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怀读诗：戚寞十首诗

吕本怀拉萨的春天 2023-01-11

拉萨的春天

给儿子讲：“母”字

方形的，是妈妈的身体

两颗心在里面：

上面是妈妈的心

下面是你的心

为了让你获取更多养分及能量

我抽出一根肋骨，来从中分开

我这么对儿子说

书写时，我常会把两颗心

连接成简单的“1”字

儿子似懂非懂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有些疑惑

但是我有些激动，如果可以

我多么想再从我的身体里

抽出一些未来，再抽出一些快乐

统统都给他

本怀读诗

第一段应是对“母”形体上的解读，“方形的，是妈妈的身体/两颗心在里面：上面是妈妈的心/下面是你的心/为了让你获取更多养分及能量/我抽出一根肋骨，来从中分开”，这已不是传统的小学范畴，而是融汇了诗人丰富的想象，更有她面对儿子时那真切而又充盈的母性荡漾，尤其“我抽出一根肋骨，来从中分开”，可让读者充分感受到母爱的奉献，还可让人感悟到孩子一旦落地便是一个独立个体，母子间无论怎样亲密，其中还是有所距离。

怎样才能让母子一直亲密无间？仅凭“我抽出一根肋骨”显然还不够，于是“我这么对儿子说/书写时，我常会把两颗心/连接成简单的‘1’字”。“我抽出一根肋骨”无疑寓意着奉献，这个简单的“1”，则代表着母子间的心心相印，这种心心相印应该建立在纯粹、简单的基础之上，唯有如此两颗心才会真正连成一颗正如在写字时可将这两笔连成一笔。

末段则将她作为母亲对儿子的爱升华到高潮，“如果可以/我多么想再从我的身体里/抽出一些未来，再抽出一些快乐/统统都给他”，从“多么想”到“抽出”，再到“统统都给他”，让母爱的无私一览无余，在这世界上除了母亲对儿子，很难再有什么情感能进入到如此境界！

整体而言，本诗在拆字之时已抵达了形似，同时又绝不止于形似，而是在拆的过程中充分袒露出自己的那颗母亲心，对“母”之意蕴进行了深入挖掘与充分展示，以我来看这是一首容易被记住并且值得铭记的好诗！

新墙河谣

破水而葬的先辈们

被安葬在河畔

大水起兮，冢沉没于水

大水落时，冢屹立河畔

后人筑堤、放牛，在下游饮水

以河水浇灌庄稼，饲养牲兽

几棵被河水盖住树根的杨树上

栖满了洁白的鹭鸶

本怀读诗

中国古代有首很著名的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作者刘邦算不得著名诗人，当时恐怕也并非在中规中矩地写诗，只是心有所感并发声为歌。这首诗的解读不少，诸君自可去找度娘，我在这里只说《新墙河谣》。

我之所以将这两首相隔两千年的诗扯到一起，是因《新墙河谣》里有“大水起兮，冢沉没于水/大水落时，冢屹立河畔”，“大水起兮”“大水落时”与“大风起兮”不仅在句式上相近，并且它们在情感上有着同样的沧桑与苍凉！

“破水而葬的先辈们/被安葬在河畔”，随水涨水落，墓冢或沉没或屹立，但都无妨先人的存在，更无妨他们与水和谐相处。这种基因既被传承到了现在，也被传达给了所有的生命，“后人筑堤、放牛，在下游饮水/以河水浇灌庄稼，饲养牲兽//几棵被河水盖住树根的杨树上/栖满了洁白的鹭鸶”便是其传承与传达生动具体的体现。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在事实上一方水土有时候也会祸害一方人，而水对人的祸害尤其频繁而猛烈，然而即使如此，人们也无法真正离开那一方水土，往往只能顺从或抗争。诗中之冢无疑为顺从的典范，而他们的后人则光有顺从还不够，有时候还不得不以“筑堤”等方式来捍卫自己与家人的生存。住在新墙河畔的人们，流传在新墙河畔的歌谣，也正是以这样的方式与新墙河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在让新墙河畔成为鱼米之乡的同时，也赋予了这片土地世外桃源的意蕴。

