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苏联粮食收购比上年减少了4500万公担。这主要是市场波动造成的,虽然粮食产量少了,但是其他农作物有明显增长,农民根据效益来决定种什么,本属正常。这时候苏联正处于快速工业化时期,1927年,工业生产规模已经超过1918年国内战争前的23.7%。为了快速工业化,需要购买外国的工业设备,这就需要外汇,而外汇只能用粮食去交换。国家粮食收购减少,对工业建设计划构成了威胁,也就是说发展下去,可能不得不收缩建设规模。从1924年起,苏联粮食收购主要依靠市场机制进行,现在斯大林认为,只有采取行政和司法手段来迫使农民按照低廉的国家价格出售余粮。联共中央决定派高级干部到粮食产区,1928年1月15日,斯大林到了西伯利亚。这个地区是最落后的,收购粮食不足计划的三分之一。在视察中,斯大林说话简短又清晰有力,“国家需要粮食”,“应当弄到粮食”,“如果我们有粮食,就能建设社会主义;如果没有粮食,就无法建设。”“如果不能改变粮食收购现状,中央就不得不撤换现任领导人”。一切都说明,粮食收购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各级开始行动起来,说话也开始不一样,越来越多地使用军事战报中的术语:“迅速下达指示,谁不理解这些任务,谁就不理解革命”;“拒绝执行这一任务或表现消极将受到严厉制裁,直至开除党籍”;对于人们提出不要违法的建议,上级派来的特派员说:“又来这种官僚主义了!斯大林同志已经给你们提出了一个口号——压垮它!打倒它!扼杀它!”用什么形式和方法来“拼命”(这俩字是斯大林用的)收粮食呢,斯大林没有说,人们都不清楚这些措施的范围和边界。斯大林在西伯利亚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他说,在十月革命前,全国大约有1500万个个体农户,但现在有2500万个,我们在革命后,成了最典型的小农国家之一。“我国是小农最多的国家,如果我国在农业的发展方面不来一个转折,今后仍将是一个小农国家。”斯大林说,小农“不愿意成为单纯生产小麦的农户,他们想什么都有一点,因为他们认为,谷物如果没有收成,马铃薯会有收成,要是向日葵没有收成,还会有乳制品,小牲畜会增加。这种混合型经济、小型经济,对大国来说是一个不幸。”为什么呢,因为这种经济形态下,农户不能使用机器、运用科学知识,只有一定经营规模才会运用。富农的规模就够大,他们就能够利用一切科学资料。这就是富农的奥秘,他们不是生来就有雄厚的力量,而是有了规模积累,然后就可以使用机器、化肥,什么都可以使用。既然如此,那就把个体农户都培养成富农,培植大农场嘛。斯大林说,不行,我们是苏维埃国家,我们不能像匈牙利、美国那样培植大的农场主,我们必须培植国有经济,不仅在工业中,而且在农业中培植公有经济。要么走发展个体大农户的道路,要么走发展集体大农户的道路,第三条路是没有的。这要求我们逐步把小农户和极小农户联合为集体大农户,有了集体性质的农庄,我们就可以实现农业现代化了。现在好了,所有矛盾的焦点都集中在“富农”身上。粮食收不上来,是因为富农看粮价上涨,就囤积粮食。长远看,实行集体农庄,也必须消灭富农,因为他们掌握生产资料。几十户贫农组成集体农庄有啥用?那些大骡子大马从哪里来?当然是从富农的院子里来。斯大林说,“我们有国内敌人,也有国外敌人”,农村的敌人就是富农,克服困难的办法就是无情地消灭富农。从1921年开始,苏联实行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政策,即新经济政策,核心是利用市场和商品货币关系发展经济。这一政策让经济迅速恢复,到1927年,全国富农达到90万户,这还是在国家严格控制之下实现的。在苏联话语体系中,很多词汇的边界不清晰。比如,朋友和敌人不清晰,列宁说农民是工人阶级的朋友,然而现在富农是不是农民?公与私不清晰,农民私藏的粮食,到底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当所有权缺失的时候,有可能是私人的,也有可能是公家的。有罪和无罪也不清晰,抓起来就必定有罪,否则为啥要抓你?