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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先生,试试吧!| 周末

2016-10-02 恰恰猫 三辉图书



按:一周一度的“三辉周末”又来了。“周末”是三辉编辑部喝喝水聊聊天的地方,三辉编辑们轮流主持,想说什么说什么。本周主持人是三辉文稿编辑(前任微信君)恰恰猫,她终于要讲一个关于狗的故事了,然而题图还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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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先生,试试吧!

文 / 恰恰猫

来自 / 三辉编辑部 

又到了秋季,吃山东人的节日到了。这是我来到地星的第二个秋季,但身为一个狗,仍然无法参与他们的节日。面对日渐增多的邀约——地星的土著龙非常好客——我一次比一次坚决地谢绝,并坦诚告诉几个与我关系不错的龙:我不能吃人,在我家乡的星球上,吃人是不道德的;据说,他们有灵性,听得懂你的话,因而许多狗家养人做宠物。

有些龙表示理解,有些龙则实为遗憾。他们旁敲侧击、不厌其烦地引诱我,说我真该尝尝人的滋味,而且山东人是人中极品,在山间田野中放养长大,肉质鲜嫩膏汁肥美;说人是比我们低等太多的生物,我们吃它只不过是食物链的必然一环,就像它吃蚂蚱、瓢虫一样;说吃一次没什么大不了,并且吃一次我就会抛却家乡那些莫名其妙、只为标榜某种行为和扼制天才的道德规矩......说实话,在我星球上,也有些吃人的狗,他们为自己辩驳的理由跟龙劝我的理由一模一样;甚至那群狗的理由还更可恶些,他们说人太能繁殖,不吃掉一部分,它们会扰乱生物界!

地星的龙以固执闻名,固执到他们建球三百年,都没选出一个球王,因为选举伊始他们便对程序产生了异议,却在如何修改上永远达不成一致。好在龙是个极有自治精神的民族——他们在暗暗遵循着什么,不是道德——尽管无领导者,三百年间地星竟也平平安安,既无内乱,也不对外殖民,而由于民族强盛,也没球敢过来侵略。

我首次体会他们的固执,是初来地星两个月时。那时我已在大名鼎鼎的《地星21世纪》上发表了文章,开始认识一些龙:学院博士、杂志编辑、会议组织者什么的。经他们介绍,我加入了几个茶座:这些组织在大众间没什么动静,像个成员间的秘密似的。同样依照成员间秘而不宣的约定,某次茶座上,一群龙送了我一份礼物:一瓶包装朴素、透着蓝光的香水。天性好客的龙们殷切地看着我,就等我当场打开,洒一点儿在身上了。可是,香水!

千百年来,狗从不用香水(尽管猫用、长颈鹿用,连猪都用),因为那玩意儿会损伤我们的嗅觉,破坏我们的认知系统。嗅觉失灵的狗会像瞎子一样四处乱撞。(不过激进朋克狗中有一个派别使用香水进行“打破局限”的事业,但不知道他们如何处理生理上的后果。)我在龙面前犯着难,努力不在脸上表露出什么。一方面,我才来不久,刚获得接纳,应该谨慎一些,与他们融洽一些;另一方面,我说过了,这玩意儿会要我的命——可是,难道我待会儿把这里撞个稀巴烂、把女士们吓得魂飞魄散,会比拒绝他们、让他们失望,效果更好吗?

我打算礼貌地回绝,但还没等我开口,他们便异口同声地说:“试试吧,狗先生!”他们大概看出了我的难色,并将其归咎于这瓶香水的牌子和种类,于是花了一个小时向我讲解它在所有方面都多么无可挑剔(中途还有二十分钟的内讧);接着,当我婉转地表示它会伤害我的身体健康时,龙们开始翻电话簿,准备叫一个要好的医学兼化学博士过来——他们既想检查我的身体,也想改良一番香水。

那场茶座硬是开了两天半,连餐食都是靠外卖解决的。显然,地星的医学与科学还无法解释星际间的差异、物种间的差异(我星球上的专家们也不能),在大家终于精疲力竭之后,他们还是不肯放弃,又商量着搞一个大型星际会诊……

尽管事情不了了之,但我仍很后怕。加上这一年来,每次碰见那个茶座里的龙,总被拽着探讨一番狗和香水的问题。甚至有物种比较学博士申请去我的星球做田野调查,并发电邮给我,希望我陪同研究——还好,他的研究经费迟迟申请不下来,毕竟不是小数目。——我如此陈述一番,诸位看官应当能理解我的心情了。那么,也能理解我的选择吧?

