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肖洛霍夫愤怒揭露大饥荒真相,斯大林的回信才是真相

此语与时左 书写者 2023-12-26
1

1930年至1932年,肖洛霍夫创作了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这是一本与政治贴得很近的书,描写顿河地区的广大农民克服私有观念,走上了集体化道路的斗争。

苏联农业全盘集体化造成了严重后果,1988年《真理报》统计,仅1932年至1933年冬就饿死四百万人,真实数字到今天也不清楚,要远超这个数字。当时基辅省第一书记杰姆琴科到莫斯科出差,对政治局委员米高扬说:政治局里任何一个同志,是不是知道乌克兰正在发生的情况?如果还不知道的话,我告诉你一点。新近一列火车开进基辅,上面装满饿死者的尸体。这列火车专门从波尔塔瓦到基辅沿路收集尸体。我想,最好有人能把这个情况告诉斯大林。

省委书记不敢告知斯大林真实情况,然后推给比他官大的政治局委员,难道米高扬就敢吗?

但有一个人敢,就是肖洛霍夫。当时肖洛霍夫只有26岁,仅仅因为斯大林对他的《静静的顿河》第一二卷表达了赏识。

1931年,肖洛霍夫在自己的老家致信斯大林,告诉他农业集体化中的问题。由于上级不调拨饲料,有的村庄饿死三分之二的马匹,剩下的也干不了活。他直截了当地说:“斯大林同志,这样管下去是不行的”!“凭这样的管理状况无法向个体农民证明集体农庄比个体农户有优越性。”

当时还有未实行集体化的农户,肖洛霍夫对比说,集体农庄的农民拖着死马从个体农民家走过时,精神已经被压垮了,因为人家的牲畜不但没有死,而且活得挺健壮。

一方面没有饲料,另一方面,庄员又是如何饲养牲畜的呢?肖洛霍夫说,自己跑了五六个集体农庄,看到农民把糠秕撒进食槽,几匹马用嘴拱来拱去,把溅出来的食物踩在脚下,与马粪捣在一起;一个小时后喂马人从地上把糠秕和马粪收拾起来,再倒回食槽。许多集体农庄根本不赶马出去饮水,因为那些马儿走不到饮水的地方,它们都趴着。

人这样对付公家的牲口,于是公家的牲口就趴着对付人类,不但人懒惰了,连牲口都变得“懒惰”了。

1932年10月29日,肖洛霍夫第二次致信斯大林。前面说到马的命运,现在轮到人了。他说,集体农庄的农民在播种时盗窃大量种子。在播种的时候,把播种机监测器的标尺缩小,这样播撒虽然是均匀的,但是播种量却减少了八分之一。他说,组织上指派的负责人根本不可能对每一台播种机的工作进行监督,因此存在普遍的盗窃现象。有时候还是有组织的,即生产队长与播种人合谋盗窃。

“他们偷种子不是因为有这方面的嗜好,也不是因为贪心,而主要是因为他们在1931年实际上得到的口粮只够吃半饱”。

面对饥饿,人们开始像土拨鼠一样,藏一些粮食。好过冬呀!

斯大林没有回信。

2

1933年4月4日,肖洛霍夫第三次致信斯大林,这是将近两万字的长信。

他在信中首先指出了三个事实。第一,家乡没有完成粮食收购计划;第二,也没有储备种子,就是说连种子都征调走了;第三,集体农庄和个体农民正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大人和孩子都得了浮肿病,逮着什么吃什么,像动物尸体,柞树皮和沼泽植物的根等人不该吃的东西,他们都拿来吃了。”

肖洛霍夫说,这个严重后果,根本原因就是“领导不得力。”

前面说过,农民吃不饱,就开始偷种子,上级呢,管不了这点小事,他们在办公室里编制粮食产量估算表、谷物饲料平衡表。看这两个表的名称也可以知道,粮食生产、人们吃的、牲口吃的,都是靠这两张表来指导的。这就是苏联荒唐的计划经济。

上级开始指责下级,你们在低报产量!

他们也派人到田间地头“实地考察”。一个粮食处长问当地土地科科长,你看这片地每公顷能打多少小麦?科长回答,不超过3公担。处长说,我看不会少于10公担。科长是个老党员,务过农,打过仗,当过团长,争辩说,上哪去打10公担?