这一切不清晰,最根本的是敌人和人不清晰。敌人是不是人?如果认为敌人也是人,那么敌人应该得到人道待遇;如果认为敌人不配为人,那么非人的暴行必定发生。比如刘邦的老婆吕后,把刘邦的小老婆戚夫人砍去四肢,扔在厕所里,叫作“人彘”。她兴致勃勃引着儿子汉惠帝去看,儿子一见之后,哭着说这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没几天厚道的汉惠帝就死了。第一,把粮食挖出来。为了找出藏在地窖中的粮食,把人吊起来打,把全村人脱光关在谷仓里受冻,让人赤脚在雪地里受审,把女人的裙摆浇上煤油点燃,用离间计让村民互相撕咬揭发,把人赶出家门把房顶掀掉把炉灶拆掉,零下二十度的严寒,婴儿冻死在母亲怀里……立即有了成果,大批粮食被挖了出来,有的甚至是1919年、1924年、1926年年景好的时候储存的。前面说过,词汇没有边界,找出来就充公。富农、中农的界限也在消失,只要找出来粮食,就都是“富农的”,都在没收之列。就是这样,很多地方连种子都没有留下,也没有完成粮食征购计划,第二,从快审理,快速定罪。上级的特派员、当地苏维埃、派来的工作组、警察,都有抓人的权力。抓来之后,要求几天就结束审判,到处设立流动法庭,没有辩护,没什么证据。法院有抵触,斯大林就敲打司法系统,说这些人哪,平时就是跟富农有勾结,经常拿这些坏蛋的好处。于是各地到处都在努力超额完成任务。被揪出来的富农越来越多,各地掀起了骚乱甚至暴动,斯大林紧急刹车,要求纠正粗暴行为,为一部分被剥夺的富农和错划为富农的人“恢复名誉”。在库尔斯克地区,8900户富农恢复名誉的4400户,其他地区也是占到一半。别以为这是停止,这只是暂歇,是顿挫,是手腕,是“工作艺术”,很快又掀起了一场新的、规模最大的消灭富农的浪潮。1930年1月,《真理报》发表《消灭富农阶级已提上日程》的社论,号召“向富农宣战,同它作殊死斗争,最终彻底消灭富农。”富农快速破产,被抄走粮食、机器、牲口的是破产了,更多的人是“自愿破产”,把机器拆了跑到城里卖零件的,半夜偷偷杀牛杀马的。杀自己的马,没有一个农民不会流泪。人们把肉埋在冻土下,然后祈祷不要被搜去。从1928年开始,仅仅两年时间,俄罗斯联邦富农户数所占比例从1927年的3.9%减少到1929年的2.3%,乌克兰从3.8%减少到1.4%。到1929年,苏联富农的比例为2.5%,总数下降为60到70万户。斯大林集团开始下指标,他们的指标只能意味着超过最低限度的若干倍。新的规定是,在北高加索、伏尔加河中下游、西伯利亚、乌克兰等粮食产区,被剥夺的富农的户数不得超过全体农户的3—5%。注意这个比例,前面说过,苏联富农的比例只有2.5%。消灭富农的“大杀招”是迁徙。1930—1931年,迁走了38万户,这些人没了生产资料,迁到西伯利亚、哈萨克等地区。还有25万户是自己主动变穷的,叫“自动实现非富农化”,砸锅卖铁,跑到城里去,或流落他乡。还有40万户因为没什么家产,本不在迁徙之列,但财产被没收或受尽折磨之后,也四散奔逃。总的数字是,在剥夺所谓的富农过程中,消灭的农户总数大约有110万户。一个四口之家,就是400多万人。富农和中农,没什么界限。名词已经没有了它应该有的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写沙皇时代被流放的人们,那境遇也未必有这些迁徙的人凄惨,至少睡觉的屋子是暖的。1929年到1933年,苏联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要求沿着工业化道路迈出巨大步伐,计划20%的农户吸收到集体农庄里来,同时要采取措施,积极发展个体成分。然而这个计划事实上被放弃了。当时集体农庄是在自愿的基础上建立的,但从1929年开始,使用行政命令和强迫手段,小块土地被集中规划为大农场,生产资料属集体所有,私人交易属违法行为。农民的收入以工作量和工作性质作为分配原则,每户农家可以有一片菜园子,一间牲口棚和一头母牛。富农,不过是先富起来的农民,现在,大家都一样了。集体农庄迅速以“争速度”的竞赛开始扩张。1927年,集体农庄只有1.4万个,到1929年增加到5.7万个,1929年,有的地区喊出了“全盘集体化”的口号。