是的,我最终答应了他们,周日去一个茶座的聚会上一起吃顿山东人。不得不承认,香水有害身体,这是实打实的难以逾越的障碍;而吃人呢,不会有显而易见的、直接的后果,不会造成疼痛、眩晕、心脏收缩,不会让你像个瞎子一样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你只不过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错事(人的确比我们要低等很多,不吃人是一个较高的自我要求,却并非宇宙普遍意义上的道德底线,至少目前不是),你可以事后忏悔、再也不犯,这不是杀狗越货(或者杀龙杀猫,一个意思),也不是发动星际战争。人就算比其他低等生物聪明一些,也仍然是距离我们太远的低等生物,我们之间不能沟通,它们嗷嗷叫唤,我们却永远无法搞懂它们在说什么,就连那些养人做宠物的狗也搞不懂,尽管他们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搞懂了。再推进一步,人有灵性,那蚂蚁呢,鱼呢,草呢?那个虚无缥缈的灵性,究竟凭借什么将人和蚂蚁区分开,从宇宙间的食物链中开了个特例?我祖母说过,蚂蚁也有灵性,它们懂得合作,沟通比狗还有效——灵性不是什么必要条件,人只是恰好被宇宙放在了食物链较低的位置。这又能怪谁?

这一番思想准备,我在几天之内推翻又重建、重建又推翻再重建,反反复复好几回,总算在周日那天保持住了上述思路(还做了些更有益的调整),大致心平气和地上了街,向茶座聚会地点走去。

街上依旧是地星常有的辉煌气象。地星龙们器宇轩昂,闪亮的胡须一直垂到地面,当无数龙的胡须一齐从地面轻轻划过,便会发出让初来乍到者灵魂震颤的嗡嗡声。这是呼吸一般的声音,是你做婴儿时祖母在摇篮旁哼唱的睡眠曲的声音,柔和得像发酵过的面团儿似的。所有星球的马路、商场、大厅等公共空间都充斥噪音,商业的叫喊、汽车的全方位鸣响、政府的口号、群体的言谈,但唯有地星这儿不是——或者也可以说是,这也是噪音,但这噪音让你想一直待在那儿,待在这种能把你的灵魂托起来的静谧中。

我心情轻松而愉悦,很快抵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位茶座成员的家,位于五楼,有V50消失窗、油烟自动分解型空气厨房、全自动感应沙发、180小时保鲜冰箱(适应龙对新鲜鱼虾的需求)和一整面粗糙的水泥墙(龙磨头上的角用,但这么大一面,还是很奢侈的)。成员们围着圆餐桌一一落座,招呼我坐在靠厨房的一边,其中一个龙打开了360度环面屏实时交互声控电视机,锁定了8台,我们便开始观看美洲龙说相声。地星上颇有一些龙从事这个古老的行当(已有1300年历史),观众虽然稀少,但好在都是些慷慨而富有的龙,他们时常向相声协会捐款,以保演员们衣食无忧、全心创作。

捧哏在说话。这只瘦成杆儿的龙挑着绿眉毛说:哟,您可不是聪明么,看看这秃须,聪明绝须呀!

真不好笑。捧哏故意留下的停顿里,在座的龙没有一点声息。这边和那边都很尴尬。地星毕竟不是相声发源地,引进得又晚,还无法掌握相声的命门。我这样思忖着,为主的龙从厨房走了过来——这是一位名叫利亚的社会学博士,身体修长而富动感,那样线条流畅而富有光泽的尾巴,我还没在其他龙身上见过——她向我伸出爪子:“来厨房吧,看看我怎么烹制山东人。下厨的过程,也是种享受啊!”我点点头,将爪子搭在她的爪子上,进了厨房。

她刚刚备好佐料,葱丝、姜块、茴香叶、紫苏什么的。龙的食量很大,这些佐料都赶得上一个狗两天的饭量了。随后,她指给我看冷藏保鲜着的山东人。透过玻璃,我看到皮肤微黄、胖胖壮壮的山东人们,一个叠一个地码在那儿,整整齐齐的。不知为什么,它们的肚子都有点大,隆起着。“在零下60度的冷藏间里,它们不过是休眠了而已。这样就能保证蒸煮的时候它们还是活的——死了就味道不好了,会发臭。”利亚说。“它们看起来很干净。”我说。“养殖场装箱前,会先清洗一遍。不过我担心他们洗不仔细,买回来时又让保姆刷洗了一遍。”利亚边说边从柜子里往外搬蒸锅。

我没打算帮她搬——再说我也帮不上,龙的体型是我的3倍,一口锅都快赶上一个我那么大了。而且我没法儿把眼睛从人身上挪开。我没见过这样聚集在一起的人,在我的星球上,人满地跑。冰箱里的它们赤身裸体,非常安详,像些懵懂的婴儿,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人的体型是狗的1/3,这样一来,它们就更像些小宝宝了)。