继续走,又问。科长说,5公担,处长说,10公担。科长说,你看看,一个穗都不挨着另一个穗,还能打10公担?处长说,你弯下腰仔细看看,这密密实实的穗子!

科长被激怒了,他说,我已经蜷成龙虾一样了。要不你来,你也弯下腰来睁眼好好看看!你又能看到什么!

最终,当地申报的粮食计划2.2万吨,被调增到5.1万吨。

“这是要把粮食收得一粒不剩啊!人们无视《关于保护公有财产的决定》,开始储备粮食,他们在割草场偷,在打谷场偷,走到哪儿就偷到哪儿。而且不光是偷,还不好好干活。”

肖洛霍夫虽然用了“偷”字,但是他心里一定清楚得很:既然可以跟农民抢口粮,与民争利至此,可见公私的边界实在模糊,拿到自己手里,藏到自己家地窖里,就是自己的,哪里是什么公家的?

集体农庄,公家的,我也是“公”的一部分,我拿走属于我的一部分,又有什么不对?当大逻辑是混蛋的,可以看到各种侵占公物、损坏公物的行为。这些都可以找到同一个原理,经济学家也在争论这些原理。

肖洛霍夫说,8月份下了很久的雨,有一天他到田里去,看见人们都在晒太阳,任由小麦沤着。他问大家为什么不干活,一个女人说,大家都看得到,我们的粮食都被弄到国外去了(出口),我们懒得干活,让小麦慢慢地发霉吧。发了霉的小麦国外就不要了,可我们还能吃!

3

这封长信的主体部分,是列举了征调粮食的恐怖暴行,作家的笔触,让人读起来毛骨悚然。

上级领导开始拍着左轮手枪作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收购粮食!要狠狠地镇压,不怕流血。宁肯干蠢事也要收粮食!”

先是把没有完成收购计划的干部、党员开除出党,然后命令没收所有农户的粮食,包括他们偷走的,还包括按劳动日发放的15%的预付粮。后者好理解,工资可以月底发,粮食只能提前发,所以存在所谓的“预付粮”。命令分摊到各个生产队,生产队再把任务摊派给每个农户。

对不交粮的人,不交代藏匿所在的人,开始采取各种必要的“代价”。肖洛霍夫列举了将近20种暴行,这里只摘几条。

(1)用绳索在脖子上,将人拉出去扔进顿河的冰窟窿里。

(2)把女庄员吊在天花板上,人被勒得半死了还继续审,然后用皮带捆往河边,让人跪在冰上继续受审。

(3)在一二月份,把农户脱得只剩下内衣赤脚坐在仓房里,常常是整个生产队的人都这样被罚。

(4)往女庄员的腿上和裙摆上浇煤油,点着,扑灭,然后再接着审问,不说,再把火点上。让受审人站在一个坑里,把半截身子埋进土里再审问。

(5)让受审人站在烧烫的火炕上,受审人说太烫,就往他脚上浇水,然后拉到外面雪地里“凉快”一下。

(6)把女庄员带到旷野上,在雪地里脱光她们的衣服,命令他们跑回村里。

(7)问,藏粮食没有?没有。好,你们把舌头伸出来,不许缩回去!于是60个人在会议上就这样跟狗一样伸着舌头。狗伸舌头是夏天,他们是在冬天。

(8)如果拒不交代,就对10到15个农户进行处罚,没收他们的全部财产,把他们赶出家门。

(9)连坐法如果再不管用,就用离间计。对张三说李四告发了你,对李四说张三告发了你,然后在生产队会议上让他们狗咬狗一般互相厮打,待斗殴起来,工作组再到第二个生产队去。这样马上就会出现互相揭发。

(10)不交粮食,就赶出家门。根据赶出家门的数量、或者是掀掉房顶或者是拆掉炉灶的数量,来评价支部书记的工作,至此指标已经不是粮食了。上级干部在大会上批评基层党支部书记,“见到小孩子挨冻就心软了!就动感情了!一种富农的同情心左右了他!即使他们像狗崽子一样尖叫着死去,我们对消极对抗的行为也不能不管。”

(11)农户收留被驱逐的人在家过夜或烤火是明文规定严格禁止的。被扫地出门的人应当在板棚、地窖、大街上过夜。谁收留,他家就要被扫地出门。有1090个家庭在零下20度的严寒里日复一日地栖身于街头。

