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我才有勇气写一写OKT版的《哈姆雷特》
文-/-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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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花了三天时间才落笔写下立陶宛OKT剧院这版《哈姆雷特》的评论,是有恐理解上的偏差辜负了创作者的本意。
这个诞生至今已四百余年的剧本,内容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没有精读过剧本的人,也不会陌生于“王子复仇”的故事。
在这样的认知基础下,剧情本身的神秘感早已不是能够吸引观众的第一要素,哪怕是尊为“正统”的皇家莎士比亚和莎士比亚环球剧院,都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排演中在叙事以外花了极大的功夫。
可是难料想的是,OKT这版《哈姆雷特》会这样去处理——既完整忠于了原故事,又抛弃了原文本。
忠于故事的是,导演几乎没有篡改任何一处《哈姆雷特》的剧情,甚至连叙事顺序都鲜有改变。演员尽管身着统一的现代服装,依旧讲述的是原作中颇具书面色彩的语言。
而说到背叛,导演奥斯卡·科尔苏诺夫几乎将带有最显著莎士比亚特点的华美语句大刀阔斧地砍去,只留下了关乎内容推进和人物的台词段落。舞台更不是从幻觉剧场的思路出发,化妆台、黑白灰的色调、浓重的红色元素,极具现代主义舞台风格。
这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欣赏门槛——对原文本的熟悉度。如果你对于这部戏没有足够的熟悉度,你太容易在导演个性化极强的技法以及大段跳跃的台词中迷失。当你“跟丢了”,离场或是睡着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但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如果你熟悉原剧本,又或者在看完戏之后深深咀嚼,便足以让自己得到超乎寻常的审美快感,叹服于导演对于哈姆雷特精准的把握。
导演抛弃了繁琐而华丽的语言,其实少了许多可以在舞台上可以进行调度的“棋子”。如果不经修饰,剥离了语言的剧作确实看起来只有骨架而没有血肉。
但显而易见的是,贯穿全场的化妆镜、上半场徘徊着的脸上挂着红灯的“幽灵”、环绕着奥菲利亚的洁白花束、每次出现便会伴随着吱吱声的举行老鼠、铺满舞台的红色纸巾,成了导演再塑造这部作品的最显著方法。
在各路艺术手法早已高度杂糅的今天,把一个作品定义为什么什么“主义”,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但这些手法让我反复地想到了斯特林堡和表现主义作品中的诸多表述,以及东欧创作者们在20世纪大动荡下的个人境遇。
而需要区分的是,这些元素并不只是简单的“映射”某些客体,如果是那样的话,显然落入的是摹仿的窠臼。在此不妨拿两个被讨论最多的元素“幽灵”和“老鼠”为例做一讨论。
许多人说幽灵可以解释为先王的幽魂,但实则没那么简单。如果仔细观察,幽灵伴随着克劳迪斯而出,是在哈姆雷特会面先王之前。上半场中幽魂和老鼠曾惊鸿一瞥,却又在下半场彻底消失,可以说,直到幽灵消失,我都还没有明白它的含义。
而老鼠的意向则可以和哈姆雷特拿出的戏中戏“捕鼠器”建立起联系。这只巨硕的老鼠在上半场一闪而过,而下半场则伴随着吱吱的叫声冷眼旁观着整个宫廷的事变。毫无疑问,这只“鼠”是哈姆雷特内心中某些事物的具体投射,但它究竟是什么?
当你想通为什么“鼠”在一旁闲庭信步,而哈姆雷特却一步步走向毁灭之时,一切便有了答案。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这个“捕鼠器”,是鼠用来捕捉人的。
哈姆雷特心里的“鼠”表面上是谋杀生父的克劳迪斯,而事实上却是他不断强化的复仇欲望。这股欲望早已反过来控制了他,见证了之后一系列美好事物的幻灭和冰冷的死亡。
而看到此时,上半场的“幽灵”在也便有了答案:哈姆雷特的复仇宿命。这股宿命并不是先王带给哈姆雷特的,而是早已注定。在哈姆雷特受到先王启示之后,飘忽的命运逐渐转变成了实际的欲念。幽灵与鼠,看似没有关系,实则共存共生。
可悲的哈姆雷特!自以为得到某种“神迹”昭示,要完整掌握自己生命的他,其实一直被“复仇宿命”所笼罩着,最终也死于雷欧提斯的复仇之中;而他自以为的“捕鼠器”,困住的反而是自己,复仇的欲望早已让他迷乱了心智。
最大的可悲不在于命运的无常,在于信仰的破灭。除隐含的“恋母情结”以外,哈姆雷特在这一点上才真正和俄狄浦斯一脉相承。OKT在整场戏中拖出的这个宏大命题,是真正能让我信服的。
以此为例,这些内心本能的具象演化仍有很多,一部优秀的作品中,文本的多义性定是不胜枚举。上下半场苍白的面部油彩、两个护卫的“娘化处理”都是极佳的范例,在此不多赘述。
OKT的《哈姆雷特》在我看来最大的成就,还是在于它在“王子复仇”这个故事的“表世界”之外,把剧中所有人的“里世界”也用具象的手段搬上了舞台。以哈姆雷特为轴,奥菲利亚、克劳迪斯、王后甚至霍拉旭,都有着将心灵世界具象化的些许桥段,也让观众找到了人物存在的必要性,这才是我认为导演手法的最大贡献。
当你在戏中许多看起来反直觉的、怪异的、无法共情的人物片段,实则导演为了体现这个疯狂内心世界的必要手段,是一种人物陷入自我情绪后对世界的必要反抗。
而更容易吸引大家眼球的几台化妆镜,在我眼里却只是导演手法的一个次要手段,主要承载的功能无非是一个很好的切割舞台空间的装置。相较而言,全场中大量运用的白噪音和“砰啪”的背景声才是艺术风格的点睛之笔。
行文至此,我还是很鲜明地持有我认可这部戏的态度,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部戏对于普通观众来说,相当的难。莎翁的原文本对于很多现代观众而言已有阅读障碍,更不要说让他们在熟练掌握文本的基础下看懂导演这样的艺术风格。哪怕是熟悉原故事的观众,也未必会喜欢这类时常反逻辑的,象征性极强的处理手法。
之所以隔了三天后才敢动笔,是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又仔细读了几遍剧本,二刷了一遍戏,补充证实了一些猜测,才敢落在观点之上。
你绝对有许多个理由觉得它不好或者名过其实,但对我来说,我仍旧愿意再进剧场去细细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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