诗要有一定的辨识度，要有一点陌生感，肯定离不开冥思苦索，但这种冥思苦索首先必须建立在生活的基础之上，比如戚寞这五首诗，就出自于她对身边人与土地的观察与记录；假如她不做观察记录生活的有心人，肯定无法为读者呈现其中各种各样的细节、情境、感受与感悟。另外，作为诗写者最好能有一片可以反复耕耘的时空，不仅可以拓宽，而且还可以深挖，让时空内的人事景物皆可成为诗的对象、物象、意象与心象，而戚寞正在将地理意义上的新墙河变成她的诗歌地理标志，其诗歌创作还有足够令人期待的明天！

黄昏

从楼顶望去

天空是一块灰色棉布

雨后的黄昏

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依然有鸟鸣声飞溅

散落在湿漉漉的屋顶上

这样的时候

总是想把自己

隐藏在一幅水墨画中

沉默，恬静

仿佛是某个汉字

被拆分的一笔

三月像一张宣纸

春天的胭脂

正在下方化开

（2019-3-27）

本怀读诗

戚寞在我心目中是个安静写诗的人，她一路写来，逐渐拥有了自己独特的内心光芒与表达特色。

读者由这首《黄昏》，可以感受到她那恬淡而宁静的心境。在她眼中，“天空是一块灰色棉布”，“三月像一张宣纸”，自身则“仿佛是某个汉字/被拆分的一笔”。暂且不论其他，仅这三个比喻便很“戚寞”，真正做到了清新生动，形象精准。

同时，这黄昏又因春天、因雨后而别具韵致。因它所散发出的春天气息，因它那湿漉漉的水灵，以及那正飞溅着的鸟鸣，才导致诗人“总是想把自己/隐藏在一幅水墨画中/沉默，恬静”，在诗中，环境与心境水乳交融，从而让人觉得其愿望真实可信而无任何矫情！

此时

送别一位长辈时

正值三月，梅雨季节

沥淅之雨才住，又欲下

对面油菜花正旺

耀眼的金色

冲向灰暗的天边

追悼会上

有人念悼词，有人哭泣

旁观者围在一起私语

下午两时左右

天空下起雨

棺椁似巨大的雨滴

片刻被葬入山中

此时天空低矮而遥远

照见众生暗淡

照见众生如云

（2019-03-28）

本怀读诗

“此时”，被诗人镜头般定格；此时，平淡却又关乎生死。诗人主要按时间来叙述，同时在空间上也有层次感。“正值三月，梅雨季节/沥淅之雨才住，又欲下”，此乃季节与气候：“对面油菜花正旺/耀眼的金色/冲向灰暗的天边”，此乃物候与环境；“追悼会上/有人念悼词，有人哭泣/旁观者围在一起私语”，此乃人情与世故。

如果说之前叙述还比较平淡，“棺椁似巨大的雨滴/片刻被葬入山中”则凸显出戚寞特色，比喻新奇，甚至突兀，却因“下午两时左右/天空下起雨”作铺垫，让人觉得其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同时，如果将“棺椁似巨大的雨滴/片刻被葬入山中”视为一个特写，那么“此时天空低矮而遥远/照见众生暗淡/照见众生如云”则能够为这个特写提供极其寥廓的背景。

三月

布谷鸟在奔跑

野樱花在奔跑

布谷鸟的歌声掉了

野樱花的羽毛掉了

我也在奔跑

一首未写完的诗歌

被雨水打湿

被两根无限延伸的铁轨指引

去向陌生、熟悉

却不能预测的地方

（2019-03-28）

本怀读诗

三月，于江南而言，是个充满勃勃生机的时间节点。诗人选取江南春天两个最典型的物象，一个是布谷鸟，另一个是野樱花，分别代表江南早春里的植物与动物，或者说它们共同代表了江南春里的各种生命。“奔跑”则是它们共同的姿态，布谷鸟的奔跑好理解，野樱花的“奔跑”则应出自诗人对其风中姿态的模拟与想象。