1929年11月,斯大林发表《大转变的一年》,断言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篇文章之后,全盘集体化提上了日程。各地的热情高涨,突击运动的方式最是盛行,工作组全都比着“看谁最多”,他们对农民说,“谁不加入集体农庄,谁就是苏维埃政权的敌人!”有的地区有60%的农户加入集体农庄。实际上这都是假的。800个人凑到一起,就是一个企业吗?在北高加索,就是肖洛霍夫家乡,以及乌克兰地区,领导人都表示,五年集体化的目标,下一年就可以实现。斯大林据此亲自修改相关文件,要求北高加索等地区要在1930年秋天或1931年春天完成集体化。斯大林号召,“在组建集体农庄方面开展社会主义竞赛”,而同时又要求,“上级不得给集体化运动颁布任何命令”。可见这两个要求也是没有边界的,如果有人解释说这二者并不矛盾,大家也没办法,随他怎么说吧。政策也迅速走板,广袤农村里的一切活物,似乎都成了苏联“公有”的,农户唯一的一头奶牛,甚至家禽,都充公了。估计只有狗不会,这货没法充公,它会赖在家门口不走。各地的动作再快,也比不上斯大林的指示快,《真理报》按照他的要求发表社论说,“1930年—1931年75%的品种中农实现集体化的规划还不是上限”。各地到处发生农民抗议甚至反苏维埃的暴动,1930年初的三个月,就有2000多起。1931年1932年收成与往年相比,减产并不多,本没有饥荒威胁。但集体农庄的粮食在田里脱粒就被送往粮站,连村里的粮仓都没进,个体农户的粮食都被强行征收了。粮食卖到国外去了,换钱搞工业化。1932年夏,乌克兰产粮区在半饥饿状态下度过了一个冬天。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成熟,妇女们就来了,她们晚上摸上来,用剪刀剪下谷穗,为的是给孩子熬粥,人们称她们是“理发师”。到了秋收季节,第一批刚打下的粮食要被运到收购点的时候,男人也加入进来。人们衣服内侧缝了无数的口袋,把粮食揣在怀里带走。我不能用“偷”字。《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因为偷了一个面包被判19年苦役,冉阿让不是偷。1932年8月,斯大林亲自参与起草了《保护社会主义财产法》,规定“对盗窃集体农庄和合作社财产的人”,可以“枪毙并没收全部财产”,情节轻微一些的,“剥夺自由10年以上,并没收全部财产”。这个法令,在农村被称为“五穗谷物法”,那些饥饿的人知道,所谓要保护的社会主义财产,本就是属于他们的口粮。到1933年初,不到5个月时间里,有5.4万人被判罪,2100人被判死刑。法官们说,他们难以举手。基层干部们同情农民,工作不积极,北高加索地区2.6万名即45%的农村党员被开除出党。州里的领导干部,也有因为允许基层留下粮食种子而被关进监狱。1932年和1933年之交的冬季,乌克兰、北高加索、伏尔加河中下游、南乌拉尔、哈萨克斯坦的农村普遍发生了饥荒,出现了整村人饿死的情形。西方研究苏联问题专家说全盘集体化时期死了1300万农民,其中有700多万死于饥荒。90年代,苏联《真理报》否认这个数字,认为“客观估计”是300到400万。然而,我看到的一本书上写,斯大林跟丘吉尔说过,集体化的政策,是以1000万富农的生命为代价执行的。1930年3月,由于各地骚乱,斯大林在《真理报》刊登《胜利冲昏头脑》,谴责过火行为,强调集体化必须遵循自愿原则,同时把“偏差”的全部责任推到“鲁莽”的地方干部身上。要求“巩固既得胜利,用这些胜利以求进一步的前进”,人们读了都脑袋发蒙,到底是应该纠偏呢,还是巩固现在的“偏”呢?5月,苏联筹备召开十六大,在基层组织会议上,许多党员批评集体化政策。6月9日,《真理报》刊登工人马马耶夫《给党的第十六次代表大会的信》,他在信中说,“究竟是谁的头脑昏了”?“决议和实际是南辕北辙。应该讲出自己的毛病,而不要以此来教训基层党员群众。”这个普通工人在后来的大清洗中命运如何,就不知道了。肖洛霍夫愤怒揭露大饥荒真相,斯大林的回信才是真相
《彼得大帝》彩排,斯大林提前退场,专家们变色龙式的表演
鲁迅死去的日子,谈鲁迅的《死》:一个都不宽恕
侧卧式干部,又造一个新词。对比1984年讨论“绵羊式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