,但是没有找到,他是成仙了。又过了很多年,周颠派人给朱元璋送来灵丹妙药,治好了他的病,云云。
胡适说,这是“流氓皇帝欺骗世人的最下流的大文章”。“自明以来,上流社会则受朱熹的理学的支配,中下社会则受朱元璋的‘真命天子’的妖言的支配,二朱狼狈为奸,遂造成一个最不近人情的专制社会[3]。”
在思想界、“不思想界”之外,还有一个“麻醉思想之界”“利用思想之界”“篡改思想之界”,什么朱元璋,什么玄烨弘历,都是一丘之貉。
“思想界”的责任是影响“不思想界”,如果放弃了这个责任,思想界就堕落了;如果跟着“麻醉思想界”跑,帮着某些人给人民灌迷魂汤,把人民变成祥林嫂,变成闰土甚至阿Q,那就是倒行逆施,助纣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