因为这两个“奔跑”，三月的生机一下子爆表，这属于先扬；接着，“布谷鸟的歌声掉了/野樱花的羽毛掉了”，这属于后抑。在充分把握诗歌节奏的情况下，诗人再将自己推到读者面前：“我也在奔跑/一首未写完的诗歌/被雨水打湿”，这句诗不仅展现出其自身奔跑的姿态，而且体现了其自身诗人的身份。

末段凸显她诗歌创作的追求——“被两根无限延伸的铁轨指引/去向陌生、熟悉/却不能预测的地方”。“陌生”、“不能预测”，表达出她强烈的创新意识，“熟悉”则令我想起这些年她在其诗歌创作根据地持之以恒的耕耘，“无限延伸”则暗示她这辈子将在诗歌创作上决不言弃。

野樱花

我将它们称之为火焰

在白杨林山

白色、粉色、红色火焰

燃烧在所有山坡上

浪迹之人索取光和热

在一朵火焰里浴磐

在一朵火焰里重生

（2019-03-31）

本怀读诗

野樱花于诗人家乡而言，一定是种极其常见的花，同时，又是让她印象至深的一种花。说它常见，是因“在白杨林山/白色、粉色、红色火焰/燃烧在所有山坡上”；说它至关重要，是因其被诗人称之为“火焰”，并能让“浪迹之人索取光和热”，甚至还能让人“在一朵火焰里浴磐/在一朵火焰里重生”。

诗人笔下野樱花，平凡却抵达神圣！由它们，你是否会想起那数以亿计的农民，想起那数以亿计的草根？

大凉山

——清明祭大凉山三十位英雄

绿色的大凉山

红色的大凉山

众人呼喊的大凉山

三十位兄弟沉睡的大凉山

今天凝固在一幅照片中

人们在泪水里翘望

在一支金黄色的菊花前颤栗

悲痛的大凉山

奔跑的大凉山

被全中国人民抱紧的大凉山

英雄魂灵守卫的大凉山

今天在春风中披红戴绿

我们在阳光下藏好每一滴眼泪

握紧的拳头，掰开都是中国心

（2019-04-05）

本怀读诗

这首诗写得很具正能量，在表达上做到了痛中悲，悲中壮。不过，这样的诗基本属大众表达，与其他同样题材的诗放在一起，可能没什么明显的区分度。

养花

养花的时候

我把自己也养在中间

可能是荷花兰、雅乐之舞

也可能是杜鹃、野兰草……

都不重要了

我的生活就是在五楼的阳台上

生枝，发芽、伸展

一年给天空写一次情书

娇艳，是唯一的语言

（2019-4-17）

本怀读诗

这首诗我喜欢。首先，“养花的时候/我把自己也养在中间”，长期与花伴随的人，自然高雅，能将自己当花一样养，自然有情趣，加起来算得大雅之人。其次，“我”对自己是朵什么花或成朵什么花，“可能是荷花兰、雅乐之舞/也可能是杜鹃、野兰草……/都不重要了”，如此淡然处之看似大俗，实则为更大的雅。由此看来，“我”既在“养花”，更在养心。“我的生活就是在五楼的阳台上/生枝，发芽、伸展/一年给天空写一次情书/娇艳，是唯一的语言”，五楼或许便是诗人所在的楼层，“生枝，发芽、伸展”则既呈现了花的生长，也展现出“我”自身的成长，“一年给天空写一次情书/娇艳，是唯一的语言”应是对花生命轮回的暗示，而于“我”而言，在其开出的花朵里，一定包括了那些时不时贴出来的诗句。

像骏马一样疾驰而过

“一只蚂蚁像骏马一样奔驰而过”