一个女人抱着吃奶的孩子被赶出家门,没人敢收留她。清晨,孩子冻死在母亲怀里,母亲也被冻伤。把她赶出去的是一个农庄的工作人员,预备党员,此后他被悄悄逮捕入狱,原因是“过火行为”。这就是苏联,过火与不过火的边界也不清晰,有一条倒是清晰,惹出事来,责任全是你的。

肖洛霍夫说:“被冻死的人数无法统计,因为过去和现在都没有人愿意去作这个统计,正如没人愿意去统计被饿死的人数一样。”

他说,我列举的事实有些是从共产党员那听来的,有些是从吃过这些苦头、来找我要求我捅到报纸上的农民那听来的。总之是“听说”,没有证实。他根本没法证实。

如果我汇报的情况引起中央的重视,那么请派些真正的共产党员来,这些共产党员应当具有足够的勇气,能够不徇私情地对搞垮该区集体农庄经济的人作全面揭露,应该能够不仅对用极其恶劣的“办法”严刑逼供、胡乱整人的人,而且能够对幕后策划者进行切实的调查和揭露。

这个有良知的作家说,与其我把这些当作素材,写进《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里,不如跟您汇报。这简直是一种威胁。

4

斯大林收到信的第二天就回信了,要求肖洛霍夫告诉他需要多少救济粮。他没有指责肖洛霍夫道听途说,情况不实,污蔑诋毁,疯狂进攻。
肖洛霍夫赶紧回信,斯大林这次用电报告诉他,正在拨发粮食。

然后,5月6日,斯大林给肖洛霍夫写了一封较长的信。

他说:“您的几封信让人感到有片面性。我想就这个问题跟你谈几句。”

我曾对您写的信表示过感谢,因为这些信对我们党和苏维埃工作中的毛病作乐揭露,对我们的工作人员有时为制服敌人而在无意中伤害朋友,甚至干出了令人发指的暴行作了揭露。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你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看得也不错。但这仅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为了不在政治上犯错误(您的信不是小说,而是地地道道的政治),应当全面地看问题,应当学会看到另一个方面。

斯大林说得很清楚,你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干预政治,别在政治上犯错误。

您所在的区(也不光是您所在的区)的那些令人尊敬的庄稼人搞了一场“意大利式的罢工”(消极对抗!)他们才不在乎工人和红军是不是挨饿。消极对抗式无声进行的,从表面上看是不伤人的(不流血),但是这一事实并不会使下列事实得到改变:令人尊敬的庄稼人实际上同苏维埃政权进行了一场“无声”的战争。一场殊死的战争,亲爱的肖洛霍夫同志……

肖洛霍夫和斯大林的这几封信一直被秘密封存在档案中,90年代才让世人看到。斯大林的这封回信,才揭示了大饥荒的真相。他既然认为“令人尊敬的庄稼人”在跟苏维埃进行无声的战争,而且是殊死的战争,那么,所有对这些农民的掠夺,都是正义的,正确的,应该的,死多少人也是“不惜一切代价”。

肖洛霍夫彻底得罪了当地的那些高官,1938年,他差点被秘密逮捕,幸亏他提前得到风声,跑到莫斯科找斯大林告状。斯大林说:“肖洛霍夫同志,你要有信心,我们不会轻信诽谤你的人。”
肖洛霍夫接着这句话讲了一个故事。说兔子飞跑,迎面碰到一条狼。狼说,你慌里慌张跑什么?兔子说,被人抓住的话要钉上蹄掌。狼说,那是给骆驼钉,又不是给你们兔子。兔子说,拉倒吧,要是抓住你这头狼,你试试能不能证明,你们不是骆驼?!

作家的故事似乎是对斯大林上面那封信的回应,是农民还是敌人,是骆驼是狼是兔子,还不是你说了算?

旁边人的都笑了,斯大林没有笑。他盯着肖洛霍夫说,听说你喝酒太多?

肖洛霍夫说:“斯大林同志,这种生活怎能不让人一醉方休呢?!

苏联作家中,敢这样跟斯大林说话的,大概只有肖洛霍夫一人。诺贝尔文学奖没有看错他,《静静的顿河》够水准,他的为人也够。

往期:

《彼得大帝》彩排,斯大林提前退场,专家们变色龙式的表演

鲁迅死去的日子,谈鲁迅的《死》:一个都不宽恕

万山不许一溪奔59,第十七章4,五鬼乱中华

法捷耶夫和斯大林。作家高官酒鬼,被玩弄被欺骗的一生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