我越看越走神,想起我星球上那些电视节目,它们以人为主角,或者让人扮演一个配角,跟狗合作,探案、做法餐、造火车什么的——真别说,它们演得出色极了,让我们又惊奇又快乐,这些聪明可爱的生物啊。而眼前,它们就这样沉睡着,眼睛合着,嘴巴闭着,四肢即使被绳子紧紧捆住,也仍然显出人特有的颀长。除了它们的爪子只能算是手而不能与我们的爪子相比之外,它们多么像狗啊,也像猫、像猪,五官俱全、心脏跳动。或者,我又是多么像它们.......“狗先生,你喝酒吗?” 利亚把我从睡语般的迷思中拉了回来:“山东人配蓝莓酒是再好不过啦。并且,蓝莓酒可以去人身上的腥气。”我假装思索片刻,重又换上无所谓、无所惧的心态,轻快地回答:一杯就好。我希望她家里能有小一点儿的杯子。

火点起来了,锅也架上了,水已盛满,气泡从水底浮上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等水开了,就把人投进去,开盖大火,五分钟后水再开时转小火,盖上锅盖,煮20分钟。那时人会变红,肉质也最细腻。出锅后,我们就蘸着自己喜欢的佐料吃。啊,那个滋味呀。”利亚有点失态了,她匆忙伸出舌头舔掉一滴流到嘴角的口水。

我站在一旁(踩在一只圆凳上),按照她的指示,用长柄勺缓缓搅动着沸汤,而利亚则很有主妇派头地往锅内丢人。她是个业余鼓手,走路、说话都隐隐含着点韵律,写文章也是,地星著名乐队“鹦鹉与护士”改编过好几篇她闹着玩儿的短文:《胡须垂地无能症》《一个跨性别凤凰告诉我》《孩子们不再磨角又会怎样》,节拍都是现成的。而此时,她的爪子抬起又放下,一左一右,交叉来回,提起一个人、掷入锅中、再提起一个、再掷入锅中,每掷十五个停顿一会儿——其实是四秒钟,这是地星传统鼓曲的小节间隔——就像在拨弄琴弦、演奏不可见的乐器(虽然她是敲鼓的)。

然而,即便这样,即便她的爪子柔韧有度、指甲油恰好是我喜欢看女士们涂的那种,我也无法不注意这些山东人被投进锅里后的惨状。从冰冷的休眠状态,突然坠入滚烫的热汽与水中,它们因而有了片刻(还不如没有)的苏醒,立刻在噩梦的边缘挣扎起来——更像是生理上的条件反射,蹬腿、抻长手臂、五个指头乱挥或攥紧。生物的求生本能驱使它们慌张而痉挛地踩踏别的人的躯体,希望借力攀上锅沿,爬出生天;然而,它们的努力不会撑过利亚的一次停顿,之后便皮肤泛红、生命征象戛然而止,任由热汤带着自己上下翻滚。

“狗先生?”利亚戳了戳我的肩膀。

我又机械地推动起长柄勺。

“可是,假如说……”

“狗先生,假如说什么?”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这声音环绕着厨房,也将渐渐溢出的山东人的香气送入外面坐着的龙的鼻子里。他们早已厌倦了那台乏味的相声,搓着胡须催促起我们:我们闻着味儿啦。利亚,你可真能干!狗先生,你可别偷吃!

利亚笑了,叫我盖上锅盖,转小火。“假如说……”它们中有几个仍在抽搐,就像我家乡那些弱狗被围殴时的样子,像猫犯人被狗警察用电棍击打时的样子,像矮马到了晚年时,拼着最后一口力气不肯倒下、四条腿却止不住地乱颤的样子……假如说,还有一个地星,还有一个紫星,或者,还有一个银河系呢?假如说,在那个镜像般的世界里,人是狗、是龙,而狗、龙却成了人——我的意思是,在那个食物链里,不知怎么就掉了个个儿,人烹煮狗、烹煮猪,人先养殖我们,养上四到八个月,然后将我们捆绑起来,送上货车,直到我们被投进这口锅,用来挣扎的四秒都不够回味宿命般的一生……或者,假如说,人还是人狗还是狗,龙还是龙,但在我们之上,在相互之间还未能触碰的那里,有个星球属于食物链上更加高等的一环,他们吃我们,吃猫吃猪,都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我的喉咙和心脏一齐收紧,尖叫被堵在嗓子眼儿里,小腿肚不听使唤地抖起来,仿佛自己就是滚水中起起伏伏的那些身体,就是即将把龙吃了的外星高等生物——我撇下勺子,逃出厨房,推开赶上前来的一个龙,直冲向客厅,但那一瞬间我决定连鞋子也不要换了——

“狗先生,试试啊!”

夺门而出时,身后的龙异口同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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