我们低头注视时，八岁的外甥大声描述

整个下午，我的耳边都在回响猎猎风声

准确的说，是在南方，在六月

一只蚂蚁像骏马一样疾驰而过

本怀读诗

“一只蚂蚁像骏马一样奔驰而过”，这话或许唯有八岁小孩才能说出，同时也并非每个八岁小孩都能说出，这其中闪烁着童心，也荡漾着诗意。在大人眼中，或许蚂蚁就是蚂蚁，它与骏马间实在有着过于遥远的距离，甚至风马牛不相及！

就是这样一句话，引出了这样一首诗；作者不仅写出来这样一首诗，甚至“整个下午，我的耳边都在回响猎猎风声”，在那样的“回响”里，我想一定有茫茫草原、金戈铁马，一定有无数骑士、英雄豪杰，他们共同组成一幅风云变幻的历史画卷！

整体而言，这首诗既放得开，也收得拢，并且在收的过程中又有更大的放开。诗人因小外甥一句话激发巨大波澜，让思绪在巨大的时空展开，最终她还是回到了那只蚂蚁，“准确的说，是在南方，在六月/一只蚂蚁像骏马一样疾驰而过”。南方的六月多雨，这只蚂蚁之所以跑得这样快，可能是预感到快要下雨而想找一个躲雨的所在，另外，蚂蚁往往集体行动，这只蚂蚁此刻为什么会掉单？究竟是其族群遭受灭顶之灾，它成了漏网之鱼，还是它的预见不被其他蚂蚁认同并因此遭受驱赶？即使一只小小的蚂蚁，也能引发读者诸多的悬念与联想。

青瓷花

给祖父送凉茶的祖母

迈着穿布鞋的小脚

穿过塘埂、田埂，来到棉花地

她把陶壶放在地边

开始采摘棉花

她将洁白的棉花

放在青蓝色的围裙上

棉地上的天空又高又蓝

她低头露出的发髻

似一只刚成熟的棉桃

一支斜插的发簪

挑着几朵白云

低处，直指洞庭湖心耀眼的蓝

本怀读诗

青花瓷无疑高贵，尤其经过岁月浸淫与淬炼之后，那份温润如玉的感觉，足以让铁石心肠驻足凝视。

诗中的青花瓷无疑指代祖母，这个平凡而又高贵的农妇，“迈着穿布鞋的小脚”“给祖父送凉茶”，由此可感受到一份村夫村妇间的温情，他们或许并不懂爱情这个词，也从不把这两个字放在口中，却可以在烟熏火燎里相互搀扶一辈子；“她把陶壶放在地边/开始采摘棉花/她将洁白的棉花/放在青蓝色的围裙上”，由此可以感受到祖母的勤劳，她显然是个手脚闲不住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极小的空档。

诗人为将祖母与青花瓷联系起来，特意选取了系列元素。比如那双小脚，自然会令人想起祖母年岁不小，而她那“青蓝色的围裙”，正好与青花瓷颜色暗合，再加上眼前那“棉地上的天空又高又蓝”，以及远处“洞庭湖心耀眼的蓝”，足以让祖母成为一尊温润如玉的青花。

倘若止于此，祖母形象还不免有些单薄，表达也不免有些单调，幸好诗人让祖母与棉花间建立起联系，“她低头露出的发髻/似一只刚成熟的棉桃/一支斜插的发簪/挑着几朵白云”，成熟的棉桃是灰褐色，绽放的棉朵与天上的白云则是银白色，这些颜色正好做青花的陪衬，更加凸显出青花瓷的高雅温润，而发髻与棉桃的类似，以及“斜插的发簪/挑着几朵白云”里的惊人想象，让祖母在厚重之余更有了几分灵动，这也让青花瓷的意象更加丰满。

小编的诗

■ 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今天我终于

在CCTV6看到了《阿凡达》

所以我说

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流浪地球》

也是

时间的问题

2019-03-03

本怀读诗：拉萨诗歌十首

吕本怀组稿｜那声调，仿佛全都是在喊我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